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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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霜,祖籍四川达州,定居重庆江北。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江北区作协副秘书长。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春之生》。零星在《佛山文艺》《满族文学》《微刊小说》《辽河》等报刊发表过作品。
  老爸来电话时,我正在做梦。
  梦中,我被副总任命为品质部经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令我有些发懵,对着一桌熟悉而模糊的面孔和潮水般的掌声不知所措。我真恨自己。平日里,就职演说打了无数个版本的腹稿,一到关键时刻,脑子却像抽了真空一般,一片空白。我抓耳挠腮,刚将嘴张成半个O型,吴克勤的声音就像单放机卡带一样,再一次掐断了我的脑电波。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歌声逐渐明朗,梦境却趋于稀薄。半梦半醒中,我听到老爸苍老的声音:“辉娃啊,是我。你爸。”我以为在做梦,生气地扬起手,准备把这恼人的声音掷得远远的。不料,手刚一动,就招来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啊……刘成辉,你神经啊!清晨八点乱打人。唉呦,痛死了!”
  我蓦地睁大了眼睛,只见满屋金光。阳光穿透廉价的涤纶布窗帘照进屋内,显露出衣物桌椅凌乱破旧的本色。这废品站一样的狭小房间,是我居住了四年的窝。此时,我不认为自己身在其中。闭上眼,我想把台词背诵,那苍老的声音再度打断了我:“喂、喂……你们啷个了?在吵啥子?辉娃……”
  声音小心翼翼,还带着讨好的意味,从我手掌的方向传来。冲着手机,我没好气地吼开了:“吵啥吵?都是你闹的。跟你说好多回了,莫乱打电话,就是不听。说嘛,又啷个了?鸡飞了还是猪病了?”
  父亲可能被我的火力吓到了,好一会儿没吭声。正当我要挂电话时,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原来,奶奶发病了,医院又开出了病危通知。他要我们回家看看。
  看,在我们老家,就是送终的委婉说法。老人病重,都会通知子孙回家“看看”。按长辈们的说法,“看”了,老人才闭得上眼,到了那边少受罪。若“看”不到,那亡者久久转不了世,生者也会诸多不顺。如今,农村的生活结构变了,亲人间聚少离多,但送终这个风俗还是沿习并遵从的。
  我说要回去,老婆却把眼一瞪,咋呼起来:“回家?不行。浩浩要中考了,耽搁不得。还有,我不是跟你說了,周一去总部培训,回不了。”
  浩浩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在乡下父母带大的,不爱学习。即使后来我在县城按揭买了房,把他转到城里上学,学习也没个起色,倒沾染上不少坏毛病。比如说打网络游戏,什么“英雄联盟”“魔兽世界”,没哪样不玩得溜溜转。上初中时,我们把他接到身边,送进了深圳一所贵族学校。原以为,在一学期用掉我三个月工资的环境中,他能有所改观,结果成绩还是一塌糊涂。除了游戏,别的他啥都不感兴趣。我抱怨说网络游戏是鸦片,毒害了一个时代。他却反问我,如果是鸦片,国家怎么没像虎门销烟一样销毁它?还不无鄙夷地嘲弄我:“爸,你倒不吸鸦片,咋只是个打工的?在这个厂,我来时你是副理,我快毕业了还是副理。”
  这纯粹是诡辩。老婆却夸儿子思维过人。她说,要怪就怪我们没尽到责任。如果不是荒废在起点上,以儿子的智商,完全能考上清华、北大。抱着这个信念,也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对儿子百般宠溺。儿子要什么她就给什么,还尽挑名牌,说是物质包装能树立自信心。她还辞去拼了五年才混上的针车主管职位,跑起了保险。她的理由是工字不出头,得趁年轻博一把,给儿子强大的经济后援。因为我安于现状,成了攀比失落的箭靶。哪个闺蜜换车了,谁家孩子请家教了,等等,都成了射击我的利箭。
  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在厂里谨小慎微,回到家还要受气,真他妈的叫个窝囊!这窝囊像股气,在我的体内奔涌,时时寻找着突破口,想要宣泄、爆破。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时时克制着,不让它得逞。但也有憋不住的时候。比如现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老虎在咆哮:“有完没完?回个家有这么难?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连起码的孝道都没有了,还养孩子干啥?少废话,必须回!”
