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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遇
钱卫枫永远也忘不了1922年回家的那一幕。从浦西渡过黄浦江到浦东，头上是高悬的太阳，脚下却是泥泞的土路。坑坑洼洼，颠簸难行。汽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就陷在了路中央，离杨思镇还有一二里地。眼看就到家门口了，路却显得那般遥远。
汽车司机招呼乘客下车推车。钱卫枫跳下车，和众人合力推车，汽车从一个坑推出，又陷入另一个洼地，车轮在坑洼中直打转，司机下来看了直摇头。看来汽车一时无法通行，钱卫枫拎起箱子往前走去。还没走几步，听得有人尖叫，一位穿着长裙学生装打扮的姑娘脚崴倒地，裙子已沾满污泥，脸上手上也是脏兮兮一片。钱卫枫依稀记得这个姑娘也是从汽车上下来推车的，他上前扶起姑娘，看那姑娘脚踝已肿，伤得不轻，便说要赶紧找医家瞧瞧。姑娘说家里人会来接她，钱卫枫犹豫了，不知是离去还是陪在姑娘身边。姑娘看出他的窘迫，抿嘴而笑：“你还是个学生吧。”
“是！我是从国外读书回来……”还没等钱卫枫说完，姑娘眼睛一亮，“留学生啊，学的什么专业？”
“造火车，修铁路。”
“什么什么……修什么？”
那个时代见过铁路的人很少，钱卫枫加重了口气，一字一句吐出：“修——铁——路， 造——火——车。”
“好啊，那什么时候就在这里修条铁路，也好造福一方乡邻。”姑娘笑了，“我大学学的是土木专业，也想为家乡做点事。”
“真的，那你为家乡建条路，今后也不会受路堵之苦，把脚扭伤。”钱卫枫一说，姑娘乐了，“这个主意好……”
姑娘还想说什么，她家两个女眷找来车把她推走了。
钱卫枫继续踩着泥路高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听得前面又是一片喧哗。原来，一辆送菜的板车陷在河边一段塌陷的路基上，随着开裂的路基滑进了河里，扑向菜车的车主被众人拦下，号啕大哭起来。这是菜农几个月辛苦下来养家糊口的全部本钱，钱卫枫看着这人有点眼熟，认出这是儿时街坊阿成。
回家的路上，钱卫枫与阿成他们同行。阿成家世代为菜农，早年阿成的父亲也是在送菜途中，路遇台风，连人带车滑入河中而亡。走着走着，阿成突然停下来看着钱卫枫，问：“听人说你在国外学的是修路？”
钱卫枫想解释修路和修铁路是两回事，一时却不知怎么说，众人听见他是修路的，七嘴八舌央求他把路修好，弄得钱卫枫一时不知所措。
阿成一声大吼：“这修路要的是钱、是上面的命令，他一个学生娃哪有这么大本事？”话音未落，众人沉默了。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钱卫枫真有了给家乡造条铁路的“痴心妄想”。
二、相亲
在杨思镇上，钱家做的是米庄和药铺的生意，因为诚信经营小有名气。钱卫枫从小没了父母，是爷爷奶奶将他抚养成人。钱卫枫想和爷爷聊修路的事，刚开了头，爷爷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眨巴着眼睛说：“你说的事不是我们两个人能决定的。”他两手一摊，话锋一转：“现在说说你的事情吧。你也二十多了，你奶奶催了我好几次了，她托人给你说了一门亲，明早你就去周浦相亲吧。”
“不把修路的事说好，相亲慢议。”
“不把相亲的事落实，修路慢议。”
爷爷是镇上出了名的犟脾气，钱卫枫拗不过爷爷，第二天一早乖乖地跟着爷爷到周浦朱家相亲了。
周浦的朱家在上海滩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厂子，在老家经营的是祖业。两家都是当地的殷实人家，朱天仁和钱卫枫爷爷也是多年老友，当年因为出行不便，他们和附近乡绅一起出资筹建了上南路，朱天仁成了新成立的上南交通事务局董事，修路买汽车，不想连年亏损。一坐下来，朱天仁就向老友倒起了苦水。
“那亏损的原因在哪？”钱卫枫听着也来了兴趣。朱天仁一拍桌子，说：“问题在投入资金有限，材料劣质，施工又落后……”
“原本筹钱修路，是想给大家带来便利，现在是怨声载道。”钱卫枫爷爷声音越说越低，朱天仁叹息一声，“好事办成了烦心事，真不知道这以后该怎么办。”
