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站(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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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驻站,铁路公安专用术语,意即在不具备建立派出所条件的三、四等小站派驻公安民警驻勤。
  ——题记

引子


  每逢周末,平海北站派出所所长大刘固定值夜班。
  大刘做事一贯很外场也很讲究。当初几位所领导分班的时候,他主动挑的每周一、五值班。虽然每周一肯定最忙,每周五值班以后周六肯定还要饶上半天,但他是所长,所长就得先人后己,所长就得表现出带头作用来。这个带头作用首先表现在能带头吃点儿小亏,要不然说的话就没人听,没人听你的话,这个所长干得还有什么意思?
  大刘不怕值夜班,就怕半夜接电话。半夜接电话也不要紧,怕就怕这电话是从沿线驻站点狼窝铺打来的。
  您听听这名字,狼窝铺——此地有狼,一窝,还在铺上。狼都在铺上了,人怎么办呢?
  一连好几个月,每逢大刘值班,狼窝铺那边的驻站民警老孙准打电话求援,不是货物被盗就是车门被撬,最不济也是巡线的时候发现钢轨扣件少了几套。大刘纳闷儿,怎么什么倒霉事自己都能赶上?按照规定,有情况就要出警,出警就得长途奔袭,山路崎岖坑坑洼洼,一次狼窝铺跑下来,能把油箱里的油跑没一多半。关键是,赶到现场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别说抓人缴赃收集证据,连草窠里蹦的蛤蟆都找不着。
  所以,每当值班民警听说要去狼窝铺出警,保准个个龇牙咧嘴怨声载道,执勤组的警长常胜还给狼窝铺车站的驻站民警老孙起了个响亮的外号——“午夜凶铃中国版”。
  不过,今天大刘值夜班倒是很消停,来往的旅客列车都正点,站区里既没有旅客打架闹纠纷,也没有醉鬼摔酒瓶子撒酒疯,连派出所的常客“文疯子”韩婶也不来了。韩婶以前不疯,自打小孙子在车站广场走失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有事没事就到派出所来找孙子,她一来,派出所总要抽出专人照顾她。
  更让大刘意外的是,狼窝铺那边竟然也风平浪静。越没事大刘的心里越不踏实,吃完晚饭后就全副武装,换上厚底皮鞋,备好手电筒和电台,做好了随时出动的准备。眼看着时间已近午夜,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打个哈欠,觉得应该可以睡觉了,洗漱完毕铺好床单被子,刚躺上去直了直腰,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大刘条件反射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连忙抓起床边的电话,没等听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心里边已经开始盘算应急预案了。
  “是刘所吗,您睡觉了?”电话里的声音清晰透亮。
  “没睡……你谁呀……”大刘的声音有点儿颤悠。
  “您耳朵怎么了?是我,常胜。”
  大刘悄悄松了口气,对着电话不耐烦地说:“不好好休息,没事打哪门子电话?忙了一天还不累?不累出去巡线去!”
  听筒里传来常胜呵呵的笑声:“刘所,我这不是给您报平安嘛。刚按您的要求又巡视了一遍站区外围,没发现嘛情况。”
  “没发现情况打什么电话呀,我这儿刚躺下想眯会儿,你这不是搅和吗……”
  “我以为您不会睡这么早……要按往常这个点儿,狼窝铺那儿就该有事了,我是说呀……”
  “呸!你抓紧闭嘴!我说怎么我一值班就有情况呢,敢情都是你这张黑嘴妨的,趁着我没骂街你赶紧撂电话!”
  挂断电话,大刘回到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围了个严实,脑袋挨上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在爬山,费了半天劲儿爬到山顶,回头一看,来时的路却看不见了,急得他在原地转磨。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人在捅他后腰,回身看,没人。正纳闷儿的工夫,腰上又让人捅了几下。这下大刘急了,回手一把抓住捅他的东西,奇怪的是,这个东西还在手里不停地颤动……
  是手机在震。
  大刘猛然惊醒,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是常胜的声音:“刘所,您怎么不接电话呢?我足足打了两分钟了……狼窝铺的一列货车被盗了!”
  大刘拍拍自己的脸,缓缓神,运了口气说:“都是你这张嘴!马上叫值班的弟兄出警,你小子给我开车,快!”
  警车打着爆闪一头扎进了夜幕中。
  这段时间,常胜虽然跟着所长大刘跑了几趟狼窝铺车站,但因为都是夜间,路还不熟。于是,大刘当导航仪指路,常胜开车,驶出市区以后挂着股烟尘上了乡间小道。汽车在土路上颠簸摇摆,像大海里的小船飘飘摇摇,但速度丝毫不减。车后面的幾个弟兄哼哼唧唧的,使劲拉住把手,随着车身的晃动不停调整姿势,好几次撞着脑袋碰着屁股,刚要抱怨,瞧一眼前面的大刘和常胜,又都把话咽了回去。眼看着车窗外面有模糊的亮光了,大刘抬起手腕看看表,冲常胜说:“先去驻站点接上老孙。”
  常胜撇嘴:“您给老孙打个电话,让他到路口接咱多好呀……”
  “少废话,让你干吗就干吗!”
  汽车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开上了狼窝铺站台。大刘下了车,冲着站台西边的两间平房喊:“老孙,在屋里吗?出来吧,我们来了!”看这架势,跟早年间八路军进村喊地下党似的。
  常胜紧跟在大刘后面,一不留神被脚底下的碎砖头绊了个趔趄。他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地方在施工啊,哪儿来这一地的砖头石块?
  没容他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老孙已经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了。大刘连忙紧走两步,拉住老孙的手,那样子像极了火线慰问:“老哥哥,辛苦了,让你受累了……”
  老孙提了提鞋子:“没事,没事。咱们的人都来了吗?我带你们去现场。”
  看着老孙猥琐的造型,常胜心里说,这不整个儿一敌占区的伪保长吗,哪儿像个警察呀!还在胡思乱想,大刘推他一把:“别愣神儿,快开车去啊!”
  警车在老孙的指引下围着车站兜了一大圈,才顺着一个坑坑洼洼的斜坡开进了货场。狼窝铺车站不大,货场可不小,蜿蜿蜒蜒向外辐射出好几里地,货物大到集装箱、粮食化肥、家用电器,小到香烟名酒、日用百货,应有尽有。内行人往往瞅一眼货车上的编号,就能知道车里装的是什么货。经常偷铁路的贼们也掌握了这门技巧,辨识各种货物的本事不比铁路工人差多少,动起手来就三个字“稳、准、狠”,得手以后也是三个字“跑得快”。   常胜他们几个人在现场按照程序拍照、画图、做完记录以后,大刘挥了挥手说:“走吧,顺道把老孙送回去。”
  老孙跟着大刘坐到车里,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常胜把车停在小站的站台上,老孙钻出车门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把头探进车里,朝大刘嗫嚅着说:“刘所……您看……您看我上次跟您说的那个事……”
  “老哥哥,我记着呢。”大刘赶忙掏出两盒香烟塞到老孙手里,“您再坚持几天,就几天,我保证回去后马上商量派人的事。”


  平海北站派出所所长室里烟雾缭绕。虽然开着窗户半掩着门,还是能呛得人直流眼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派出所几个领导聚一块儿开所务会呢,而且保准有悬而未决的难题,要不然早就该干吗干吗去了,谁有心思在这里污染环境制造雾霾?
  所长大刘把手里的烟屁股狠劲按在烟灰缸里,眼睛扫着教导员和三个副所长:“几位,都装得差不多了吧?说话,拿意见!”
  教导员老李沉吟着说:“刘所刚讲的的确是个问题,狼窝铺驻站点的老孙已经超期服役了,咱不能不让人家退休吧?可让他退休,谁能顶这个空缺呢……”
  “就是啊,别看驻站这个活儿谁都不愿意干,可是真够材料的人还不多。”副所长王成慢条斯理地接过话,“这个狼窝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治安环境复杂,咱派进去的这个人,必须得具备很强的单警作战能力,业务不好的不行,真遇到点儿事,小事能让他整成大事;脾气太绵的不行,狼窝铺周边案子多,反应慢了还得咱们给他顶雷擦屁股;脾气太暴了也不行,我们还得考虑民警自身的安全,所以呀……”
  “你这话作料太多了,直接点儿!”大刘冲王成摆摆手。
  “所以呀……这派进去的人选得慎重考虑。”
  “你这车轱辘话都跟谁学的?没说一样。”大刘瞪了王成一眼。大刘在所里的资历老,又是好多年的主管所长,平时做事也有股霸气,几个副所长都是以前的小兄弟,都憷他。
  果然,王成把脖子一缩,不言声了。副所长顾明想笑,还没笑出声,被大刘点了名:“小顾,你分管沿线治安,按理说你应该拿主意,你说说。”
  顾明连忙把涌上来的笑意收回去:“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成熟……”
  “不成熟就等熟了再说!这都跟谁学的,满嘴的废话!”大刘有点儿上火了。
  教导员老李端着水壶站起来给大刘续水:“咱先听听小顾的意见,万一人家的主意行呢,是不是?”
