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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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最可怕的就是,你的亲人离开你后,突然有一天,你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他的样子似乎某一瞬间是清晰的,可是片刻之后就开始模糊,最后几乎只有一个轮廓,一个隐约的影子。任你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身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渐渐飘远。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赶紧翻出爸爸的照片。他的照片被我放在一个铝制的饼干盒里,锁进抽屉。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曾收藏过的小贴画,还有那把针织厂宿舍的钥匙也一并锁在里面。他的照片只有一张,是在西湖边上照的。他站在一棵柳树下,身后碧波荡漾,湖面上漂着几艘小船,远处依稀是传说中的断桥。他穿着那件假的鳄鱼牌格子衬衣,衬衣掖进了裤子里。我知道衬衣下面的那个纽扣早掉了,他一直说缝上……他双手抱在胸前,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他笑的时候,嘴角总向下撇,好像在嘲笑谁。他高大帅气,带点痞痞坏坏的气质。在照这张相之前,他给我打过电话,在电话里头,他兴奋地对我说,闺女,你猜爸爸在哪儿呢?我说,不管你在哪儿,马上回来给你闺女买好吃的。他说,闺女,我在杭州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嚷嚷起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捧着照片,爸爸的样子渐渐清晰,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时候心上拧紧的那一块会骤然放松。你曾经问过我,他离开多少年了,我说我不知道。这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仔细数过他走了多少年。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是有轮回的。如果他离开我久了,就会转世成为一个陌生人,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在某一天某个时刻与我擦肩而过。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他的灵魂就在某个角落看着我,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不会孤单。
  有些话如果我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但是今天我不会隐瞒什么,我要把我的心完全袒露给你。你知道我爱说谎,从小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说谎是为了保护自己。本来我是有些担心,我怕如果你了解了我的全部,会瞧不起我。但是我想,你爱我,肯定会原谅我曾经的无知和荒唐。
  如果爸爸妈妈不离婚,他不会四十出头就离开人世。其实一开始他们感情非常好。他们是自由恋爱,当时姥姥一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姥爷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姥姥含辛茹苦把五个子女拉扯大,妈妈是姥姥最小的女儿,也是她最疼爱的老疙瘩。姥姥说,一看我爸爸那样子,就不像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可妈妈那时候迷了心窍,一心只想嫁给爸爸。姥姥用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给妈妈介绍条件特别好的男人,把妈妈锁在家里,绝食吓唬她,但是妈妈丝毫不为之所动。终于在一天夜里,妈妈从二楼窗台顺着拧成麻花的床单,逃出了家。
  第二天姥姥推开房门,露在窗外的床单已经被风吹散开,如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姥姥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号啕起来,她似乎预感到小女儿未来的婚姻坎坷不平,有生之年母女再不能相见。
  一个月后,姥姥撒手人寰。那天正好是妈妈和爸爸举办婚礼的日子。消息传到妈妈那里,她正忙着向爸爸的亲友敬酒。本来姨妈和舅舅们都不同意告诉妈妈,他们都认为姥姥是被她气死的,她已经不是王家的女儿了。但是大姨认为妈妈毕竟是姥姥身上掉下的肉,如果儿女不齐全,这个丧事就不圆满,姥姥会死不瞑目。
  电话里大姨只说了一句,咱妈走了。酒杯从妈妈手里缓缓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旁边本来呜里哇啦的一桌子人顿时鸦雀无声,妈妈仰着脸,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都傻了。爸爸刚想过去问怎么回事,妈妈一下醒过来,拽下头上的花,扔到地上,慌里慌张地跑出酒店。等她上了出租车,才觉察自己一身大红。幸好刚才奶奶给了她一个红包。新娘的红色旗袍被她扔在了商店的试衣间里,营业员追出店门口要还给她,她一身肃黑边跑边摆手,扔了吧。
  当妈妈匆匆赶回家,迎接她的是姨妈和舅舅们箭一般的目光。灵堂中间挂着姥姥的遗像,姥姥的目光爱怜地看着小女儿,好像在说,妮,你回来看娘啦?多年以后,妈妈给我复述这个场景。她说,其实一开始没有感到悲伤,只是说不出来的慌张。直到看到姥姥遗像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她就是飘零的树叶,断线的风筝,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姥姥那样疼她爱她。她跪在灵前,恐惧慢慢演变成绝望。那一刻,悲伤就像铺天盖地的潮水把她淹没了。
  妈妈就这么跪着抽泣,没有人过来搀扶,后来她一头栽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的病床上,爸爸就坐在她身边。妈妈盯着爸爸看了许久,看得爸爸心里有些发毛。娟,你可醒了,你躺了一天一夜,把我吓坏了。妈妈伸出双臂说,抱抱我。爸爸赶紧把妈妈抱起来,妈妈趴在爸爸耳边说,你得再给我买件和结婚那天一模一样的红色旗袍。买多少件都行,爸爸说。没有任何征兆,妈妈突然狠狠地咬住爸爸的肩膀,疼得爸爸嗷的一声叫起来,妈妈也没有松开她的牙齿,任凭爸爸的惨叫由凄厉转成低吼。尽管如此,爸爸也没有挣脱,他死死地抱住妈妈,牙齿咯吱咯吱响。妈妈缓缓松开她的牙齿,嘴里吐出一句,王强,你给我记住,这辈子你要是对我不好,我会杀了你。
  媽妈没有工作,爸爸只是个针织厂的工人,婚后两人的生活很拮据。有了我之后,日子更加艰难了。为了改变生活状况,爸爸辞职开始经商。那一年,由于经济纠纷,爸爸被河北某市警方扣押,他托人给妈妈捎来口信,必须交两万元的赔偿和一万元的罚款他才能出来。妈妈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还是差一万多块钱。那天傍晚,妈妈从幼儿园接我回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做晚饭,而是坐在沙发上发呆。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也不敢言语。后来妈妈腾地站起来说,走,去你大姨家。
  我没有见过大姨,但是我知道大姨家住在城郊接合处的小锅市。妈妈经常跟我提起大姨,说她小的时候,大姨可疼她了。到大姨家,要穿过一个长长的桥洞子,火车从顶上经过时总是隆隆作响。那天穿过桥洞子的时候,拉煤灰的大货车呼啸而过,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大货车扬起的灰尘和车上掉下的煤灰不时钻进鼻子里,一直到了大姨家门口,我还在不停地打着喷嚏。
  在大姨家门口,妈妈抬起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才开始敲门。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碎花睡衣的中年胖女人站在门里,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妈妈使劲捏了下我的手,我赶紧叫大姨。大姨这才醒悟过来,忙把我们让进屋里。大姨家比我们家好多了,客厅宽敞明亮。大姨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瘦瘦的男人看见我们,只是欠了欠身,然后坐下继续看电视。大姨一直端详我,弄得我有些局促。大姨问我,闺女,叫什么?我小声地告诉她。她扭转脸对妈妈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妈妈咧咧嘴,想笑没笑出来,她揽住我,另外一只手轻轻在我头上讪讪地来回摩挲。大姨开始说那些陈年旧事,具体说些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心盼着早点回家吃点东西。妈妈和大姨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看看我,或者低头看看脚尖。侧了几次身之后,终于站起来和大姨告别。   临出门大姨问,娟,你有事吗?
  妈妈说,没事。
  娟,你要还把我当姐姐,就直说。
  妈妈的喉咙咕噜了几声之后说,家里需要些钱。
  大姨问清了钱数,扭身就进了里屋,这时候看电视的大姨父也不看电视了,跟着进去了。接着里屋传来争执的声音。妈妈的脸一阵儿白一阵儿红,她捏得我的手有些疼。
  妈妈用在大姨那儿借来的钱赎回了爸爸。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生活。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爸爸的生意开始有起色,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好。可是我们的生活……
  男人有钱了会沾上许多坏毛病。爸爸就是这样,他开始喝酒、赌钱,因为这个妈妈没少跟他吵架。一开始,妈妈会拿出撒手锏。王强,你有良心吗,你忘记当初我怎么嫁给你的吗?这话一说,爸爸马上不言语了。后来说得多了,这话再无效力。有一次,都半夜了,爸爸还没回家,妈妈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妈妈是个犟脾气,不接就一遍遍打,后来爸爸索性关机,把妈妈气疯了,一直等到天亮爸爸才回家。一见面,妈妈也不说话,上去就打,爸爸左右抵挡,一不小心被妈妈挠到脸上。爸爸马上恼了,甩手就给了妈妈一个耳光,那耳光清脆响亮,妈妈被打蒙了,爸爸自己也愣住了。片刻,妈妈一头撞向爸爸,两手挓挲着,嘴里嚷道,王强,你这个畜生,敢打我!今天我跟你拼了。爸爸边抵挡边往后退,嘴里说,你把我脸挠成这样,明天我怎么去见客户?