“就按着我说的办法去办……”随着声音，外面走进来一位妙龄姑娘。姑娘和钱卫枫的目光一相遇，两人都愣了一下。她就是那位崴了脚的姑娘。
朱天仁拉过姑娘介绍道：“這是小女朱玉玬。玉玬，这就是前来相亲的钱先生，刚从德国留学回来。”
“是你呀，修铁路造火车的……”朱玉玬笑了，“爸，你不会造个火车给我做嫁妆吧。”
朱玉玬性格直率，像个男孩子一般。不管朱天仁使劲使眼色想暗中阻止她，她还是自顾自说：“爸，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要彻底改变你们上南交通事务局亏损，只能把你们的破路改成铁路。”
“去去，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事务局的事情是你操心的吗？”朱天仁嗔怒，朱玉玬也不买账，“我这是上上之策。再说我也是交通大学的学生。你总不会是让我上了大学不派一点用场吧。”
“今天不说这事，今天是你相亲。”
“好，那就说说相亲之事。”朱玉玬走到钱卫枫跟前，“我刚才跟我爸要的嫁妆你听到了，我要嫁的丈夫如果是你，你这个修铁路造火车的留学生，得把你造的火车开到我家来迎娶，做得到吗？”
“如果你爸备好这份嫁妆，我一定拿得出你满意的聘礼！”
“好，一言为定！“
钱卫枫爷爷急了，连连叫着，“使不得，使不得。我这么大年纪还没坐过火车，要这火车开到你家来迎娶，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我还等着抱重孙啊。”
朱天仁哈哈大笑。
三、相知
钱卫枫爷爷回到家里就气倒了。孙子的终身大事，让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修铁路造火车”给砸了。钱卫枫倒是很高兴，还说火车作媒，此缘难了。钱卫枫爷爷说你个傻小子，这是人家转着弯来回绝你，你听不出来。钱卫枫要和爷爷打赌，不出一月他们必然来找我说火车一事。
才过去一星期，朱天仁就来钱家了，他代表董事会请钱卫枫去为修铁路做前期考察。 第二天，钱卫枫正要出门去拜访铁路局的学长，朱玉玬就来了，说要和他同去。钱卫枫面露难色，心里却有了主意。渡过江来，他叫上一辆三轮车，来到了大马路（现在的南京东路）。一般女人总会被这里的花花世界吸引，一逛街就忘了时间，没想到朱玉玬立刻识破了他的诡计。
“你带我来这里干吗？”朱玉玬杏眼怒睁，还没等钱卫枫作答，连珠炮齐发，“你以為本姑娘没事来陪你逛街的吗？我爹把这么重要之事托付你，你就如此敷衍了事？我爹还想将我托付给你呢，你也就这样敷衍我吗？”
钱卫枫忙赔不是，乖乖带她往学长那里去。到了铁路局，钱卫枫还没作声，朱玉玬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钱卫枫还未订亲的未婚妻。订不订得成亲，得看他们家乡通不通得上火车。学长一听乐了，说我一定尽力，促成你们美好姻缘。
业务方面钱卫枫没有压力，牵涉到价格就有点糊涂了。朱玉玬倒是盘算精明，脑子灵敏。从学长那儿出来，钱卫枫瞧着她笑了，没想着带她出来还能派上些用场。朱玉玬谦虚地说，取长补短，天作之合。这话说得两人都脸红了。
引进机器设备是钱卫枫的业务，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修路和铺铁轨，让朱玉玬大学专业也有了用武之地。让他们头疼的，是那些因为修路通车动迁的乡民，给他们再多补偿也不愿意。有个叫黑皮的人甚至要打钱卫枫，朱玉玬发飙了，“你们要把事搅黄，将来不怕被子孙后代骂吗？”
朱玉玬一吼，这些人没了声音。回去的路上，钱卫枫由衷地说：“你发起脾气来这么凶啊。比我想象中强，这次要不是你，许多事我还真搞不定。”
“哼！”朱玉玬横过脸，“我的好，你慢慢会越发现越多。”
一月后，两人拿出了考察报告给朱天仁。朱天仁说他马上交董事会讨论，等他好消息。
四、相行
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好消息。
原来，董事会赞同考察报告，但修铁路通火车的投入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钱难倒了大家，这事从开春一直拖到了深秋，眼看就要黄了。