  这一来,倒把老婆唬住了。她呆怔了两秒,马上改变了态度。“回!”她说:“长孙嘛,当然不能让人笑话的。不过,老公啊,你想想,这几年,咱们可没少空跑啊。回回都说见最后一面,结果见了一面又一面,奶奶不照常活得好好的?放心吧,奶奶命大福大,不会有事的。我觉得吧,就是你老汉想你了,借着这个理由叫你回家。哎……他只晓得按时领钱,不晓得打工的艰辛。这隔山隔水的,回一次家要丢几个月工资的嘛。”
  或许是见我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她抓起一件外套就跑向了洗手间,丢下一句:“抓紧点,要迟到了!”
  副总办公室在写字楼里间,紧靠总经理室。部门副经理在公司十个职位等级中只是七等,正常情况下,直接受命于副总。
  拿着填好的请假条,一边敲副总办公室的门,一边在心里纠结,该怎么开口说看奶奶这个事由。毕竟,连着两年,每次都以这个理由请假,自己都有狼来了的感觉。虽然自己也算副总队列里的人了,但副总喜形不露于色,难以琢磨,在他面前,我还是得憋着嗓子说话的。
  哪知,副总今天跟变了个人似的,出乎意料的随和。我才推开一道门缝,他就从小山样的文件资料后抬起头,冲我直招手。“刘副理啊,来来来,”他一向欠缺升降度的声音变得明亮而高亢:“告诉你个好消息,星达有戏了!”
  星达是电子业知名企业,行销网遍及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是国内顶尖的CPU制造商,不仅订单量大、稳定,价格优势也明显。我公司是做电子周边设备的OEM企业,在行业内小有名气,但发展前景不是太乐观。与星达结姻,是公司的规划目标。多年来,公司业务系统包括上层头脑通过各种关节和渠道,试图打进星达采购系统。然而,星达如同铜墙铁壁,坚不可破。连月来,公司业务萧条,找到一个稳定的大客户,更是刻不容缓。所以,副总喜形于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然而,这于我来说,不过是多建一个档案夹而已。当然,心里这么想,嘴里还是顺溜地应和着:“真的?那太好了!这么多年心血值了。”   “不过,还有个关卡……”副总站起身,沉吟道:“客户要验厂,验厂合格后才能拍板。我决定,由你来主导这个工作。”
  “我?”
  “对!你。你是品质部副理、公司品质体系小组组长,又主导了多次第三方认证迎审工作。有经验,有实力,完全有这个实力。”副总在我面前站定,一对圆圆的金丝边眼镜镜片直直地对着我。
  他个子偏瘦,比我高半个头,平时没觉得,这一靠近,我顿生出一种压迫感。
  在这个上千人的民营企业,虽然上有董事长、总经理,但工厂的具体事务都是副总在打理。副总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加薪、升职、甚至在公司的幸福指数,都凭他一句话。在这厂里干了四年,我空有一腔抱负满腹经纶,却没机会发挥。以前,被顶头上司压着,我就是条跑腿的老狗,功劳是他的,过错是我的。他走了,那把椅子悬空着,像块玻璃柜里的肥肉,让我馋涎了半年。为了它,我兢兢业业,把品质部打理得井井有条,上头却迟迟没有反应。我跟工程部的催经理算走得最近的,他说我是缺了个立大功的机会。此番,天赐良机,我又怎能错过?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我立马接下了委任状。
  “好!验厂时间就在下周二,你抓紧。”副总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成辉啊,品质部这经理的位置空缺半年了吧?好好表现!”