  大刘没再说话,教导员的面子还是得给,他端起杯子抿着茶水,眼睛瞟着顾明。顾明朝前挺挺身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大家都知道,狼窝铺是咱们所辖区里最远的一个驻站点,以前也不是没派进去过人,可都待不长。环境不好是客观原因,可咱们也得想想办法呀。”
  王成插话:“想什么办法?把派出所搬过去,照五星级宾馆装修一遍?你就是把迪拜的那个七星级宾馆搬过去……可也得搬得过去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明解释,“我是说咱们可以想点儿别的办法,比如驻站的民警可以轮换,时间可以是半年,也可以是一年两年。”
  半天没发言的副所长耿建军点点头:“小顾的意见不错。咱不能把人派过去就跟无期徒刑似的,轮换一下,一来可以锻炼队伍,二来也能考察民警。再说了,当地的自然风光不错,土特产也多。别小看了狼窝铺,据说以前宋辽打仗的时候穆桂英还在那儿驻过兵呢。”
  “那都是老黄历了,知道为嘛狼窝铺旅游项目一直开发不了吗?”王成接过话头,“就因为交通不便,要不是铁路运输线从那儿过,村里人几辈子都不见得认识火车。”
  耿建军摇摇头:“我倒觉得没开发挺好,山里的东西都是纯绿色。去年王处长的闺女怀孕,王处指名要狼窝铺的核桃给闺女补营养,还是老孙给买的呢。”
  大刘放下杯子:“要说真材实料,还是狼窝铺的东西好。上次内保的张科长还让我给他买了筐红枣呢。那红枣真是肉厚味甜,掰开还带着细丝……”
  王成掏出烟卷给大刘和耿建军递过去:“话又说回来,这老孙一退休,连个给咱买东西的人都没有了……”
  会议的主题有点儿跑偏,教导员老李连忙咳嗽几声:“刚才你们商量的时候我也想了想,有这么个想法,大伙儿合计一下看行不行。既然都认为狼窝铺驻站点辛苦,咱们为什么不把它当成一个考核骨干和后备干部的地方呢?”见自己的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老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我们可以从党员、骨干、警长,甚至是准备參加竞聘的人员里面挑选,定期轮换,都见见世面嘛。”
  王成第一个表示赞成:“这个办法不错。谁想进步就让谁去,不去就说明思想有问题。”
  老李赶紧摆手:“也不能这么说。但是,作为一个骨干,应该具备这样的素质。而且,对于进驻狼窝铺的民警,待遇上可以倾斜,交通补助、误餐费、夜班费什么的都可以多给点儿嘛。”
  王成马上附和:“咱就按援藏干部那待遇,谁去谁光荣。”
  大刘白了王成一眼,心说这小子就知道拍教导员马屁,这话说得多丧气呀,谁去谁光荣,合着谁去谁要死怎么的?“你们说得轻松,谁不知道多给钱好,钱呢?再说,我们也不能拿钱赶着民警去艰苦的地方呀。”
  老李连连点头:“刘所说得对,我们不能光靠利益驱使,要形成一个长效机制。所以我建议,干脆这次去狼窝铺的人就从准备竞聘副所长的人里挑。刘所,你觉得怎么样?”
  大刘没急着点头。他明白,这是教导员把球往自己怀里踢。自己一点头,这主意就成自己出的了。眼下竞聘副所长呼声最高的就两个人,一个是常胜,执勤组的警长,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兵;另一个是张彦斌,内保组的警长,据说跟市局宣传处的副处长有关系,这个副处长跟老李挺熟。叫谁去驻站点,名义上是锻炼,可实际上等于发配,更重要的是远离市区,对以后的竞聘不利。想到这儿,他的目光转向了耿建军。
  耿建军跟大刘搭伙工作时间最长,自认为能理解领导意图,平时大刘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不该表态。可这回他误解了大刘的意思,马上跳出来发表意见,赞同教导员的建议。他这么一表态,王成和顾明也连忙表示同意。这下倒好,大刘想拦也拦不住了,只好点头说:“那咱们就定人选吧,常胜和张彦斌,你们说派谁去?”   话一出口,又冷场了。让谁去是个敏感问题,几个副所长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过了一会儿,还是老李咳嗽一声:“我看……综合起来考虑,常胜去比较合适。首先常胜是警长,所里的骨干,业务能力强,人也精明,处理事情比较活泛……”
  “常胜不行,他带着执勤组呢。”大刘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老李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竞聘的节骨眼儿上把常胜支出去,好保证张彦斌没有竞争对手,教导员这小算盘扒拉得够细致的。“狼窝铺要派人,可所里的指标也要完成,执勤组负责治安、巡逻、抓获各类网上逃犯的工作,这个时候让常胜去不合适,还是派张彦斌吧,驻站本来就是内保工作,张彦斌更熟悉一些。”
  老李刚要提反对意见,口袋里的手机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大刘嘿嘿一笑:“我说老李,这彩铃是谁给你设的?每回一响都跟要拆房似的。”
  老李在大家的笑声中接通手机,刚答应了一句,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跟接了圣旨似的。几个人见他的脸色,就知道有要紧的事情了。果然,老李把手机塞到大刘手里:“督察队范队长,你接。”
  大刘接过老李的手机:“老范,有嘛事儿啊?我们正开会学习你们督察队下发的文件呢……什么?你慢点儿说……”
  瞄着大刘接电话的表情,王成偷偷冲顾明挤了挤眼,顾明做个鬼脸吐了下舌头。大刘接完电话,顺势把手机朝桌子上一扔,长长地呼出口大气。耿建军小声问:“刘所,嘛事儿呀?”
  大刘斜了他一眼:“嘛事儿?叫常胜上我这儿报到,等着督察队过堂!”


  直到在派出所的会议室里面对督察队的质询,常胜也没弄明白自己的光辉形象是怎么让人家搁在网上的。
  照片里的常胜用脚踩住一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横眉立目地举着把东洋武士刀,龇牙咧嘴地不知道是正在喘气还是在骂街。再看躺在地上的男青年,四仰八叉,瞪着双惊恐的眼睛,整个儿一魂飞魄散的模样。两相对比,连常胜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如果只看照片,毫无疑问是常胜在行凶。可问题是,当时的情况并不是这样。
  那是个周末的上午,正赶上常胜这个警组在车站当班值勤。值勤民警小于通过手持电台呼叫,说他这边有紧急情况。车站派出所里的警长,就相当于救火队长,哪里有情况就往哪里冲。手下的弟兄有麻烦了,常胜当然要过去支援一下。
  赶到进站口的时候,常胜看见五六个人把小于围在中间连比画带说,小于顾左顾不了右,一副狼狈模样。突然,一个男青年扬手举起一把武士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常胜当即大喝一声“住手”,飞步跑到男青年身边,托住他持刀的手朝外一别,卷腕夺下了武士刀,紧跟着一个斜步背跨,把男青年结结实实地扔在地上。男青年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常胜一脚踩在他身上,举着武士刀朝他吼道:“你还敢拔刀袭警?”
  围着小于的几个年轻人吓坏了,连忙朝常胜连敬礼带鞠躬地解释。原来这是几个来平海旅游的大学生,看着这种工艺品武士刀好玩,一人买了一把准备带回去,可是在进站的时候被查了出来。武士刀的长度超过了管制刀具的长度限制,小于告诉他们不能随身携带,建议他们托运或是邮寄。几个大学生围着小于解释,其中一个为了证明刀子没有杀伤力,连只鸡也宰不了,拔出刀要在自己的胳膊上进行试验。正巧常胜赶过来,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事后的处理很顺利。常胜向被自己摔了个马趴的学生道歉,非要领着他去车站旁边的医院进行检查。这位同学伸胳膊踢腿表示自己没受伤,说自己业余时间喜欢练跆拳道,没想到这洋功夫让常胜一个背跨就给打收摊儿了,还缠着常胜想学两手。常胜说现在给你们做普及时间来不及,不如这样,欢迎你们有时间再来平海,到时候咱们一起切磋。但是按照规定,管制刀具不能带上车,只好请你们托运回去了。几个大学生表示理解,在常胜的带领下办理了托运手续。常胜把他们送上火车,然后带着警组里的弟兄们继续执勤,这个插曲就这么过去了。
  可现在,网络上曝出的一张照片,怎么看都像是常胜在行凶。最要命的是,虽然有民警小于和车站职工作证,但准备联系这几个大学生的时候,却发现当班记录上根本没有登记。常胜翻遍了执勤用的记录本,唯独缺少周末那天的两页,于是常胜的话成了一面之词,小于和车站职工的证明在督察队的眼里均值得商榷。
  最后,督察队宣布无法核实,但常胜得停职反省,等候上级的处理。再说明白点儿,就是解除一切职务,发给他把墩布在所里负责保洁。
  停职反省到第三天头上,常胜被所长大刘叫进办公室。
  没有任何寒暄,大刘指了指眼前的座位,常胜把手里的墩布往墙上一靠,一屁股坐领导对立面上了。大刘顺手扔过去一支烟:“怎么樣,这两天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我处理事情太急躁,愿意接受处分。可当时那种情况……”常胜仍然梗着脖子。
  “你这倔驴脾气,怪不得你媳妇不待见你呢。”大刘指着常胜说,“你也不和人家周颖好好学学,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当领导了,再看看你……”
  “我怎么了?我不也当领导吗?好歹还带着几个人给车站看家护院呢。”
  “快打住吧。整个儿一屎壳郎上马路,你装什么美军的大悍马。”大刘数落,“一个小警长算个屁,你媳妇当科长都不像你这样。”
  常胜晃了晃脑袋:“那你怎么不想着提拔提拔我呢,也让我在家里扬眉吐气一回。”
  大刘扭脸看了看门外,走道里很静,没有人来往穿梭,他又把脸扭回来:“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要是把你这狗食脾气改改,不早就进步了吗?”常胜刚要接话茬儿,被大刘用手势制止,“不许抢我话,给我好好听着!我还能干几年呀,眼看着就快到点儿了。几次向上级领导和组织部门推荐你,也嘱咐你夹着点儿尾巴,你倒好,聋子宰猪满不听哼哼。前年你学雷锋做好事送个小脑萎缩行动不便的老大娘回家,送完就回来吧,你把人家儿子连挖苦带损一通数落,人家能不投诉你吗?”