听闻此事的朱玉玬急了：“爸，实在没钱，把我的嫁妆钱先拿出来。”
朱天仁一口拒绝：“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用女儿的嫁妆钱，这事要传到外面，你老爸颜面都没了。”
“爸，”朱玉玬认真地说，“我俩是因为修铁路通火车走到一起的，火车算成我的嫁妆，铁路就是我的婚姻之路，这是我的想法，也是钱卫枫的想法。对吗？”
“对，我和我爷爷也商量好了，把我们要翻建房子的钱先拿出来。还有我们结婚的钱都先垫用，我留学这几年也存下点私房钱，都能凑起来。只要能通上火车，要我们做什么都行。”钱卫枫激动了。
朱天仁大叫一声好，说：“孩子们啊，有你们这句话，为父我卖厂典田，定把这铁轨铺起来。”
经过几轮激烈的讨论，上南交通事务局下了决心，铺设一条轨道，开通小火车。以黄浦江渡口周家渡为起点，途经杨思、三林等站，终点周浦，全长13.8公里。作为当地人，钱卫枫负责业务的同时，还要兼顾不少事务，很快成了骨干成员。
阿成听说要建铁路，带着一帮乡亲，找到了钱卫枫。夯实路基需要劳力，钱卫枫把他们介绍到基建部，这个活就交给了他们。既能为家乡小火车出力，还能挣钱，众人很是开心。不想却差点出了大纰漏。
一月后的一天，工程技术人员检测路基夯实不合格，有人偷工减料。基础不打牢，隆隆的铁家伙从上面开过，下面承载不了重力，那会路毁车翻。
钱卫枫找来阿成一顿臭骂，大吼道：“你们就不怕将来车毁人亡害了家乡人吗？”
吓得阿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交代了实情：“是……是黑皮把材料偷了去，说我们敢报官，就砍掉我们的手脚。我们怕就……”
工程叫停，钱卫枫停职。
朱玉玬来看钱卫枫，两人默然无语，淆然泪下。
“别气馁，总会过去的。”朱玉玬轻轻擦去钱卫枫脸上泪珠，“我爸告诉我，上川交通股份公司也要在浦东建小火车，从庆宁寺到川沙城厢。”
“真的？”钱卫枫一下来劲了，朱玉玬继续说：“他们的董事长就是川沙的举人黄炎培先生。我爸让我们去拜会他，两家公司相互帮助相互取经，少走弯路……”
黄炎培见到两个人很是高兴，他没想到修建上南小火车的还有两位本地的年轻人，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双方告别时天色已灰蒙一片，乡间小路坎坷不平，钱卫枫兴奋地抓起了朱玉玬的手“路再难走，相携相行，会走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路，你有没有信心？”
朱玉玬用力点头，两人牵手向前。
五、相恋
周家渡口就在黄浦江东岸，从德国进口的小火车机身和钢轨置放在此。钱卫枫、朱玉玬和其他工程人员日夜驻扎工地。
那夜月亮皎洁，两个年轻人钻进机车，靠在一起。钱卫枫充满憧憬地问：“你说，将来通上小火车，这里会变成啥模样？”
“肯定会越来越繁华，说不定世界各地的人都会来这里，知道上海还有个叫周家渡的地方。”朱玉玬没想到，她说的这一切，九十年之后真的实现了，就在周家渡这一带，上海世博会召开。钱卫枫听朱玉玬这般说，虽是兴奋，紧接着一声叹：“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这个梦要到哪年才能实现啊。”
钱卫枫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刺耳响声。一伙人执着火把冲了进来。朱玉玬吓得直往钱卫枫怀里钻。钱卫枫一直听说后滩那边，有从黄浦江上坐着舢板来打家劫舍的盗贼，他冷静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钱卫枫厉声问。领头的疤脸邪笑着：“不干什么，爷们没钱了，绑个票换两个钱。”
“要绑绑我一人，你们放了她。”钱卫枫挡在了朱玉玬面前，疤脸大喝一声：“一起带走！”
盗匪开出价，用一百大洋来赎朱玉玬和钱卫枫。钱卫枫家里哪有这么多钱，盗匪又放话，那小火车机身卖了不是有钱了。钱卫枫的爷爷去找朱天仁，哭丧着脸：“朱老板，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不能因为造个火车把孙子也弄没了。” 老人一急，口无遮拦。朱天仁不和他计较，他的压力比谁都大。为了小火车，他把厂子卖了，祖上传下的田地典当了，倾其所有都投在小火车上面了。现在让他拿出一百大洋，他真的不知去何处筹措。