  我当即表决心献计策,悄悄把请假条揉成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这一天比平时哪天都忙,到掌灯时分才回到工业区外围的出租屋。
  往凹陷的沙发椅上一倒,身子就像嵌进去的榫子,再没力气拔出来。然而,闭上眼,奶奶浮肿的脸像电脑屏保的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不停地滚动。镜头缓缓推近,她嘴角那颗又黑又大的肉痣越来越刺眼,最后像一个不明飞行物,狠狠地撞进了我的眼中。疼痛漫过我大汗淋漓的身体,不知是自责、歉疚、还是恐惧,我再无睡意。
  这南方的九月,依然无比炎热。即使街上路灯明亮如昼,屋内还是闷热难耐。风扇像头疲惫的老牛,呼哧呼哧晃着头,喘出一屋子热气。我再也躺不住,匆匆下楼去市场买了几样老婆爱吃的菜。
  厨房很窄,一张台面一个洗手盆,外加墙上一排不锈钢挂钩,刚好够摆一个菜板一口炒锅。我特佩服这些广东人,三四个平方面积,就能隔出间厨房。真会精打细算。即使我是重庆人,个子不大,一进厨房,也甩不开膀子。一顿饭下来,火烤熱气蒸,像洗桑拿一样。不晓得那些北方大汉,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烧好饭菜,已快九点了。老婆并未按约定时间回来,打她电话,也处于关机状态。她那个手机,用几年了,经常出故障,估计是没电了。
  我冲了个澡,坐下来等她。看着一桌子饭菜,我忽然有些不安。
  在外漂泊了十多年,我们平时都是吃食堂、快餐,很少在家弄饭。倒不是说我们过得有多逍遥,而是没那个条件。一来,从早到晚上班,没时间弄;二来工厂包吃包住,不吃也不给补助,没必要增加额外的经济成本。所以,我们只在节假日,浩浩在家时做做饭。
  今天,为了取悦老婆,说服她代我先回家探望奶奶,我特地按她的口味烧了一桌子菜。酸菜鱼、红烧排骨、西红杮炒蛋、蒜蓉菜心,红白绿黄,卖相喜人,荤素得当。三菜一汤,像一群丰韵的少妇,搔首弄姿,诱得我本就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乱叫。我把超市打折买的法国干红和上次停电点过的蜡烛放到桌上,重新窝回沙发床上,想象着老婆见到这顿丰盛的烛光晚餐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一定会像年轻时那样,惊喜地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转着圈圈哇哇大叫:“老公,你真能干!”
  转头看到墙角堆叠的学习资料,这话风变了。变成她像个母夜叉一样,指着我的鼻子又吼又叫:“刘成辉,你行啊,厂里的饭喂不饱你了,要在家里开小灶。鱼、排骨、红酒……嗬,很会享受嘛。我问你,这个月的房贷够吗?儿子的复习资料买了吗?”
  膨胀的成就感急速收缩,饥饿感趁势泛滥,搞得我心乱如麻。唉,都是保险惹的祸。
  老实说,我是不赞成老婆去跑保险的。保险保险,把自己的钱拿去填别人的坑,保哪门子险?几十年后的事,谁知道?远的不说,就看新闻里频频曝光的理赔风波,谁敢把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投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可老婆听了几堂课,被洗了脑,对我的规劝嗤之以鼻,嘲笑我是胆小怯懦,跟不上形势。她说保险是门神圣、崇高的职业;是花最少的钱,实现最大收益的终身投资;是用今天的零花钱,买明天的幸福。她还给我列举了保险的诸多好处,比如上班时间弹性;比如年轻时拿下单,老了躺着也能领佣金。但是,她风里来雨里去,见人就挤出假笑派名片套近乎,搞得像个拉皮条的一样,却一个单都没跑到。不,应该说有三个,就是我们一家三口。要再去总部镀镀金,还不知要折腾成什么样子。这次,我绝不让她成行。
  十点半,老婆终于姗姗归来,我赶紧去厨房热菜。一个菜热好上桌,她已经在沙发床上睡着了。她像死猪一样直挺挺地躺着,眉头深锁,右边手脚垂在沙发边沿。看着她这幅样子,我既生气又心疼,伸手环过她松垮的腰,想把她抱到卧室去。她半睁开眼睛,嘟哝了一句,“靓姐,买份保险嘛”,又沉沉地睡了。
  惨白的灯光下,一根白发赫然暴露在染成红棕麻的卷发中,格外显眼。我轻轻扯断那根白发,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酸涩。
  这张厚厚的粉底都掩盖不住岁月沧桑,干涩如黄花菜的脸,是当初我魂牵梦萦的脸么?那粗糙如沙砾、关节肿大如煤球的手,是曾经在粉红色书签的玫瑰花瓣上,写下“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纤纤玉手吗?
