月 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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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月坝给人送终,无论穷富贵贱,总要敲锣放炮,有人哭几声,亲戚六眷,族间邻里,相帮着孝男孝女热闹一场,给亡者找一点体面才像话。生由命,活着不易,死了,不能输一个道理。人活一世,最后的道理,不过是体面。
  这在月坝成为温暖的记忆,和存在的理由,简单,却在。问题是父亲的死有点窝囊,与他高大的人生格格不入,月坝瓷实的印象从此急转直下,就像回头水撞到山崖,直坠谷底,在根宝心里成为巨大的颠覆。几十年来,父亲田雨山成为月坝荣耀的标志,那么傲然素净的人突然倒下,而且失了体面,令所有人都无法接受。
  根宝和花儿坐大明的车从大塘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摊在门板上了,脸上盖着几张草纸,地下火盆里漫不经心留下一把冷纸灰。根宝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进屋,跪在灵前磕头大哭。花儿也哭,抓了一把纸钱点燃,让火盆里有了烟火。大明在车里挨了一阵还是出去了,站在人群边上,目光牵动,都在花儿那里。亲戚邻居十来个,都是半凋黄的老人,颤巍巍的,一片感叹,又一片惋惜,说老田家这是咋了啊,死的死,残的残,祸不单行真是,自古说绝了的。又说百年月坝,一方水土就要败了,命数已尽,大抵逃不掉,拿什么去改。
  母亲呆坐在隔壁房里,花儿去陪了。大明提醒根宝说:“眼下要紧的,是怎么把老人抬上山。”大家也说是啊是啊,年轻人都走了,我们七老八十的,咋抬得动呢?根宝巡视一圈,说:“我背。”大家说:“没有这种事啊。再说你……怎么背呢?”大明想出一个办法,但没有把握,于是商量说:“我到附近去请人,多给钱无所谓。”根宝没有反对,大明于是开车去了。
  独眼睛安先生抱着罗盘和一本发黄的书来了,根宝叫了一声安爷爷,磕头在地。安先生把根宝扶起来,安慰几句,坐在门坎上翻书,弓得像一只虾。花儿劝母亲喝了几口水,出来劳烦老人们搭手,借了些大桌子长板凳摆在院坝里。家里有一套锣鼓,花儿找出来递到两个老人手里,锣鼓响起来,才有个场面。安先生招呼根宝过去,说:“今晚倒有个期,十点出灵,十二点下葬。”根宝说:“坟地呢?”安先生说:“你父亲生前选好了的,在白果树坪。那里响亮,好是好,就是远了。”根宝说:“大明帮忙去请人了,请到人就抬,请不到,我背。”安先生摇头不已,说:“你好好的,一条腿咋就没了呢?”
  大明请到人了,从车里跳出来。根宝说:“只有三个?”大明很无奈,说:“这三个还是外面刚回来,过几天又要走的。我算一个吧。”根宝走到安先生面前,说:“期不等人,我背。”安先生面露难色,说:“我是外姓之人,你问问族间老一辈吧,他们答应就成。入土为安哪。”根宝给老一辈们跪下,哭着说:“根宝不是不孝之人,你们点个头吧。” 村干部老曹开口了,说:“背吧。这个头不开,以后我们死了只能烂在屋里。”
  白果树坪真是个好地穴,前朱雀,左青龙,右白虎,后玄武,有山有水,敞亮开阔,11株硕大银杏树夏绿秋黄,尽显长寿深远意境。根宝架着拐杖,左右人扶着,用一条麻绳把父亲软背到白果树坪,摊在门板上。没有哭声,火把在风里呼呼的,人们暗暗帮忙使劲,过程很是悲壮。棺材拆成四抬,三个外乡人和根宝起主杠,花儿和大明左右扶着,老人们走在后面,锣鼓不歇,往返四趟,抬上白果树坪差点误了下葬的时候。砌完坋台,在坟前燃一堆柴火,大家围着,轻声议论老人生前的严谨平和,也说到老人的种种好处,唏嘘不已。
  花儿及时把心思移到母亲那里,拉着手说宽慰,说以后日子的针密线长,直到母亲开口说话,教训根宝短命的,要好好待这个菩萨一样的好媳妇。根宝不在面前,没有办法给母亲回答,但是知儿莫过母,母亲替根宝给花儿保证了,说:“根宝是个实心人,你和孩子比他的命还重。”说到孩子,花儿好一阵埋头,“秋生那么小,一个人,我要赶回去。”母亲说:“你和根宝都走吧。你们丢下秋生,死鬼晓得,要回来骂人呢。”
  根宝没有走,老曹和安先生陪着,蹴在坟前柴火边,脸上微光明灭交替,大部分时间不说话,听山谷夜鸟远近,看地上月色深浅。花儿也没有等根宝,拉着母亲的手落一阵泪,转身下坡坎,上车。大明已经在车里等了很久,说:“你没有亏欠谁,不要苦自己。”花儿一听反而受不住,哭出了声音。迎着哭,大明把花儿轻轻抱了一下,随机松开,月光哗地围上去,填了几秒钟的空。
  烧过七七纸了,月坝渐归平静。奇怪的是,父亲生前那么气盛,死后居然没有回煞,几间屋都是静静的。根宝每天把母亲扶到小院里晒太阳,直到很晚了,月上中天,脚边有白水流起来,身上差不多浸满亮亮的湿意,才移到屋里去。两个人都忍住,不多几句话尽量避开生死,把白果树坪掩在月光里去了。母亲说:“秋生叫月华也好,我都晓得的。”根宝内疚了,又不好挑明那是花儿的意思,说:“秋生是小名,大名叫田月华。”母亲原谅的意思很明显,说:“田家三代单传,就指望月华了……明天你就走,不要顾我。”根宝心里收紧,外面那些月色都涌到眼里去了,满脸凉意如洗,说:“我不走了……”母亲藏不严哭的尾音,说:“你不要你的媳妇和儿子了吗,啊?—她有了二心,我都看出来了。”根宝突然生气了,“妈你说啥话呢,这么毒。”母亲说:“你还气,我都忍住没有问你,你的腿是咋了啊?”根宝望着外面一地月光,安慰母亲,却像在发狠,说:“我还没有输。你看着吧。”
  老曹照样地,每天招呼一些老人开山挖矿,蚂蚁搬家一样,矿石往月牙潭边聚集,堆成一片小山了。收工的时候,老曹站在路边发工资,六十,八十,一百,都是新崭崭的现钱,老人们虽然一脸抹黑,但忍不住冒出一些矮矮的喜气,似乎忘了田雨山还在白果树坪上冷眼看着。晚上回家猛地记起,几个人便凑到安先生那里喝寡酒,私下议论,弥补一些内心的亏歉。安先生说:“田雨山的死,哪有这么简单。你们都有怀疑,就是害怕招事,不敢公开罢了。”几个人被揭了心里的丑,僵得很难看,一口酒突然好辣,从喉咙一直烧下去。
  当初只有田雨山和安先生拒绝挖矿,田雨山甚至拦过挖挖机,警告老曹说:“挖,把月坝挖空,子孙后代总会记你的好。”老曹不过是个马尾子,做不了主,敷衍了,说:“他们要挣钱,你来咒我,不是你的本事。”他们,指的是身后一群老人,抱着简易农具,脸上堆满尘灰,望着田雨山。那是深秋时节,没有掉光的树叶被风养着,红不多,金黄却很随意,一两株柿树挂着不安的小灯笼,月亮河细小清亮,月牙潭像是结在月光藤上的瘦瓜,四围的山突然矮下来……田雨山正好站在“灯笼”下面,迎着风,说话有点吃力,“百年月坝,毁在你们手里,我死了在白果树坪看着,总有报应。”   如今田雨山真在白果树坪长眠冷看了,人们担心报应在所难免。有人问安先生:“根宝这孩子,心慈呢,又在落难,咋办?”安先生说:“田雨山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德行都传给根宝了,就是根宝太柔软,不像田家人。眼下就看曹川,他比谁都急。”
  曹川就是老曹。老曹果然找到根宝,憋了一肚子话,在月牙潭想说,忍住了,到老学校废弃的操场,又忍,根宝就说:“曹老辈不要吓我。”老曹于是告诉根宝,“你父亲出的意外,我有责任哪。”根宝终于知道,父亲去拣人家废弃的矿石,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捡回去用斧头砸开,可以分一小部分卖钱,谁知竟然掉进矿坑里去了。母亲曾经拦过父亲,父亲的意思不在于卖几个钱,不找点事情在手上,他慌得难受,他就要想孙子。父亲并没有受多大的外伤,人们猜测,他是困住了,动弹不得,活活憋死的。不过,老曹主动要负责,不挖矿就没有坑,没有坑就不会死人,更何况老曹跟父亲吵架总是真的。老曹说:“挖矿的老板是大明。大明仁义,不会不管,我替你出面,安埋费总要找回来。”根宝说:“算了,不怪人家,也不怪你。父亲偷矿,外人知道也不好听。”老曹说:“你这孩子,厚道得过了。”见根宝无话,又说:“我们老曹家跟你们老田家,世代交好,你放心回大塘吧,你母亲这里,有我呢。”根宝突然笑了一下,说:“我不走了。残疾人回乡创业,曹老辈多关照。”老曹好像哪里被蛇咬到了,很难受,忍了一阵,说:“回乡创业,月坝能做什么呢?”根宝说:“挖矿啊,反正月坝保不住,都挖。曹老辈,办证难不啊?”老曹心里很毛,回去给大明打电话,说事情难办了,根宝如何如何。大明没有立即说话,像是在避开一个人,或者从客厅躲进厕所,时间刚刚好,声音低下来,说:“他装傻,还是为了要钱。十万以内,只要他签协议,我认。”
  十万块钱堆在一起真不少,老曹用夹被裹着,背到根宝面前,内心温暖无比。这真是三全其美的事,大明了却后顾之忧,老曹放下心理负担,根宝得到应有实惠。根宝很感激老曹,说:“这些钱,是我的了?”老曹说:“孩子,有了本钱,快去大塘吧,随便做个小生意都比在月坝强。”根宝说:“我没有父亲了,曹老辈就是父亲一样的人,不枉父亲生前那么亲近你。”老曹笑得月光一样泰然,正在陶醉,根宝突然说:“我想用这些钱,买你们的槽子。”
  根宝那么老实厚道一个人,心计却深了,这让老曹猝不及防。更令老曹意想不到的是,大明竟然同意了,电话里告诉老曹:“给。他人都废了,总要留条活路。”老曹说:“这么大的事,你想想清楚。”大明说:“本钱回来了,无所谓。我不想坐牢。”老曹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多想,连夜修改协议,找根宝签字按手印,心里反而对不起根宝了。不过自己作为村干部及早抽身,也算留条后路,顾不得小小的对于根宝的怜惜了。