再说钱卫枫和朱玉玬被绑到匪窝，摘下面罩。钱卫枫心里已有了主意，“各位好漢，我知道你们是冲着钱来的，不知你们是真要钱，还是假要钱？”
“什么意思？”
“朱老板不见女儿回去是不会给钱的，我比她女儿值钱。你想啊，我是他的女婿，又是工程负责人，我回不去，那里堆着的这机身和钢轨会变成一堆废铜烂铁。这些东西要比一百大洋值钱多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钱卫枫说完，疤脸凑了上来，“那你的意思，把她放了把你留下？”
“是！”钱卫枫坚定地点下头，朱玉玬叫起来，“不行，他走我留……”
钱卫枫急了，狠命拉过她轻声耳语：“逞什么能，你是女的，走一个是一个。好好活着，我爱你！”
“我也爱你！”朱玉玬眼泪涌出，她知道这留下意味着什么。
“哈哈。”疤脸大笑，“放一个留一个可以，不过走的那个要带走留的那个身上一点东西，不然朱老板不会乖乖把一百大洋送来。”
“你要什么东西？”
疤脸拿出一把斧头，指着钱卫枫，“一根手指。”
“不！”朱玉玬发疯一般叫起，一个喽啰一掌将她击昏……
当朱玉玬醒来时，已坐上了回家的舢板，手里捧着的布包着钱卫枫的一根小指……钱卫枫最终被朱天仁赎了出来，他卖了祖屋救了钱卫枫。看到住在茅草屋里的朱天仁，钱卫枫跪在地上。
朱天仁扶起钱卫枫，又拉过女儿，“患难见真情，我对你们现在只一个要求，尽快把婚事办了。”
“玉玬说过，要用火车来迎娶她。小火车开通那天，便是我们完婚之日。”两人深情相望，十指紧扣一块。
六、相拥
转眼就是上海的黄梅天，工程也进入最困难时期。路基铺设到三林这一块特别怪异，时有凹陷。朱玉玬查了史料，发现古时这一大片是河流，怕是现在地下仍有暗流涌动。钱卫枫向工程部提出改道，工程部不同意，他们有规定完工时间，误了工期担不起责任。钱卫枫火了，人命关天谁担得起责任？吵声惊动总工程师，他听了钱卫枫反映的情况，马上下令停工。总工命令还没下达，有人叫着闯了进来。连日阴雨河堤决口，河水倒灌淹了路基。
“总工，时间紧迫，改道的方案得立刻定下来。”钱卫枫知道停工是暂时的，雨一停必须得按新方案改建，不然现在建成的路基都会受影响。总工皱着眉头：“我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可是现在雨这么大，测试有危险，我派谁去是好。”
“我去！”钱卫枫主动请缨，总工盯着他：“你？”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一带是熟悉的。再说我从德国学成回来，学的技术先进，总工，我去是最最合适的。”钱卫枫说得真挚，总工点头：“我相信你，保护好自己，去吧。”
经过一天的勘查，钱卫枫和几个工程人员测定了新的道路走向，正在他们经过堤岸准备回去时，又一处河堤决口了，河水如一大群脱了缰绳的野马，从决口的河堤涌来。看着花了众人多少心血的路基浸泡在水中，钱卫枫顾不得一切，扛起一袋黄沙想去堵住决口。只听有人大叫危险，接着他脚下一滑，跌入河中，奔涌的波浪很快将他吞噬。
得到消息的朱玉玬，谁也劝不回，一定要找到他。最终，在下游找到了钱卫枫的一只鞋子，朱玉玬止不住放声大哭。
三天后，雨终于停了。工程按照新的路线重新启动，就在这时，钱卫枫绷着绷带瘸着一条腿又出现在了工地上。也真是命大，从小识得水性的他，被冲到下游，爬上岸已昏了过去，好心人将他送往医院。他的左腿废了，躺着的他病还没好，就急着赶了回来。朱玉玬拉着钱卫枫，泪流不止，两人紧紧相拥。工程部响起热烈的掌声。
上南路的小火车终于通了，运输业务不断提升，上南交通事务局转亏为盈。与此差不多时间，上川路上的小火车也建成了，两条线一南一北，成为最早开发浦东的两条主干线，大大方便了沿线居民出行。
朱天仁赎回了祖屋，钱卫枫却迟迟没有上门，他让人送来一封书信，说自己已经是手足残疾之人，不能耽误朱天玬后半辈子的幸福。朱天玬放出话来，如果钱卫枫不来迎娶她，她就自己“嫁”上门。朱玉玬也真是说到做到，在父亲和亲戚朋友的陪同下，坐着小火车从周浦到杨思，热热闹闹嫁给了钱卫枫。两人的故事传为佳话。
上南线小火车运行33年，直到1957年才拆除，建成上南路。上川线的小火车直到20世纪70年代，还“呜呜”叫着一直在行驶。