  你还要脸啊,一夜没回家,不知道跟哪个狐狸精鬼混去了。你还敢打我,呜呜……
  那是我记忆中他们第一次动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不幸的生活开始了,就很难再停止。
  二楼住着一个单身女人。不知道为啥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妈妈说她是鸡。那时候我真没法理解坏女人和鸡有什么关系。这个女人喜欢穿紧身衣,胸前那两个球绷得好像马上要滚出来,走路跟没骨头似的,我们那栋楼里的男人看见了,眼睛都直直的。
  爸爸没事就去她家串门,每逢不见了爸爸,妈妈总叫我去她家喊。爸爸一回来,两个人就开吵。吵急眼了就动手,妈妈吃了亏,就摔东西。一开始两个人打架,邻居还来劝,后来就只看热闹了。两个人从家里打到楼道里,从楼道里打到小区院里,再从院里打到马路上。妈妈披头散发发疯一样地一次次扑向爸爸,爸爸一开始可以轻易地将她甩开,到最后他没有力气了,嘴里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骂道,你個不要脸的娘们,不嫌丢人啊。妈妈这时候把手使劲从爸爸攥着的手里挣脱出来,又一次挠向他。爸爸只好回头就跑。妈妈在后面紧紧追赶。王强,今天你要不打死我,你不是你妈生的。
  先是隔三岔五打,后来成了天天打。这日子怎么过啊!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俩彼此看着都不顺眼。难以想象他们曾经相爱过。爸爸总是很晚回家,甚至不回家。妈妈也不像过去那样闷在家里,她不知道从哪儿交了些朋友,经常出去吃饭。她开始化妆,打扮自己。有时候,她也会带我出去吃饭,常常遇见一个做煤炭生意的中年人,妈妈让我喊他李叔。李叔真黑,比煤都黑,而且是个大胖子。每次点菜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地对我说,闺女,想吃嘛就点嘛,甭客气。一开始我挺喜欢他的,他好像总怕我和妈妈吃不饱似的,一点就是一大桌子菜,几乎全是我喜欢吃的。直到有一次,我对他的态度开始转变。那次我正在啃一只大闸蟹,一不小心掉到地上,李叔看见了忙说,掉就掉了,别捡了,怪脏的。我有些舍不得,低下头往桌子下望了望,我没看见大闸蟹,却发现李胖子的腿别在妈妈的两腿之间。我的脸顿时像有开水浇到上面,我下意识地想捂住自己的脸,没成想却捂住了眼睛,等我拿开手,看见李胖子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妈妈,他的眼睛里爬出一条虫子,爬在妈妈的胸前。他脸上堆起的赘肉上停驻着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恶心得我受不了。我只有一个念头,马上走,片刻也不能再待下去。我站起身,大声对他们宣布,困了,我要回家。李胖子试图用巧克力、布娃娃诱惑我留下,我连看都不看他,冲着妈妈喊,你——不——走,我——走!看我如此坚决,妈妈只好带我走了。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埋怨我,说以后再也不会带你出来吃好吃的了。我心想,李胖子请客,就是龙肉也不稀罕。
  暴风雨是一条短信带来的。
  我开始故意不让妈妈出去吃饭,我总是有那么多学习上的问题……妈妈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也会装肚子疼或者这里那里不舒服给爸爸打电话,让他早点回家。这天,爸爸和妈妈都被我留在了家中。我们一家三口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这顿晚餐是在沉默中进行的。我发现他们两个在对方低头扒拉饭的时候,都会偷偷瞧上一眼。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其实这种眼神我现在已经理解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陌生感。唉,原来这是两个多么熟悉的人啊。我不时往爸爸和妈妈碗里夹菜,好像他们是我的孩子。
  我问爸爸,妈妈做的菜好吃吧?
  爸爸正在咀嚼的嘴停住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对妈妈说,你看,爸爸吃得真香。
  妈妈白了我一眼,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吃完饭,妈妈去厨房刷碗,爸爸去洗手间洗澡。我坐在餐桌边写作业。听着两个屋子里传出来的哗哗流水声,就像听到幸福的小曲。我在想,这样的日子,多美好。妈妈很快就收拾利索,坐在沙发上开始看电视。她手里拿着遥控器不时换着台。我能感觉到她心不在焉。这时候,嘟的一声那个该死的短信来了。如果爸爸的手机没有放在茶几上多好。其实不应该怪手机,应该怪那个坏女人。如果没有她,也许现在我还有家。妈妈当时并没有翻看手机,她仍旧继续调台。爸爸洗澡时间太长了,如果他很快洗完出来,把手机收起来,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或者说会推迟些日子再发生。可是妈妈终于忍不住,拿起了手机。那几年,他们频繁地打闹,已经让我成了一个敏感的孩子。那一刻,我预感到了什么,紧张地看着妈妈。妈妈死死地盯着手机,看了很久。她的身子开始抖动,她紧咬嘴唇,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但最后炽热的熔岩还是喷发了。她几步走到洗手间,一脚踹开门,把手机狠狠地砸向爸爸。正在一团水汽之中的爸爸,根本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砸中了自己。他疼得“哎呀”一声。王强,你这个畜生,我要跟你离婚。妈妈声嘶力竭地叫道。爸爸当时多么狼狈,他根本无法穿衣服。他一只手抵挡着妈妈的厮打,又得顾忌我这个姑娘,一只手捂着下体,跑到卧室里,死死顶住了门。妈妈推不开,拿起暖水瓶就砸到门上(好像是砸在爸爸身上),那一刻,他们过去所有的恩爱,都化作了仇恨。碎片还有开水溅到了我身上,我整个人都吓木了,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直到现在我一想到那个词——破碎,心就痛。   那一天我的家,破碎了。
  家里几乎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我是个被他们遗忘的孩子。我蜷缩在被窝里,耳边都是那些恶毒的争吵。爱人怎么能变成仇人呢?天亮的时候,妈妈走了。那一声砰的关门声,是我撕心裂肺的痛楚,关上的是幸福之门。
  上午我没去上学,也没人搭理我。爸爸在里屋呼呼大睡,似乎一场大睡就可以将这一切抹去。中午的时候,我下了面条,那是我第一次做饭。谁叫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女人呢。我盛好了,然后喊他起床。我知道今后我将跟他相依为命。其实我特别想问他,妈妈去哪儿了。可我不能问,我只能骗自己,我没法面对这一切。他似乎也是这样想。我们静悄悄地吃饭。最难以下咽的一顿饭。他满脸的疲倦,如同大病一场。吃完饭,他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里乌烟瘴气的,我被呛得不停地咳嗽。他觉察到,说,闺女,上学去吧。望着他通红的眼珠,我差点掉下眼泪。我怎么有心情上学去呢?
  我和爸爸都不敢触及有关妈妈的话题。我从来没有感到夜晚是那么漫长。脑子里乱哄哄的,怎么也睡不着。爸爸在一边没什么动静,要是过去,他早呼噜连天了。后来我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好多梦,都是吓人的梦。梦里我失声尖叫起来,爸爸拍着我的肩膀,问我,闺女,你怎么了?我说,没怎么,爸爸。你答应我件事呗。什么事?你答应了,我再说。好好好,答应,答应。等星期天的时候,咱们去照个全家福,好吗?我们同学家都照了,就挂在客厅里。爸爸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抱着我,勒得我生疼。他的泪水打在了我的后背上。一滴,两滴,伴随着我内心的叹息,我的努力,多么苍白无力啊。
  我和爸爸相依为命了两年。这两年来,他整个人都颓废了。随着妈妈的离去,爸爸的好运也一去不复返,生意一落千丈。他沉溺于酗酒和赌博之中。我跟他去过那家地下赌场,他那些所谓的朋友,其实都是一些老千,合伙弄他的钱。输了钱,他就拼命地喝酒,后来他把家里房子的抵押贷款也都输光了。其实爸爸挺好的,当然这是在他不喝酒的前提下。他喝醉了酒,魔鬼就附了身。那时候,他根本不认我这个女儿,往死里打我。我最受不了的是,他边打我边骂妈妈是破鞋。每逢这时候,我就用头拱他,拼命拱。他酒醒了,就后悔,抱着我失声痛哭,求我原谅他。
  爸爸也不会做什么饭。我们两个大多在外面吃。东地路上那家老地方餐馆,我们几乎天天在那儿吃。一盘三鲜水饺,我们爷俩就够了。不过爸爸得喝两口,一瓶古贝大曲,他两顿就喝没。吃完饭我们就去广场散步。走一会儿,就坐在广场的台阶上歇脚。他还会弹吉他呢,不过没你弹得好。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大声喊他,没有回应。我害怕极了,我怕他不要我,一个人跑了。我就这么坐着,坐到了天亮。我正完全绝望的时候,他回家了。一看见他,我眼泪哗哗地淌。他看了,慌忙说,闺女,你怎么没睡。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抽泣着,我听话,我听话,你别不要我。他赶紧抱着我,闺女,爸爸哪能不要你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半夜出去是找那个女人。我都要疯了。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我提前放学回家了。门插着怎么也开不开,后来门开了,露出的是爸爸讪讪的脸。我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拉着个脸,进了屋。那个女人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说,小芳,回来了啊。我没搭理她。爸爸在旁边说,你姨过来,给咱们洗衣服呢。我把书包重重地扔在那个女人的身边,说,我累了,我要睡觉。爸爸板起脸,说,你这孩子,大白天睡什么觉。我讥讽道,还知道大白天不能睡觉啊。那个女人脸色马上变了,拂袖而去。爸爸倒没有责怪我,他苦口婆心地对我说,闺女,你也大了,也该懂事了。咱们这个家现在需要一个女人,你需要一个妈妈,爸爸也需要一個妻子,这样的家才完整。我瞪着他,一会儿眼圈就红了,从今往后,这个家只能有一个女人,那——就是我。爸爸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嘴张了张,也没说出话。
  在我的无理取闹下,爸爸不再跟那个女人联系。现在想起来,真对不起他。因为我,他没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也许当初有人能照顾他,他也不会那么早离开我。我太自私了。