  “那是她儿子不孝顺,典型的混账,想省个打车的钱,自己报的警。我就是对他进行下德育教育。”   “用你?你把自己当专家了?还有去年,旅客和车站服务员争执,你来个胳膊肘朝外拐,数落一通服务员的不是。结果呢,弄得车站领导对你都有意见。”
  “那就是服务员的错,把车次弄混了,人家旅客坐了一站地觉得不对,又倒车回来。耽误事不说,还搭工夫搭钱,能不找她说道吗,不大嘴巴抽她就不错了。我这也是为铁路部门挽回影响。”
  大刘气得直运气:“那这回呢,这回你不矫情了吧?好么,窝窝头翻跟头——显你大眼儿,你倒是看清楚了呀!不管不顾上去就给人家撂趴下了。本来今年还想让你竞聘副所长的,你看看你,一到关键时刻就出事。”
  常胜吐出口烟雾:“刘所,你打算当教导员了?这算是给我做思想工作吗?”
  “别跟我贫。谈思想讲形势,搞联谊串门子,假模假式去家访的事儿归李教导员管,咱们说正题。经所务会集体研究决定,准备让你去狼窝铺驻站,换个环境,也算是对上级领导有个交代。”说到这儿,大刘缓和了口气,“当然了,把你调离车站这样的窗口单位,你可以理解为是对你的处分,不过,你依旧享受警长的职务津贴,同时享受沿线驻站的补助,就不再上报上级给你任何形式的处分了……”最后大刘很深情地拍了拍常胜的肩膀,“一年,就一年,一年不出事,我准把你调回来。”


  常胜垂头丧气地给家里买了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平时这个差使周颖从来不管。进屋后,他掏出手机拨了周颖的号码。电话刚接通就被对方按掉了,这让常胜很别扭,心里埋怨着自己的老婆,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愿意接呢?轻轻走到里屋,探头看看,患病的老娘躺在床上正睡觉呢。常胜又回到客厅里,刚要给上学的孩子发个信息嘱咐几句,一条信息顶了进来,是周颖的:“开会呢,不方便接电话,有事吗?”
  常胜撇撇嘴,回了一条信息:“我被发配沧州了,今天就得去狼窝铺驻站。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声,去学校接孩子。”
  过了一会儿,周颖回了短信,就几个字:“知道了,注意身体。”
  常胜心说,真是官大脾气涨,跟自己爷们儿还耍官腔,也不问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驻站是铁路公安的特色之一。铁路沿线有些三、四等的小站,一般不上下旅客,却是货物列车的重要停靠站。有车站就得有民警去驻守巡视,维护车站和货物列车的安全。可是,一个偏远小站,没有条件配置满员的派出所,也没有这么多警力可派,只好由分管这条线路的车站派出所指派民警进驻车站开展工作。有的驻站点自然环境和治安环境相对好些,有的则地处偏僻,货盗案件频发,谁去驻站谁都头疼。
  狼窝铺就属于后者。它是平海北站派出所管界内最远的一个驻站点,把常胜派到这里来,真有点儿充军发配的意思。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费劲地向前行驶,坐在车里的常胜同样费劲地望着窗外,越看越灰心,完了,一脑袋扎进山里来了。
  反光镜里,所长大刘一直闭着眼,这一路上就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常胜彻底郁闷了。看这环境,用不了一个月,自己不成烈士,相片也得贴在光荣榜上,让同志们无比敬仰。想到这儿,常胜不由得摸了摸警服口袋。还好,自己喜欢的物件静静地躺在里面,有点儿凉。那是一只名牌复音口琴,常胜的业余爱好。想当初,他就是吹着这个口琴让周颖五迷三道义无反顾地嫁给他的。
  汽车转了个九十度角,开上了简陋的站台。老孙和车站站长正等着他们呢。大刘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下车与站长和老孙握手,接着把常胜叫过来介绍。站长老贾四十出头,有点儿谢顶,脸上表情很丰富,与常胜握手时也很有力量,一看就是个在基层混了多年的小干部。老孙跟常胜以前就认识,两人掏出烟来互相让着。大刘拍着老贾的肩膀走到边上寒暄去了,趁这个工夫,常胜拽了拽老孙的衣襟:“老孙,跟兄弟交个实底儿,这倒霉地方到底怎么样?”
  老孙看一眼老贾和大刘的方向:“所长没跟你介绍这里的情况?”
  “他只是简单说了说,反正是治安环境复杂,周边的村庄都有重点人,尤其是这个狼窝铺村,据说货盗还很厉害。”
  老孙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是把事情说简单了呀,兄弟。咱这个驻站点属于麻将牌里的十三不靠,地方的乡、镇政府和派出所八杆子打不着,离哪儿都远。这先不说,就说周围的三个村,哪个村都有几个铁道游击队。尤其这个狼窝铺,现在还在外漂着几个咱们要抓的货盗嫌疑人呢。村民看着和善,跟你点头客气,可真有了事,你就知道是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没人能帮你啊……”
  常胜问:“不能咱自己跟这帮人斗,车站这边能帮忙搭把手吗?”
  老孙摇头:“这么小的车站,值班的人员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事儿也不少,谁有工夫管你啊?再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下班回城里了,哪儿像咱们,一住在这儿就动不了窝了。真有事儿,还得靠自己。”
  常胜又递过去一支烟:“您说说,要真有了事儿,我怎么办呀?”
  “抓紧向所里汇报呀!千万得保证安全,出警的时候最好别一个人去,太危险。还有就是别让人家半夜砸你玻璃,給你来一通砖头子……”
  “还有这事,你让人砸过?”常胜有些吃惊,“这里的人还敢打警察?怎么以前没听你跟所里反映过呢?”
  老孙叹了口气:“不提这事了。你刚来,先熟悉熟悉周边环境,我就不陪你了,正好所里有车,我跟他们回市里。”说着,老孙回头望望房子旁边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我算是熬出来了……这些菜留着你吃吧,能省不少钱呢。”
  “话还没说完呢。”常胜拉住老孙的手,“咱这驻站点就一个人,出警的时候不自己去能怎么办呢?”
  老孙小声说:“兄弟,实在不行就叫上几个值夜班的职工跟你一块儿去,这不丢人。千万别逞能,伤着自己不值……”
  刚到地方没十分钟,老孙就给常胜上了生动的一课。常胜也的确从老孙疲惫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无奈,他不想再去刺激老孙了,因为自己可能马上就会面临这样的窘境。
  目送警车载着大刘和老孙在站台上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消失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常胜的脑子里还回响着大刘临上车时说的话:“我可不指望你能出什么成绩,看好这个家,只要不出大案子,我保准兑现答应你的事。”


  驻站点的小屋里,常胜收拾好带来的东西,随手翻阅着老孙留给自己的内保台账。每个驻站点的内保台账上都详细记载着车站管辖线路的状况以及车站周边村庄的情况,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这都是第一手资料。
  常胜将台账翻到狼窝铺村,账面上记载着村里的人员数量,紧跟着就是大骡子大马的数量。常胜笑了,这个老孙,怎么把人和牲口排一块儿了?继续往下看,村子里有百十户人家,还有一个在乡里注了册的小学。村支书叫王喜柱,名字倒是挺顺溜的,五十多岁,也属于年富力强的序列。村里几乎没什么外来人口,本来嘛,这地方的外来人口除了车站职工,就是自己这个警察了。
  台账上关于停留列车货场的记录密密麻麻,让人看着头晕,制作的图表也很粗糙。常胜决定去现场看看,既然早晚要去,那就趁着天还没黑先去遛遛。
  快到货场的时候,迎面来了五六个人,穿着皱巴巴的铁路制服,肩上扛着印着化肥字样的尼龙袋子。这几个人显然也看见了常胜,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扛着东西向前走。
  也许是自己刚来驻站,人家还不认识。想到这儿,常胜冲前面打头的挥了挥手:“几位,忙着呢?”
