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精力充沛，把刻板的日常生活看作樊笼，只要经济和时间许可，便像放假的学生一样到处乱跑，去哪里完全是兴之所至，一念之间；还喜欢单枪匹马的自由自在，又警惕性极差，好不好全凭一个不甚靠得住的感觉，情绪经常在发现新大陆的兴高采烈和何去何从的茫然之间徘徊，从常理上说，骗我及其容易。
　　八年前初夏的一个上午，我在西安的一家小饭店里吃饭，已经在这里吃了好几天，因为他们的肉丝青菜炒面特别的好吃，服务员亲切，还肯卖给我半份儿饭，他们的饭菜给得太实在，整份儿实在吃不下。边吃边想今天怎么过？先去长途汽车站看看再说了。半个小时后，我就干脆利落、稀里糊涂地上了一辆去乾陵的长途汽车。
　　开车的和卖票好像是夫妻，那卖票的年轻女人好像特别喜欢同我讲话，她告诉我到乾县的大概时间是下午两点多，路上都经过什么地方，轻轻地责备我既然打算去乾陵，应该早点出来，还说到时下了他们的车，我还应该雇一辆小车，因为景点既分散又陌生，我自己走不来的。她可以替我找个稳妥的人。说得我心里渐渐有了点脉络，不茫然了。
　　三言两语的，我就坐上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的三轮车，说好一个景点一块钱。他停车，我不假思索地买票进去看，他在门口等。转眼我就到了“秦陵地宫”，是人工模拟的，颜色红、白、黄、黑，黯淡的光线中反射着鲜艳夺目的阴森森，此时此刻，周围居然就我一个人，又一次茫然四顾，幸好一个年轻女孩儿走过来了，问我需不需要导游，要的话，10块钱。我马上说需要，要我自己孤独地走完这地宫，真的有点勉强，得请个人陪陪了。
　　她讲得倒也尽职尽责，每到触目奇怪之处，把来龙去脉说得挺清楚。整个地宫游览完毕，走到光明的出口，要告辞的时候，她却同我说起体己话来，问我都去了哪里，我说都去了哪里哪里，她又问我打算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我说打算在晚上八九点之前回到西安，她瞥了一眼门口等候的三轮车说：“你这完全是瞎逛，类似地宫这样的人工景点就不要看了，要看真东西，主要就是永泰公主墓、章怀太子墓和乾陵。动作快一点，还来得及都看到。”
　　我如梦方醒，问车老板还打算拉我去哪里，他说去民俗村，我说不去，去章怀太子墓，他辩解，民俗村好看的呀，我们本地人都喜欢看……我有点急：“让你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没时间了！”他不吭声了。最后往乾陵走的时候，他又小声嘀咕：“就是有点石人石马，墓又没挖掘，你看了就知道，啥也没有。”我有意不搭腔，他也只好闭嘴继续前行。在满眼的旅游大巴、成群结队的旅游团映衬下，我们这孤独的三轮车真算是蛮有个性的一景。
　　到了地方，正准备下车，突然有人来敲车棚子，是个小男孩儿，十一二岁的样子，他来同我谈生意，别看人小，说话倒简明扼要：要不要骑马去乾陵？除了不必自己辛苦走路之外，连门票钱都省了，他有办法带我从田地里过去。我看看他的周围，问：“你的马在哪儿呢？”他指点着：“在家里拴着呢，过了这片田，就是我家。”可是我穿着裙子，还是那种所谓的“一步裙”，这怎么能骑马呢？我向这小孩儿请教。
　　小孩儿说：“你可以侧身骑马，就像侧身坐自行车后座上一样。”我想想，是那么回事，就同意了。那么价钱呢？小孩儿要20块，车老板就同他讲价，硬是讲到了10块，而且还是往返，把我好好地送回来才能给钱。小孩儿想了想，答应了，说：“谁让我今天生意不好呢。”车老板又嘱咐我：“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地方，我这里等着，一定要回到这里才能给他钱。”我答应着，对这个郑重的交接仪式有些感动。
　　小孩儿看看我的高跟鞋，说：“这鞋不能在田里走，得给你借双布鞋去。另外，你要不要喝点饮料，我顺便给你带来？”我问他哪里去借鞋，又到哪里去拿饮料？他说是他奶奶开了一个小店，大概意识到自己有推销饮料之嫌，又看出我不渴，便一溜烟儿地跑走了。一会儿又一溜烟儿地跑回来，递给我一双旧的男式便鞋。没奈何，我只好换上。
　　田地在一人多高的坡下，小孩先跳下去，在坡下接着，车老板在坡上拽着，我就慢慢地“顺”下去了。这“逃票”的场景有点可笑，“少年狂”在这样的前提下也发得不伦不类。等到双脚落地，我发誓这样的事儿这辈子就干这么一次。田里有未收割的庄稼，磕磕绊绊的走不舒服，即使穿着布鞋。小孩儿还提着我的两只皮鞋呢，这时他不情愿地递给我，说：“你自己提着吧。”我赶紧接过来。