  爸爸的病不是毫无征兆。其实当时他的心脏已经出了问题,不过他自己并没当回事,可能他觉得自己才四十出头,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了,他对未来不再抱什么希望。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一了。妈妈偶尔会跟我联系一下,除了给我钱,她不能给我别的什么。妈妈彻底变了,浓妆艳抹,手上还戴了个大金戒指。她那样子我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她经常要带我出去吃饭,我没同意过。我跟她见面的事,我也从不跟爸爸说。
  那是个下午,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有些走神。上课被老师点了几次名,依然打不起精神。后来,校务处的一个老师推开教室的门,向正在讲课的老师招了招手。他们两个在门口耳语了几句,然后老师冲着教室里,招呼我。我莫名其妙地出了教室。得到爸爸住院的消息,顿时,脑袋轰的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骑着自行车去的人民医院。现在,我每次经过人民医院的时候,那种恐惧都会再次侵袭全身。
  一进病房,我就看到床上蒙着一块白床单,还有床头掉下的一只手。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微蜷苍白,青筋刺眼。我无法面对这一切,我只想逃避。我掏出手机,那是个老款的诺基亚手机,爸爸不用了,给的我。我开始玩贪食蛇的游戏,病房外的走廊里那么安静,但又分明能听见清晰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进来,他们手忙脚乱地把爸爸抬上了推车。我低着头,看着那一双双来回移动的脚,心里盼着这一切赶快过去。
  那天晚上我推着自行车回家,路灯、霓虹灯那么刺眼,我只能眯缝眼。我有些恍惚,老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临近家门的时候,我看见屋里亮着灯。突然有一瞬间觉得,医院里的那个人不是爸爸,一切只是别人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推开门,眼前的一切触目惊心。妈妈、叔叔、姑姑三个人正在翻东西,家里一片狼藉。看见我站在门口,他们怔了怔,又继续翻箱倒柜,仿佛我不存在似的。我看见爸爸用过的被子被扔在地上,在灯光下,那被子沾满了尘土,那么脏,脏得我心疼。我把被子抱起来,使劲掸,灰尘飞舞起来,呛得我直咳嗽。可能是找到了什么东西,他们三个撕扯起来。妈妈拦不住他们两个,嘴里骂道,你们要脸吗?人刚不在,你们就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姑姑往地下吐了口唾沫,不知道谁不要脸,早不是我们王家的人了,人一死,就过来抢家产,你算哪根葱啊。两个人手里不停,嘴里也不停。大人们怎么这样呢?昨天还是亲人,眨眼就成了仇人。他们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叔叔走到我跟前,问我,小芳,你可是我们王家的人啊,你爸爸把存折放哪儿了?我没搭理他。他可能也觉得没趣,打算走了,走到门口,又不甘心,回身抱起我们家那台旧电视就走,妈妈见状扑过去拽住了他的胳膊,姑姑在后面死死抱住妈妈。叔叔一甩胳膊,就挣脱了。两个人像搬自己家东西一样,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妈妈坐在地上,两手拍打着大腿,哭天抢地。   床上皱皱巴巴的被褥,就像爸爸扭曲的身体。在医院听人说,他是在家里犯的病。从屋里挣扎着爬到了门外,过了许久,才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我坐在床上,想他最后一刻的样子。他怎么爬的呢?他的手指紧紧扒住冰冷的水泥地面,拼命往前耸身子,一点点地挪了很久。他呼喊他的闺女了吗?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是谁?我想给他打个电话,电话很快通了。我的裤兜里,手机铃声响起来。在医院里的时候,护士把他的手机交给了我,还有家里的钥匙。我有些恨他。我摆弄着他的手机,发现一个秘密。也不算秘密,我发现手机快捷键拨出的号码是妈妈的手机号码。这让我有些失望,甚至有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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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坐在地上的妈妈,我心里哼了一声。现在知道难过了,当初呢?为什么舍弃他,他是有错。可是你舍弃了他,舍弃了我,舍弃了我们的家。他一个人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后果?现在他走了,今后我只有一个依靠,那就是妈妈。我把她拽起来,牵着她的手,她顺从地跟着我,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四年的家。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
  爸爸走了以后,我们的生活越发艰难。要账的人一撥接一拨,妈妈疲于应付,我们只好四处搬家,躲避他们。但是他们的消息偏偏很灵通,总是过一段时间,就能找到我们。那段时间我们搬了无数次家。妈妈没工作,我们只能靠福叔的接济过日子。我知道他是她的情人,可我只能忍耐,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福叔,我没地住、没饭吃、没学上。福叔是福建人,他在金华茶城干茶叶批发。他家里有老婆,还有两个女儿。他对妈妈承诺,迟早和家里的老婆离婚,跟她结婚。妈妈很喜欢福叔。他嘴甜,还知道疼人。我不相信福叔。我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总躲着我,基本不跟我说话。一开始他们亲热还背着我,后来当着我面都开始调情。福叔不是很有钱,或者说他不是那种大方的男人。他只给我们在罗庄租了间小房子。每逢他来的时候,我要在家,就出去。不过幸好他大多是在白天我上学的时候来。有一次,他回老家半个多月,妈妈给他打了无数遍电话,一次次催他回来,催得妈妈嘴上都起泡了。妈妈很在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都押在了他身上。他终于回来了,晚上的火车。回来之前,他没给妈妈打招呼。吃完晚饭,我正在写作业的时候,他打开了家里的门。妈妈的惊喜可想而知。我却很难过,她的表现让我感觉自己没有她的情人重要。
  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我的身后就是床。他们以为我看不见。妈妈紧紧地抱住他,像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我的脸烫得厉害,我感到屈辱,但我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这时候的我是他们的眼中钉。我听见他们悄悄交谈了几句。然后妈妈过来问我作业写完了吗?我说马上就写完。没有想到,妈妈居然说出了让我无比震惊的话,妮子,写完作业,你去同学家住吧。她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就回身又跟福叔说话去了。你知道我那一刹那的感受吗?我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是个多余的人。我没有流泪,默默收拾好书包,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出了门。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夜晚的街头,我谁也不恨,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恨自己是个连父母都不爱的人。就这样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没想到哪个同学家借宿。我没有勇气编理由。难道我要说实话吗?妈妈跟她的情人幽会,把我撵出了家门。最后我来到了世纪广场。我实在没有想到能去的地方,只能来这里。一年前的夏天,爸爸跟我吃完晚饭都会来这里转转。可是现在呢?他去哪儿了?我特别想跟他说说话,哪怕他喝醉了,失去理智,打我骂我。
  那是多么漫长的一个夜晚啊。广场上空无一人,天上连个星星都没有,黑暗把天桥、草坪、雕塑……白天所有能看见的东西都隐藏了起来。我就坐在广场边的台阶上,幸好是夏天,不冷,但是蚊子很多,出门的时候我专门套上了一件外套,我把扣子全系上。我不敢睡,把头埋在两腿之间,一秒一秒地等着白天到来,光明出现。后来我实在熬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赶忙抬起头,一座黑乎乎的大山移了过来,是个人,我吓得差点叫起来。是个喝醉的男人,刺鼻的酒气飘进了我的鼻子,呛得我几乎想呕吐。我屏住呼吸,瞪大双眼,看着他走近。那个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他踉跄着来到我身边,站住。做出让我一想起就恶心的事,他拉开裤子的拉链,刺啦啦的声音,在夜色里异常刺耳。那腥臊的尿液,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吓傻了,一声不敢吭。他一直没有低头往下看,尿完,抖了抖身子,提着裤子,又踉跄而去,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才长舒一口气,这时候我才觉察到裤裆里湿湿的。
  天终于亮了,晨练的人陆陆续续地出现在广场上。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他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在这里熬了一夜,没人知道她多么害怕。
  我只能回家,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不想再在外面待着。那个所谓的家,对于我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当我用了很长时间敲开家门的时候,惺忪着眼的妈妈看见我的样子,愣住了。她这一夜肯定睡得很好,她一点也没想过她的女儿。这件事我记她一辈子,其实她为我操了很多心,但这件事我一直无法释怀。后来大了,每次我们吵架的时候,我总是把这件事搬出来。一开始,她脸色苍白,哑口无言。但后来,她不承认有过这事,说我造谣,说我污蔑她,说她为我操碎了心,我还这么对她。
  3
  跟你讲讲我的初恋吧。我第一个爱上的人,是个女孩。吃惊了吧。她叫高菲,我的同班同学。那一年我十五岁,刚上初二。
