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婆的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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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村,是草的世界,也是花的世界。尤其春天,风一吹,雨一洒,路边河旁,地脚垣上,青嫩紫黄,随意一扯,拿回去就是一盘菜,或下饭,或佐酒。
  这菜,青鲜鲜的。
  有人说:“野花野菜,添寿减灾。”说这话的,是我的三婆。说这话时,她已经九十多岁了。她离世时,九十五岁。
  离世的前一天,她还戴着眼镜,还在绣花。可是,那晚梦中就走了,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艾
  艾,是小村最常见的一种野草。
  三婆用艾,有吃的,也有药用的。
  艾刚发青,嫩嫩的,我们那儿很多。在小村,水很多,竹林山嘴,随意一锄,就有一股泉水冒出。有泉水的地方,少不了两样东西,一是呱呱的蛙鸣,一是碧绿的艾。
  艾喜潮湿,水边皆生。
  这时,三婆就会提了篮子上坡,回来时,篮子里是嫩嫩的艾苗,一掐一汪绿水。大家想,艾苗怎么吃啊,不会有一股艾的苦味吗?可是,才不呢。三婆将艾放入开水中,一滚即捞起。接着又放在冷水中浸着,浸过三道,用刀切碎,和包谷米饭揉成团,一蒸,拿出来,就可以吃。
  这饭啥名?没名!
  谁创的?三婆。
  真的,在整个小村,再无他人会做。后来长大,我挥别故土,走出小村,走向城市,也没看见过谁会。
  包谷米饭与艾苗揉成的团子,不到小儿拳头大,翠中透黄,黄中透翠,吃在嘴里,不但无艾蒿苦味,反而有一种青鲜鲜的味。那种味缭绕舌尖,直冲脑门。
  三婆离世后,这样的食物再也没人做过,我也再没吃过了。
  至于药用,则是艾灸。
  三婆无论哪儿一痛,或者一痒,立马切一片蒜,上放一艾堆,点着放在患处,发烫即可。据她老人家说,十分见效。我身上长一疖子,刚红肿,以此法疗治,果然如此。
  她说,化脓了,就不行了。
  她说,疖子有毒,那样灸是在吸毒。
  一直,我不知老人家所说对否,想问医生,却又屡屡忘记。民间单方,有时真的不可小觑。
  灰灰菜
  灰灰菜,一般地中皆长,其叶子为灰绿色,也有的叶片透出隐隐的红色,如胭脂痣,很好看的。叶背上有一种灰色的粉,用手一摸,能沾上一手。
  过去,小村养猪人多,这种野菜大多被扯了喂猪。后来,大家进城,养猪人渐少,这菜就长到了小路旁、篱笆边,甚至阶沿下。胖乎乎的,泛着绿光。
  夏天的下午,太阳刚过,蝉声仍细密如雨,长长地流洒下来。这时,三婆一手摇着蒲扇,出去沿着小路闲转着,一会儿东望望,一会儿西看看,回来时,一手牵着衣襟,兜着很多东西,别人问什么,她一笑说好东西。
  这东西,就是灰灰菜。
  她将灰灰菜拿到溪水边,一洗,将已老的杆子掐掉扔了,只留下嫩杆,还有叶子,拿回去,长长地横切几刀,放进锅中,开水一滚,马上捞出,放入冷水浸一会儿,然后,将灰灰菜捞起,用手捏成团,控了水,放在盘中。
  接着是剥蒜,放在臼窝里。再放上盐,舂成蒜泥,舀于碗中,兑上辣椒油、香油,搅拌均匀了,向菜团上一淋。过一会儿,用筷子一拌,夹上一箸尝一口,又辣又香又鲜。
  这菜吃糊汤,一口糊汤一口菜,清香隽永。
  以这菜佐酒,也不失一妙味。尤其酒喝高了,一箸灰灰菜进嘴,一种鲜味直冲脑门,迷蒙醉意,顿时清散。
  米粥太白太寡淡了,用别的菜不配,用此菜佐之,别有一种小家碧玉的风味,素面朝天,清新淡雅。
  槐花
  故乡槐树多,山上是的,河边是的,就连路旁也是的。槐花一开,满树玉白,一个小村,也就笼罩在一片槐花的白色中。
  槐花的白,不是纯白,是一种玉白色。摘一朵槐花仔细看,里面还沁出隐隐的绿意。槐花未开时,娇小玲珑,如古代玉琢的酒杯。开后,色泽纯白,如蝶儿,如雪花,一片片飞舞着。在槐花林中走,一瓣瓣槐花,飘飘扬扬落在身上,拂了一身还满。
  槐花开时,三婆爱用来做饭,就是槐花饭。
  用槐花做饭,得摘没开的花儿,这样的饭很香,也很好吃。如果开了,香气散了,花也老了,味道也就不鲜了。
  三婆最常做的,是槐花米饭。
  槐花米饭,做法很简单。将槐花摘回,开水捞后,放在锅底,上面堆上捞好的米饭。蒸得差不多了,揭开锅盖,一锅清香,既有米饭的香味,更有槐花的香味。这时,拿了锅铲,将米饭和槐花拌匀,就可以吃了。
  吃槐花米饭,实在是一种极端的享受。因此,吃饭的时候,不要囫囵吞枣,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就糟蹋了这饭。应舀上一碗,找个凳子坐了,细嚼慢咽,嚼出满嘴的清香,满嘴嫩鲜鲜的味道,才吞。米饭和槐花,绝不是一样的白,但就是这不一样的白中,才有一种和谐的美,一种和谐的香味。
  吃这样的米饭,是不需要菜的。如果一定要,用点素菜就可以了,千万不能用荤菜,尤其猪肉,不然的话,会败了槐花的清香。
  槐花米饭,用的是树上刚摘的槐花。至于槐花蒸馍,用的则是晾干的槐花。
  槐花快开的时候,三婆就提着篮子上山,采摘一些回来,开水一捞,放在阴凉处,排开晾干,装起来储存着。以后,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去抓一把。干槐花用水一泡,如果有风干的萝卜丝,拌在一块儿,豆腐粉条也可以,金针花更好。反正,和槐花做馅的,应是山里自然生长的蔬菜。
  这样的馅儿,吃在嘴里,很有筋道,味道也极美:一口咬下去,一股清淡的香味,在舌尖上缠绕,在嘴里游走。这样的蒸馍,比拳头还大,我一口气能吃六个,不喝汤。吃了之后,弯不下去腰,直打嗝。
  干槐花如果用醋烹了做菜,喝酒之后,慢慢嚼着能解酒。但是,性急的人却不行,一筷子下去,才夹一两个花苞,吃什么啊?我却爱这样,喝酒,就是享受一丝清闲。既然享受清闲,为了美味,我们还舍不得这点时间吗?
  其余的饭食,是不易于用槐花的,即使用了,我认为是暴殄天物,可惜了。
  现在,又到四五月了,小村一定又隐藏在一片洁白的槐花中,一定又浮荡着一片清净的槐花香了。可是,没有三婆,它们一定会很寂寞的,一定的。
  责任编辑/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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