  一阵寒意自后背而起,沉睡的誓言一下子苏醒过来。我答应过要陪她去西藏朝圣,说过要为她盖一间铺满鲜花和葡萄藤的大房子,到现在,一个都没实现。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给她买过。我还算什么男人?她泼辣市刽、盲目虚荣,不都是为了摆脱现实的无奈吗,我有什么理由嫌弃呢?算了,随她去吧。
  至于奶奶,先缓缓吧。或许真如老婆所言,只不过是一场虚惊呢?
  客户验厂说难也不难,关键在于平时品质体系的维护程度。我很庆幸,自己一直以来严控按照品质、环境、安全等体系国际标准运行,做到有规范、有记录、有检验、有审查。客户审厂,虽然工程浩大,执行起来也不是无的放矢了。   在这几天里,我抽调各部门骨干人员临时组成专案小组,夜以继日地泡在厂里,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加上上层的压力,各部门大力配合,一些平时难以落实的措施都很快落实到位了。周二,紧张而无悬念地通过了星达厂采购、工程、品保三部门的评审。接下来,写8D报告,落实整改措施,一晃又是周末。
  可以说这是一个惬意的周末。老婆去杭州培训了,父亲来电说奶奶病情有好转也不用回家了,我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了。不想,却被老黄一个电话搅黄了。
  老黄是我的大学同学,如今是我的客户兼兄弟,相交甚频。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是副总的舅子。虽然是野的,于公于私,我和他都在一条船上。他交给厂里的货有了问题,我给他处理了;厂里对供应商有什么异动,我提前打招呼。他呢,不时请我出去腐败一下,也让妹妹帮我吹了点风,把我吹成了副总身边的红人。据他说,这次星达厂迎审的点将,就有他妹妹的一股枕边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黄自己开了家小公司,搞贸易,也接点OEM单。生意做得不是很火红,人却风流得过火,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这不,电话一接通,老黄就给我出了道难题——要我去火车站帮她接女友。
  这叫个什么事儿?我自是不愿意,百般推脱。但是老黄就是个牛皮糖,只要粘上你,根本就甩不掉。
  “兄弟啊,你就帮帮哥吧!哥就你一个兄弟,不找你找哪个?什么?回来?我倒想啊。可是这上海跟东莞隔着几千里,我又没长翅膀,不能说到就到嘛。兄弟,你不知道,生意难做啊!这打了几年交道的老客户,他妈的突然换了负责人,要调整合作伙伴,你说气人不气人?你晓得,你哥我肩上的担子重嘛,要养家,养厂,养几十号员工的家,容易吗?呃,小晴,就一特有感觉的网友,没见过。不知咋的,突然电话说要来看我,人在火车上了。玩笑,人家在东北,大老远来一趟多不容易。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白白错过?哈哈,算你小子说对了。反正,人呢,你给我招待好。费用嘛,你先垫着,我回来给你报销。两天,哦,不,三天。就三天,我一准回来。OK?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Bye……”
  荒唐!太荒唐了!我头大如斗,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老爸,你能不能不要晃了?晃得我眼都花了。”儿子含着一大口方便面,不满地嘟哝。
  “去去去,到自个儿屋吃去,谁让你在外面了?”我恼烦燥地冲他摆手。
  “什么嘛,自己叫人家在外面吃,现在又怪人家……哼!更年期的男人,真是变化无常。”儿子站起身,端起方便面桶和半个未啃完的鸡腿,嘟嘟嚷嚷地向里屋走去。
  “回来!谁让你进去了?”这小子一见到电脑就控制不住,我想一想改变了主意。
  “老爸,你干嘛?失魂落魄的。该不会是趁老妈不在,搞外遇了吧?”