  高菲是个很开朗的女孩,留着短发,小眼睛,喜欢穿运动服。如果从背影看,很容易把她认成男孩子。她体育成绩特棒,尤其是八百米赛跑,全市同年龄组冠军。我们班好多人喜欢她,主要是她乐于帮助别人。要是有男生欺负女生,她肯定第一个站出来,替我们出头。邻班有个小子叫王二,特坏。放学的时候总是骑着自行车撞我,要不就是揪我的马尾辫。但我天生胆小,只能忍气吞声。后来,高菲知道了,她跟那小子打了一仗。王二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从那以后就再不找我事了。因为这事,我跟高菲走得近了。一聊,我们还是同一天生日。生日那天,我们两个一块儿过的,谁也没叫,就在高菲她姑姑家。忘了说了,高菲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跟她姑姑过。这事,也是那天生日的时候,高菲亲口告诉我的,她还说,这事学校里谁也不知道,让我别告诉别人。当时,我好感动,因为高菲对我的坦诚,也因为她跟我同病相怜。我也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跟她讲了。后来,我们两个人抱头痛哭。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两个人的心贴得很近很近。   从那以后,我跟高菲成了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班里,我底气也足了。高菲就是我的靠山,谁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把我当软柿子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她越来越依恋。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不想跟她分开。
  有一天,高菲告诉我一件事,对我来说无疑五雷轰顶。她说她喜欢上了六班的王明明。王明明是个大眼睛、瘦高挑的男生,是我们学校的升旗手。高菲让我给她出主意。我可不想她和别人谈恋爱,那样她就没时间跟我在一起了。尽管我内心翻江倒海,但脸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我试探性地问她,要不,我去跟他说说?高菲断然否定,她害怕王明明拒绝她。这事也就暂时放下了。不过从那开始,我发现她总是心不在焉的,这让我心里很难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爱情,我当时想得很简单,不想让别人跟我分享她的感情,她应该是我一个人的。
  初二下半学期王明明转学到跃华中学,高菲失落了好多天。我心里明白是因为什么,但我不挑明,想了好多办法让她开心,但于事无补。终于有一天,高菲对我说,她要给王明明写一封信。我不想她這样,但我又没办法明说。可能那一刻鬼迷心窍,我说,要不,我帮你送信吧。高菲完全没有想到,她最好的朋友,在那一刻打算欺骗她。高菲跟我一起去的跃华中学。表面这么坚强的一个人,在临进跃华中学的大门前,居然退却了。她让我自己进去。信我肯定没有送给王明明。我装模作样地在跃华中学操场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可是在大门口,我没看见高菲。就这一会儿,人去哪儿了,难道她遇见王明明了?我正心里打着鼓的时候,高菲从马路对面的树后,闪了出来。我快步走了过去,她脸色异常苍白,身子居然在微微地抖动。送去了,他说这几天给你回信。我赶紧安慰她。其实我完全可以编个理由,说王明明拒绝了她。但是我不忍心她难过,她一难过就会忽略我,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我继续演了下去。王明明看到信,可兴奋了,说到时候把信寄给我,让我转交给你。高菲当时昏了头脑,她想都没想,为什么信非要由我转交呢?不过那时候,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由于羞涩,有很多都会找一个中间人传递信件,所以她也没有怀疑。
  那一段时间,我开始扮演王明明的角色。不,确切地说,我开始在心里和高菲恋爱。每次回信的时候,我故意写得很潦草,怕高菲认出我的笔迹。但是在内容上我投入得忘记了自己扮演的是谁,只有在把信放进信封的那一刻,我才会意识到这是王明明写给高菲的信。高菲的信写得很火热,这让我特别嫉妒王明明,我经常会想我要是王明明该多好啊。有几次,高菲在信里约王明明见面,这让我写信的时候煞费苦心。既不能伤害到高菲,又不能接受约会。一开始我是推托,说最近功课紧,妈妈身体不好,一放学得抓紧回家。后来实在推不了了,我就开始讲大道理,说咱们现在还太小,学习应该是第一位的,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先把成绩赶上去。寒假的时候,有的是时间见面。我的谎言,高菲居然相信了。她开始认真学习,我这才松了口气。每次看到高菲收到信时的样子,我心里就酸酸的。我心想,王明明有什么好的?长得跟大虾米一样。高菲见我,第一句话总是问我,有信吗?这话让我想发疯。
  一开始,回这些信,我没什么压力。回味高菲信里的内容和怎么回信,几乎占据了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甚至跟高菲在一起的时候,我也经常走神。有一天她忧心忡忡地问我,最近发现你很不正常,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一刻,我脸上肯定出现了恐慌的神色。我赶忙掩饰道,没事啊。其实我很想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能继续跟我好吗?可是我不敢问,我怕她觉察出什么。
  随着寒假越来越近,我突然开始忧虑,这件事情如何收场呢?我越想越害怕。那一段时间,我就没再回信。高菲每次问我,听到的都是让她失望的回话。一天天过去,她人变得消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个夜晚,放了晚自习,高菲说,陪我在操场走走好吗?那天刚下了雪,我们两个人走在寂静的操场上,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天好冷,耳朵冻得生疼。她一声不吭,看着她这样,我忍不住想说,也许他明天就会来信。但我不能,我不能再骗下去了。走了一会儿,高菲脱掉外套,塞到我怀里,跑了起来。她围着操场一圈圈地跑,跑得我都要崩溃了。后来她实在跑不动了,一头扑到雪地上,溅起的雪粒,弹到我脸上,钻进我的袄领子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想,我怎么做了这么缺德的事呢?我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
  还没等到寒假,谎言就被拆穿了。在一个周末,学校附近的川流水面馆门前,高菲碰见了从里面刚吃完饭出来的王明明。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高菲的话让王明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什么时候收到你的信了?王明明疑惑的表情让高菲恍然大悟,最好的朋友愚弄了她。这一切,让她无法接受。
  当高菲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们一起在百货大楼拍的大头贴合影和那些我写的信撕得粉碎,狠狠地扔到我脸上时,砸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当我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已经走出老远。我拼命跑过去拦住她说,你听我解释,其实我是怕失去你……高菲不说话,用可以把我绞碎的眼神盯着我,我吓得后退了几步。我嘴里叫道,你打我吧,但是千万别不理我。她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嘴里吐出的字,让我从头凉到底。
  我无力地看着高菲远去的背影,悔恨莫及。她要是打我一顿,我心里还会好受点。
  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曾试图挽回我们的友谊,但是我每次拦住她,还没等我解释,她就粗暴地把我推开。直至现在她都不曾和我联系。我多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啊。那时候,多开心,多美好。
  我在班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大家可能都知道了这件事。我的名声臭到家了,没人再搭理我。
  尤其我那个同桌,开始欺负我。不是故意把我的书扒拉到地上,就是往我身上抹墨水。做完这些坏事,他还挑衅地看着我。有几次我想发作,可看看他的块头,我明白反抗只是自取其辱。要是过去,他哪敢啊。即使敢,高菲也早站出来替我出头了。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可怜巴巴地看高菲,但她把头扭转过去,笑眯眯地跟其他同学说话。
  每次到学校我都跟过街老鼠一样,灰溜溜地来,灰溜溜地去。我甚至有转学的想法,但是妈妈不同意。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求得高菲的原谅。我也从别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她的手机号跟QQ号。但是只要一听是我,她马上挂掉电话把我拉黑。
  幸好很快寒假到了。放假那天我长吁一口气,逃一样地离开了学校。其实在家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我拿到家里的成绩单让妈妈暴怒,而我又看不惯她跟福叔的事情。我们两个时常互相冷嘲热讽。这样的摩擦,自然会升级。但是无论我们两个怎么吵架,妈妈从来不动手打我。吵急眼了,两个人三五天互不搭理。
  妈妈对福叔的依恋日益增加,她把福叔看作自己后半生的希望。在她死缠烂打之下,福叔答应她年底回老家跟结发妻子离婚,然后回德州跟她一起过年。对此,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并不是因为我从福叔的行为当中看出什么,只是直觉告诉我他不可能跟妈妈结婚。我也多次跟妈妈说起我的看法,每次,妈妈都会变得异常焦躁,总是骂我,闭上你的臭嘴,小孩家,知道个屁。我只好闭上我的臭嘴。说心里话,我根本不想让妈妈跟福叔结婚,一想起福叔的那双脏手,我就恶心。每当我看见妈妈低声下气地跟福叔打电话让他来家里吃饭,还给他洗衣服,福叔喝得烂醉,她也不嫌弃,毫无怨言地跑前跑后伺候他,分明像他的贤妻,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对她闺女怎么从来没这么上心过。她跟爸爸感情好的时候,也没这样。有好几次我都要忍不住了,想大闹一场,可想想闹了之后,这世界上谁还会收留我,只好作罢。我只能对妈妈冷嘲热讽,惹她生气,以获得内心的平衡。