  对于田雨山的死因,还有一个版本在根宝身后流传,说,田雨山挡在推土机前面以死相抗,寒风里白发如蒿……推土机一点一点地挤,田雨山雪花一样飘进坑里去了。老曹怀疑,根宝其实什么都知道,月坝要出大事,捅天的大事。再看根宝,没事一样,照例软和,通透,成天拄着拐杖在村里找人说话,不隐蔽,也不拔高自己的苦处,笑成温润的月色。
  对于即将发生的变故,月坝凭一川山水,静静等待。
  月亮河从月坝村出发,过板凳桥便是银溪村,在月坝乡与另一条河谷交汇,经大塘二塘注入塘河,成为嘉陵江一条重要的支流。传统意义上的月坝,包括月亮河流域近5000平方公里的山谷,老一辈人习惯称为大月坝,一川月色,更多的是文化意义的涵盖。小月坝有些追根溯源的意思,单指月坝村,以月牙潭为象征,倒是符合一地月光的指向,小流盈半,大影绿透,四季各有千秋,一轮皎月挂在几代人的心头。田雨山查过县志,整理民间传说,跟高校长交流,说到月坝的人文故事。据传,有书生赴京赶考夜宿山谷茅屋,见皓月当空,青山绿水如画,山水月色相映,仙境一般,于是题诗一首,名为《月坝》,月坝由此得名。
  白水有意弹,
  黛山殷勤看;
  月肥因风懒,
  愁浅任我欢。
  月坝山水间,
  人生相见晚;
  此行无去向,
  来世有缠绵。
  书生遇月坝,不舍其空灵秀美,便弃考归隐,接未婚妻到月坝定居,结庐垦荒,手植银杏,诗书一生。书生姓田,夫人姓曹,繁衍出月坝两大姓氏,银杏经历风雨岁月,成就了白果树坪一方极致景象。一段时间,高校长与田雨山沉醉于月坝山水,围绕月牙潭和白果树坪温酒弄诗,传为佳话。田雨山没有读过很多书,但在月坝算是秀才了,高校长对田雨山的评价空前绝后,说田雨山“诗风韵骨”。两个人在一起,更多时候泡在月下,为一个字,一个韵,在月色里争执不下,不过最终总能达成一致意见,不愧一地月光。
  根宝上学的时候,月坝有自己的小学和初中,以“月坝”命名,亲切得就像自家的大院子。油菜花铺满田野,或者麦苗在地里当家的时节,一大群孩子散乱地,从各家门里冲出来,跳着,闹着,涌到学校里去,张着蝴蝶的翅膀,唱着小鸟的歌声。那一定是早上,学校翻开新的一天,白头发高校长早已站在操场的台子上,与一杆红旗排队,或者沐着春光,或者顶着寒风,庄严地迎接他的小天使们了。
  小学和初中不分开,共用校门、操场和校长,有时还共用老师。教室很旧,讲台和黑板都是家长手工做的,墙上染着石灰夹的清香,有些地方印着调皮的小手掌和小脚丫。办公室当头挂着一块钢板,一敲,声音就像大人们的喊,上课了,下课了,集合了,非常简练,非常权威。敲钢板的小铁锤总在高校长的手上握着,哪一次,哪一个学生突然被高校长赋予敲钢板的特权,一定是那个学生考试得了第一,或者由倒数第一变成了第二,总之是有了进步。厕所后面有一块田,是划给学校的,种些土豆、菠菜、南瓜和蒜苗,但是一般不用高校长和老师们动手,月坝人你一手我一把,顺带就做完了,收的时候家家户户从自家地里再添一些进去,抬到小食堂去,青青绿绿一大堆,喜庆得不行。
  高校长感念乡亲们的大义,头发都白了也不愿离开,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严格又慈爱地教他们念书、写字、唱歌、打篮球,培养他们慈善的品格和健康的习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春风都化成了雨。根宝在这样的环境里,快乐地读小学,读初中,跟在高校长的后面一点点长高长大,象一棵朴实的白菜,不出众,乖巧懂事,宅心仁厚,被高校长和老师们宠着,经常有机会敲钢板,甚至集合的时候上台接受大家的鼓掌。   根宝受教育的方向,与父亲田雨山的愿望不谋而合。过年过节,田雨山把高校长和老师们请到家里,用最地道的酒和最新鲜的菜招待,高校长则是抱一捆莴笋或者提二十个鸡蛋,反正不会空着手去,一顿饭吃下来,往往月上中天,一行人走的走送的送,点上火把,踩着露珠,充满诗情画意。那时老曹已是村干部,恰到好处地陪衬着,即使被埋在文化高大的影子里,也是甘心情愿,愉快地染了一身的露水,顶着一团月色,笑起来手一舀一舀的。老曹膝下无儿无女,有意思把根宝认成干儿子,不过根宝的父亲不愿意,传统里专而有之的想法根深蒂固,表面只说八字不合,老曹心里明白,也不强求。
  在学校,根宝有个外号叫“大炮”,跟性格不合,与打篮球有关。本来根宝不爱动,静静地看着大明他们在操场上飞跑,有一次高校长把根宝扯上场,说:“生命在于运动。”很快,根宝在球场上经常爆冷门,距离很远,他用甩石头打牛的姿势把篮球扔出去,结果却进了篮筐,让大明他们哭笑不得。后来比赛,根宝有个杀手锏,就是中大炮,得手的多,失手的少,这在月坝成为新闻事件,传播了很久。
  那时候月坝年轻人多,经常到学校去打篮球,有时还跟老师打比赛。高校长自然是最合格的裁判,哨子上绑一根红绸条,挂在脖子上,认真地追着满场子跑,汗爬水流的,以确保执法公平。只要地里不忙,人们一听高校长的哨子响,男女老幼都跑到操场上围着看比赛,端着碗,牵着牛,甚至可以把手活搬到操场边,球也看了,活也做了。老师队如果缺一个人,根宝就替补出场,有机会表演他的“大炮”绝招,赢得场外一阵阵喝彩。场子不好,黄泥地,篮球架是木头做的,但毫不影响,人们乐此不疲。
  遵循月坝的传统观念,根宝收书很早,初中毕业便继承田雨山在月坝的品性和家业,结月为伴,娶妻生子,预备过一场素洁温婉的农家人生。
  媳妇叫花儿,是托媒从银溪村介绍的,与根宝同为大月坝老乡。按照月坝多年的习俗,根宝和花儿在双方大人的监督下躲躲闪闪见面,看门户,许话,开年庚,定亲,送亲迎亲,摆完酒席后,根宝才有权利碰花儿的身体。酒席要摆三天三夜,最后一晚,大部分客人走了,亲戚本家和邻居还留下,几个人在厨房帮忙,更多地围着柴火、酒壶、年内的收成、开春的计划温软地说话,把根宝和花儿的好事岔到旁边去了。几个床上都横七竖八放着睡熟的孩子,婚床也不例外,根宝羞红脸,用胳膊的外侧偷偷碰一下花儿,慌张地前面出门,先是快走一阵,然后停下来,站在树下等,脚步声来了,来了……那时候,根宝简直是一只幸福的小鹿。月亮又圆又大,铺在地上的银白可以踩出声音,根宝紧张极了,试探几次才抓住花儿的手,珍惜地捏在手里暖着,不知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后来,好像花儿说有点冷,根宝意识到,那是暗示,于是两个颤抖的身体挨到一起,箍到一起,缠到一起。他们不会亲吻,热烈的只是时间和内心。根宝感觉到花儿在哭,头靠在根宝的肩上,泪水洒进根宝的脖子里。根宝以为把花儿弄痛了,急忙松开,为花儿擦脸上的月光,花儿就不哭了,低头一乐,突然咬根宝一口,在手臂上留下美丽的牙印。山高水白,月牙潭汩汩地流,根宝没有忍住,鱼儿游在水里一样,快乐地哭出声来。
  在月坝,结婚很久的夫妻也不会互相直呼其名,没孩子之前叫“嗨”,默契得很,几对夫妻在一起也不会应答出错,孩子出生以后重心就有了转移,叫“他爸”或者“他妈”,随时提醒对方,要以孩子为磨心,包含了许多的生活智慧。这种称呼的方式在根宝家有了细致的改变,女人是根宝的“花”,男人是花儿的“根”,即便父母长辈白眼警告,委婉劝导,也不屈服。为此,两口子被窝里得意,根宝说:“花,花,花,就是花,比花还花。”花儿说:“根,这么大条根,我咋开得赢哦。”大明他们几个光棍儿偷听了传出去,变成了原始的性文化,围绕“花”和“根”的山歌子在山水月坝,唱得茶酽酒香。
  根根长,花花大,
  月亮撵到床上骂。
  虫虫飞,肉肉麻,
  月亮滚到床底下。
  ……
  花儿给根宝生了个胖小子,当爷爷的熬了几夜翻书掐八字,取了个名字叫秋生,根宝和花儿都不干,又不好伤老人的面子,就嘴上答应,私下另取名月华。用意很明显,不丢月坝的根,沾了花儿的名,甚至可以联想到一地月光的景象,比“秋生”有文化多了。在月华成长的岁月里,爷爷婆婆认定他们的孙子叫秋生,抓住一切机会向别人宣传,婆婆说:“秋生这孩子……长的像他爸,心思像他妈。”爷爷说:“放屁的话。长的像妈,性子像爸。秋生乖,哦!哦!哦!……”婆婆不生气,也不纠正,接着说:“咱秋生生的时辰好得不得了,太白金星的命呢。”爷爷说:“放屁的话。哦!哦!哦!秋生乖……”这样的结果,自然是邻里邻近的人大方地送给他们恭维的话,累起来,几个月坝都装不下了。
  根宝和花儿不跟父母争夺月华的感情,当着父母的面,也有把月华喊秋生,等月华被婆婆抱着串门户,爷爷背着放牛唱山歌,或是月华牵着爷爷去玩那些木头做的古怪玩具—以后,两口子赶紧去忙他们的二人世界,沉浸其中,激情如火。他们心照不宣,故意把收工的时间拖到很晚,摸到月牙潭边洗净双手和身体,变换花样,恰到好处地淫荡一回。如果月亮映在水里和地上,就像月坝的眼睛瞄着,那就要找遮挡,或者干脆抖一阵,压抑住,早点回家,奶完月华,装病装累上床去了。还是床上好,脱光,放开一切,想怎样,便怎样,有时候月光还从窗子里跳进去,涂得满身都是,那又是一种韵味。不过也有漏丑的,那一次,两口子正在激烈,突然听见小月华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不要打妈妈!”花儿把憨愣愣的根宝从身上推下去,俯身搂住站在床前的儿子,哭得像是风里的蝴蝶。