  對方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下,嘴里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是朝常胜点了下头,就匆匆擦肩而过。
  常胜纳闷儿,这儿的人都什么毛病,照面连个客气话也不会说。这么想着,就来到了货车跟前,虚掩的车厢门引起了他的注意。凑过去一看,铅封被剪断了,车厢里的货物散落一地。这是有人偷东西呀!他马上想到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几个人。几个蟊贼胆儿真不小,大白天的就敢来偷,最可气的是,见了警察居然还大摇大摆。这可是自己来的第一天,简直就是蔑视自己呀!
  常胜的脾气上来了,老孙刚嘱咐的话成了耳旁风。他转身顺着来路追了下去。跑到站台上,迎面碰见骑着自行车的谢顶站长老贾。他伸手抓住自行车把:“站长,把你车借我用用。”
  “你干吗去呀,我正满处找你呢,这边几个人准备给你接风洗尘,欢迎你来到咱狼窝铺车站……”
  “先别欢迎了,咱家东西让人偷了。”说着话,常胜拽过自行车骑上就走。
  身后老贾喊:“我说兄弟,你可小心着点儿呀!”
  此时的常胜,与其说是职责所在,还不如说是被几个小偷激怒了。自行车在他脚底下蹬得稀里哗啦山响。刚追过一个山坡,就看见几个小子扛着袋子正一溜小跑呢。他运足了气大喊一声:“都给我站住,我是警察!”
  没想到几个人一点儿反应没有,依旧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赶路。按说常胜不是个鲁莽汉子,也懂得逢强智取遇弱活擒的道理,没傻到自己一个人去追捕一帮人的地步。但是这次,他觉得有必要鲁莽一回。您想想看,来狼窝铺第一天就遇上这样的事,如果不先树威,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真要是第一炮打闷了,那他常胜不就真成一块棉花地了,谁都能捏一把。所以他得借这个机会打出名来,顺便给自己做做广告。
  既然警告无效,咱就来真的。常胜猛力蹬着自行车朝离自己最近的人撞了过去,在即将撞到那人的后背时,他双手双脚一起发力,身子“腾”地就离开了车身。这个只有在惊险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特技动作让几个小贼睁圆了眼睛。没容他们眨眼,自行车已经撞上一个家伙的后背,那小子哎呦一声,摆出一个前趴的造型。
  落地的常胜没等站稳就朝前追,前面的一个小子慌得扔下肩上的袋子撒腿就跑,刚跑两步,让常胜一把抓住衣服后襟,顺势一扒拉,这小子就摔到路边的沟里去了。几秒钟的工夫趴下两个,剩下的人吓坏了,扔下肩上的袋子一哄而散,转眼就跑了个精光。
  常胜从沟里把那小子提溜出来,再看身后,只剩下四仰八叉的自行车和一地的化肥袋子,其他人早跑没影了。常胜第一句话问的是:“你这铁路制服是从哪儿弄来的?”
  那小子显然还没清醒过来:“至于的吗,我不就搬了袋化肥吗,你怎么往沟里推我……”
  常胜差点儿气乐了:“你这是搬吗?你他妈这是偷!说,铁路制服怎么来的?”
  “我在车站上捡的。”
  “有这好事,满地扔衣服让你捡?”常胜手上加了把劲,“说,叫嘛名字?你们是哪儿的人?刚跑的那几个是谁?”
  那小子一阵哭爹叫娘:“我……我叫赵广田,就是狼窝铺村的……大哥你轻点儿……”
  常胜把手松开,指着一地的化肥袋子:“先给我把你们偷的东西码一块儿,快点儿!”
  赵广田从地上爬起来,在常胜的监视下干活儿,嘴里不停嘀咕:“政府,我这是头一次来拿东西,跟他们几个人都不认识,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得了,我说的都是真话……”
  常胜哼了一声:“就冲你说的这话,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以前进过局子吧?你瞧你一口一个政府喊得这个脆生劲儿,肯定进去过呀。还头一次拿东西?你管到铁路上偷东西叫拿,可见你是常来常往都偷成习惯了。”
  赵广田苦着脸:“政府,您冤枉我呀……”
  “别废话,抓紧干,把那自行车给我扶起来,那是找人借的。”常胜知道小偷的行规,如果被逮着了,保准红口白牙说自己是第一次,顺便赌咒发誓不认识任何同伙,坚持独立行窃保护组织的原则。只有这样,出来之后才能在圈子里继续混。所以,常胜也没打算细问,他还沉浸在刚才恶虎扑群羊的潇洒里呢。
  化肥都归置成一垛,规规矩矩地码在道边,常胜正琢磨着如何把这些东西搬回车站,远处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抬眼望去,山路上开来一辆八成新的丰田小卡车。
  想吃冰下雹子,运输工具来了。常胜警告赵广田不许动,双手叉腰站在路中央,这绝不是摆造型显威风,而是为了让司机看见他。小卡车越来越近,司机的轮廓也清晰了,原来是个女的。再仔细看,两边车帮上探出一溜小脑袋,冲着他指指点点。这车是干什么的,怎么装的都是小孩儿?
  女司机也看见了常胜,很耐心地按了两下喇叭。这反倒给常胜提了醒,他索性叉开两腿,伸手向前,做了个停车的手势。   车停了。女司机推开车门的瞬间让常胜感到很是养眼,宽大的白色T恤配了条浅色的牛仔裤,T恤下摆处松松地打了个结,浑身上下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使劲眨眨眼,心想怪了,这倒霉地方还能出现造型如此时尚的女人。还没容他回过神来,女司机先说话了:“警察同志,想让我认识你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吧?”
  常胜乐了:“我没想到司机是个女同志。我叫常胜,狼窝铺车站的驻站民警,您怎么称呼?”
  女司机甩了甩齐肩的头发:“王冬雨,狼窝铺小学教务主任。”
  “没想到还是个老师,这更好办了。”常胜回身指了指赵广田和化肥袋子,“这么多东西我弄不回去,想借你的车拉个脚,帮我送到前面的车站。”
  王冬雨看一眼化肥袋,又瞥瞥蹲在地上的赵广田,点点头说:“没问题,警民互助嘛。你给多少钱?”
  常胜一愣:“你怎么……还要钱呢?没看见警察办案吗?”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以前你们这里的老孙用我的车拉东西,都给报酬。”
  常胜暗地里运了口气,心说今天出门也没看看黄历,遇上的不是小偷就是劫道的。他摸摸口袋,新换的警服,上下四个口袋竟然一分钱没有。看了眼蹲在地上的赵广田,踢了他一下:“哎,你有钱吗?”
  赵广田差点儿没哭出来:“政府,我们出门谁身上还带着钱呀……”
  常胜朝王冬雨摊开两手:“你看见了吧,我和这小子都没钱。不如这样,你先帮我把东西送回前面的车站,到了车站我再给你钱。”
  “你给多少?”
  一句话把常胜气得直吸溜凉气,但还不能发作,只好说:“二十块,行了吧?”
  “凑合吧,二十就二十。可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能行,我就帮你送东西;不行,各走各的路。”看见常胜无奈点头,王冬雨继续说,“帮你送完东西,你得和我一块儿把这些学生挨个儿送回家。”


  汽车晃晃悠悠开进了狼窝铺车站,站长老贾还在站台上等着常胜呢。常胜跳下车:“站长,找个手推车让这小子把化肥推回去。”说完捅了下赵广田,“该你干活儿了。”
  看着赵广田把化肥原封不动地放回到车厢里,常胜说:“你这是盗窃公私财物,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得对你进行处罚,但是,我本着惩罚与教育相结合并且以教育为主的目的……”
  赵广田的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着,可眼睛却不住瞟着站台上的王冬雨。常胜大声呵斥:“你那雙小眼儿瞎踅摸嘛!”
警察同志,想让我认识你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吧?

  赵广田连忙把眼神收回来。常胜清清嗓子:“回去告诉跟你一起的那几块料,我姓常,叫常胜,狼窝铺站的驻站民警。车站这一片所有的货场、线路、仓库,从今天起都归我管,让他们以后离车站远点儿,听见了吗?”
  “听见了,政府。”赵广田连连点头,可眼睛还在瞟着王冬雨。
  这个举动让常胜很恼火,他伸手把赵广田的脑袋扭过来:“你总看她干吗?她是你干妈呀?你出来偷东西还带家长吗?”
  “不是,不是。”赵广田赶紧解释,“她是……她是三叔的闺女……”
  “三叔是谁?”