  福叔临走之前,拍着胸脯,发着毒誓说这次回去,一定跟那个黄脸婆彻底拜拜,然后回德州好好跟妈妈过日子。妈妈欢天喜地地送他上了南下的火车,回到家都过了晚饭的点,她也不着急做饭,坐在沙发上,跟福叔发短信。我的肚子已经咕咕乱叫,我好几次让她去做饭,她都哼哈着,但屁股就是不挪窝。气一下拱到我头上,我跳到她面前,大声嚷叫。她连眼皮都没抬,对我说,哼,等你福叔回来跟我结了婚,看谁还要你。我冷笑一声,你就做梦吧,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语成谶。腊月二十八,福叔还没回来。不光是这,连电话都打不通了,妈妈沉不住气了,花高价钱买了第二天去福叔家乡的火车票,临走前她给我扔下一千块钱。为了她的幸福,这年春节她让她女儿一个人过。
  其实这年春节我过得挺好。我买了好多喜欢吃的零食,然后闭门在家吃了就睡,睡醒了再吃。我还买了个大福字,贴在家门口。贴大福字的时候,我还想,什么时候能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它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我可以任意布置它,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躲在里面,不会有人撵我。初一的晚上,我梦见了爸爸。他还是撇着嘴坏坏地笑,对我说,闺女,又大一岁了。我生气地回答,没吃上你包的水饺,我怎么会长一岁呢?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枕巾湿了。
  第二天我就去了针织厂宿舍。我站在楼下看了许久五楼的那个窗户。唉,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不知道现在,那里住的是什么人。希望他们的家不要像我的家一样。
  过了正月十五,妈妈才回来。一看她那憔悴的样子,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这次我没有刺激她,我还主动给她下了碗面条,给她烧洗澡水。看着摆在面前热气腾腾的面条,妈妈放声痛哭。我抱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仿佛她是我的女儿。她抖成一团,哭得我心也乱了。突然她冒出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王强,你这个王八蛋,怎么不活过来,让我抽一巴掌。
  我上初三的时候,妈妈跟别人合伙做医疗器械,就是那个专门治疗前列腺的仪器。她们把仪器租赁给小医院,然后一起分成。你也知道那种小医院,专门忽悠患者,没病的都说成有病,而且把病情说得很可怕,似乎不马上治疗,人就得玩完。他们把那种仪器的疗效吹得天花乱坠,只要做上几个疗程病人肯定会痊愈,当然费用非常昂贵。就这样,妈妈有钱了。一有钱,她除了打扮自己,也开始培养我这个下一代。我的学习让她非常失望,这使她明白,金榜题名这等荣耀不可能发生在她女儿身上。在她的观念里,一个女人的好前途就是嫁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有钱有势的男人喜欢气质优雅的女人。妈妈觉得跳舞的女人都气质优雅,于是她给我报了拉丁舞业余学习班。由于我在学校里很压抑,这使我格外珍惜在学习班的机会。尽管练功很辛苦,但我还是咬牙坚持下来。我不想那些学舞蹈的学弟学妹们跟学校里的同学一样瞧不上我。一是勤奋,二是我可能真有点跳舞的天分,才半年多的工夫,我在市里举办的业余拉丁舞少年组比赛中得了个第二名,而且还上了电视。这可是我从小到大拿到的第一张奖状。当我把奖状拿回家去的时候,妈妈乐得合不上嘴。她一个劲地给朋友们打电话说,俺闺女在市里比赛拿了个第二名。当她放下电话,乐滋滋地对我说,闺女,给妈妈争脸了,想吃嘛?妈请你。我沉着脸说,你不是说我这辈子不会有出息,只会给你丢脸吗?这话噎得她半天没说上话。
  又过了半年,在拉丁舞培训班,我已经学不到什么东西了。有时候,教练还让我带带新学生。要想有大的提高,我必须到水平更高的地方去进修。可是我所在的培训学校在德州就是最好的了。本来我的学习成绩就差,把心思用到跳舞上后,成绩已经沦落到倒数。妈妈清楚我在文化课上不可能有什么戏了,不过她从舞蹈上看到了希望。这让她下决心让我去大地方深造。
  初三毕业后,我没上高中,去了北京未来之星舞蹈学校。
  这里让我大开眼界。硬件、软件都是一流的。上千平方米的練功房,师资力量更是没说的,有的老师在全国比赛上拿过名次,甚至在国际赛事上也获过奖。对于拉丁舞我又有了全新的认识。在德州的时候,老师只会跟着教材教你套路,而忽略了拉丁舞的内涵。拉丁舞其实就是用肢体表现流动的音符。老师在课堂上跟我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打开、打开。运动肩部、腹部、腰部、臀部,还有表情,来演绎每个舞种。原来我就是铜牌水平,只会伦巴和恰恰。在这里我又学会了牛仔、桑巴、斗牛。我们学舞蹈的很苦,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自己的形体,哪怕是睡觉的时候,也要保持睡姿。一个动作练习上千次,那是经常的。
  学生们来自全国各地。就说我们宿舍吧,八个人,来自六个省份。年龄最小的才十岁,最大的都二十一了。学舞蹈的女孩都爱美,要说哪里领导服装潮流,我敢说就是舞蹈学校,没有我们不敢穿的。这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学舞蹈的孩子天生早熟。你就说伦巴吧,表现的是男女之间爱情故事的舞蹈,所以它的音乐较为柔美和缠绵,动作上能使女伴充分展现女性的柔媚和胯部、臀部的曲线美。男女伴之间若即若离,十分优美。如果你对舞伴没有感觉,怎么能把舞跳好呢?我也不能免俗,很快我就恋爱了,跟我的舞伴。   他叫白伟,加上他肤色很白,同学们都喊他小白。不过他人可不像小白兔那样绵顺。跳拉丁的男同学,大多都有点娘,像他这种阳刚的不多。很多女同学被他迷住了,脸皮厚的就明目张胆地追求他,不过每次他对她们都爱搭不理,以致有人怀疑他是同性恋,但也没见他对哪个男同学热情过。总之,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冰冷冰冷的。老师让我跟他搭伴练双人舞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情愿。他眼神如钩,被他扫上一眼,身上会有被钩过的疼痛感,这让我很有压力。一开始,我都不敢和他对视,老是踩错拍子,被老师训斥过不知多少次。一到上课的时候,我就有些怵。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一甩一拽之间,我慢慢有了感觉。他的手掌很柔软,力道总是恰到好处,我渐渐跟上了节奏。我再看他的眼神,里面居然有了些柔情蜜意。累了,坐在地板上歇息的时候,他会突然拿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矿泉水,一声不吭地递给我,这水比我平时喝的都甜。不过他很少跟我说话。我呢,也想进一步跟他拉近关系,但不知如何下手。
  我们两个越来越默契,老师对我们的赞许也越来越多。三个月后,我们去天津参加拉丁舞金牌考级。这一路上,我的行李都是他拎着,但是我们两个仍旧没几句话。金牌考级我考了三次,都没过,这让我对这次考级信心不足。可如果考不上金牌,在我们学校你就是业余的,别人会低看你。
  考场上音乐响起的时候,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附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什么都不要想,只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真的有魔力,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我随着他舞,忘记了身在何处。当音乐停止时,我倒在他的臂弯里,还沉浸在其中。
  我们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晚上我们找了家饭店庆祝。两个人喝了很多酒,大醉而归。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给了他。这是我的第一次,没有快感,除了疼痛就是失落。完事以后他把身子扭到一边,我很想让他抱着我,于是我扳扳他的手,他却一下扒拉开。说,别动我,累死了。我平躺着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几乎想哭出来。回忆刚才的细节,发现他很老练,根本不像第一次。
  4
  我的第一个男人在得到我以后,开始对我漠不关心。但是那时候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就是这种性格。我天天给他打饭,还给他洗衣服,总是想方设法讨好他。下了课,只要不到睡觉的点,我就跟着他。他老不耐烦,说我整天缠着他。我说,我是你老婆,我不缠着你谁缠着你。听到这话,他的鼻孔里会发出哼的一声,这个声响,就像一把刀在我的心上拉过。但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我怕一不小心失去他。
  我经常问他,咱们学校那么多漂亮女孩,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他说,那些女孩太瘦,抱着硌得慌,而且跳舞的女孩一脱鞋,脚都难看死了,你不一样。
  白伟其实不止我一个女人,他隐藏得很深。但时间久了,也会露出蛛丝马迹。有一次我们在川流水味道面吃饭,他上洗手间的时候,把手机忘在了桌子上。平常我动他手机,他都不让动,我要动,他就说我不信任他。我好奇地翻他手机,看见里面有一个叫王祖祥的人给他发的短信,内容很暧昧。我心里纳闷,这是个男人的名字啊。难道他真是同性恋。我多了个心眼,记下了手机号。下午我就用公用电话拨了这个号码,结果是一个女的接的。狡猾的白伟,把女人的电话用男人的名字记在手机通讯录上。我挂了电话,怒气冲冲地就去找他。一见面,我就问他,王祖祥是谁?他怔了一下,说,我朋友呀。我盯着他的眼睛,男的,女的?他把头转到一边,男的,我小学同学。那为啥我打过去是个女的接的?这很正常啊,可能是他妹妹或者朋友接的吧。他继续狡辩。好,那咱们现在打过去,看看到底是谁接。我不肯罢休。他一看没法再掩饰了,有些恼羞成怒,女的,怎么了?行,白伟,玩腻了,就想甩我。我眼珠子都红了。既然你这么认为,那咱们就没有必要在一起。他扭头就要走。我一下气炸了,疯子一般扑向他,他猝不及防,脖子上被挠了一道子。他脸气得铁青,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他的右肩刚微微耸起,我就一把抱住他,狂叫,想不要我,没门,我做鬼也缠着你。我的阵势吓住了他,就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他马上换了副嘴脸。这是我邻居,一块儿长大的,一直追我,我不想太伤她,所以就应付应付。
  不行,谁都不行。你只能有我一个女人。
  好,那我跟她说清楚。
  白伟,你要是敢骗我,我会杀了你。我咬牙切齿地警告他。
  他半晌没说出话,最后讪讪地说,怎么可能骗你。