  花儿的奶水和爱一样丰富,因此给儿子断奶很晚。一直到七岁上小学,月华都会躲开大人,羞羞地缠住花儿,说:“要吃包包。”两包奶水,喂两个男人,花儿乐此不疲,用一股奶香滋养家庭和幸福,就算有一天自己被吸空,也是值得的。根宝听花儿说到这样的话,爱惜地把头移到花儿的肚子上,说:“那我不吃了。”花儿故意生气,说:“不!我要。你该晓得不要吸嘛。”   忽然有一天,月华拒绝“吃包包”了,根宝问他半天,他说:“大明叔骂我。”骂什么话呢?打死也不说。那时候,大明是月坝的骄傲,新修了楼房不算,还从外面开回去一辆怪模怪样的车子,停在学校操场里,把月坝给镇住了。
  究竟大明对小月华说了什么话,根宝一直不在意。后来花儿问过大明,大明坦白,他对月华说的是“包包好吃啵?”,月华骄傲地点头了,说:“我想开车。”大明把月华抱起摸了一下方向盘,说:“妈妈的包包好大哦,叔叔也想吃。”这下子月华不干了,挣脱大明,生气地走开
  根宝坐老曹的农用车去了两次月坝乡政府,路上跟老曹如此这般交代了,这才通知大家开工挖矿。老人们已经在家闲了一些时日,有点急,一早便聚到根宝家院坝里,全副武装,有的还毛巾裹头,只剩两个眼睛在外面,奇怪的是,独眼睛安先生也在人群里,只不过没有带工具。四五十个人的队伍蜿蜒蛇行,被根宝带到白果树坪下面的矿坑便,远处金黄的背景映照着,一片静静的热烈。老曹先说话,底气甚至比以前更足,“大家不要讲话了!”虽然并没有人在讲话,但是这个开场还是免不了,干部嘛,开会容易养出习惯,“现在开会。根宝有事情给你们宣布。”根宝很动情,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左边拐杖上,眼睛就要湿了,说:“山水养月坝,月坝养性情。”这是安先生之前经常说的话,因此安先生听了很是受用,悄悄把头抬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大家的反应。大家自然知道那其中的意思,用表情配合回应了他。根宝接着说,“大家都是我的长辈,对月坝的用情比我深,我现在是个废人,别的做不了,只求月坝不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毁掉。”大家听不明白了,虽然话里有些道理,但是挖矿就挖,说这些什么意思呢?老曹看出大家的心思,及时维持根宝,说:“当初挖矿,安表叔和雨山大哥就是反对的,现在想想,他们是对的。雨山大哥以命相抵,不过为了逼我们反省,安表叔百岁之人,阅世无数,月坝像他唯一的孩子……”太阳出来,从白果树坪把画儿铺展下来,蘸些山水颜料,涂在人们头上,脸上,身上,温暖渐次漫延。根宝最后说:“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把矿坑埋了,从此不提挖矿。就是财富,也留给子孙后代吧。”
  安先生始终不说话,不过第一铲回填土是他完成的。这个标志性动作带动了大家,让回填过程比开槽仪式更显出肃穆气息,老人们纷纷加入,虽然心存疑虑,只好隐着,动作却反而加大了。回填矿坑并不简单,老人们用了三天,根宝每天每人给发一百块钱工钱,算算,差不多一万五。都知道矿是根宝花十万块钱买下的,却不挖,还要出钱填埋,那根宝一条腿的代价不是打了水漂吗?老人们议论纷纷,一个说根宝有阴谋,指不定要做什么大事,另一个说根宝实诚,肚里没有弯弯肠子,是不是老婆跟丢了,刺激了神经?恰好老曹在,偏又听见了,便说:“根宝是为了月坝好,你们多活几天,等着看吧。”有人开老曹的玩笑,说:“你这个干部当得好,新皇帝旧大臣,顺风倒哦。”老曹不计较,也不纠正,卖力挖土,说:“等着看吧。”
  根宝对老曹真心信服和依赖,大小事都找他商量,不过结论总是绕几绕,到底回到根宝的提议那里去,老曹在形成结论的过程里,只是给根宝找坚持的证据。老曹有故意压住自己的想法,也有托举根宝的意思,偶尔小心计也耍,小动作也搞,比如给大明通风报信,比如私下承包了几户人的林地预备着,不过毫不影响两个人的大局。根宝背过老曹找乡政府,找安先生,找月坝的老人,说一些老曹后来才知道的计划,老曹总能猜到十之八九,只是不说破,给两个人都留下必要的余地,于事有补,这才叫平衡。
  比如种植乌药,根宝对市场行情进行了充分调查,分析月坝的土壤性质,还征求了安先生的意见,大体确定了种植规模和计划,这才找老曹商量。老曹欣喜地说:“这个我也想过的,准行。坡地这么多,荒起实在可惜,我同意!”根宝说:“怎么种法呢?各家各户不好管理,集中起来又缺劳动力……”老曹说:“乌药管理不难,费劳动力主要是一种一收,关键的问题还在于,种子贵,成本高啊。”本来根宝已经联系了两家公司,签订种植回收协议,种子款可以在回收时扣除,但是根宝对老曹说:“种子的问题我想办法,曹老辈就负责租地,组织人力。”老曹心里打着算盘,等根宝下面要说的话。根宝随了老曹的心思,说:“这算是集体行为,暂时只有我们父子俩知道就好。”老曹以为说的集体是村委会,心里不舒服了,翻了一下眼皮,说:“集体行为?侄子啊,啥集体呢?”根宝说:“我俩筹建一个老年社区,这在全省都还没有。”
  老曹心服口服,给根宝拍了胸,租地和人工费可以先欠下。说干就干,联系成片坡地,翻挖平整了,打上除草剂,等根宝联系的种子一到,立冬前便全部进了地,足足200亩。老年社区!老曹摇头骂根宝,只不过在心里,说,根宝这娃子,虽然失了一条腿,进城没有白混。老年社区,解决留守老人的问题,还可能赚老人的钱,亏你龟子想得出来。
  小雪节气当天,根宝通过梅溪,从大塘请去几个装修工人,把老学校内外粉刷一新,大教室做了隔断,几间宿舍加设了厕所和浴室,礼堂里摆上音响设备,操场上清杂去乱反复冲洗。差不多要完成的时候,根宝才领着安先生和老曹去看,谦虚地征求意见,请两位长辈多多指教。两个人都不知道根宝的真实意图,暗想根宝还要恢复学校不成?却都显出满意的样子,回去给老人们宣传,说根宝要做第二件大事了。老人们问什么大事,安先生承认自己不晓得,但是敢肯定是好事,老曹就不,很有深意的样子,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因为好奇,总有人跑去看,回去逢人便报告,说有个牌子写着“长寿社区”,说操场边修了个亭子叫做“小高亭”,说红旗都升起来了,不一而足。突然有一天,大家得到老曹的通知,请家家户户的老人到学校去,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开会,老人们便去了,被安排在操场里集合,不过摆了椅子,可以坐着。操场里一尘不染,四周花台被整理过,台子上一杆新红旗微微飘扬,大喇叭里播放着“最美不过夕阳红”。这时候老曹在广播里喊话:“喂,喂喂,大家不要讲话了!”有人笑起来,说:“每回都是这一句开头,哪个在讲话嘛”。老曹当然听不见听众的反应,接着喊,“我倒数五个数,大家一齐往校门口看。五—四—三—二—看看谁来了!”大家便看,微风细处,根宝架着拐杖,一倒一倒的扯人心疼,根宝身边是一个白头发老人,虽被拉矿的小高扶着,但老人反而扶着根宝,立在大门口,都不动了。时间停留了一分钟,坐着的老人们纷纷起身,却也不动了,直到人群里有人说:“不会是高校长吧?”这才齐扑扑迎过去,前面的可以抓着高校长的手,后面的探手摸着高校长的衣服,哭声一片。高校长老泪纵横,喊出了每一个人的名字,说:“有生之年,还能老根回故土见到你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增加了人们的哭,都是残灯摇曳的老人,那样放开的,小孩子一样不遮拦地哭出声音,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高校长跟老人们坐在操场里,安先生把根宝扶送到台子上,时间回到二十年前。根宝咬着嘴唇,微微仰头想把眼泪倒回去,终没能够,只好揩一袖子,大声说:“敲钟!”小高手持小铁锤,敲响钢板,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大家都知道,这是升国旗的钟声。根宝看看国旗已经降下了,安先生和老曹都已到位,这才喊口令:“全体起立!”高校长和一帮老人颤微微地站起来,有的互相搀扶着,虽然身体已不可能完全打直,但内心是笔挺的。根宝于是宣布:“唱国歌,升国旗!”老人们苍老的声音在操场响起,可能音不准,也可能不齐整,有人明显拖了,甚至一两个声音完全走样,但是毫不影响,那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合唱。老曹升旗,仰望着一抹红徐徐腾起,化开在满满的天空。安先生护旗,近百岁高龄的老人以小学生的方式行队礼,独眼注视国旗升起,那样子并不滑稽,反倒更显出真切来,让大家泪水再一次汹涌。升旗完毕,该喊坐下了,根宝却没有喊,趴在拐杖上嚎啕大哭起来。小高跑过去扶着根宝,说了几句什么话,根宝慢慢收住,攀着小高,说:“小高在月坝进出几年,大家都认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高校长的孙子。他延续高校长的心意,给月坝做了多少事情。”老人们在底下一片感叹,把敬意加到高校长那里,悄悄向高校长围拢。小高明显在制止根宝,但是根宝继续说:“长寿社区就是小高出资20万筹建的,为此他卖掉了自己的车子。小高亭,就是感恩亭……”这时小高突然大喊:“不!不是!”咚地给根宝跪下了,“求求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大家吃惊不小,高校长却含笑点头,只不过泪水爬满脸颊。