  “三叔是村、村委会主任……王喜柱。”
  常胜听明白了,原来这个时尚的教务主任是村委会主任王喜柱的女儿,怪不得这小子总拿眼睛瞟她呢。常胜朝赵广田挥挥手:“行了,对你的法制教育就进行到这儿。你现在就回家去吧,跑着走,把我跟你讲的话告诉你那些狐朋狗友,知道吗?”
  赵广田一溜儿小跑出了站台。站台上,王冬雨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站长老贾搭讪,看常胜这边处理完了,她走过来:“帮你送完东西了,你也该帮我送送孩子们了。”
  常胜只好朝老贾摆摆手:“站长,你瞧我第一天来就这么热闹,你的接风饭等我回来再吃吧。”
  站长一个劲儿点头,好像是表示理解,又好像是很高兴常胜去送王冬雨似的。
  山里的天气变化快,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常胜竟然觉得有点儿凉意。他转头看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的王冬雨咳嗽了一声:“开了半天一个劫道的都没遇上呀,你拉着我跑这一趟干吗?”
  王冬雨嘿嘿一笑:“看过《三国演义》吗?草船借箭知道吧?”
  “哦,你拿自己当诸葛亮了,合着我是鲁肃。”
  “美的你。你是船上的稻草人!”
  说着,王冬雨靠边停车,打开车门撂下一句“在这儿等着”,跑到车后从上面抱下个孩子,然后朝着路边亮灯的房子走过去。房子里立即钻出一对男女,像是两口子,一个劲儿冲王冬雨点头哈腰。王冬雨和对方说了几句什么,猛回头朝车里的常胜喊:“常警官,你是跟着我来的吧?”
  “是,我是跟着你来的!”常胜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心里说,我可不是跟着你来的吗,你还讹我二十块钱呢。
  王冬雨朝他竖起大拇指,回过头去又和那对男女说了几句话,两口子不停地点着头,似乎是听明白了。然后王冬雨才回到车上,继续沿着山路开下去。一路上,每将一个孩子送到家门口,她都照方抓药一般问常胜一遍。好几遍下来,把常胜问得怒火直往脑门上撞,几次想发作,王冬雨都指着后面的孩子说:“警察叔叔,注意点儿形象啊。”常胜只好把火气咽回肚子里。
  最后一个孩子送完了,没等常胜开口,王冬雨先从口袋里掏出盒烟卷递过去:“抽吧,我请客,这是我拿我爸的。”
  “我不抽,抽完怕给不起你钱!”常胜气哼哼的,“我说王主任,你拉着我送孩子我没意见,可是你到人家门口就弄这么一出,还‘业余木匠——就这一锯(句)’,你是不是拿我当枪使啊?”
  王冬雨笑嘻嘻地点点头:“就是拿你当枪使呀。你先别发火,听我说完你再急。狼窝铺这个地方,村民收入不高,外出打工的人多,很多家长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孩子不上学,我们当老师的能不管吗?可是这些家长总有借口,不是学校太远了山路不好走,就是家里没钱交不起学费。”   “所以你就用警察吓唬人?”
  王冬雨打开烟盒,抽出支烟递给常胜:“我也想了不少办法,比如和县教育局联合开展爱心捐助活动,又让我老爸召集村里的劳力修缮了学校,我开的这辆车也是自己家的,接送远道的孩子上下学……”
  “说了半天,没听出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呀?”常胜疑惑。
  “最近这段时间,有几家想偷着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帮工,我得找个人吓唬他们呀。赶巧你撞我枪口上了,我跟他们说你是上面派来专管失学儿童的警察。他们一听,都老实了。”
  王冬雨的话让常胜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小勇。小勇和这些孩子差不多大,但学习和生活的环境却有着天壤之别。十几岁的孩子了,每天不叫不起床,不给零花钱、不给买手机转天就“罢课”,还经常和几个小狐朋狗友逃课去网吧。更气人的是,给女生写情书被举报到老师那里还振振有词,说写情书是因为崇拜莎士比亚,为了以后当作家做准备……听了王冬雨的解释,常胜的火气早就消了,甚至有点儿佩服这个年纪轻轻的女教务主任。
  汽车歪歪扭扭开回站台,常胜转身下车,王冬雨在车里叫住他:“常警官,今天的事真得谢谢你帮忙。欢迎你有时间来学校参观,给孩子们上铁路安全课。”说着从车窗内伸出手,手里捏着二十块钱。“这是你的钱,拿走吧,算我免费帮助你执行公务。”
  常胜连忙摆手,本想说两句仗义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也怪不容易的,这二十块钱就算我扶贫了。”说完这话常胜就后悔了,拿眼瞟着王冬雨,生怕这个村里的高干子弟给自己来个窝脖儿。
  没想到王冬雨笑了笑:“谢谢常警官的慷慨捐赠,就算是你初次给学校的孩子们买学习用品了……”
  没等常胜再说话,王冬雨踩下油门,汽车拖着股黑烟拐过站台,钻进了夜幕中。
  这回轮到常胜郁闷了,本想再去车站办公室找贾站长赴宴的,但是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星,索性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老孙给他留下的那间小屋,屋里面清锅冷灶的,没有半点儿生气。常胜揉揉饿扁了的肚子,用电炉子烧开水,泡上自带的方便面,趁着泡面的工夫给媳妇周颖发了条信息:“我到狼窝铺了,孩子怎么样?咱妈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周颖的回复来了:“一切均好,你注意安全。”
  这就完了?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也不问问我吃没吃饭。周颖官样文章般的回复弄得常胜索然无味。他把手机扔在床上,捧起那碗方便面刚要张嘴,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叫声在夜晚的山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常胜差点儿把手里的面碗扔到地上。
  他顺手抄起门边的一把铁锨,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又连续叫了几声,这次常胜听出来了,这是有人掐着嗓子在学鬼哭狼嚎呢。这样的夜晚,谁会跑到车站来学鬼叫?肯定是傍晚那几个丢下化肥袋子逃跑的小子,他们趁晚上黑灯瞎火,找常胜算账来了。
  拿我当小孩子吓唬呢?常胜的无名火直接顶到脑门上,他拎起铁锨,抬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迎着夜晚的山风,常胜拉开准备开打的架势,朝着远处黑漆漆的山峦喊道:“谁在野地里学鬼哭呢?有种的都他妈给我站出来!”
  像是响应他的号召一样,几块砖头从黑暗中“嗖嗖嗖”地飞了出来,常胜左躲右闪,但身上还是挨了两下,气得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砖头,朝着黑暗里扔了回去。像是挑衅,黑暗中砖头又扔了回来。
  就这样,常胜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常胜无法冲过去,那边也不敢冲出来,两边砖头石块乱飞折腾了十几分钟,站台上一片狼藉。常胜连扔带骂忙活半天,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对方大概玩够了,悄悄退场,留下常胜独自握着铁锨,像只受伤的狼不停地喘着粗气。
  常胜想起白天老孙嘱咐自己的话,看来真是到了敌占区了。起身走到门边,借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光看过去,他忽然发现房子背后的菜地有些异样,白天还挺平整的,怎么现在看着凹凸不平的?绕过来仔细一看,差点儿没把他鼻子气歪了。
  面积不大的菜地像被猪拱了似的,这一堆儿那一块儿,白菜辣椒茄子都给刨出来了,有点儿像老电影里的鬼子兵进村,典型的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常胜这时候才恍然大悟,敢情人家跟自己耍了个调虎离山,前门砍砖头,后门有人抄后路。他不由得感叹,这小小的狼窝铺真是风紧水深呀。想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求援,可转念又想,自己前两天还调侃人家老孙是“午夜凶铃”呢,这个时候报应就轮到自己身上了。这个请求增援的电话要是打出去,说自己来驻站点的第一天就让人家劈头盖脸砸了一通砖头,最后连是谁干的都找不着,明天肯定會传遍全所尽人皆知,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呀。
  常胜在电话机跟前转了好几圈磨,真应了李教导员平时开会教育说的话了——产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只不过这个思想斗争是向不向所里求援。他像个戏剧学院里的新生练台步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走绺儿,最后咬牙跺脚地决定,忍了!不是他愿意吃这个哑巴亏,而是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昨天晚上还是阴风阵阵愁云惨淡,转天就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了。要不是爬上山坡的太阳透过破碎的窗户,把刺眼的光线洒在常胜的脸上,他还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呢。这可能是常胜从警以来最憋屈的一个夜晚了,更让他别扭的是,自己竟然窝窝囊囊地睡着了,还睡得那么死,连警服都没脱。
  屋外传来站长老贾的声音,像是正在指挥职工搞卫生。常胜伸手在脸上呼噜一把,推开门走了出去。果然,老贾正带着三个职工推着小车收拾满地的砖头呢。看见常胜,老贾把手里的铁锨往墙边一靠,从口袋里掏出烟卷:“来,常警官,先抽支烟。过会儿这哥儿几个就帮你收拾利索了。”
  常胜接过烟,却半天没有点燃。有心说你贾站长昨天晚上干吗去了?我这边一个人连蹿带蹦连喊带叫折腾了半夜,两边的砖头飞得跟流星赶月似的,这么大的动静,你在车站不可能充耳不闻吧,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搭把手。现在天亮了,你倒带着人来打扫战场了。可他不能埋怨,毕竟人家是来帮忙的,俗话说“举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还满脸堆笑地给你烟呢。   老贾可能也瞧出常胜的想法了,连忙打着火给他点燃香烟:“常警官,昨天晚上你这边闹腾我们知道,可值夜班的职工都在岗位上呢。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抽不出人手来呀。你也清楚,咱们狼窝铺站夜间有好几趟列车通过,夜间行车调度、信号都很重要,职工们都瞪着眼睛保安全呢。再说了,狼窝铺的治安环境不好,夜里大家伙儿都不敢出来,你可别埋怨我们不帮忙呀……”
  几句话说得有礼有面,把犄角旮旯都给腻瓷实了,给常胜剩下的只有表示感谢的话了。常胜使劲把脸上的肉挤挤,笑容灿烂如同菜地里被连根拔的茄子白菜:“贾站,你多想了,我可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谁让咱一脑袋扎到狼窝铺这个地方来呢,压根儿没想到欢迎仪式会这么搞。”
  賈站长无奈地说:“常警官,你是不知道呀,狼窝铺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远的别说了,就说抗战那会儿吧,国共两党的游击队都在这片山区里活动过。当年小日本够猖狂吧,弄两个小队就敢把县城占领了。可是整整一个大队,扛着迫击炮机关枪钻进山里来围剿游击队,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游击队打得满地找牙。知道为什么吗?此地太险恶,穷山恶水出刁民,又是占着地利人和,所以合该小日本倒霉。”
  常胜被贾站长的话勾起了兴趣:“那小日本吃了亏就不来报复吗?”