  越怕失去可能越会失去。自从我发现这件事后,白伟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不是说舍友聚会,就说身子不舒服,躲在宿舍里不出来。我们学校的学生宿舍管理很严,不是同性根本难以踏入宿舍半步。尽管如此,我们毕竟是舞伴,他也只有放学后才能避开我。如果出去表演或者比赛,我还是寸步不离。半年后,在一次出去比赛的时候,我在他包里发现了他申请留学的资料。其实那时候,我们吵架已经很频繁了,大多的吵架都是我挑起的。我总是怀疑他,哪怕是在路上,他看异性一眼,我也会长篇大论地讥讽他。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一摊到事上,我就会失控。每次吵完架,不管谁对谁错,都是我给他道歉。一想到要失去他,我就觉得害怕,没有了他,我怎么过啊?不过,我也发现,他怕我歇斯底里地闹,我失去理智的时候,什么都不顾。所以即使吵架,他也是尽量地控制着情绪,没有说出分手的话。他想去留学,一点痕迹都没有露出来。这事让我勃然大怒,又惊恐万分。
  那天晚上我们缠绵之后,我抱着他,问他,爱我吗?这样的问题我问了得有一万遍了,他每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一个字——爱。我接着问他也是问过上万遍的问题,永远不会离开我吗?他的回答依然是肯定的两个字——不会。我从床上跳起来,从桌子上找到纸和笔,放到他面前。他疑惑地问我干啥。我说,既然你说不会离开我,那你写一封保证书吧。他愣了一下,翻过身去,嘟囔了一句有病。我使劲把他拽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不写,那就是骗我。我的眼神里带着杀气。他骂骂咧咧地坐起来,说,真是想一出就一出。他拿起笔就想写。我拦住他,说,按我说的写。他无奈地摇摇头,说,好,你说吧。我翻翻眼,想了想,說,白伟发誓,永远不离开小芳,如果离开,全家死光光。保证人:白伟。   他听完后,把笔一扔,说,哪跟哪儿,牵扯家里人干吗?我冷笑了一声,心虚了吧,怕写了之后,遭报应吧。他哼了一声,又倒在床上。我趴到他面前,你写不写?不写,就是不写。他把脸扭过去。我又绕到他面前,白伟,看来你是存心想骗我。随便你怎么说,我就是不写。他把眼睛闭上,裹了裹被子。我心里的火腾地被点燃了,我掀起被子,气咻咻地说,骗我,没门。他仍旧不搭理我。我早有准备,跑到桌子前,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把壁纸刀,推出刀刃,搁在手腕上说,白伟,你要不写,我就死在你面前。他一睁眼看见这情景,脸顿时变得苍白。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下。其实我是吓唬吓唬他,但他被我伪装的样子吓到了。我写,我写。在我的威逼之下,白伟写了保证书。我拿到他写好的保证书,笑逐颜开。我把保证书收好,从他书包里拿出他申请出国的材料,撕得粉碎,扬扬得意地说,反正你不能离开我,所以这些材料你留着没什么用。这一切,他始料不及,但也无可奈何。
  保证书哪能保证爱情呢?可当初我就这么幼稚,以为我的爱情有了保证书就会天长地久。其实,深入想想,那只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的一个小把戏。
  回到学校没多久,白伟就消失了。他走之前,没有任何征兆。电话我打了无数次,只有冷冰冰的关机提示。我问遍了所有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时候,我以为他真的出国了。绝望就像横在我脖子上的一把刀,让我的呼吸都很困难。没有他的日子,我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真的是不知所措。我把保证书一次次拿出来,我心里说,白伟,你可是发了毒誓的,你怎么这么不在乎你的家里人。又一想,他连自己的家人都不顾,哪还会在乎我呢?那一段时间,我的灵魂出窍了,干什么都无精打采。老师给我安排了个新舞伴,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根本不好好跟他跳,经常莫名其妙地跟人家发脾气,那男孩经常被弄得下不了台,没多久,他说什么也不跟我搭伴了。宿舍的同学看我这样子,就经常带我出去玩。舞蹈学校的女孩不愁没男人约。我们出入那些娱乐场所,有时候还逃课跟那些开着豪车的男人出去耍。有一次,喝完酒都半夜了,我身边的那些女同学都不知去了何处,酒桌上只剩下我跟一个中年人,她们都喊他鲁老板。我喝多了,吐了好几次。后来,鲁老板搀着我,把我带到他车上,去了一家宾馆。我躺在宾馆的床上,听见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突然酒醒了。我想,我这是干什么?我爬起来,就跑出了宾馆。
  我们宿舍里经常玩一个叫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这个游戏就是抽牌,抽中大鬼的那位就要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真心话,则由胜者随意问输者问题,输者必须全部如实回答。胜者最爱问的问题就是你经历了多少男人。唉,宿舍里最小的女孩,都经历了好几个男人。看着她回答问题时,稚嫩的脸显出那么无所谓的神情,我心想,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爱情?
  我在舞蹈学校读了一年多就回德州了。妈妈让我离开舞蹈学校的原因很简单,她去学校看我,在我们的宿舍里她不但发现了丁字裤,还发现了扔在床下的避孕套。这使她明白这里的环境很可怕,她不敢想象再待下去她的女儿会变成什么样子。
  回到德州我去舞蹈培训学校当了老师,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看我一直郁郁寡欢,妈妈有时会带我出席她的一些应酬,时不时给我买衣服和首饰,似乎想用这些把过去没有尽到的责任补偿回来。但这些对我没任何吸引力,我觉得这生活真没劲。
  我没有想到白伟会再来找我。后来我才清楚,他的钱被出国黑中介骗光了。他家里条件也很一般,不能再供他了。他实在没什么出路,就来德州找我。当白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又惊又喜,有种失而复得之感。但我表面装得很平静,我冷冰冰地说,你来找我做什么?他不回话,用那双有魔力的眼睛看着我,那里面有火焰,把我伪装的冰迅速融化了。他紧紧抱住我,用舌头撬开我紧闭的双唇。当他的舌头在我嘴里搅动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软了。我不停地捶打着他的后背,泪水不争气地流出来。他说家里出了事,他来不及告诉我,就离开了学校。家里事一处理完,他就回学校找我,才知道我休学了,这不就立即到德州找我了嘛。虽然他的谎话漏洞百出,但我当时鬼迷心窍,相信了他。
  白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我介绍他到舞蹈培训学校当老师,可那点工资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说凭他的水平在大城市当个拉丁舞教练也绰绰有余,这话我信。他撺掇我跟他一起办个舞蹈培训学校。这事我过去从来没想过。他说,德州像咱们这样专业水平的不多,如果自己办个培训学校,只要宣传到位,招生肯定不成问题。我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办学校需要一大笔钱,可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积蓄。在白伟的暗示下,我去找妈妈要钱。妈妈说,根本不用我去挣钱,她挣的钱足够我们花的。我当然不甘心,天天跟她闹,没好脸色给她。妈妈劝我,闺女,你以为办学校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再说我看白伟这小子不像什么好人。当时的我哪能容许她说白伟的坏话。我跳起来指着妈妈的鼻子说,这钱当我借你的好吗?这些年,你管过我吗?你让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过夜的时候,你良心安生吗?我这番话伤害到了妈妈,她浑身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在我的无理取闹之下,妈妈给了我十万块钱。拿到钱的时候,我装模作样地给她打了张欠条。
  我们在工人文化宫租了一间教室,装修的事情都是白伟找人操持的,培训学校营业执照上的负责人也是他。他说他在全国拿过名次,让他当负责人,有宣传效应。于是宣传单跟教室的墙上都是他获奖时的照片。我那时候根本没有多想,以为他这次来找我,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招生的时候,白伟让我去挖我原来所在的培训学校的学生。我不答应,那里的老师和校长一直对我很好,我怎么可能去做对不起他们的事呢?但是白伟不依不饶,他逼我把那些学生家长的电话给他。我经不起他折腾,就把电话都给了他。这事,现在想起来,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太对不起培养过我的老师和校长了。
  学生招起来后,教课都是我的事情,白伟天天在办公室玩电脑。学费都存在了以他的名字开户的银行卡上。他说我不會理财,只会乱花钱,钱放在他那里能存得下。这事我没计较。我想我们两个还分什么你我啊。   我跟白伟同居了。我们在东地路租了个两居室。每天放学,我会回家做饭。我很满足,幻想着跟他结婚,为他生个孩子。我一定好好地爱我们的孩子,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暑假不知不觉到了。暑假是我们舞蹈培训学校的招生旺季。白伟让我去下面县里跑跑招生的事情,多招一些暑期生。等我风尘仆仆从县里招生回来的时候,一推开教室的门,出现在我眼里的是个陌生中年女人的脸。我没在意,我以为是学生的家长。但那个中年女人的话,让我目瞪口呆。她问我,你找谁?原来白伟趁我不在,把学校转让了。他拿着钱跑了。
  这事没地方说理去。虽然是我投的钱,但学校的负责人是白伟,他也没给我打任何欠条,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学校是我的。学校是要不回来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心爱的人会骗我。我怎么这么傻,一次次相信他。难道真的像妈妈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为什么,我总是被遗弃?千般念头,万般滋味,在我心里翻腾。
  我实在没有脸去见妈妈。我把自己关在租住的小屋里,一星期没出门,天天以泪洗面。电话无数次响起,都是妈妈打来的,我没有勇气接听,我觉得我的世界轰然倒塌了,没有一丝勇气来面对今后的生活。后来妈妈找到我,她得知了事情的始末,但是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根本不像我记忆中的妈妈。她没有一丝埋怨,只是抚着我的头说,闺女,这笔钱扔得值,认清了一个人的嘴脸。要不是有这件事,你继续跟那小子,会吃更大的亏。