  “啥外遇?书不好生念,尽学些旁门左道。”
  “你们这些大人,真虚伪。不就是玩嘛?多大回事!老爸,你放心,我绝对帮你保密,不跟老妈说!”儿子嬉皮笑脸地靠近我,伸出手比了个数钱的动作。“嘻嘻,只要你给我点……”
  “滚!”我一巴掌拍落他的手,又恨又恼。
  “切!”儿子耸耸肩,转身进了屋,把门关得砰地一声重响。
  屋子里安静了,我的心却乱了。去?还是不去?两个声音在耳边交战。去,有悖于我做人的底线;不去,又怕开罪了老黄。我他妈真是可悲,活了一大把年纪,还白白受人摆布。
  老黄的网友叫小晴,二十多岁,个头不高但长得饱满,是那种乍见不惊艳,越看越耐看的美女。小晴是个人来熟,见面就刘哥长刘哥短的,叫得我耳根发热。小睛说话总爱带个哈、嘛的尾音,听着很嗲,一点不像我印象中的东北女孩。后来我才知道,她虽然是东北的,但母亲是成都人,小时在成都生活过,跟我算半个老乡。介于这一点,我对她非常和气。在交谈中,小晴听说我爱写几个字,还有豆腐块在晚报上发表过,立即做出傻白痴状,说自己最崇拜文人。她还说,自己也喜欢文学,大学时是诗社的成员。她甚至一口气背出了《再别康桥》,“不过,徐志摩的诗虽然写得美,但是他这人太渣了。始乱终弃。当代陈世美。我讨厌他!”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尖锐,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像跟姓徐的有仇一样。
  我把小晴安顿在镇上的七天连锁酒店,一下班就坐出租车赶到镇上,陪她吃饭逛街,到晚上十一点再赶回出租屋。日子过得忙碌而紧张,我却觉得幸福而充实。
  四十多年来,我一直恪守本份,除了工作就是家庭,生活得循规蹈矩。岁月加深了脸上的褶皱,也淡化了内心的激情。一度,我以为唯一能刺激自己感观的,也只有工资单上的数据和名字后的职称了。想不到,和小晴一起,我竟有了枯木逢春的感觉,满脑子旖旎。
  不巧的是,父亲又来电话催我回家。说奶奶吃不得东西了,只能靠点滴维持生命,他们已在置办棺材、寿衣了。
  我订了第二天下午的机票,老婆电话却关了机。老婆昨天跟我说过,培训已结束,明天上午会飞回来,我就没当回事。
  我决定跟小晴道个别,于是约了她吃晚饭。饭桌上,小晴频频向我敬酒,感谢这两天的陪伴。她还拿出手机,和我拍了几张自拍,说是留个念想。
  小晴穿一件白色真丝连衣裙,凹凸有致,性感而不失温婉。醉意渐浓,暗香浮动,我不禁心旌神摇,身体的某个部位越来越硬,心里的某个地方越来越软。看着小晴清新可人的模样,想起老黄那口被烟熏黑了的大龅牙,我不禁有些莫名的痛感。
  “回去吧,小晴。别等了,他不是好人。他会害了你的。”话一出口,我惊吓了一跳,酒杯一晃,琥珀红的液体就如跳珠一般溅到了小睛雪白的裙摆上。我窘迫极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帮小睛擦裙擺。手指触到她结实的大腿,身子像触电一般直发抖。小睛有意打趣我,故意坐到我腿上,勾着我的脖子,半眯着眼说:“刘哥,你说什么?我不懂。”
  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赶紧推开她,语无伦次地说:“没,没什么!”
  “嗤……”小晴笑了,笑得灯火摇曳。然后,她定定地看着我,歪着头问:“刘哥,你喜欢我吗?”   我不敢说话,端起一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个底朝天。
  小睛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刘哥,你真逗!开个玩笑,瞧把你急的。我呢,只是出来散心,路过这儿,就顺道来玩一下。我和黄哥,只是普通网友,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晴止住笑,正色说:“不过,认识你,真的是我的意外收获。这两天让你受累了。来,小妹敬哥一杯!”