  接下来根宝带着大家参观长寿社区,介绍说,这里是活动室,这里是食堂,这里是医务室,那里一排九间,是住宿区。老人们有拉住老曹追问的,这是给谁用啊?老曹自豪地说:“给你们用啊,70岁以上免费,吃住全免。”有人问:“你来不来呢?这么好。”老曹说:“要来要来,只是我不到70岁,每天要交10块钱伙食费。安表叔就安逸了。”刚好安先生在旁边,老曹就求证,“是不是啊,安医生?”安先生一白眼,说:“少说两句,嘴不会生蛆。”老曹一笑,笼嘴透露消息给大家:“安表叔就在医务室上班,给你们保健康呢。”
  中午在食堂开灶,根宝的母亲燃起长寿社区第一缕炊烟,几个太婆帮忙,摆了满满五桌饭菜。月坝的老人无一遗漏,陪着高校长和小高吃饭,过大年一般喜庆。开杯酒有请高校长讲话,大家鼓掌,欢呼,站得像极了高年级学生。高校长未及开口又要哭,极力忍住,故意开玩笑活跃气氛,模仿老曹的口气:“大家不要讲话了!”老曹囧得夸张,大家配合气氛笑一回,再看高校长,只见老人家终究没能控制住情绪,早已泣不成声,于是一片哭声把食堂填满。席间大家纷纷挽留,高校长很容易就接受了,答应在长寿社区住一段时间。高校长笑着说:“我还怕你们不留我呢,几十年的老友,几十年不见,你们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不过说到田雨山,高校长背过身去,湿声说:“小高陪我,我要去看看雨山。”饭后小高便扶着爷爷爬上白果树坪,高校长在田雨山坟前坐下,一动不动,直到黄昏鸦鸣,直到月上中天,月色染霜。
  根宝和小高忙了一个下午,请安先生和老曹过去商量,形成了长寿社区管理方案,建立了四个民主小组,几个人分工负责。小高任综合组组长,负责日常管理和综合协调,兼出纳和采买;老曹任后勤组组长,负责财务管理和后勤保障,兼会计和记工考勤;安先生任医务组组长,负责医务室工作,对所有管理人员进行公平性监察。根宝说:“高校长是我们的荣誉区长,拿大主意,我便任安全保卫和清洁卫生组组长。小高任务最重,我建议参照城市社区主任的标准发放补助;安爷爷和曹表叔执行农村社区干部的标准。”结果安先生和老曹都表示,能加入进来就谢天谢地了,又不是缺钱用,要啥补助哦。小高转移话题,说:“文体活动组呢?大家在一起,开展活动才有生气。”根宝顿了一下,说:“找不到合适的人,暂时空缺吧。”三个人其实心里都明白,那个空缺在等谁,只是假装不懂,飘过去了。安先生说出一个担忧,“场面够大了,开支不小,总不能坐吃老本,还要有稳定收入的路子才行。”几个人都同意,根宝说:“我有一些初步的思路,下来细作打算,到时候有你们忙的。”
  老人们踊跃入住长寿社区,超过根宝的预计了。全村70岁以上有12人,2人丧偶合住一间,其余5对夫妇各住一间,无需任何费用。70岁以下较多,每人每天交伙食费10元,白天在社区集中活动,晚上护送回家住宿,如自愿在社区住宿,每间房每天交住宿费10元。章程宣传出去,所有老人都申请集中食宿,有的还在门上床上写名字,抢先来后到的头。老曹把年龄相对较小的太婆按三人一组排班,轮流做饭,开展厨艺评比,获得优胜的奖励是,文体活动可以指派节目,老头们无论谁被指派,唱歌,跳舞,学狗叫,讲笑话,都不准推脱。最有意思的恐怕是讲笑话,优胜的太婆指派一位老头讲笑话,完成笑话的标准是有指派权的三名太婆都被逗笑。往往的情形大抵如此:老头的笑话确实好笑,其他人都前仰后合,笑出眼泪来了,三名太婆却心眼坏,全力忍住,就算两个人没忍住,还有一个人在坚持就不能通过。老头急得大汗直扑,抓耳挠腮四处求救不得,只好苦想下一个笑话,或者申请改节目,爬在地上学狗叫,笑声再次袭来,月坝成了欢乐的海洋。
  社区逐渐上路,已是第二年开春。根宝和老曹从乡政府拉回去一大车银杏苗,都是手臂粗细,枝条成了型的,通知大家在乌药地空行里栽下。不要一分钱,况且栽在谁家地里,所有权就归谁,唯一的限制是必须成活,栽死了要赔。
  麻花巷哪里是麻花,根本不扭,在胖哥小吃店拐一下,就到头了,如果是一张床,一个人睡,空荡,两个人睡,不够折腾。巷子外面是一条街,不大,汽车不多,人力三轮车倒是不少。街道两边全是低矮的旧房子,临街商铺灰头土脸,主要经营汽车配件、小吃和成人用品,一些“加水”、“补胎”、“麻将”、“香烟”、“凉面”、“二手车”、“按摩”如此等等的招牌见缝插针,斜刺在空中,互相比耐心一样,慢悠悠地存在好些年了。这就是大塘。
  实际上大塘不限于一条街,而是天回镇的一个村。天回镇落在省城郊区,有几个村,根宝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大塘还有一个弟弟,叫二塘。大塘没有学校,二塘有,根宝送月华到学校报名,开家长会,找老师道歉,一共去过三次。二塘与大塘被向阳渠隔开,用一座小石桥连接,就像两弟兄分家,老大守祖屋,破旧,但安详,老二另立门户,白手起家,新奇,热闹,却浮躁了。根宝内心是愿意偏爱大塘的。大塘那么沉缓,散慢,随便哪个角落都可以看见野草,矮房子里冒出来的炊烟弥漫了乡村的气息。向阳渠平静美好,由北向南,拴在大塘古朴的腰里,水里盈满月亮的影子,有时还有星星,眼睛眨呀眨,可以会心呢。   第一次到大塘,根宝图便宜,挤货三轮,小小车斗里塞满身体和向往,坐了四个多小时,出车站吐了一歇,抬头一看,吓了一高跳。眼前到处是汽车和三轮车,吼着喇叭和铃铛,随时都要撞到人的样子,但是街上的人不怕,慢吞吞地走在车前面,惹得车子火冒三丈。终于有一辆黑壳车碰翻了摊子,苹果滚到街上,卖水果的老太婆不去捡苹果,却一屁股坐到车头上,讨价还价之后,三百块钱走车走人。几个苹果滚到根宝面前,根宝假装没有看见,抱紧自己的蛇皮口袋,怕有人讹诈他。这时有人敲敲他的头,喊他“根宝叔”。他摇摇头,认出来了,说:“亮娃子!”亮娃子告诉他,“大明叔很忙,没空,派我来接你。”又问,“就你一个人啊?”亮娃子很嫩,像是剥了壳的笋子,只不过油盐酱醋一拌,装在盘子里,给人成熟的假象。根宝忍不住说:“你比我们月华大几岁呀?该念初一吧?”
  亮娃子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在街上飞起跑,准确地避让行人和汽车,让根宝佩服不已。亮娃子说:“念书有屁用。你看人家大明叔念了几天书?”根宝不再说念书的话,讨好亮娃子,说:“城里这么大,你都熟哇?”亮娃子不屑,说:“这是大塘,不是城。”
  在大塘,废旧物品收购生意火爆,梅溪算小打小闹,一年也要赚十几万。根宝从月坝出来,被大明安排,一直给梅溪打工,把梅溪的生意当成自己的庄稼务。开始是亮娃子带根宝做,但是亮娃子经常偷铁去卖,行话叫“打抹子”,梅溪忍无可忍,打发亮娃子走路,叫根宝一个人先做着,有合适的人再补充。没想到根宝一个人竟然做得比两个人还好,每天收秤计数,记账开票,分拣堆放,把小院子操持得井然有序。根据收购情况,一个月或者半个月装车交一次货,结账成为梅溪唯一要做的事。后来梅溪把结账的任务也交给根宝了,可是根宝坚决不干,说他不沾钱,免得误会。
  这是个小院子,简易围墙围着,露天地里堆满废旧物品,北面有一楼一底三个开间的小楼房,旁边用水泥瓦围起来,差不多一间屋大,像是农村的圈棚。梅溪住楼房,大部分房间空着。圈棚里开始住着亮娃子和根宝,现在根宝独自霸占着。
  在小院子里,根宝忙得像一只专注的苍蝇,但是一天的工作结束,根宝总要把自己收拾清爽,用肥皂洗头,拿水管子冲澡,换上干净衣服。这是在月坝就养成的习惯,打工也要干干净净才好,才对得起山水月坝。有一次梅溪下楼,站在院子里看根宝洗头,突然说:“我也是大月坝的。”根宝顶着一头肥皂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月坝出来的多,老板少。”梅溪说:“老婆在家呢?”根宝说:“在家呢。”梅溪走了一圈,站到根宝身边去了,说:“要洗澡去我那里。天气凉了,不要感冒。”根宝一手拿水管子冲,一手抠头发,说:“老板今晚不出去啊?”梅溪夺过水管子,说:“我给你冲。晚上你来我那里洗澡吧。”根宝说:“不了,我习惯用冷水。”梅溪生气了,把水管子扔到地上,害得好好的自来水,白流了一地。
  梅溪矮胖,但是圆润大脸却标致,眼睛水汪汪的,把一腔淡淡的愁怨湿透。在根宝看来,梅老板虽是大月坝出来的,但是如今已在城里当富贵老板,离自己太远了,因此晚上走到楼梯口,站了一下,又退回去了,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等。等什么呢?不知道,身体莫名其妙地硬起来。过了一阵,梅溪站在阳台上,不小心把什么东西碰翻了,掉到一楼地上,声音很清脆。根宝跑出去捡起来,一看是个小风扇,像个无辜的孩子一样,在疼。梅溪转身进屋了,根宝抱着“孩子”,只好送上去。梅溪迎着根宝的脚步说:“去洗澡吧。不要用浴缸哦。”根宝说:“老板,电风扇放哪?”见没有回应,赶忙逃进浴室,用冷水浇了一阵还是燥热难耐,于是闭着眼睛,把花儿招到面前,正在颤抖,梅溪敲门递衣服进去,说:“叫我梅溪。”根宝洗完澡扭捏地出门,见梅溪换了睡衣,正在摆一瓶酒。梅溪看看根宝,一笑,让根宝坐,问根宝喝酒不。根宝站在屋子中央,被灯光投射成一个圆点了。梅溪又笑,不过轻得很,说:“这么久了,你很负责,我应该谢谢你。把酒打开。”根宝俯着身子,认真地做开酒的工作,那酒瓶子他没有见过,塞子是木头的,手忙脚乱大半天,只开了一身汗出来,于是惶惶地抬起头。梅溪的睡衣很透,并且前面领子太低,胸部两个硕大的月亮一览无余。这个还不算,梅溪探着身子拿电视机遥控板,无意之间,用月亮把根宝碰了一下。好像根宝僵硬地哆嗦了,身体和表情糟糕地变了形,嘴一咧,哪里叫虫子咬了。梅溪不管不顾,自己巧妙地开酒,倒出一杯仰头喝干,说:“要我怎么谢你呢?”根宝埋着头,就势跪在梅溪面前,说:“不用的,老板。”梅溪说:“叫我梅溪。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根宝不敢,根宝突然想喝酒。梅溪酒量不大,很快摊在沙发上,根宝偷一双眼睛,趁机把胸脯和大腿看了个通透,身体硬得好像钢铁的水泵。酒不饶人,梅溪率性打开双腿,展现一个更要命的体位,根宝瞬间被雷电击中,烧成一块焦铁。梅溪说:“叫啊,叫我。”根宝鼓起勇气,喊出两个字,却还是“老板”。好在墙上的钟梵音救人,恰到好处,把根宝拉回现实。根宝爬起来,张着猫步,摸门而出。身后梅溪好像在哭,第二天反倒打扮得精精神神,对根宝说:“昨晚,你欺负我了,小坏蛋。”