（插图/陆小弟）
钱卫枫永远也忘不了1922年回家的那一幕。从浦西渡过黄浦江到浦东，头上是高悬的太阳，脚下却是泥泞的土路。坑坑洼洼，颠簸难行。汽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就陷在了路中央，离杨思镇还有一二里地。眼看就到家门口了，路却显得那般遥远。
汽车司机招呼乘客下车推车。钱卫枫跳下车，和众人合力推车，汽车从一个坑推出，又陷入另一个洼地，车轮在坑洼中直打转，司机下来看了直摇头。看来汽车一时无法通行，钱卫枫拎起箱子往前走去。还没走几步，听得有人尖叫，一位穿着长裙学生装打扮的姑娘脚崴倒地，裙子已沾满污泥，脸上手上也是脏兮兮一片。钱卫枫依稀记得这个姑娘也是从汽车上下来推车的，他上前扶起姑娘，看那姑娘脚踝已肿，伤得不轻，便说要赶紧找医家瞧瞧。姑娘说家里人会来接她，钱卫枫犹豫了，不知是离去还是陪在姑娘身边。姑娘看出他的窘迫，抿嘴而笑：“你还是个学生吧。”
“是！我是从国外读书回来……”还没等钱卫枫说完，姑娘眼睛一亮，“留学生啊，学的什么专业？”
“造火车，修铁路。”
“什么什么……修什么？”
那个时代见过铁路的人很少，钱卫枫加重了口气，一字一句吐出：“修——铁——路， 造——火——车。”
“好啊，那什么时候就在这里修条铁路，也好造福一方乡邻。”姑娘笑了，“我大学学的是土木专业，也想为家乡做点事。”
“真的，那你为家乡建条路，今后也不会受路堵之苦，把脚扭伤。”钱卫枫一说，姑娘乐了，“这个主意好……”
姑娘还想说什么，她家两个女眷找来车把她推走了。
钱卫枫继续踩着泥路高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听得前面又是一片喧哗。原来，一辆送菜的板车陷在河边一段塌陷的路基上，随着开裂的路基滑进了河里，扑向菜车的车主被众人拦下，号啕大哭起来。这是菜农几个月辛苦下来养家糊口的全部本钱，钱卫枫看着这人有点眼熟，认出这是儿时街坊阿成。
回家的路上，钱卫枫与阿成他们同行。阿成家世代为菜农，早年阿成的父亲也是在送菜途中，路遇台风，连人带车滑入河中而亡。走着走着，阿成突然停下来看着钱卫枫，问：“听人说你在国外学的是修路？”
钱卫枫想解释修路和修铁路是两回事，一时却不知怎么说，众人听见他是修路的，七嘴八舌央求他把路修好，弄得钱卫枫一时不知所措。
阿成一声大吼：“这修路要的是钱、是上面的命令，他一个学生娃哪有这么大本事？”话音未落，众人沉默了。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钱卫枫真有了给家乡造条铁路的“痴心妄想”。
二、相亲
在杨思镇上，钱家做的是米庄和药铺的生意，因为诚信经营小有名气。钱卫枫从小没了父母，是爷爷奶奶将他抚养成人。钱卫枫想和爷爷聊修路的事，刚开了头，爷爷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眨巴着眼睛说：“你说的事不是我们两个人能决定的。”他两手一摊，话锋一转：“现在说说你的事情吧。你也二十多了，你奶奶催了我好几次了，她托人给你说了一门亲，明早你就去周浦相亲吧。”
“不把修路的事说好，相亲慢议。”
“不把相亲的事落实，修路慢议。”
爷爷是镇上出了名的犟脾气，钱卫枫拗不过爷爷，第二天一早乖乖地跟着爷爷到周浦朱家相亲了。
周浦的朱家在上海滩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厂子，在老家经营的是祖业。两家都是当地的殷实人家，朱天仁和钱卫枫爷爷也是多年老友，当年因为出行不便，他们和附近乡绅一起出资筹建了上南路，朱天仁成了新成立的上南交通事务局董事，修路买汽车，不想连年亏损。一坐下来，朱天仁就向老友倒起了苦水。
“那亏损的原因在哪？”钱卫枫听着也来了兴趣。朱天仁一拍桌子，说：“问题在投入资金有限，材料劣质，施工又落后……”
“原本筹钱修路，是想给大家带来便利，现在是怨声载道。”钱卫枫爷爷声音越说越低，朱天仁叹息一声，“好事办成了烦心事，真不知道这以后该怎么办。”
“就按着我说的办法去办……”随着声音，外面走进来一位妙龄姑娘。姑娘和钱卫枫的目光一相遇，两人都愣了一下。她就是那位崴了脚的姑娘。