  “来了啊,在山里修炮楼安铁丝网好一通折腾,可没到半年就生生让村民和游击队给挤兑走了。说起这个事可热闹,当年日本鬼子修的炮楼离咱车站现在的位置不远,选的地点不错,可是架不住游击队白天晚上的打黑枪呀。老百姓还把水源给断了,鬼子吃水就得出来挑,出来容易,回去就难了,不是踩上地雷就是让神枪手给撂趴下了。炮楼没有通讯设备,鬼子靠军用信鸽传递信息,可放出去几只死几只,全让村民们放的鹰给叼走了,进了老百姓的汤锅。鬼子原打算依着山道修条公路支援山里,在山下放炮修路,山上也放炮往下炸石头,白天抽冷子就是一枪,晚上不是埋地雷就是学鬼叫,把小日本折腾得头昏脑胀,最后只好放弃。临了一句评语——这地方良民统统的不是。”
  最后这句话把常胜逗乐了,可转念一想,自己目前的处境不比当年的日本兵好多少,虽然人家没对自己打黑枪,可这满地的砖头和半夜的鬼哭狼嚎,和当年挤兑日本鬼子的招数如出一辙。再多想想,贾站长干吗跟自己聊这些呢?是不是话里有话?常胜的脑子转了几圈,冲贾站长笑了笑:“我是初来乍到,不了解此地还有这么悠久的革命传统。你是狼窝铺的老人,给我介绍点儿经验。”
  贾站长诧异:“老孙没跟你说过?”
  常胜摇头:“你刚才说的这些我是头一回听。我还纳闷儿呢,这么恶劣的环境,老孙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老孙平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惹大祸,别折腾出安全事故就行。真要管,老孙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去抓贼啊?”
  “我昨天可看见他们破封盗窃了,这样的事还算小吗?”常胜说的是行话。整节车皮装满货物后,要在车厢外面车锁的连接处加盖铅封,铅封上有发出站的标识,只有到达终点站时才能打开。列车运行沿途各站,车站工作人员都要检查铅封是否完整。如有破损,就意味着物资被盗窃过。
  “唉……”贾站长叹了口气,“小偷小摸的事情常有,只要丢的东西不多,我让列检员补上铅封也就算了。再说运输货物都有保险理赔,大不了铁路倒霉赔点儿钱呗。”
  常胜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像你说的这样,老孙不就成了地下工作者了吗?他就没发展点儿自己的人马,没几个朋友呀?”
  贾站长脸色微微一变,斜眼看了看常胜,转而又释然了:“常警官,你这是套我的话儿呀。不过也没关系,你刚来,有些事我是应该多跟你念叨念叨。”说完他又递过去一支烟,“我们这些人,常年累月在外面待着。在村民眼里,咱是外人,就跟城里人看农民工一样。老孙这么多年能待下来,不光是靠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得脑筋急转弯,做重点人的重点工作。工作有困难咋办?找上级找组织吧,这个组织远了点儿,最近的派出所离狼窝铺也要开两个钟头的车。不过,你可以在当地找啊。”
  “你的意思是说,找当地村委会?”
  “对呀!要不说当警察的没傻子呢,脑子转得就是快!”
  这句话噎得常胜直翻白眼儿,不过,对方的意思他是明白了。“你说的重点人,该不会是村委会主任王喜柱吧?”
  “就是他。昨天晚上你不是还帮他闺女送学生回家吗?这孩子不错,就是有点儿轴,大学毕业后放着市里的大公司不去,非要回这个穷乡僻壤的乡办小学当志愿者。”
  原来王冬雨还是个不拿薪水的志愿者,先不说她这么做出于何种想法,就冲她对孩子们认真呵护的这股劲,常胜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怪不得昨天你跟她聊得这么热闹呢,原来有她爸爸这层关系啊。”
  “话不能这么说,她爸爸是村委会主任不假,可人家一个女孩子,能跑咱山沟里来义务支教,这思想境界就够高的。”
  常胜笑了:“贾站长,我怎么听着你这话有点儿像支部书记的味儿呢,一套一套的。你是不是一马双跨身兼数职呀?”
  贾站长赶紧摇手:“常警官,你可别给我乱封官,咱车站有书记,姓郑,叫郑义。这几天轮到他倒休,等他回车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和贾站长聊到这个程度,常胜已经有主意了,他想去拜会一下这位村委会主任。


  还是贾站长的那辆自行车,常胜骑着它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小道上一路颠簸,好像坐在气球上一样。车站离狼窝铺村不算远,常胜却感觉像是在长征。此时他还没意识到,就是因为这次看似平常的走访,在以后的日子里,把他与这个不起眼的小站,还有这个小村庄紧紧联系在一起。
  按照贾站长的指点,常胜拐弯抹角地骑车进了村。村里只有一条翻边冒泥像搓板一样的柏油路,其余的充其量只能叫作“小道”,根本无法通过大型车辆。村民家的院墙上挂着各种山货,院子里种植的核桃、红果树,无一例外地展示着浓烈的山乡气息。
  几个老农蹲在墙根闲聊,常胜想上前打听村主任王喜柱的具体住址,刚要凑过去,对方就采取了明显的躲避动作,这个肢体语言意思很明白,人家不愿意跟你交流。无奈,他只好骑着车在村里转悠。绕过一排青砖砌墙的农家院,看见墙边有两个人,年长的那个叼着烟卷,穿着老式的绿警服,虽然有些旧,但很平整,年轻的那个正用板刷起劲地在墙面上涂抹着什么,估计是写标语呢。   常胜将车把一扭,凑过去一看,差点儿笑喷了。墙上一行大字,虽然有点儿歪歪扭扭,但很有震撼力,足以表明狼窝铺村执行计划生育这项国策的决心:“该扎不扎,堵门封家,上吊给绳,喝药给饼!”再一瞧写字的这个人,更熟了,就是昨天让自己抓了现行的赵广田。
  “你们村喝药还管饭是吗?”
  随着常胜的问话,赵广田紧跟着打了个冷战。回头看见跨在自行车横梁上穿着警服的常胜,脸上掠过一丝惊恐:“政府,不……不管饭。”
  “不管饭你写‘喝药给饼’?农药就着大饼吃?你们村福利不错啊。”
  这话引起了旁边年长者的注意。他凑前两步,看了看墙上的字,回身就给了赵广田一脚:“赵家老二,你怎么写的?净他妈篡改我的话。我是这么说的吗?我的原话是喝药给瓶儿!难怪有些政策落实不下去呢,到你们手里就变了味。”
  赵广田一个劲儿赔不是:“三叔,您别生气,我写错了,马上改过来。”
  “还改个屁啊!斗大的字都写墙上了,怎么改?”
  常胜插话:“好办。把饼字左边涂了,右边再加上个瓦字不就得了。”
  三叔先看看常胜,又回头看看墙上,点了点头:“还是公安同志水平高。赵家老二,你小子马上给我改过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揉搓得变了形,已经分辨不出品牌的烟卷,边往外抻边对常胜笑着,“公安同志,你是乡上派出所的吧?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是狼窝铺车站的驻站民警。”常胜骗腿下车。刚刚赵广田称呼对方“三叔”,他就猜出眼前这位穿着旧式警服的年长者是何许人了。
  “站上的公安不是老孙吗?”说话间烟卷递了过来,“我跟老孙特熟,他怎么没来呀?”