  不知从哪一天,准确地说是哪一个晚上开始,根宝真正成了梅溪的“小坏蛋”,梅溪则成了根宝的“小动物”。有一次根宝指着自己身上的睡衣问梅溪:“这衣服是谁的?”梅溪说:“大明的。”根宝惊住了,说:“你是大明的女人?”梅溪叹口气,又要了一回根宝,哭了,把眼泪收起,说:“肥皂味真好闻。把你老婆接过来吧,好陪我说话。”
  一度时期,根宝在梅溪那里是个受宠的孩子,尝到了女人别样的滋味。不过根宝陶醉之后很快冷静,风一吹,心里给花儿跪下了。花儿才是充盈生命的唯一。这一点,梅溪感觉到了,虽然有些淡淡的失落,但真心为花儿高兴。女人都不容易。巴不得自己的伤痛转移到别人身上,造作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冲抵自己的苦难,就不是梅溪了。
  有一次,梅溪让根宝吮吸自己,根宝做了,梅溪说:“不是那样。像孩子吸奶一样,试试看。”根宝不会,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花儿让我不要吸,只含着……”梅溪突然哭了,双手梳着根宝的头发,说:“我要看看那个女人,命这么好。她会不会给你吹呢?”根宝软下来,变了个人一样,慢慢收拾衣服,要走。梅溪不,拉住根宝,说:“我想要个孩子。”根宝警觉地看着梅溪,说:“大明,不好吗?”梅溪很苦地一笑,“小坏蛋,你不懂女人。”   根宝出去的最初两年,花儿在家里把老人和儿子伺候得皇上一样,方圆月坝,有口皆碑。都说他根宝命好,老婆又水灵又贤惠,独守空房,却不做花花事。后来大明在月坝开矿,经常开车回去,有时顺带接送月华,跟花儿站在阴影里说话。父母不怀疑花儿,根宝更不,但是月华小小年纪尽是心眼儿,经常跟着花儿,隔着大明。大明和花儿有没有故事,月坝的月亮知道。把花儿和月华接到大塘,根宝没有不放心花儿的意思,主要是因为梅溪。
  花儿到大塘以后,两个女人姐妹相称,说不完的知心话,有时甚至把根宝晾在一边。当着花儿的面,梅溪正色给根宝分配工作任务,也开小玩笑,说根宝真勤奋哪,你看把姐姐滋养的,桃红二色。根宝掩饰慌乱,偷眼看花儿,只见花儿含笑不语,悬起的心慢慢放下了。如果有合适的理由,比如清明、中秋,梅溪就把根宝一家请到二楼吃饭,根宝陪月华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花儿去厨房帮忙,一大桌菜弥漫着亲情的温暖。月华要急着吃完去赶作业,根宝趁机也走了,两个女人挂在桌沿上,可以煨大半夜的说笑。根宝生气地想,自己真的不懂女人呢。
  城市生活顺利开端。早上两个男人一起出门,花儿送到麻花巷口子,晚上回去先是三个人亲热,月华睡熟以后两个人亲热,虽在一屋,但月华睡得又快又沉,醒来已是新的一天。两口子没有想过,月华也许并没有睡着,为了不暴露,经常憋尿憋到肚子痛。总之那一段日子,花儿给根宝带去了月坝的很多美好,月亮,露珠,颤舞的蝴蝶。根宝对在城里的生活充满了信心,甚至有了买房的计划,如果那样,还可以把父母接出来一起过。
  买房是多大的奢想,简直不靠谱。根宝每天挣一百块,多加班的话,可以拿回七十八十,但是一个月算下来,吃没吃好,穿没穿好,一分钱也攒不下,遇到学校动员捐款,还得从老板那里借。于是花儿说:“我也去干活吧。”根宝不干,说:“你吃不消。”花儿说:“我去找找看,轻松一点的就做,钱少一点的也做。靠你一个人买房子,除非抢银行。”
  上街跑了几天,花儿嘟着嘴不说话。根宝就笑,“我说吧,哪有那么容易的。这里不是月坝。”花儿说:“有是有,大明联系的,我不想去。”根宝说:“做什么呢?”花儿说:“收钱。”根宝说:“那你去!收钱的活,多好。”花儿说:“那我真去?”
  于是家庭分工作了调整,根宝既要不停地加班,还要煮饭洗衣服,腾出花儿来。一个月不到,花儿居然拿回五千块工资,根宝加了几个荤菜一家人庆祝,花儿用筷子摸了摸碗,没有胃口,把两个男人看一阵,差点哭出来。根宝忙着给月华找鸡腿,又肥又大的,夹到碗里,自己脆脆地咬萝卜,一边问花儿怎么不吃。花儿说:“我晚上还要加班。你们多吃点。”根宝说:“我也要加班。你不吃饭—这就走啊?”花儿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月华,仿佛月华喊一声,她就可以拒绝加班,不走了。但是月华没有喊,只是把鸡腿丢还给根宝,溅了根宝一脸的汤。
  花儿加班越来越多,有时候很晚回去一趟,根宝急猴地要脱花儿的衣服,花儿不,只把裤子褪一半,催根宝快点。根宝要像之前一样,变些花样,弄出持久的激情,花儿也不干,还要根宝戴个套子。花儿变了,身上香喷喷的,描眉画唇,根宝怀疑,自己压到身下的女人还是不是他的花儿,时间一长,根宝往往在戴套子的时候就泄了。花儿不怪根宝,掩面躺着,仿佛睡着了,根宝望着花儿裸露的部分,欲望再次硬起来,试探着还要做一遍,花儿气愤了,说:“我又不是个玩具。”
  根宝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有一天花儿给他一张纸要他签字。花儿把自己脱光,给根宝敞开,让根宝歇歇打打做了三次,其间,花儿还用手帮根宝恢复,鼓励根宝,那样子,就是配合根宝把一辈子的欢爱做完。当根宝背上留下血红的指印,沉浸在幸福的虚脱里,满足地瘫软以后,花儿拿出了那张纸,说:“我们离婚吧。”
  乌药出苗了,长势不错。银杏树大都冒出绿芽,成活很好。根宝带着母亲,在春天的坡地上晒太阳,感觉父亲也在身边,陪着一点点长大的希望满心欢喜。这种暖暖的幸福感觉,在根宝回到长寿社区以后,更加放大了。现在长寿社区的老人们,多像是一坡慈祥而率性的庄稼。
  老人们每天聚在长寿社区看报,下棋,做十字绣,拉二胡唱川剧,有时也从容回忆之前的苦难,笑谈生命里出丑的事情,互相交代一些心底的秘密细节。高校长周围总有一群忠实的粉丝,听高校长讲人生的道理和生命的意义,这种讲课往往拖堂,但是学生们巴不得拖,能拖到百年之后,多好啊。时间长了,有老头对高校长充满醋意,因为他的老太婆经常黏在高校长身边,为此两口子吵架,甚至赌气要离婚,这时就需要老曹出面了。老曹把两个人通知到办公室坐得端端正正,自己也挺起胸口,清嗓子,喝一口茶,肃然说:“大家不要讲话了!”结果调解还没有开始就成功了,因为老头没忍住,咧嘴笑了一下,老太婆本来要制止,去掐老头,没想到那一掐反而是打开收音机,把老头的笑放出来了。老太婆骂道:“笑笑笑,猪上吊!”老头极力反抗,白一眼,说:“大家不要讲话了!”老太婆也笑起来,笑完去看老曹,只见老曹怒目而视,脖子里青筋闪跳,那样子又羞又气,半天缓不过。于是两口子反过去调解老曹。
  进大门的时候,根宝突然对母亲说:“妈不是跳秧歌的高手吗?你来牵个头,组织大家开展文体活动,错不了!”母亲矜持一下,说:“这把年纪了,行不啊?”根宝不理母亲了,喊操场边玩兵乓球的几个,又在电话里喊小高,说:“通知愿意参加文娱活动的老人下来集合。”结果老人大多聚拢,围成自然的样子。根宝说:“我妈想给你们当队长,又怕你们不服气。我不管了。”母亲气得想打根宝,根宝却走了,大家围过去,三言两语之后,商定明天开始,排练广场舞。
  安先生在医务室门上堵住根宝,说健康宣传太难,也没人去听,不干了。根宝说:“安爷爷,你今年高寿啊?”安先生说:“九十八,咋了?”“九十岁以上的有几个?”“有七八个,不缺我一个。”根宝说:“这就对了嘛。唯独你德高望重,大家服气。”安先生还是想不通,眯眼反驳,“摆那些!我好不容易准备了几个晚上,开始还有几个人听,后来都走完球了。我讲给狗,狗还摇一下尾巴呢。”根宝说:“你是不是讲的不抽烟少喝酒这些?是不是边讲边抽烟?”安先生委屈地点了头,争辩说:“书上这样写起的。”根宝说:“安爷爷是全县有名的长寿老人,下一步我们搞旅游宣传,你是独一无二的形象大使呢。”安先生听此说很是不屑,说:“就是跟生人照相?”根宝说:“哪里只是照相,还有健康宣传。”事后根宝专门找时间给安先生支招,很快,健康宣传的大小纸条在每个老人的床头上,饭桌上,门上,碗上,盅子上,药袋上,甚至跳舞用的音箱上,铺天盖地贴出来。根宝苦笑摇头,吩咐小高帮忙规范,特别注意不要伤害老人的积极性。   这一天,小高把根宝请到财务室,报告说,账面资金见底了。根宝说:“20万,这么快啊?曹表叔呢?”小高说:“有出无进,开支也不小。很多该交的钱,老人们都要欠。老曹一早去乡政府了。”根宝说:“要是支撑到秋天乌药出来,就不怕了。眼下,我去借点周转应急的钱……”小高也在犯急,不过总往门外看,像在等钱从门外飞进来,结果把高校长看进来了。高校长把一张工资卡放在桌上,说:“借我的吧。”小高马上配合,说:“就是就是!借谁的不是借,何必舍近求远?”根宝坚决不同意,正要说服高校长,门外却挤着拥着进去一大群老人,手里举着钱,有的还用手帕包着的,前前后后说:“集资!我们集资!”大家站着哭了一场,达成的意见是,不论多少,由小高登记造册打欠条,秋后一次性还清。小高于是招呼大家排队,笑着说:“这急得,像在放高利贷。”话刚说完,门口又有人进来,大声说:“高利贷违法,我看就不要放了。”