  “哪里,应该的!”我不自然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哥,你是个好人。俗话说人生难得一知己,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小妹再敬一杯……”
  举杯。碰杯。豪饮。
  几轮下来,身子被酒烧得火辣辣的,感觉四肢百骸都麻酥酥的,舒泰极了。我现在才知道,难怪那些达官贵人酒桌上都要美女作陪,原来跟美女喝酒就是不一样。转而又骂自己下贱,亏你平时还翻翻圣贤书,怎么见了女人就想入非非,变得跟老黄一样失格呢?呸呸呸。
  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小晴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男人,就真他妈的不是好东西!”我心里一惊,酒醒了一半。又听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南方旅游吗?他不要我了。不要了。呜,他要跟别人结婚了。这个国庆节。五年哪,五年的感情,说完就完了。呜呜……来,喝,一杯解千愁。喝!”
  我只有陪着她喝,一杯接一杯。
  关于这晚上和小晴有没发生什么,我说不清楚了。反正,当老婆把衣衫不整的我堵在出租屋的门外,要我交待彻夜不归的罪行时,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这种事,只有傻子才会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女人们通常会诱供,说吧,说了就原谅你。其实不然,你说的越多,她就恨得越深。到进棺材的时候,她还要在子孙面前骂你不是个东西。当然,这不是我的经验之谈,是从书上总结出来的。
  我依稀记得,我把小晴扶回酒店,正要离开,她从身后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像蛇一样缠着我,喃喃低语着什么。我没听清楚,也没记清楚,只有一个字特别有印象,就是“怕”。至于后面的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早上醒来时,我身上还穿着头天晚上的行头,而小晴那件白裙子卷到了腰上。我看见她肉色的三角裤,精巧的肚脐眼,血脉喷张,逃一样滑下了大床。
  老婆年轻时喜欢看推理小说,一套《福尔摩斯集》看了不下五遍。本来,她一见我买书就挖苦“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会儿却按书上的推理来治我的罪。对我衬衣上的口红和手机里的照片,她展开丰富的联想,一口咬定我在外面养了小三。我的闪烁其辞节节退让,助长了她的气焰。她步步进逼,撕烂机票,非要我交出小三她清算,不成就又跳楼又抹脖子的闹。
  我有口难言,疲惫不堪,只好又告诉父亲要延后。跟以往不同,父亲什么也没说,匆匆挂了电话。
  正闹得不可开交,老黄:“刘成辉,你个狗娘养的!亏老子把你当兄弟,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他妈居然是个伪君子!”
  老黄没头没脑的臭骂弄得我一头雾水。愣了好一阵子,我才从那些刻薄、粗爆而恶毒的言语中得知,小晴走了。没联系我,也没联系老黄。老黄QQ和电话都联系不上她,认为是我挖了他的墙角,找我使气。
  “你他妈装得人模狗样的,装得假正经,骨子里就他妈一个垃圾!没本事泡女人,挖兄弟的墙角,算哪门子男人?对,你他妈就不是男人!”
  虽然是电话里,老黄的辱骂还是如铁砂掌一样,掴得我生生地疼。小晴不辞而别的失落,和着这些年像狗一样夹着尾巴围着他转的屈辱,让我失去了理智。对着手机,我第一次对老黄爆了粗口。结果,老黄撂下一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就省下了两千多的报销。
  这叫个什么事?帮人忙,到头来却惹火烧身。如果当初我不答应,哪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这个薄凉的城市,容不下我的温情。我要回家。
  小长假的票可不是一般的紧俏,网上网下地倒腾了好一番功夫,才弄到三张长途汽车票。刚喘口气,还没来得及给父亲报个喜,班主任伍老师就提前来报忧了。
  三年来,伍老师的电话就是我的追魂曲,可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击垮我的骄傲和希望。迟到、作弊、开小差、违规……似乎只要是列上校规处罚条例的,浩浩都犯过,弄得我一度怀疑自己的遗传基因有变异。唯一侥幸的是,浩浩犯的都是小错误,没出过大乱子。可是这回,浩浩刷新了自己的记录,也扑灭了我的侥幸。