  我休息了一个月,去了一家新开的健身房当舞蹈教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生活还得继续。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情渐渐有所好转。这一段时间,有好几个男孩追求我,但我的心始终封闭着。
  拉丁舞在德州渐渐风行起来,不光小孩学,大人也开始学。我所在的健身房看到了市场前景,于是开设了拉丁舞培训课程。在这里,跟我学拉丁舞的都是些中年女性。每天我在三楼教她们的时候,经常会有几个来这里健身的男性在旁边观看。时间长了,我发现有一个脸庞瘦削的中年男人几乎每堂课都过来看,而且,每次我下班的时候,都会很巧合地在门口遇见他。他看见我,会微微抬抬下颚,咧咧嘴跟我打招呼。我也会微笑回应。有一天刚下课,我拿着毛巾正打算去冲个澡,他突然冒出来拦住我问,小芳老师,收男学生吗?我愣了下,片刻反应过来,说,收啊,只要是喜欢拉丁舞的人,不论年龄大小,不论性别,都可以来学。那我怎么样,能当你的学生吗?我发现他说话的时候,牙齿亮闪闪的,很整齐。
  他叫邢杰,四十二岁,做油漆生意。这是我查客户档案才知道的。
  邢杰开始跟我学拉丁舞。他从不请假,每天都按时来上课。在那群中年妇女中,他格外醒目,跳舞的时候,脚还没迈,发福的肚子就挺出去了。不过作为唯一的葱花,他还蛮吃香的,大家都争着让他当舞伴。他乐此不疲,来者不拒。不过他在跳舞方面,真的是没有什么天赋。不光是肢体僵硬,乐感也极差。看见他笨拙、滑稽的姿态,我几乎要笑得弯下腰去。但他这个人,天生自我感觉良好,每次跳得都很投入。我想,他要是我朋友,我一定劝他不要学舞蹈。我可怕他跟我一块儿跳了,但是每天不管他跟多少人跳,最后也会来找我跳上一曲。我没法拒绝,毕竟他交了学费。另外有些奇怪的就是,不管在干什么,我都能感到他有一瞥目光投向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邢杰是个细心的人,而且极有眼力见。一个简单的动作,纠正很多次,他都改不过来。我不耐烦的苗头刚一冒出,他就会笑眯眯地说,小芳老师,跟你这么漂亮的老师学舞蹈,越学越带劲。我的脸顿时滚烫,再也不好意思怠慢他。教舞蹈课是很费体力的,每当我大汗淋漓,他就冒出来,一只手擎着矿泉水,一只手拿着毛巾。我说不用这样,但不起任何作用,他总是说,拍老师的马屁,天经地义。弄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帮老娘们也跟着起哄,说他喜欢我。听到这话,我拉下脸转身就走。他没皮没脸地跟着我。小芳老师,别介意,老娘们喜欢开玩笑。我不搭理他,他依然在后面说,小芳老师,我请你吃饭,赔罪。我白他一眼,婉言拒绝,不需要,我还有事。他装作听不出我的意思,說,那改天,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什么时候请。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难缠呢。
  那年的八月德州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雨。从黄昏下到夜里九点雨都没停。街上都成河了,很多底盘低的车排气管被淹,抛锚在路中央。我拦了好久,根本打不上车。我站在健身房的门口,发愁怎么回家。一个个来健身的女人在我身边被男人接走了。一开始我没有难过,后来健身房的门口就剩下我自己,面对无边的黑夜,耳边响着哗哗的雨声,一股凄凉之感从我心头升起。我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关心自己呢?自己就是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我沉溺在这种想法中,愈加难过。后来我发狠决定在大雨中走回家。正在这时候,我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小芳老师,我送你回家吧。我回头一看,是那个让我过去特别讨厌的男人——邢杰。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怎么哭了?邢杰有些慌。他的这个神情一下打动了我,让我冰冷的心一动。没什么,眼睛进雨水了。我赶忙掩饰。邢杰左掏兜右掏兜,摸出一包纸巾,他撕了几下都没撕开封口。情急之下,他用牙扯开了封口。他掏出一张纸巾,就要给我擦眼泪。我用手挡住他,接过来自己拭了拭眼角。他搓搓手说,小芳老师,你等我,我去开车。然后人就冲进了雨里。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担心他。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呼呼地刮动着,车灯打在雨气腾腾的路面上,根本看不清。车缓缓地行驶着,我们两个人沉默不语。我在想,这么爱说话的一个人,这时候怎么一句话也没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健身房里的学员们,经常会有聚会。像我们这些老师,不能经常参加,但偶尔也得参加一下,要不显得过分冷淡,引起学员的反感,会影响他们续费的。有次下了课,我跟学生们一起去消夜,他们邀请过我多次,我总是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的拒绝,但那天邢杰一再给我说,如果再不去的话,就是瞧不起他。想起那天下雨他送我的事,我不好再拒绝。下午去健身房的时候,阳光温煦,我就穿了件薄外套,到了晚上,突然降温了。在饭店坐下以后,尽管我手里捧着一杯热水,身子仍旧忍不住冷得发抖。我的样子被坐在身边的程姐发现,她嚷道,小芳老师穿得太少了,这样会感冒的。邢杰闻声站起来,脱下自己的外套,走过来披在了我身上。他平时开车,下车就进屋,不会穿太厚,外套里面就穿一件衬衣。我赶忙推辞,不用,不用,你穿得也不多。他挥挥手,没事,我火力大。我张张嘴,不知该怎么拒绝。那天晚上的饭我吃得心神不宁,邢杰的气息笼罩着我,让我呼吸困难。   此后,邢杰开始了他猛烈的攻势。说实话,我有些动心,像我这种缺乏关怀的女孩,对温暖缺乏免疫力。但我一直提醒自己,这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在我一次次拒绝下,邢杰丝毫不动摇。面对他如火的热情,我几乎难以招架,他开始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这让我惶恐不安。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每天不得不暗暗对自己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理智告诉我,如果这样下去,我将会坠入危险的感情中。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强迫自己粗暴地对待他。于是一上课,我总是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呵斥他,你怎么这么笨,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你还学什么。在大家惊愕的眼神中,邢杰涨红了脸,但没有顶撞我。我就是想让他下不了台,恨上我,不再纠缠我。但是我这样的手段,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邢杰依然屁颠屁颠地找我。上课我总是推托他要求的辅导,他每天还是会来。我不接他的电话,他就发短信。不让他送我,他依然固执地开车尾随着骑自行车回家的我。不接收他送来的鲜花,他还是一次次让花店的人送来。我都要被逼疯了,真的是心力交瘁。那天晚上他拦住我,求我不要再躲着他。他因为这个,已经好多天睡不好觉了。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我几乎要缴械,可我还是狠下心,说,邢大哥,咱们的关系仅仅是健身房教练跟学员的关系。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小芳,我就是想对你好,没有其他任何意思。马路边上的行人都停住脚步,看着我们。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觉得真是丢人现眼。我一刻不敢留,掩面就跑。邢杰站起来,在后面就追。跑了好远,我才放慢了脚步,邢杰像影子一样在我身后,喘着粗气说,小芳,我是真心喜欢你。我站住,两眼噙满了泪水,求求你,放过我,好吗?你要是真喜欢我,就不应该这样。你是有家室的人,你这么做,是害我还是喜欢我?小芳,你跟我在一块儿,不开心吗?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我讨厌你,非常讨厌,请你离我远点。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咬咬嘴唇,那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你保重。他的声音异常的低沉。你知道就好。我扭头丢下他径直走了。这次他没有追我。我走在夜色里,风吹过,眼泪又流下来。
  邢杰在健身房消失了。我的日子表面看着又趋于平静,其实不然,他撩起的波澜,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消失,相反更加起伏。他就是毒品,我已经上瘾了。吃饭不香,做事心不在焉,夜不能寐。一个月下来,我消瘦得不成样子。
  我没法再控制自己。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快到家门口了,我忍不住拨通了邢杰的电话。其实在这之前,我也有好多次想给他打电话,但每次没有拨完号码,我就又放下了手机。电话很快接通了,谁呀?邢杰懒洋洋地说。他居然不知道是我在给他打电话,这让我既羞愧又气愤。我把电话挂断,怪自己没出息,自取其辱。一分钟没过,他又打了过来,我摁断,他又打过来。反復好多次,我心一软,接了电话。小芳,对不起,对不起。我怕管不住自己给你打电话,让你生气,就把你的电话号码删除了。刚才没想到你会给我电话。你挂了以后,我一看号码,这不赶紧回过来了嘛。他有些语无伦次。这个魔鬼,太了解女人了。他的话像一颗子弹,一下穿透了我刚垒起的壁垒。小芳,你在哪儿呢?我去接你,我想见你。我已经完全不能抵抗。低低地告诉他我在什么地方。一小会儿的工夫,他开着车就到了。那天晚上,在宾馆里,我把自己又交给了第二个男人。我不想那样,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拒绝。我对他的感情,其实只是一种依赖。
  5
  邢杰得到我以后,跟白伟一样,对我渐渐漫不经心。对于这些,我并不是很在意,我也知道我跟他没有什么未来。我只是希望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他老婆会打来电话,我就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他跟他老婆说那些亲热的话语,我心想,自己是怎么了?怎么成了一个被人不齿的第三者。但我离不开他,我已经习惯了我的生活里有他。
  我特别想问问邢杰到底爱不爱我,但我一直强忍着不去问他,我怕他的回答我无法接受。每次跟他见面,他都带我去宾馆开房,一进房间,他就会心急火燎地做那种事。他很粗暴,弄得我经常疼出一身冷汗,但我没有拒绝他。我心里明白,如果我拒绝了他,他可能会离开我。每次完事之后,他会抚摸着我的身体,喃喃自语,年轻真好。