  老曹挤到前面去介绍,来人都是县乡领导,罗县长,马乡长,旅游局长,财政局长,民政局长,专程赴月坝调研的。罗县长说,他对长寿社区很感兴趣,对月坝旅游更感兴趣,“田根宝同志,是哪位?”老人们纷纷把根宝往前面扶,掩饰不住自豪,根宝却痛苦万状,在身后人群里求救,说:“这个是小高,他出的钱。那个是曹表叔,他出的主意。高校长是我们的区长,一把手。还有安爷爷,就要100岁了,形象大使……”罗县长看着根宝手里的拐杖,半天没有说话,眼睛里暗潮涌动。马乡长于是填空,说:“老曹同志已经给罗县长汇报了,我也知道月坝有个小高亭的故事,至于田根宝同志,去年他找我要银杏苗的时候,我就领教了,害得我成了其余几个村的汉奸哪。”人群里笑起来,罗县长也缓过情绪,招呼大家说:“我们到你们的活动室去开个会,好好聊他半天。老曹同志—”老曹答应一声,靠到根宝身边去,听罗县长的指示。罗县长正色说道:“等一会儿开会,你不要再喊‘大家不要讲话了’,群众对你有意见嘛。”老曹羞得掐自己的手,不过大家并不放过,开敞地笑起来。
  哪里是开会,明明就是一家人拉家常,不过成果肥大,超出大家的心理准备。罗县长很激动,说,农村养老是全国性的难题,生态旅游是大势所趋,你们乡、村,走在了前面,可贵的不仅是成果,更是敢于探索的精神。“月坝山水间,人生相见晚;此行无去向,来世有缠绵。哪天我退休了,申请到你们社区来,陪大家看山看水,赏月赏人生。”大家齐声表示欢迎,老曹鼓掌,响了两声,见没人跟,便干涩,哑了炮。罗县长继续说:“月坝下一步发展,我看要坚持三不搞,不搞行政命令,不搞过度开发,不搞样板工程,要最大程度尊重群众的创造精神。”旅游局长忍不住插话,说:“就按照你们目前的思路,种乌药,栽银杏,务好生态蔬菜,发展社区农家乐,打造白果树坪、月牙潭、小高亭、传统农业观光园四个代表性景点,逐步挖掘生态月坝、山水梦乡的文化内涵,前景大好啊。”马乡长也坐不住了,抢话题,说:“今秋乡村旅游节,罗县长就放在月坝来吧,我们保证搞好。”对于这个提议,罗县长倒有不同意见,但是不把话说死,返回去征求大家的意见,说:“所谓放水养鱼,放,就要始终保持源头活水,养,就是要努力保证自由空间,都急不得。不要用政府的思维左右月坝的发展,包括发展的方式和速度……”财政局长和民政局长都想发言,财政局长占得先机,开玩笑,说:“那我们也不能空手来呀,放水养鱼,罗县长你总要放点水。”大家笑,罗县长也笑了,说:“其实马乡长也有这个意思,我知道。政府放水,主要还是奖补。你们主动关闭非法开采的矿山,很好解决了农村留守老人养老难题,该奖。栽植银杏和建立社区,该补。财政局及时核算兑现,免得田根宝同志借大家的钱。”然后转头问财政局长:“你准备奖补多少?”财政局长初略估算了一下,说:“100万左右吧。”这次大家都鼓掌欢呼了,老曹汲取前面的教训,稳住,结果只有他一个人不反应,又一次格外了。罗县长又说:“我想预订一个入住名额,交多少钱啊?”大家都笑说,免费,免费。民政局长发言,说:“长寿社区应登记为村委会下属的独立民间团体。老学校校舍属于村级集体资产,只要群众同意,是可以划拨给长寿社区的。”罗县长无异议,说:“这个按程序办理。”外面夜色起来,时间不早了,罗县长最后点了高校长、小高和安先生的名,说:“你们的事迹我都知道一些,我深表敬意。真想跟你们,跟大家聚在月下,浅酒深意,醉他一个通宵。只好下一次了……”
  一行人要走,老人们送到月牙潭边,皓月当空,水月相映,正是如诗如画。罗县长同老人们一一握手,相约再见,难舍难分。
  第二天根宝与老曹、小高、高校长和安先生商量,讨论,细化落实生态旅游发展方案。进村路口应有月坝概况和景点线路图,月牙潭边树木牌书写《月坝》诗文,其余景点均设标识牌和简介。此项工作非高校长莫属,高校长幸福地接受了。景点之间用木栈道相连,建公厕,设垃圾箱,由老曹负责。帮助有条件的户新开3家农家乐,作为社区食堂的补充,全部取用本地种植的蔬菜和粮食搭配,制作长寿菜谱和食谱,打响长寿村的牌子。安先生知道这是他的任务,高兴了,说:“这行,免得还要我跟人家照相。”根宝笑说:“相也还是要照的。恐怕到时候找你照相的,大多是老太太呢。”安先生假装生气,骂根宝:“没大没小的,我还是你爷爷呢。”大家都笑起来。还有银杏和乌药的管护,以及清洁卫生的保持,根宝自己承担了。最后大家都赞成根宝的提议,学校周围几望水田还是要插秧种稻,给月坝留下蛙鸣和稻香,同时保证自给自足。下去分头行动,不在话下。
  几个人出门,只见大家正在操场跳广场舞,根宝的母亲领头,老人们动作大体一致,很是认真投入,不比城里人差。放的音乐是《太阳出来亮汪汪》,高校长突然说:“月坝应该有自己的歌曲,叫别人去唱。”根宝一听非常高兴,说:“这个好!高校长自己都可以完成吧?”高校长诚恳地说:“我还不到那个水平。不过可以有奖征集,面向全县全市,一并宣传了月坝。”小高出了个点子,说:“找个企业冠名,钱的问题也解决了。”老曹当时没有呼应,心里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再给马乡长甚至罗县长汇报,争取政府的支持。从昨天县乡两级调研的成果看,他老曹私下的汇报给月坝带回去多大的好处,老人们感念是自然,领导更是满意的。虽然汇报细节的时候,他老曹把根宝推到前面,但是根宝是他领导的一名群众,发挥群众的积极性创造性,是村干部的价值体现—罗县长咋说的?“你们乡、村走在了前面”,表扬的是马乡长和他老曹同志。   高校长悄悄写了一首歌词,找一个学习音乐的学生谱了曲,也投了出去。有奖征集评选工作由县文联组织本地专家完成,评选结果反馈给组委会,把根宝和小高难住了。评委一致公认的一等奖入围作品《月上心间》,词曲作者都无法联系,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名字还都是笔名。小高给高校长说起,高校长问:“署名是什么啊?”小高说:“词作者月下老人,曲作者青青校园,用什么笔名啊,真是装怪。”高校长一听,叫小高再说一遍,小高就再说了一遍,高校长说:“那就说是你写的!”小高愣住了,“高校长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从小教育我诚实守信,你怎么会这样想!”高校长说:“我说你写的,就是你写的,有错也不在你。”小高突然一拍脑袋,“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高校长的大作啊!”说完跑出去报告了,不管高校长在后面骂他。
  每个人5000块钱奖金,高校长一并代表“青青校园”,转赠给长寿社区。国庆节开始,《月上心间》经县文联录制,通过手机铃声和广播电视,开始在大月坝传唱。在大塘和二塘打工的月坝年轻人都知道了,月坝如今,简直就是梦幻天堂,每天游人爆满,须要提前一周预订食宿。不到年底,很多年轻人已经回到月坝经营农家乐,成为旅游开发的另一支重要力量。亮娃子也回去了,带了个小姑娘,两个人买了一辆小巴士跑客运,车身上披着“月坝欢迎你”五个大字,在月坝和县城之间成为流动宣传站。
  月坝人的手机铃声都是《月上心间》,一拨号码就唱起来。那天晚上梅溪给根宝打电话,通了:
  山是泉边月,
  月是梦里山,
  神仙不让大月坝,
  哪有不老月牙潭。
  银杏染秋,主随客便,
  稻香蛙鸣,喊醒田园。
  生态月坝就是,月上心间,
  幸福月坝就是,月上心间。
  月上心间,月上心间。
  当年,18岁的梅溪不顾父母的责骂和眼泪逃出银溪村,走进大塘,只为了爱情。那个男人精明能干,抱负远大,有长相有个性,让梅溪愿意为他去死。父母警告梅溪,说那个男人靠不住,要走就不要回来。梅溪一气之下跑去找到男人,哭着把自己的身体和心一起交给了男人,流着泪,忍住痛,说:“明哥,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明哥也哭,怜惜地说:“我要让城里人都羡慕你。”
  明哥带着梅溪去了天回镇,敲开高校长的家门。高校长见到月坝人,比亲人还亲,四处给他们联系适合的工地,落实工作之前,收留两个人吃住在家里,有空就打听月坝的近况,问学校的房子还在不,操场还在不,菜地有没有荒。明哥自己也出去找工作,很晚才回去,脸色一天比一天阴郁,像个捆得紧紧的炸药包。
  终于有一天,高校长找到一个隔了很远的亲戚,送了一条烟,请了一顿饭,把两个人介绍到一个建筑工地,明哥开搅拌机,梅溪看管材料。干了几天,一个自称胖哥的人把梅溪喊到阴凉处,笑了一下,头一歪,说:“这么水灵的妹子,晒在太阳坝里,怎么忍心。”梅溪看一眼明哥,很有底气,故意给胖哥看,走到明哥身边,亲密地替明哥擦汗。发工钱的时候,胖哥无缘无故扣了明哥两百块,明哥忍住没有爆炸,可是胖哥没完,扬着两百块钱喊梅溪过去,说要给梅溪发奖金。梅溪不要,胖哥说:“喊个小姐陪一夜才五百。五百要不要?”明哥把梅溪背到身后,对胖哥说:“我要。”胖哥夸张地扭了一下脖子,说:“你要?行!叫妹妹跟我握个手。”明哥喘一阵粗气,突然转身拉着梅溪的手,说:“握个手,我不介意。”梅溪差点哭了,说:“我介意!”明哥说:“哭鬼啊!又不是剁你的手。”这时胖哥很大度地笑了,说:“开玩笑的,当什么真。我不缺女人。小弟不错,晚上陪我喝酒去!”