朱天仁拉过姑娘介绍道：“這是小女朱玉玬。玉玬，这就是前来相亲的钱先生，刚从德国留学回来。”
“是你呀，修铁路造火车的……”朱玉玬笑了，“爸，你不会造个火车给我做嫁妆吧。”
朱玉玬性格直率，像个男孩子一般。不管朱天仁使劲使眼色想暗中阻止她，她还是自顾自说：“爸，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要彻底改变你们上南交通事务局亏损，只能把你们的破路改成铁路。”
“去去，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事务局的事情是你操心的吗？”朱天仁嗔怒，朱玉玬也不买账，“我这是上上之策。再说我也是交通大学的学生。你总不会是让我上了大学不派一点用场吧。”
“今天不说这事，今天是你相亲。”
“好，那就说说相亲之事。”朱玉玬走到钱卫枫跟前，“我刚才跟我爸要的嫁妆你听到了，我要嫁的丈夫如果是你，你这个修铁路造火车的留学生，得把你造的火车开到我家来迎娶，做得到吗？”
“如果你爸备好这份嫁妆，我一定拿得出你满意的聘礼！”
“好，一言为定！“
钱卫枫爷爷急了，连连叫着，“使不得，使不得。我这么大年纪还没坐过火车，要这火车开到你家来迎娶，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我还等着抱重孙啊。”
朱天仁哈哈大笑。
三、相知
钱卫枫爷爷回到家里就气倒了。孙子的终身大事，让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修铁路造火车”给砸了。钱卫枫倒是很高兴，还说火车作媒，此缘难了。钱卫枫爷爷说你个傻小子，这是人家转着弯来回绝你，你听不出来。钱卫枫要和爷爷打赌，不出一月他们必然来找我说火车一事。
才过去一星期，朱天仁就来钱家了，他代表董事会请钱卫枫去为修铁路做前期考察。 第二天，钱卫枫正要出门去拜访铁路局的学长，朱玉玬就来了，说要和他同去。钱卫枫面露难色，心里却有了主意。渡过江来，他叫上一辆三轮车，来到了大马路（现在的南京东路）。一般女人总会被这里的花花世界吸引，一逛街就忘了时间，没想到朱玉玬立刻识破了他的诡计。
“你带我来这里干吗？”朱玉玬杏眼怒睁，还没等钱卫枫作答，连珠炮齐发，“你以為本姑娘没事来陪你逛街的吗？我爹把这么重要之事托付你，你就如此敷衍了事？我爹还想将我托付给你呢，你也就这样敷衍我吗？”
钱卫枫忙赔不是，乖乖带她往学长那里去。到了铁路局，钱卫枫还没作声，朱玉玬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钱卫枫还未订亲的未婚妻。订不订得成亲，得看他们家乡通不通得上火车。学长一听乐了，说我一定尽力，促成你们美好姻缘。
业务方面钱卫枫没有压力，牵涉到价格就有点糊涂了。朱玉玬倒是盘算精明，脑子灵敏。从学长那儿出来，钱卫枫瞧着她笑了，没想着带她出来还能派上些用场。朱玉玬谦虚地说，取长补短，天作之合。这话说得两人都脸红了。
引进机器设备是钱卫枫的业务，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修路和铺铁轨，让朱玉玬大学专业也有了用武之地。让他们头疼的，是那些因为修路通车动迁的乡民，给他们再多补偿也不愿意。有个叫黑皮的人甚至要打钱卫枫，朱玉玬发飙了，“你们要把事搅黄，将来不怕被子孙后代骂吗？”
朱玉玬一吼，这些人没了声音。回去的路上，钱卫枫由衷地说：“你发起脾气来这么凶啊。比我想象中强，这次要不是你，许多事我还真搞不定。”
“哼！”朱玉玬横过脸，“我的好，你慢慢会越发现越多。”
一月后，两人拿出了考察报告给朱天仁。朱天仁说他马上交董事会讨论，等他好消息。
四、相行
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好消息。
原来，董事会赞同考察报告，但修铁路通火车的投入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钱难倒了大家，这事从开春一直拖到了深秋，眼看就要黄了。
听闻此事的朱玉玬急了：“爸，实在没钱，把我的嫁妆钱先拿出来。”