  邢杰还喜欢给我买衣服,什么款式新就买什么。我说不要,他还执意去买。买了我得立即穿上,然后跟他去参加应酬。我根本不想去参加那些应酬,我知道我去了之后,那些人在背后嘀咕什么。那些人的目光都想把你身上的衣服剥开,赤裸裸地站在他们面前。酒席上他们推杯换盏,粗话连篇,我不能露出丝毫的不快,因为那样邢杰会生气。我只能沉默不语,连连给他夹菜,替他喝酒。邢老板,本事不小啊,找个连二十都不到的小姑娘。邢杰绷着个脸,憋着笑,说,这有什么。
  有一段时间,邢杰闷闷不乐,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他不开心,弄得我也有些不开心。有一天邢杰带我跟他一个朋友吃饭,席间,他朋友问他最近怎么样。他才道出了原委。原来是他的竞争对手最近势头很猛,抢走了他的许多老客户,让他的生意一落千丈。他这个朋友是个社会人,听他说完,拍着胸脯说,这不简单吗?咱们想个法,让他损失损失,给老哥出出气。邢杰一听来了精神,探过头,问道,说说看。他朋友抿了口酒,用手抠了抠牙缝里的菜渣,说,咱们租个房子,然后到他那里要上一车货,等车走了,就说让他跟着拿钱,到了租的地方,想办法溜了。他损失惨重,伤及元气,就没能力再跟你争。邢杰听完眨眨眼,说,可是,他都认识咱们,溜了也能找到啊。他朋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连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都找不到吗?邢杰表情有些凝重,他点上一支烟,在烟雾中,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他那个混蛋朋友一下就体会到他的意思,说,让小芳去,他肯定不认识小芳。
  不行,我不去,这是诈骗。我断然拒绝。怎么是诈骗呢?小芳你知道这个人吗,他就是一个奸商,以次充好,坑了好多人。咱们这么做,是替天行道。他朋友试图说服我。我还是摇摇头不同意。邢杰在旁边搭腔道,不能让小芳去,可是我身边的人,他都认识。唉,除了自己人,外人谁也不会帮我的。他这话就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脸上。我一冲动,说,我去。不行,不行,你不能去。邢杰耷拉着头。生意不行就不行,大不了破产呗。他朋友在一边说,让小芳去吧,这事只要做得周密,一点危险都没有。邢杰还是装腔作势地拒绝着。你要把我当自己人,你就让我去。我把手放在邢杰的手上。他看看我,把烟头扔到地上,使劲用脚碾死,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行,那让你去。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大不了出了事,我全扛着。   邢杰在北园租了套带家具的房子,是那种老式的楼房。一楼,带个小院,有两个门可以出入,一个从单元门进,一个是从卧室通往院子的门。
  我们在那里住了几天,等熟悉了周围的环境,才开始行动。我们是黄昏去拉的货,当然这个时间是他选定的。这样装完货天就黑了,我在夜色中也好抽身。前一天,我给他的竞争对手打过一个订货的电话。他的竞争对手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样子很憨厚,他店里的人都喊他翔哥。对于我这个所谓的大客户,翔哥很客气。当然要货的理由,我们编得很像回事。我们家是做建筑的,正在禹城修建一个住宅小区。家里人都在那边忙活,所以订货的事情就由我在德州操持。因为我能说出家里修建的小区的具体名字,对货的价格和规格也非常了解,翔哥深信不疑,其实这些邢杰早就交代过我了。
  去装货的时候,我故意戴了个墨镜,这是怕今后会跟翔哥撞上认出我来,我谎称自己得了红眼病,见风就流眼泪。翔哥还真是一个老实人,他实在没想到我这个小女孩会跟别人合伙欺骗他。
  车是我在市场租来的,司机的电话我早就要了过来,给了邢杰。我让司机直接把货送到禹城汽车站,那里会有人接货。
  装完货,翔哥过来找我要钱。我用手指推了推镜框,说,我一个女孩家,自己出来不敢带那么多现金,你看,跟我回家去拿,好吗?翔哥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然后他开车带着我,来到了北园。开门的时候,我的手直哆嗦,幸亏翔哥站在我身后,没有注意到。我开了好久才开开门,我自嘲地说,这锁早就该换了,但总是忙,没时间。进了客厅,我让翔哥坐在沙发上,并且给他倒了杯水,说,等下,我去拿钱。然后我进了卧室,卧室通往院子的门,临去前,我没有关。就这样我迅速穿过院子,来到了外面。邢杰的车就停在前面的胡同口。
  上了车,关上门,赶紧扭头看,黑咕隆咚的,翔哥没跟上来。邢杰问我,怎么样?
  快开车。我顾不上回答他,这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拧动钥匙,连续两下都没启动起来,我急得要哭。谢天谢地,第三次车发动着了。等车开到开发区,我又回头看,翔哥的车没有跟上来,我的心才稍微放下。车上了高速,邢杰说,你放心,要是出了事,我全担着。我没搭腔。
  我们到泰安躲了几天。我是第一次去泰安,但哪有心思玩,心里老是沉甸甸的。邢杰每天都给家里打电话探听消息。过了一周,没听到什么动静,我們就回德州了。等过去一个月,我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静。不过只要一听见街上的警笛声,心里就慌得要命。那段时间我跟邢杰见面没有再那么频繁。说心里话,我开始有些恨他。我恨他让我做这缺德的事。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一时糊涂蹚这浑水。
  这天我在家里洗衣服,邢杰打来了电话。他说,他在我家门口,想见见我。其实前几天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他总是不接或者挂断。我以为他跟他老婆在一起不方便。我洗洗手上的肥皂沫,随意穿了一件衣服就出了门。邢杰的车就停在家门口对面。我打开副驾驶的门就坐了进去,让我奇怪的是驾驶座上坐的是个陌生人。我回头看,邢杰坐在两个膀阔腰圆的男人中间。莫名的恐慌袭上我心头。我问邢杰,怎么回事?邢杰看都没看我,把头扭到一边,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我觉得事情不妙,打开车门就想走。驾驶座上的那个人一把抓住我,说,小姑娘,别乱动。否则我会把你铐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被抓了。
  我们以为干得很周全,其实漏洞百出。翔哥经常去市场上找车给客户送货,对那个送货的司机有印象。警察通过送货司机得到了线索,经过个把月的摸排,就找到了邢杰。邢杰一进公安局,就交代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只不过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我,说主意是我出的,而且整件事都是我一个人实施的。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有口难辩。没有谁能证明这件事的主意不是我出的,并且翔哥指认是我骗的他,一切的证据都不利于我。
  拘留所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不光是因为失去自由,还有我内心受到的煎熬,真是度日如年。从审案的警察那里我得知,如果最后审定我是主谋的话,根据法律我会被处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案子的主审是个温和的中年人,他很同情我,因为他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儿。他明白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但是出于没有证据,无法界定邢杰是主犯,他也无能为力。但他还是安慰我,说案子还处于侦查阶段,如果找到新的证据,事情还会峰回路转。妈妈很多天找不到我,正在着急的时候,接到了派出所的通知。她并没有像大多数母亲一样感到慌乱,而是迅速找关系,想办法。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找到了邢杰的那个朋友,他们之间最后怎么交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邢杰的那个朋友提供证词证明邢杰是主谋。另外,还有一个关键的因素,就是我身份证上的年龄不满十八岁,其实我真正的年龄是十九岁,这是因为当初我出生一年后爸爸才给我办的户口。没想到因为这个,十九年后让我避免了牢狱之灾。由于未成年,加之不是主犯,我免于刑事处罚。
  我出来那天,妈妈在拘留所门口接我。看见她,我委屈得想哭,当我正打算投进她怀抱的时候,她举起手狠狠地给了我个耳光。这是她第一次打我。我一下被打蒙了。我捂着半边脸浑身发抖。她用手指点着我,说,从今天开始咱们断绝母女关系。你不听话,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跟已婚男人鬼混,我没法原谅你。
  我又一次被遗弃了。但这一次不怪妈妈。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糊涂,我的荒唐,我的愚蠢。
  这年冬天真冷,经常下雪。我寄住在妈妈的一个姊妹——刘姨那里。本来我是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刘姨找到我,说她女儿上大学去了,自己在家闷得慌,让我去跟她作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妈妈不放心,让她去找的我。我对这个世界和自己是彻底绝望了。我觉得这就是命,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受罪的,不会有什么未来。我不再穿靓丽的衣服,不化妆,也不再去上班,跟朋友也不联系。孤独、无助比这天气都要冷,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每天都睡得很晚,到中午才起床。之后我会一个人到外面走走,走累了,我就回刘姨家。我算彻底体会到什么叫行尸走肉,因为我就是。夏天的时候,那些男孩子跟蝗虫一样,走在大街上,他们就会涎着脸过来跟你搭讪,约你去吃饭、看电影,如果拒绝,他们会吹一声尖厉的口哨,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你根本感觉不到寂寞,相反还会觉得很烦人,怎么这么吵,这么乱。可是冬天来了,他们都去哪儿了?大街上空荡荡的,根本看不见人影。风吹过来,我不由得缩紧脖子,裹严衣服。路边光秃秃的树干伸向天空,像挣扎的四肢。没有谁会来救你,你只能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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