  明哥很晚都没回去,梅溪伤心极了,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高校长安慰梅溪,说:“人的一生,有经历才有经验。看一个人,要剔除枝叶见本心。小伙子城府深沉,不过对你,倒有真意。”梅溪很害怕,一夜无眠。爱情是她的全部。她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和借口原谅明哥,也许明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呢。
  后来胖哥对梅溪竟然弟媳相称,毫不冒犯,甚至让明哥替他管理一处工地。明哥不负所托,把工程组织得井井有条,效益凸显,年底老板奖励了一万块钱。胖哥哈哈大笑,拍着明哥的肩膀,说:“我的眼光,没有错过!”明哥把奖金全部交给胖哥,说:“都是大哥的功劳。兄弟们跟你,掉皮掉肉都值得!”胖哥又笑,擂一拳明哥,“老弟是在提示我,把这钱分给弟兄们。我同意!”结果是,分了钱的工人都服明哥,把明哥当成了真正的老大。
  胖哥给老板推荐明哥。明哥见了老板,从大楼里出来,坐小车去到工地,把胖哥喊到跟前,眯着眼,说:“大哥,把六十万退赔出来,回去做个小本生意,好好做人吧。小弟能帮你的,就这么多,对不起啊大哥。”胖哥一屁股坐到地上,歪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明哥从不给梅溪解释什么,事实证明,每一次预判,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跨越,明哥总是对的。他们从高校长家里搬出去,住进了公司安排的三室一厅。梅溪不用每天到工地上班,大半时间在家里做好饭,等明哥。明哥回去陪梅溪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梅溪收到的礼物越来越多,有一些礼物梅溪没有见过,不知道有何用处,所以堆在那里天天看。梅溪隐隐地感觉到,有一件大事就要发生。
  老板对明哥心存戒备,但是要收紧拳头的时候已经晚了。明哥身后跟了一帮贴心弟兄,有的还是技术骨干,老板的决策往往在明哥那里大打折扣,明哥成了几处工地实际上的权威,风头正盛。老板明智,支持明哥独立发展,可以带走一部分人,为了表达兄弟感情,还把大塘的废旧物品收购站送给明哥。这个礼物,明哥转手送给梅溪,说:“有一天,我要把整个大塘都送给你。”梅溪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明哥从后面抱住梅溪,进入她,动作有些疯狂,完了说:“我要让你的父母后悔。”
  梅溪搬到大塘,打理废旧物品和废旧时光。有一天出门去吃早饭,在麻花巷,走进一家小吃店突然发现,胖哥拴着滑稽的小围腰站在锅边炸油条。看见梅溪,胖哥亲热地招呼,说:“嫂子,吃点什么?”梅溪慌乱地走出去,心想,这是什么电影啊?演到自己身上来了。   明哥抽空去大塘,跟梅溪亲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戴套子,梅溪问起原因,明哥说,那是新产品,增加快感。不到半年,明哥很少去大塘了,总说忙,白天加班,晚上也加班。梅溪后悔,没有多个心眼,偷偷让明哥给自己一个孩子。一个失意的女人,如果没有孩子在身边,思想和精神就没有依靠,就要蛀空,就要胡思乱想。
  要个孩子的想法,梅溪在根宝那里找过,说难听点,她勾引了根宝。不过对于根宝和花儿的幸福,梅溪没有想过要破坏,世上女人的苦,能少一个算一个。每次根宝大汗淋漓之后,内心对花儿的愧疚显而易见,有时候竟然哭得孩子一样,令梅溪更加多了些好感在根宝身上,一段时间梅溪给自己承认,她甚至爱上根宝了。一身肥皂香,对女人钟情不改,还肯吃苦,有梦想,那样的男人,女人不爱才怪。
  有一次梅溪陪花儿说话,说到离婚的话题。花儿对梅溪说,如果当时根宝给花儿一顿暴骂加老拳,或者抬出儿子月华软花儿的心,花儿很有可能就留在小屋,不会颓然走进没有月色的夜里。可惜的是,根宝没有那样做。根宝懵懂地眨着眼睛,像个委屈的孩子,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梅溪没有明确反对花儿,当然也没有表示支持,长叹一声,说:“你要后悔。”花儿说:“月坝女人的命,大约是逃不掉的吧。”对于这一点,梅溪倒是同意的,点着头说:“我以前的男人,也是银溪出来的。”梅溪跟花儿再好,接下来要牵扯到根宝,也不能说了。花儿明显感到梅溪打住话头有些尴尬的意思,但不能问透,说穿,就无趣,甚至生分了。这是女人的智慧。梅溪自己也感觉失态,就转移一个话题,掩盖的意思又过了,后悔不迭。
  梅溪说:“父母到死都不原谅我。月坝,我今生是回不去了。”
  花儿说:“那个男人,明哥,叫什么?”
  梅溪说:“大明,曹大明。”
  花儿浑身颤了一下,不过隐住了。花儿以为梅溪没有发现。
  “如果有个孩子,你要儿子,还是女儿?”
  梅溪苦涩一笑,说:“女人都是用来伤害的,是男人可有可无的礼物。我不要女儿,免得世上多一次伤害。”
  花儿不同意,说:“没有男人,哪来的伤害。你现在有了吗?”
  梅溪说:“有什么?”
  花儿说:“孩子。”
  梅溪掐一下花儿的手背,说:“姐姐打趣我,不干了。”
  花儿说:“我不打趣,你有了。”
  梅溪望着花儿,有点羞,又有点幸福的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花儿微微昂头,却笑了,“你告诉我的。”
  根宝出事住院以后,梅溪陪花儿去医院看视。梅溪借故出去找医生,把空间留给花儿和根宝。询问主治医生以后,医生说:“病人身上有这个—”梅溪接过小心翼翼密封过的纸条打开看,正面是离婚协议,花儿签了字的,背面是:“我死了,与花儿无关,不管车子给我赔多少钱,都给儿子。儿子名叫田月华,在二塘的曹大明那里打工。我叫根宝。证人梅溪。”梅溪把纸条撕了,反复几次,分丢在不同的垃圾箱里,然后跑到缴费处往根宝的缴费卡上刷了三万。路过妇产科的时候,梅溪看见那些骄傲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双手下意识地,搂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凭直觉,梅溪知道,最后一次,她真的怀了根宝的孩子。
  三万元没有花完,根宝被锯掉一条腿,要出院了,办理新农合报账要根宝的照片。找根宝的照片很幸运。花儿和梅溪回大塘,推开小木门,只见根宝最后一次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虽然简陋,却透出小小的向往。花儿哭了一阵,梅溪劝住,说:“谁想到呢?还是找他的照片吧。”花儿翻了一通,忽然记起什么了,在月华的旧书堆里找到一张对折的照片,打开。那是一张彩色合影照,月华在中间,左右是根宝和花儿,笑得有点羞涩。
  根宝一生恐怕只有这一张照片。儿子刚到大塘,过生日,两口子陪着吃了一顿小火锅,路过一家照相馆时儿子赖着不走,根宝就说,给儿子照一张吧。儿子没有照过相,姿势怎么都摆不对,好不容易固定了姿势,表情又散了,哭笑不得的样子。后来照相师傅建议,根宝和花儿陪儿子,照一张合家欢。那时候虽然穷,辛苦,但是合家欢真的还在,透过照片看到未来,梦想都是真切的,哪怕远,哪怕小,哪怕卑微到元角分。
  大塘也会有月亮升起来,不过照不亮,仿佛哪个淘气的孩子胡乱涂抹出来的,用橡皮擦过,用袖子揩过,铅笔灰很厚的样子。根宝一拐一拐走在月色里,黑黑的,像一截挣扎的路碑。月亮挂在高天,凉凉的微光被咳嗽声震动,晃一下,定一下,藏住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
  勉强把根宝送回到大塘,花儿挂了一阵,坚持走了,只说老乡旅馆没人照料。梅溪到楼上煮了大枣稀饭,自己陪着根宝吃,故意大大咧咧地找话题,一时没有找到适合的,便说:“你是猪变的啊?”根宝埋头喝稀饭,很香,有些陶醉的意思,梅溪又说:“男人家想开点,大不了我嫁给你,你得点便宜,我吃点亏。”根宝忧郁地抬头看一眼梅溪,拐杖滑到地上,“怪只怪大明,花儿她,就是一时糊涂。”梅溪丢了碗,掩面哭起来,瓷片在小桌上散开,倒是反射星星点点的月光出来。根宝声音发黑,咬着牙,说:“我一条腿,不能白丢了!”花儿起身出门,丢下一句“你就是猪变的!”根宝追着喊:“我不能害你!”
  梅溪听了一阵《月上心间》,电话没有接听,再拨过去,根宝接通了。电话里很吵,像在开会,梅溪不管,笑着说:“猪变的,小坏蛋!”根宝声音很小,说:“你过得怎么样,有事吗?”梅溪突然想哭,忍住,说:“你放过大明吧,他现在,落难了。”根宝这一下声音壮实起来,说:“大明是谁,我不认识啊。”梅溪说:“你不要这样,好好的把自己的本性都毁了。大明混蛋,活该报应,你那么一清见底的一个人,心里只有仇恨了,何苦啊?”根宝说:“你还在维顾那个混蛋。我挂了啊?”梅溪追着说:“混蛋快死了,身边没有一个人,你叫我怎么做?”