  浩浩打了架。把自己打进了医院。
  我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踹死他。然而,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所有的火气,都转化成了惊惧和心痛。只见他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两眼盯着天花板,入定了一般。老婆撲过去,哇哇大哭着又叫又摇,他连眼睛都不转一下。这光景,吓得我不轻,赶紧跑去找医生。
  医生三十来岁的样子,戴幅无框眼镜,人很和气。他耐心地给我看CT报告,告诉我浩浩虽然头上缝了十几针,但幸好没伤及要害,不会有大碍。至于脑震荡,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可能性不大。他说,相比之下,浩浩的对手陈鑫就要严重些,他鼻梁骨折了,需要做修复手术。
  半信半疑地回来,病房里已是硝烟弥漫。
  只见支起身子,头歪向一边,正跟临床的一个小胖子吵嘴。小胖子跟浩浩同龄,背靠在床头,鼻子上打着石膏,看不清脸,只见他像一堆泡沫般的身子。毋庸置疑,这就是陈鑫。
  不知是遗传基因问题,还是有钱人家的通病,陈鑫一家人都胖。一间本来不大的病房,他家三人一站,让人感觉空气都稀薄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的态度。我伸出手去跟陈鑫爸打招呼,他握着从香港才能买到的最新款土豪金苹果7,手都不抬一下。
  孩子的争吵无非是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推委自己的责任。
  陈鑫怪浩浩拿了他新买的苹果6,浩浩反驳是陈鑫自己拿给他打游戏。陈鑫说是浩浩摔坏了手机,浩浩则辩白说是陈鑫自己输了生气砸坏的。两人都有伤,一说话就龇牙咧嘴的,像动物园里的猩猩。尤其是陈鑫,声音嗡嗡的,像是从脖子上层层的项圈中挤了来的一样。   老婆不断地劝慰着浩浩少说话,陈鑫的母亲却尖着嗓子一个劲帮腔。她头看着天花板,鼻子朝天,对老婆道歉的话一句也不回应。蹩脚的普通话夹着不堪入耳的潮汕方言,从那具紧身蕾丝裙勒成肉粽样的肥大躯体里喷出来,傲慢而低俗。胖小子因为有了老妈撑腰,越发放肆,三字经像炒豆子一样嘎嘣嘎嘣地从他嘴里吐出来。母子合唱,不堪入耳。
  就在陈鑫第五次骂出“死捞仔,北方佬”时,浩浩突然”嗵“一声跳下床,向陈鑫那头扑了过去。在老婆的尖叫声中,我一个箭步跨上去抱住了他。他对我又踢又咬,发疯般尖叫着:“放开!我不是捞仔!我要抽死他!”
  伍老师说,这次事件,造成的影响非常恶劣。学校考虑到孩子马上面临中考,分别给浩浩和陈鑫作了通报并记过处分。
  我們所在的医院是该区最好的医院,但陈鑫的父母认为级别不够,当天就把孩子转到了市里的专科医院。随后,提出要我们五万元手机和医疗费赔偿。我再三求情,又经过伍老师从中调解,他才作了退让。我把存折上仅有的三万块取出交给他们时,陈鑫爸却轻慢地说,区区三万元,还比不过他家阿灰一个月的狗粮钱呢。若不是几个老师拉着,我当场就要把他啤酒肚里的猪肠肥脑踢开花。
  我做了这么多,老婆还不满意。她说又不是浩浩单方面过错,凭什么要我们赔偿?她还骂我懦弱、无能、混账王八蛋,骂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不是男人。
  自从受伤后,浩浩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不再玩手机了,也不爱说话了,总是静静地看着某个地方发呆。跟他说话,他像聋了一样,半天没回应。我们急坏了,担心是脑震荡后遗症。医生却坚持伤口恢复得很好,建议我们看心理医生。
  直到小长假结束,我都没跟父亲通过电话。我不想让他知道了浩浩的事操心。我猜想,他没再来电话,应该是奶奶脱离危险了吧。
  刚回到家,为交房租,老婆又跟我吵上了。我说你别吵了,你老公我都要当经理的人了,你给我留点自信和尊严成不?她嗤之以鼻:“就你那样儿,能当上经理?”
  我怎么就当不了经理了?好歹我也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尖子生,在沿海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轻的重的都能拎得动拿得下。我之所以迟迟不得重用,不过时运不济而已嘛。人家高适五十岁才得到重用,我才四十岁,路还长着呢,怎么就判我死刑呢?