　　三转两转，就到了小孩儿的家门口，看到了只在电影和照片上看到过的黄色土窑洞，还看到树桩上拴着的那匹枣红马，一个中年农妇在窑洞前忙碌着，那肯定是小孩儿的妈妈了，她笑着招呼我，并彻底否定了侧身骑马的可能：“这是上山，不是走平地，你这样肯定会摔下来。”那怎么办呢？我焦急。她说：“把裙子撩上去。”看出了我的为难，她又问：“裙子里面穿的什么？”我说：“齐膝的短裤，不过也算是内裤，露出来不好看。”她挺果断：“我们这里没人要看你，出门不要太讲究，还是安全第一。”她的话令人信服，我听从。一会儿，她背对着我低声问小儿子这趟差多少钱，听了答案后不高兴了：“你怎么……”小孩儿作了个坚决的手势：“生意不好，进钱总比不进好，你别管。”我心里很是抱歉。
　　这还是我头一次骑马呢，马尽管拴着，却不是纹丝不动，毕竟是个活物儿，我老是扑空，腿也发抖，一时半刻上不去。小孩儿鼓励我：“这是个母马，也不年轻了，脾气很好的，还有啊，它是跟着我长起来的，我在这里，它不会怎样的，你就胆子大一点。”那位中年农妇对小儿子说：“你牵着马，别让它动，我再扶她一把……这不就上去了。”果真上去了。这母子俩一个循循善诱，一个务实，挺有性格，我喜欢他们。
　　我不知道这算是哪条路，开始时候坡度还算平缓，我是想闲聊，小孩儿却一本正经地给我做开了导游，导游词儿还挺像那么回事，普通话说得抑扬顿挫，他认为应该有这项服务包含在里面，这孩子的聪明懂事又把我给感动了。我至今记得他说乾陵附近的农户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都是守墓人的后代，他也是。“守墓人”是个凝重的话题，在荒郊野外长年累月陪着“尊贵的死人”，是个什么样的感受呢？
　　因为山的坡度越来越陡峭的缘故，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全身的重量形成一股极大的阻力，跟马的力量较了劲，它却丝毫没有甩开我这个累赘的意思，浑身冒着汗，实心实意地背负着我，一步步艰难地向上攀登。我也头一次体验到“马是人类的朋友”的寓意。距离山头已经不远，我不忍再让这马受罪，就下来自己走。小孩儿找个平坦的地方拴好马，就陪我上去，说：“不知道他们锁没锁门，看你运气怎么样了。”
　　山顶是一个辽阔的木头台子，四周远眺，可以看到乾县全景，橙黄红绿，暮色苍茫，很是好看；台子下面不引人注目处，果真有一个小木门，没锁，我们就进去了，是个和外面的台子一样大的坟包，虽然没有挖开，也是阴气太重，不宜久留。千里迢迢的去拜访个活人已经难得，拜访一座坟墓更是……我的前世定与武则天有一面之缘。
　　下山的路不同于上山，连人带马都很轻松，我们还是闲聊，小孩儿突然说：“你今天是遇到我，如果遇到我哥就糟了。”我问是怎样的糟法儿？他说：“不陪你上去还是小事，他不会送你下山，对你说10块钱只送上山，20块钱才送下山呢。你呢，没人带就会迷路。”
　　这话说得我心惊，知道这绝对不是假设，看周围人烟罕见，再多些的假设也有可能发生。“你一个女的，以后出门要小心，要找就找我这样的小孩儿，别找我哥那样的。”他继续说
　　我们俩现在换了角色，他是大人，我是孩子。我说：“我会给你20块钱，现在就给。”他拒绝：“不要，说好多少就是多少。再说了，我是跟那个车老板讲的价钱，到地方你当着他的面给我好了，我有信用。”我简直是央求他：“咱们不告诉他，我知道你有信用就行了。”看他还摇头，我急了：“你这孩子真倔，天都快黑了，我急着回西安呢，没时间折腾这事了。”这钱，我是硬塞到他的小口袋里的。
　　车老板已经等急了，埋怨小孩儿怎么这时候才把人送回来，回西安的长途车都快要收车了。我就赶紧坐了他的车走，听见小孩儿冲着我喊了一嗓：“明年还来啊。”车老板大概把我不能按时回西安的后果看得很严重，车子飞快地往长途汽车站赶，也顾不上同我说话。
　　一辆长途车迎面而来，车老板拦车，大喊：“是不是去西安的？”司机说是，他高兴地督促我：“快上去，快上去。”我上去了，找了座位，又猛地站起来，还没给人家车老板钱呢！
　　我把已经转身欲去的车老板喊得回过头来，把匆忙间拽出来的20块钱团了，从车窗里扔出去：“接着啊，钱，你的钱。”话音未落，车已开了，天也已经黑透，再回头，刚才的拦车处已经黑得看不出眉目了。那天，我果然在9点之前平安回到灯火通明的西安住处，还来得及去那个小饭馆吃了一碗羊肉泡馍。
　　这个故事我不厌其烦地对许多人讲过，发现大家都很爱听，这次索性用文字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