朱天仁一口拒绝：“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用女儿的嫁妆钱，这事要传到外面，你老爸颜面都没了。”
“爸，”朱玉玬认真地说，“我俩是因为修铁路通火车走到一起的，火车算成我的嫁妆，铁路就是我的婚姻之路，这是我的想法，也是钱卫枫的想法。对吗？”
“对，我和我爷爷也商量好了，把我们要翻建房子的钱先拿出来。还有我们结婚的钱都先垫用，我留学这几年也存下点私房钱，都能凑起来。只要能通上火车，要我们做什么都行。”钱卫枫激动了。
朱天仁大叫一声好，说：“孩子们啊，有你们这句话，为父我卖厂典田，定把这铁轨铺起来。”
经过几轮激烈的讨论，上南交通事务局下了决心，铺设一条轨道，开通小火车。以黄浦江渡口周家渡为起点，途经杨思、三林等站，终点周浦，全长13.8公里。作为当地人，钱卫枫负责业务的同时，还要兼顾不少事务，很快成了骨干成员。
阿成听说要建铁路，带着一帮乡亲，找到了钱卫枫。夯实路基需要劳力，钱卫枫把他们介绍到基建部，这个活就交给了他们。既能为家乡小火车出力，还能挣钱，众人很是开心。不想却差点出了大纰漏。
一月后的一天，工程技术人员检测路基夯实不合格，有人偷工减料。基础不打牢，隆隆的铁家伙从上面开过，下面承载不了重力，那会路毁车翻。
钱卫枫找来阿成一顿臭骂，大吼道：“你们就不怕将来车毁人亡害了家乡人吗？”
吓得阿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交代了实情：“是……是黑皮把材料偷了去，说我们敢报官，就砍掉我们的手脚。我们怕就……”
工程叫停，钱卫枫停职。
朱玉玬来看钱卫枫，两人默然无语，淆然泪下。
“别气馁，总会过去的。”朱玉玬轻轻擦去钱卫枫脸上泪珠，“我爸告诉我，上川交通股份公司也要在浦东建小火车，从庆宁寺到川沙城厢。”
“真的？”钱卫枫一下来劲了，朱玉玬继续说：“他们的董事长就是川沙的举人黄炎培先生。我爸让我们去拜会他，两家公司相互帮助相互取经，少走弯路……”
黄炎培见到两个人很是高兴，他没想到修建上南小火车的还有两位本地的年轻人，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双方告别时天色已灰蒙一片，乡间小路坎坷不平，钱卫枫兴奋地抓起了朱玉玬的手“路再难走，相携相行，会走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路，你有没有信心？”
朱玉玬用力点头，两人牵手向前。
五、相恋
周家渡口就在黄浦江东岸，从德国进口的小火车机身和钢轨置放在此。钱卫枫、朱玉玬和其他工程人员日夜驻扎工地。
那夜月亮皎洁，两个年轻人钻进机车，靠在一起。钱卫枫充满憧憬地问：“你说，将来通上小火车，这里会变成啥模样？”
“肯定会越来越繁华，说不定世界各地的人都会来这里，知道上海还有个叫周家渡的地方。”朱玉玬没想到，她说的这一切，九十年之后真的实现了，就在周家渡这一带，上海世博会召开。钱卫枫听朱玉玬这般说，虽是兴奋，紧接着一声叹：“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这个梦要到哪年才能实现啊。”
钱卫枫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刺耳响声。一伙人执着火把冲了进来。朱玉玬吓得直往钱卫枫怀里钻。钱卫枫一直听说后滩那边，有从黄浦江上坐着舢板来打家劫舍的盗贼，他冷静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钱卫枫厉声问。领头的疤脸邪笑着：“不干什么，爷们没钱了，绑个票换两个钱。”
“要绑绑我一人，你们放了她。”钱卫枫挡在了朱玉玬面前，疤脸大喝一声：“一起带走！”
盗匪开出价，用一百大洋来赎朱玉玬和钱卫枫。钱卫枫家里哪有这么多钱，盗匪又放话，那小火车机身卖了不是有钱了。钱卫枫的爷爷去找朱天仁，哭丧着脸：“朱老板，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不能因为造个火车把孙子也弄没了。” 老人一急，口无遮拦。朱天仁不和他计较，他的压力比谁都大。为了小火车，他把厂子卖了，祖上传下的田地典当了，倾其所有都投在小火车上面了。现在让他拿出一百大洋，他真的不知去何处筹措。