  心里郁闷,就着一包盐焗花生,一个人喝干了一瓶老白干。没多久,就感觉浑身燥热,头昏脑胀,憋得难受。我下了楼,沿着工业区的柏油马路,一直往前,竟晃悠悠地来到了公司门口。
  我看到工程部催经理站在写字楼门口,冲着我直招手,焦急地说:“唉呀,怎么才来?怎么醉成这样?快,马上开会了,就差你了!”
  开会是公司的惯例,周会、月会、早会、晚会、总结会、检讨会、例会、临时会议……各种名目的会议接连不断,像开政治局常委会一样,弄得人疲惫不堪。不过,开会也有个好处,就是能有效地提高凝聚力。尤其是节后,可以治疗节后综合症。
  只是,今天这个会很奇怪,是总经理亲自主持。宽大的会议桌前,还多了位陌生的中年男子,看样子,是公司的新成员。
  总经理在一番例行性的宣导和总结后,指着那个人郑重地宣布:“经过大家的不懈努力,现在,我们终于成功拿下了星达。这是好事!”下面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总经理的手对着空气压了一下,接着说:“但,这只是起点。众所周知,星达对供应商品质要求严格。为了保证公司品质系统的完善和提升,我引进了一员大将。”总经理说到这里,顿了顿。我紧张极了,挺直背脊,焦急地在脑海筛选用哪个版本的就职演说。“这位,张卫锋先生,”听听总经理不紧不慢的声音继续响起:“是我专程从上海请来的,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品质高管。从现在起,他就是我公司的品质部经理……”
  我的头嗡地一声,似爆炸了一般,再也听不进一句话,看不见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会议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怎么结束的。我沿着闪烁着诡异灯光的马路不停地走,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岔路口。货车、客车、小车、三轮车不断从身边驶过,呼啸着,一辆接一辆,卷起漫天尘土,却没有一辆车减速。
  我想要回身,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到路标。我全身无力,感觉再下一秒,就得栽倒在车流中。恐慌驱散了醉意,我用力地招手,试图拦下一辆车。然而,没人理我。车辆依旧呼啸而过,一辆接一辆,卷起漫天尘土。
  就在我绝望得快要倒地之际,一辆客车缓缓在我身边停下。我一阵欣喜,赶紧打起全部精神,向车门靠去。这时,一辆车呼啸而来,强烈的车灯照亮客车,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一位老妪,坐在车门后的位置,松驰浮肿的脸紧贴着车窗,一颗黑色的肉痣在玻璃的挤压下,显得特别显眼。那是奶奶特有的肉痣,圆溜溜的,很光滑。小时候,坐在奶奶怀里,我常摸着它,想把它抠下来。听父亲讲,浩浩小的时候,也喜欢抠那颗肉痣。
  奶奶怎么在这儿?奶奶来接我了!
  客车突然启动,呼一声擦着我的脚尖开走了。我看到奶奶映在窗玻璃上的眼睛,空洞、冷漠,似没看到我一样。
  奶奶!
  我追赶。我相信奶奶不会独自离开。小时候上山捡柴,天黑了,奶奶总要等到我一起回家。母亲打我时,我往奶奶怀里一钻,母亲的扫把头就在空中划个弧线,又回了门背后。奶奶怎么会丢下迷路的我不管呢?
  “奶奶,奶奶 ……”我大声呼喊。
  回答我的,是一串熟悉的歌声。“一生之中弯弯曲曲我也要走过从何时有你有你伴我给我热烈地拍和像红日之火燃点真的我……”
  我听着,觉得呱噪又遥远。我要追赶奶奶,尽管客车已被魑魅的路灯吞没。
  “搞什么鬼,电话响这么久也不接。喝不得酒就不要喝嘛。又吐又倒的,害我打扫了一晚上。喂,九点了你还不起床,不上班了?”
  我打个激灵,一翻身坐起来,一束强烈的白光射进我眼里,不由得一阵刺痛。这南方的十月,阳光依然火热如夏。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串熟悉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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