  “您就是村支书吧。老孙快退休了,不能总在外面驻站,所里安排我接替他的工作。我姓常,叫常胜,您以后就叫我小常吧。”
  王喜柱连连摇手:“我可不敢跟你们公安套近乎,还是叫你常警官吧。常警官来村里什么事啊?”
  常胜斜了一眼正在奋笔疾书的赵广田:“昨天车站发生一起运输物资被窃的案件,几个人明目张胆的就敢破封偷化肥。这个地方治安环境不好,我是来村里走访一下,主要是想和村委会、治保会接上头,商量下群防群治的办法。”
  王喜柱的脸上立刻挂了层霜:“常警官,你也许是不了解情况吧,我们村可是乡上的治安模范村。你们所老孙待了这么多年都没说过啥,你刚来两天就说这里不治安了。”
  常胜没想到对方的话这么倔,他咽了口唾沫,指着赵广田说:“昨天偷东西的人里面就有他。”
  王喜柱回头瞥了赵广田一眼:“这事我知道。赵家老二让你教育了一通,回来就对我坦白了,我对他又进行了一次更加严厉的再教育,棍子都打折了。昨天罚他给村里的几位五保户收拾场院,今天又跟着我宣传国策。”
  “可偷东西的不止他一个呀,半夜里他们还来报复我,又扔砖头又学鬼叫,还把老孙辛辛苦苦种的菜给拔了……”
  “常警官,你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王喜柱喷出一口烟雾,抬手指着周围起伏的山峦,“你看,这东面是龙家营,西面是后封台,南面是挂甲屯,北面是下马庄,中间才是狼窝铺村。火车从咱们这个村过,火车站还建在咱这里,四邻八乡这么多人都往村里来,你不能说偷东西的全是狼窝铺的人吧?”
  常胜被问住了。自己刚来一天,别说眼前的这个狼窝铺村了,就连车站周围的环境还没弄清楚呢。听王喜柱如数家珍般念叨着各个村庄的名字,他真的有点儿转向。
  看着常胜一脸茫然,王喜柱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常警官,按说你来咱村里视察,我应该带你四处看看。可是乡里过两天就来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我得赶紧布置一下,继续写标语去,你自己先溜达溜达。”
  说着,王喜柱招呼一下赵广田,两人拐过街角不见了。
  连口水也没给喝,就这么把常胜一个人撂旱地上了。走,不知道怎么下这个台阶;不走,又觉得站在这里特别尴尬。可没人搭理自己,还是得走。他两只手好不容易摸到自行车的车把,一咬牙上了车,顺着原路败兵似的往车站骑。
  刚骑到大路口,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声,鼓点般连续不断。常胜心说这是谁跟我示威呢?抬眼一看,还是昨天那辆送孩子的汽车,里面坐的正是王冬雨。
  这个时候碰到王冬雨,常胜心里不是滋味。自从来到狼窝铺,跟自己说话最多的就是这个乡村小学的教务主任了。可偏偏在自己被她爸爸“冷处理”的当口,王冬雨笑容可掬地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儿?等着看我被你爹礼送出境呢?”常胜没好气地说,“好歹我还帮你护送孩子们放学回家,你就这么跟我搞警民互助呀?”
  王冬雨笑呵呵地朝车后一挥手,示意常胜把自行车放在车厢里,等常胜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室里才说:“我在学校里见你骑车过去,就知道你要进村走访,想去追你,可这破车怎么也打不着火,等修好了开出来,你已经打道回府了。”
  常胜哼了一声:“我算是领教贵村村干部的狡猾了,云山雾罩跟我白话一通,最后让我没事自己遛遛!”
  “看你挺聪明的呀,怎么还没老孙心眼儿多呢。”
  “什么意思,挤兑我?”
  “你就是在城里待惯了,不了解乡下的具体情况。”王冬雨一个一个伸出手指头,“和我们这里的人打交道有几种办法,一是大脑袋,二是小爷们儿,三是打围子,四是拜把子,你哪样都不沾,还正儿八经地跟我爸爸打官腔,他可不就给你来个官对官?不瞒你说,他转身一走,心里准得骂你奥特,装大个儿不懂事。就这点上说,你还真不如老孙呢。”
  话说得有理,但常胜还是有点儿不服气:“这么说,老孙跟你爸爸拜把兄弟了?”
  “瞎说什么呀!”王冬雨冲常胜翻个白眼,“我是说人家老孙会套近乎。远的不说,老孙每次从城里回来都给我爸带条烟,没事的時候俩人还能喝两口,我爸身上穿的警服还是老孙送的呢。你说说看,老孙有事我爸能不帮他吗?”
  常胜知道,王冬雨这是在点拨自己,这会儿就别再拿架子了。于是,他往里蹭蹭身子:“王主任,你给我仔细讲讲这里面的事,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一二三四的。”   王冬雨一笑:“想知道呀,行。一节课四百块人民币,看你昨天帮过我的分儿上给你打对折,二百。”
  “你劫道儿去吧!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常胜差点儿没蹦起来,“王主任,你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怎么张嘴闭嘴离不开钱字呢?”
  王冬雨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不愿意就拉倒。我还告诉你,就是给我爸爸干活儿也得要钱!”
  目前这种情况,除了王冬雨,谁还会跟自己说这些呢?就说今天村里人看自己的目光,和自己以往看嫌疑人的眼神没多大区别,都是疑惑加上不信任。这种距离感真不是在短时间内能消除的。常胜叹口气,摸摸口袋:“我出门没带这么多钱,再降点儿,五十块成吗?”
  “一百!不能再少了。”
  认钱不认人的丫头片子,常胜心里骂,嘴上却说:“行!开课吧。听不明白不给钱啊。”
  “我不怕你赖账。”王冬雨摆出一副传道授业的样子,“狼窝铺的环境想必你也了解一点儿了,这里的人,虽说民风彪悍但不刁蛮,热情好客,厚道实在……”
  “我还真没看出来。”常胜耸耸肩。
  “别打岔,老师说话不许随便接下茬儿!”王冬雨瞪了常胜一眼,继续说,“山里人说的大脑袋不是你的大檐帽,是上面来的大官。乡里的镇上的区里的,还有市里的领导来检查工作,我爸爸都得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上面的领导嘴大手大脑袋大,一摇脑袋不同意,我爸不得跟人家说好听的呀?他这样子,老百姓都看在眼里,自然都会跟着买账。小爷们儿就好解释了,谁都不惹谁都不得罪,老老实实在狼窝铺当个窝囊废,这样人家也不会欺负你……”
  常胜忍不住哼了一声,不过没再插嘴。
  “打围子是句老话,就是说要和山里人套交情,感情远近不说,至少要混个脸熟。拜把子,就是和山里人做真兄弟,能把心掏给他们,他们也肯定对你坦诚相见。”
  常勝表示怀疑:“能吗?别回头我把心掏给他们,还落个特二的下场。”
  王冬雨微微一笑:“你觉得你今天还不够二吗?”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常胜。自己来到狼窝铺驻站,就好比农民工进城打工,新的空气新的环境,新的人群新的待遇。人家农民工好歹还有个老乡照应呢,可是自己却无依无靠。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卷铺盖回去,要么咬牙坚守……
  临近狼窝铺车站的岔路口,常胜没下车,而是让王冬雨开上了通往县城的那条路,县城里每天都有开往平海市的长途汽车。王冬雨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逃跑也得带上铺盖卷吧,就这样回去了?”
  “你懂什么,我这是回去搬救兵!”
  “行,你搬救兵以前先给我结账吧。”
  常胜撇撇嘴,从口袋里掏出张一百元的纸币递给王冬雨,王冬雨拿在手里甩了甩,纸币发出哗啦啦的脆响:“是真的吗?假币我可不要。”
  “睁大眼睛仔细看看,上面写着呢,中国人民很行。”
  “你认字吗?是中国人民银行!”
  “哦,我一直以为是人民币上弘扬民族精神呢。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平海的铁路警察也很行!”
  “是吗?我拭目以待。”


  所长室里,大刘正眯缝着眼看上级发下来的文件,被猛然间木桩般冒出来的常胜吓了一跳,吸了半口的烟连唾沫带烟雾完全从嘴里喷了出来:“狼……狼窝铺出事了?”
  “没出事我就不能回来了?”常胜忍住笑,“至于的吗,瞧把你吓的。也不问问你的部下怎么样,上来就盼着出事。”
  大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常胜一番,确认没什么“凶信”,才把心放下来:“常胜,咱们可是有君子协定的呀。去狼窝铺驻站是待一年,不是待一天。我昨天刚把你送过去,你被窝还没捂热转天就回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打算溜号,是想跟你说说狼窝铺的情况……”
  常胜的话没说完就被大刘伸手制止:“说什么呀,狼窝铺地处偏远环境艰苦,当地人员复杂治安状况恶劣,这些我比你清楚。有困难你就要想办法克服困难,不能遇到一点儿事就撒手闭眼,你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你让不让我说话了!”常胜火了,“我昨天晚上让人家劈头盖脸砸了一通砖头,今天早上又让村干部晾在一边,我都没跟你诉苦。我是来找你要支持、要装备的,你不用给我做思想工作,狼窝铺这地方,常爷待定了!”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大刘不由得又上下打量常胜一番,顺手把桌子上的香烟往前推了一下:“这才是你小子的性格,知难而上。说说吧,你要什么?”