  大塘二塘实际的情况是,跟在大明身边的人差不多都回月坝去了,有的是自己投奔,有的是被爹妈骂回去,仿佛一夜之间,大明的工地转不动了。在一次扫黄打非突击检查之后,几间歌厅、发廊和游戏室又被查封,罚了一大笔款不算,还拘留了几个人,应了屋漏又逢连夜雨的古话。根宝喝醉了去找花儿,发酒疯,在老乡旅馆摔打,骂花儿:“人家都以为我大明睡你了,跟你结婚了,我他妈摸都没摸过你!”那时花儿正跟月华一起在吧台里挤着看视频,见状跑过去,拉起倒在门口的大明,想制止住,说:“酒喝醉了,少胡闹!”大明一把揪住花儿的手,也许是胸部的衣服,歪着脑袋,“你怎么不跑啊?你怎么不回月坝,去找你的瘸子男人啊?”花儿见有人围过来,害怕大明说出更丑的话,就想把大明拉到房间里去,没想到大明顺势抱住花儿,说:“你是老子的女人,老子要睡你!”这时候月华冲过去,把大明扯开,一拳打到门外去。大明倒在街上,脑袋在流血,那样子了还在喊:“都走!都走!”   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外伤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大明患有肝癌,晚期了,“平常应该有明显症状,而且时间不短了,你们家属怎么搞的。”月华纠正说:“我们不是家属。”花儿捏捏儿子的手,示意不要说吧,这才给梅溪打电话。
  根宝回月坝以后,花儿和梅溪联系很少,但是花儿知道,梅溪生了个儿子,一个人在大塘小院里精心照顾,把人生全部的意义和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花儿买了些奶粉去看过一次,对梅溪陶醉其中的真切幸福很容易认同并理解,但是毫无办法,花儿内心隐隐作痛,表面还要高兴,真是难为。梅溪给儿子取名梅田。还不如就叫田梅,反正希望表明是田根宝的骨肉,花儿生气地想。
  梅溪抱着梅田去医院看大明,小家伙不干,在病房里哇哇大哭。花儿和月华借故出去了,花儿帮忙把梅田抱到走廊里,小不点竟然就不哭了。大明惨淡地笑着,对梅溪说:“不要可怜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服气的。”梅溪无所谓,表情和心情都是淡淡的,说:“毕竟没有离婚,我有我的义务。你是有罪,不过罪不至死,好好静活几年吧。”大明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就是从医院回去的当天晚上,梅溪给根宝打的电话,打完搂着熟睡的儿子,一夜无眠。从此,梅溪每天去医院呆两个小时,给大明换尿不湿,擦洗瘦弱的身子,喂几勺稀饭,留一点时间在床前呆坐,时有听到大明深长的叹息。
  梅溪去医院,只好把梅田留在老乡旅馆。花儿抱着梅田,看月华埋头在大厅里拖地,一时想起月华小时候的样子,就说:“你小时候也有这么乖。”月华不回话,直到把地拖完,在吧台坐下,这才抬头望着花儿,说:“我想回月坝。亮娃子都回去了。”花儿说:“不是亮娃子都回去了,是你爸在等你。你爸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等你回去。”月华说:“我听你的话,今后做个干净的人,但是你们不离婚吧。”花儿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分明就是个小根宝,不由想到梅溪,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给自己心里压一块石头,就是你爸那样的后果了。你还小,不该那样沉重。”月华不服软,说:“那你们离婚,尽管离,我会怎样,试试看吧。”
  花儿心头痛起来。月华从少年犯管教所出来,已年满19岁,反而高高大大,魁实了。刚开始的半年时间里,月华重新融入社会,经历了艰难的阵痛,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现在千万不能再入迷途,那样的话,花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因此关于离婚,花儿安慰月华,说:“你回去告诉你爸,你妈没有对不起他。”月华听花儿这样说,跑过去把花儿抱了一下,很难得露出了笑容,说:“他不会再把我交给警察吧?”
  月华到县城坐了亮娃子的车回月坝,车里播放着纯净空灵的《月上心间》,一路好景相伴,喜气洋洋。在长寿社区,几个老人先迎住月华,上下打量,忽然说:“这不是秋生吗?长得比你爸还好。”又说,“老糊涂了你!人家不叫秋生,叫月华,是不是啊?”月华笑着说:“我是爷爷婆婆的秋生,是爸妈的月华,是月坝的田月华。”朝大家鞠一躬,又说,“感谢你们照顾我爸。我爸呢?”
  其实小高已经飞快地跑去报告根宝了。根宝坐在屋子里预备打直身体,恭恭敬敬接受儿子,没想到终究不争气,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小高退出去了,心想这种刻骨铭心的场面,不哭怎么可能。好在根宝的母亲先拦下月华,婆孙俩哭一阵,互相牵着,这才一起去到根宝那里,根宝已经忍住不少悲喜了。月华进门,咚地跪下,望着根宝泪流满面,说:“爸,你受苦了。妈让我回来孝敬你,不准走了。”根宝故作生气,举着拐杖,却笑了一下,说:“哪里来的混小子!真想揍你一顿呢。”月华见状,跪着走过去,含泪带笑,抓住根宝的拐杖,“别想打我!以后你没有作案工具了,我才是你的拐杖。”根宝的母亲把月华拉起来揽在怀里,恨根宝,说:“吓着我的孙子,看我不打你。”根宝不装了,坐在那里,直直的,自顾洪声大哭。老曹,安先生,小高他们几个,排排地站在外面感叹,都说,一家人快团聚吧,根宝心里的苦才没有白受。
  根宝真的扔掉一根拐杖,被月华扶着,走回廊栈道,爬上白果树坪。月华给爷爷磕头,听父亲讲爷爷离世的前前后后,暮色慢慢涨起来,两个人坐在坟前,被翻滚的秋意定格,成为一幅动人的剪影。根宝告诫月华说:“记住你爷爷,他是有意成仁,死得体面。”月华说:“爸,我知道,爷爷在看着我们。”
  晚上,月华给根宝讲到大明去老乡旅馆哭闹的事,说:“我们都错怪我妈了。我妈提出离婚,其实在给你压力,希望你发奋,而你做到了。我妈还要我转告你,她没有对不起你。”根宝说:“我知道了。现在我们说说,我们月华以后有什么打算。”月华说:“暂时保密。反正就是,父子相依相靠。”根宝说:“臭小子,在打银溪的主意吧?”月华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根宝说:“你是我的小心脏,我怎么会不知道。”父子相谈甚欢,外面一地月光,悄悄记录。
  过了没几天,大明死了,梅溪和花儿陪着,坐大货车,送回银溪。大明用花圈盖着,躺在车箱里,梅溪照料着,一路随风抖动。花儿抱着梅田坐副驾位,心情也随风抖动。开车的却是胖哥。过月坝的时候,花儿看见根宝被月华扶着站在长寿社区门口,目光里忧郁而热切,像在送一段不堪岁月,又像在等一个回忆里才有的答案。一心想要得到的胜利,以那样一种悲情的方式送到眼前来了,心里该有多少春夏秋冬的翻滚和枯荣。胖哥小心问花儿:“要停吗?”花儿说:“不了,走吧。”
  从银溪返回,胖哥径直把车停到长寿社区,见人都下车了,便关好车门,问了一圈找到小高,把钥匙交到小高手上,说:“大明死前交代,这是你的车,物归原主。”花儿照顾梅溪和梅田,一边亲热地同老人们打招呼,梅溪很不情愿,不过花儿并不放过,有些胁迫的意思了。找到根宝,花儿领着月华去跟母亲说话,把空间还给根宝和梅溪。梅溪把梅田给根宝看,幸福地说:“谢谢你,给我一个儿子。我叫他梅田。”根宝傻笑了一阵,狂喜了一阵,惋惜了一阵,毅然说:“我会负责任的。”梅溪喜出望外,说:“真的?那你得大便宜,我吃小亏吧。不过—”这时候胖哥走进去,梅溪拉住,说:“我有胖哥了。你抓紧你的花儿吧,那是个好女人。”
  后来花儿告诉根宝,大明留下的房子车里,包括老乡旅馆,还有一些钱,本就是胖哥的,这下好,还给胖哥了。人活着有借有还,真是不假。根宝说:“梅溪,她不会回来吧?”花儿假装生气,说:“好啊,你还在想她,贼心不死。”根宝用拐杖戳自己的脚,骂自己:“我是个猪变的!”骂完才记起那是梅溪骂过的,可怜那只独脚,又挨了一拐杖。花儿说:“不过我也喜欢那个女人。我很担心她用孩子抢走你,她没有。”根宝说:“我是答应过我要负责任,可她真心为你想了。”花儿这次真的生气了,只是夸张的意味过了一点,说:“我假意夸一句,你还真的顺着来了,那我算什么!”根宝又要拿拐杖,却被花儿夺过去,扔到屋角去。“你真是个猪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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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自《求是学刊》1974年第1期至2011年第1期,《求是学刊》已发刊200期。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雨历程,通过几代主编、编辑们的辛勤劳作,《求是学刊》已成为国内学界的理论平台之一。期间,承蒙国内哲学、文学、史学、法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领域的众多专家学者倾力支持、关怀指导,《求是学刊》才得以不断成长。值此发刊200期纪念专号刊行之际,我们特邀请几位老作者、老朋友撰写感言,追述友情,畅谈学术。借此
牛车水风情依依车轮下辗出一支遥远委婉的歌  一个饱含旧日情愫的名字:  牛车水。  看着这三个字,你会情不自禁调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力,去勾描一幅市井风俗画:  狭街窄巷里,一头瘦骨嶙峋的牛,拉着一辆运水的车,半天一步慢慢腾腾行去。车的后面,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留下一行长长的湿漉漉的水渍。车轮下发出的如断如续沙哑单调的吱吱嘎嘎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荡传响,像在演绎一个古老悲怆的故事……  牛车水因此得名
摘 要:博登海默阐释的法律惰性品格是指法律自身无法摆脱的保守性、僵化性和压制性等弊端,并紧切秩序价值与正义价值分析法律惰性品格的生成理路,力图通过法的自给性完善和衡平原则、能动司法、调解仲裁等方法的适当运用来尽力消减法律惰性品格的消极影响,从而为良法之治提供法理与实践支撑。  关键词:博登海默;法律惰性;消减  作者简介:蔡宝刚,男,法学博士,扬州大学法学院教授,从事法理学研究;刘勇,男,扬州大学
今年春天特别别扭,早上烈日灼身着短袖,下午刮风大雨厚外套;一连数日高温热得吹电扇,突然一掉十几度。伪装的夏天说走就走,变脸比翻书还快。开始我不太相信还观望着,薄衣撑着,实在受不了只好把洗好的冬衣翻出来。天气就在夏冬之间跳跃,哪来的春风拂上我的脸?在台湾住了二十二年,今年四月让人无所适从。聊天气突然变成朋友的主要话题。暴冷暴热的天气很考验身体,市区那家有名的耳鼻喉科每回经过都挤满人,身边总有人戴着口
一、友谊论题在西方思想史上的位置    当18世纪启蒙大潮席卷整个欧洲的时候,卢梭便对启蒙的谎言、现代性的要害洞若观火,他天才地预见到:现代启蒙思潮将会以不可逆转之势把人类社会逼入绝境。拒绝启蒙的卢梭决然地返回古典寻找济世良方,问道于柏拉图-苏格拉底等伟大先师,追随古人思考的踪迹。然而,卢梭对自然状态考察的结果却使他抛弃了古典自然权利的基础——人天然的是政治动物,而是将不辨善恶的原始自然人看做现代
釆石矶  在春天,在傍晚,一个魂灵游荡釆石矶的巨崖上——  那年,李白看到长江上空开放了月亮的花朵,如自己熟悉的意境,一捞,再捞,把自己祭献苍天。  江水疯狂地吞吐暮色。  长江之水不从天上来,依然向东流去。  夜渐深,月亮露脸了,月色朦胧,江风迎面,扯下月光当披风。是谁伫立江边,把春水洗涤的心扉,悄悄邮给月亮,只想保持自己的灵性。  遽然转身,顺流而下的水面上漂着一个酒囊,举杯邀明月吗?  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