再说钱卫枫和朱玉玬被绑到匪窝，摘下面罩。钱卫枫心里已有了主意，“各位好漢，我知道你们是冲着钱来的，不知你们是真要钱，还是假要钱？”
“什么意思？”
“朱老板不见女儿回去是不会给钱的，我比她女儿值钱。你想啊，我是他的女婿，又是工程负责人，我回不去，那里堆着的这机身和钢轨会变成一堆废铜烂铁。这些东西要比一百大洋值钱多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钱卫枫说完，疤脸凑了上来，“那你的意思，把她放了把你留下？”
“是！”钱卫枫坚定地点下头，朱玉玬叫起来，“不行，他走我留……”
钱卫枫急了，狠命拉过她轻声耳语：“逞什么能，你是女的，走一个是一个。好好活着，我爱你！”
“我也爱你！”朱玉玬眼泪涌出，她知道这留下意味着什么。
“哈哈。”疤脸大笑，“放一个留一个可以，不过走的那个要带走留的那个身上一点东西，不然朱老板不会乖乖把一百大洋送来。”
“你要什么东西？”
疤脸拿出一把斧头，指着钱卫枫，“一根手指。”
“不！”朱玉玬发疯一般叫起，一个喽啰一掌将她击昏……
当朱玉玬醒来时，已坐上了回家的舢板，手里捧着的布包着钱卫枫的一根小指……钱卫枫最终被朱天仁赎了出来，他卖了祖屋救了钱卫枫。看到住在茅草屋里的朱天仁，钱卫枫跪在地上。
朱天仁扶起钱卫枫，又拉过女儿，“患难见真情，我对你们现在只一个要求，尽快把婚事办了。”
“玉玬说过，要用火车来迎娶她。小火车开通那天，便是我们完婚之日。”两人深情相望，十指紧扣一块。
六、相拥
转眼就是上海的黄梅天，工程也进入最困难时期。路基铺设到三林这一块特别怪异，时有凹陷。朱玉玬查了史料，发现古时这一大片是河流，怕是现在地下仍有暗流涌动。钱卫枫向工程部提出改道，工程部不同意，他们有规定完工时间，误了工期担不起责任。钱卫枫火了，人命关天谁担得起责任？吵声惊动总工程师，他听了钱卫枫反映的情况，马上下令停工。总工命令还没下达，有人叫着闯了进来。连日阴雨河堤决口，河水倒灌淹了路基。
“总工，时间紧迫，改道的方案得立刻定下来。”钱卫枫知道停工是暂时的，雨一停必须得按新方案改建，不然现在建成的路基都会受影响。总工皱着眉头：“我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可是现在雨这么大，测试有危险，我派谁去是好。”
“我去！”钱卫枫主动请缨，总工盯着他：“你？”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一带是熟悉的。再说我从德国学成回来，学的技术先进，总工，我去是最最合适的。”钱卫枫说得真挚，总工点头：“我相信你，保护好自己，去吧。”
经过一天的勘查，钱卫枫和几个工程人员测定了新的道路走向，正在他们经过堤岸准备回去时，又一处河堤决口了，河水如一大群脱了缰绳的野马，从决口的河堤涌来。看着花了众人多少心血的路基浸泡在水中，钱卫枫顾不得一切，扛起一袋黄沙想去堵住决口。只听有人大叫危险，接着他脚下一滑，跌入河中，奔涌的波浪很快将他吞噬。
得到消息的朱玉玬，谁也劝不回，一定要找到他。最终，在下游找到了钱卫枫的一只鞋子，朱玉玬止不住放声大哭。
三天后，雨终于停了。工程按照新的路线重新启动，就在这时，钱卫枫绷着绷带瘸着一条腿又出现在了工地上。也真是命大，从小识得水性的他，被冲到下游，爬上岸已昏了过去，好心人将他送往医院。他的左腿废了，躺着的他病还没好，就急着赶了回来。朱玉玬拉着钱卫枫，泪流不止，两人紧紧相拥。工程部响起热烈的掌声。
上南路的小火车终于通了，运输业务不断提升，上南交通事务局转亏为盈。与此差不多时间，上川路上的小火车也建成了，两条线一南一北，成为最早开发浦东的两条主干线，大大方便了沿线居民出行。
朱天仁赎回了祖屋，钱卫枫却迟迟没有上门，他让人送来一封书信，说自己已经是手足残疾之人，不能耽误朱天玬后半辈子的幸福。朱天玬放出话来，如果钱卫枫不来迎娶她，她就自己“嫁”上门。朱玉玬也真是说到做到，在父亲和亲戚朋友的陪同下，坐着小火车从周浦到杨思，热热闹闹嫁给了钱卫枫。两人的故事传为佳话。
上南线小火车运行33年，直到1957年才拆除，建成上南路。上川线的小火车直到20世纪70年代，还“呜呜”叫着一直在行驶。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