  常胜也没客气,从烟盒里抽出支烟点上火:“驻站点的生活用品都齐全,这个不用所里操心。可是警用装备嘛都没有,你得给我配枪配子弹,配警棍配警绳配警笛,配警犬配铐子配汽车……”
  “你等会儿吧。”大刘拦住常胜的话头,“飞机大炮你要吗?你是去驻站不是去打仗。再说了,枪支管理规定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权给你发枪。不过,你说的警用装备倒是可以考虑,缺什么,你去找内勤领。”
  常胜其实早就盘算好了,他知道所长大刘的脾气,如果自己进门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大刘不仅不会好言安慰,反而会更加腻味,甚至连挖苦带损数落你一通都有可能。与其这样,不如争取主动。枪支纯粹是漫天要价,常胜为的就是那些警用装备。
  “还得给我条警犬,出去巡逻我得有个伴。”常胜说。
  “行。我马上给警犬队的老王打电话,让他们帮你解决。”
  “还得给我配辆汽车,汽油我自己想办法。”
  “我给你配辆自行车吧,所里没多余的汽车。”
  常胜摇摇脑袋:“狼窝铺地处偏远还在山里,管辖线路二十多公里,没有汽车我怎么去巡线,怎么去巡视货场?还有,处理治安案件送报审批,往来所里领取东西,你总不能让我每次都等长途汽车呀。”
  大刘使劲儿嘬了下牙花子。他心里明白常胜说的是实情。虽说以前老孙也巡线,可一般都是转悠转悠就回来,所里从来没要求他全程巡视。眼下常胜提出来了,自己还不能说不行。他沉吟片刻:“所里倒是有一辆闲下来的车,可总有毛病,本来想交还给公安处的,既然你要,那就开走吧。”   “就那辆破大发?比我岁数还大呢。”
  “不要拉倒。你去打听打听,有哪个驻站点能配车?别蹬鼻子上脸。”
  常胜不言声了。自己的目的虽说没有百分之百实现,可毕竟大刘还是给了他很多倾斜,见好就收吧。他向大刘请了个假,理由是需要整修车辆,再去警犬队挑警犬。大刘痛快地答应了,还说索性多歇两天回家看看。
  望着常胜的背影,大刘不由得将目光又投向桌子上的文件。常胜进来时,他有意拿报纸盖上了文件,就怕这个文件让常胜看见。标着文号的红头文件上写得清楚,公安处马上就要进行新一轮竞聘了,如果告诉常胜,他还能安心去狼窝铺驻站吗?可是不告诉,就意味着常胜将失去竞聘的机会。大刘使劲揉了一把脸,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不太磊落。


  那辆满是尘土,通身都看不出是黄还是黑的大发面包车,窝窝囊囊地趴在车库的角落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堆废铁。常胜从顾明手里接过钥匙,刚要打开车门,被顾明伸手拉住:“老常,我劝你别费劲儿了,压根儿打不着火,都报废的车你要它干吗呀?”
  常胜对着废铁叹了口气:“刘所好不容易答应给我辆汽车,是好是坏我都得先接着,找人修修看能不能开吧。顾所长,按理说我现在是归你管,你也应该给我点儿支持吧?”
  顾明赶紧把自己往外摘:“你知道我这个副所长管不了多大的事,修理汽车的费用你还是找刘所。他是一支笔,咱派出所的行政主管,兄弟我就是个跟班的,论资排辈我还得喊您师傅呢。常师傅,您就别给兄弟出难题了。”
  “行,我不给你添堵,你想办法先给我解决点儿汽油吧,总不能让我把车推走吧?”
  顾明松了口气:“这事交给我,保准给你办妥了。”
  其实,常胜根本没打算让顾明报销修车的费用,他想要的就是汽油。修车这个事还是得找自己的同学,现在开着三家修理厂、两家4S店的老板李东。
  给李东打了电话让他来拖车,常胜溜达出派出所。刚走到广场就被人叫住了,是民警小于。小于见了常胜,仍是一口一个警长地叫着,脸上挂着歉意的表情,他心里总觉得常胜被发配到狼窝铺驻站跟自己有关。如果不是自己那天冒冒失失地和几个大学生发生争执,也许现在还跟着常胜值勤呢。常胜摆出副老师傅的架子,拍拍小于的肩膀嘱咐了几句,转回身刚要走,目光却被广场里一个满头白发、疯疯癫癫、手里举着照片的老太太吸引住了。她就是两年前在车站广场丢了孙子的韩婶。
  韩婶的小孙子叫悦悦,长得白白胖胖特别招人喜欢,有事没事就拉着韩婶到车站来看火车,一来二去,韩婶和派出所的值勤民警都熟了。事情说来也蹊跷,两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韩婶照例带着悦悦来车站广场乘凉。小悦悦指着灯火通明的冷饮店要吃冰淇淋,韩婶一个大意,将悦悦留在了外面,等她拿着冰淇淋出来时,孩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韩婶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进派出所报案。当值的警长是张彦斌,他马上通知广场、候车室、售票大厅、站台等各个岗点的民警加紧寻找,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小悦悦的人影。直到常胜带着自己警组的人来接班,张彦斌才无奈地向韩婶宣布,小悦悦很有可能是走失了,还煞有介事地诱导韩婶,问孩子是不是在广场以外走失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不想自己背上一个案件,影响年终的各项考核。可是韩婶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在广场里面的冷饮店旁边丢失的,任凭张彦斌怎么引导死活不松口。
  看着满脸冒汗手足无措的张彦斌和神志恍惚语无伦次的韩婶,常胜赶紧安排警組的民警们找个清净点儿的房间先让韩婶冷静下来,然后制作笔录,剩下的人协助张彦斌他们去火车站以外的旅馆、地铁、长途汽车站走访询问。
  当时覆盖火车站的监控设施还不齐全,没办法调集视频资料。两个警组的人马折腾了一个晚上,才从附近的长途汽车站找到了线索。视频里,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略显土气的女人,怀里抱着手举冰淇淋的悦悦,在开往邻县的长途汽车周围转了一圈,然后转身朝车站外面走去。女人抱着孩子遮挡住自己的半个脸,举止从容,常胜感觉这是个老手,而且车站外面肯定有人接应。
  常胜拿着案件的材料来所里汇报,没想到张彦斌已经先期向值班的李教导员汇报了,并且把案子一股脑扣在了常胜的名下,理由是,自己接警时是孩子走失,常胜接班之后就定性为拐骗了。常胜火冒三丈,指着张彦斌的鼻子就是一通数落。张彦斌则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是你怎么骂我都可以,让我背这个案子就是不行。李教导员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劝解了一番,还是把这个案件划归到常胜名下,理由是常胜业务素质强,办案水平高,与群众沟通的能力好,这样的案子交给张彦斌领导不放心。常胜就这样戴着几顶高帽,背着一口黑锅回来了。
  从这以后,每逢看见车站里疯疯癫癫的韩婶,常胜心里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曾经向韩婶承诺过,要把孩子找回来,可是,查了好久,一直没找到孩子的下落。
  这次看见韩婶,常胜无奈地把头扭了过去,轻声跟小于嘱咐了几句,让他照看着点儿,别让韩婶乱跑,如果她饿了,就在食堂给她打份饭,晚上下班把她送回家。
  训犬队的副队长赵军是常胜同期入警的同学。赵军早就接到王队长的电话,知道有人来领警犬。王队长在电话里特意说,咱这里的警犬都是有数在谱的,给来人弄条像警犬的菜狗牵走,糊弄糊弄就行了。可是,看到来领警犬的竟然是常胜,赵军就知道今天凶多吉少。
  “什么风把你给刮狗窝来了?”赵军把烟递过去,“想吃肉你可找错地方了,我这儿没肉狗,一水儿的专业犬。”
  常胜接过烟,掏出打火机给两人点上:“兄弟,我不是韩国人过年——要你狗命来的。我现在在狼窝铺驻站,想从你这儿挑一条能顶事的好狗。”
  “你不是在客运站值勤吗,怎么几天没见,跑边远山区去了?犯错误了?”
  常胜横了赵军一眼:“恶心我是吧,嫌我现在混得还不够惨?你不就是个狗队长吗,成天和畜生抢食吃。我敢保证,翻翻狗食盆子,那里面有什么你们家现在就吃什么。”
  这话太损了,噎得赵军直翻白眼儿。他指了指正在院子里训犬的几个民警,压低声音冲常胜说:“哥们儿,嘴下留德。兄弟好歹也是个领导啊,别当着这么多人不给面子。”说着,拉着常胜的手往里走,进门以后指着墙东面的一排狗舍,“你自己看看,这条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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