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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申钰贤（2003.3-），男，汉，河北省邯郸市涉县人，涉县第一中学高中在读。
1
从森林深处传来秋日特有的林声，沿着不断蔓延的哀伤情绪在小镇外围传绕着，使人想起从前有关的过往。落日将至，四周还是包围着一股薄薄的金色余晖，不免让人开始缅怀这一天，以及即将过去的秋天。
这是在小镇上恍惚而过的第三个年头了，也曾经像端赏毕加索的名画一样仔细观察过这里的细密之处，对凌晨时窗外朦胧的街景，傍晚在酒吧里的独自饮酌，晚上在街道上观赏各家的壁窗里冒出的点点星光，都带有自然而然的感触。
静子不论在何时都对转眼即逝的事物带有强烈的感动，每次换季时都要找我大哭一场，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这时我都会尽力地去安抚她，拥抱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带她到附近的森林散步，看一看晚间静谧的森林，回忆共同经历的一些往事，抑或谈一些触及未来的东西，在今天下午时，她对着满目的夕阳泪流满面地对我说：
“喂，雯，过去的日子你究竟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总感觉你的生活和我的像远远相隔的两条河流，总也交汇不到一起。”
“怎么会，我明明很用力地和你一起生活呀。”
“和你在一起，总感觉岁月平淡的出奇”
“……”
我也学她那样凝视着满目的夕阳，感受世界的一天中仅剩的温度，带着莫名的悲伤情绪将思绪任意的飘往远方，同时也感觉到我与她之间存在着无法靠现实存在的东西填补的巨大鸿沟，这是被岁月无限拉伸的无力的感觉。由于时间自然而然产生的无目的性，我也将这种无法挽回的由现实带来的挫败感带给了她，一种盲目的孤独。
我站起身来，站在不远处等着她。她也缓缓站起身子，温柔又调皮地跟在我身后，用一眨一眨的大眼睛望着我，像是在我身上寻找着什么。我故意放开步伐走得很快，尝试着甩掉刚才的不快。她也带着愠怒，急急地跟在身后。
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能远远望见镇子的街道上一排排的枫树，路人中已有裹上厚重的围巾的，袭人的凉意在街道上肆虐，偶然也能看见几个蹲在酒吧门口呕吐的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抑或是站在电线杆下默默地抽着烟凝视街道的几个未曾谋面的青年。我不禁联想到了柔弱的静子，想她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不禁感叹世故这种东西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去经历的，也有一些东西注定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夜晚渐渐降临，街道上的路灯也早已打开，静子紧紧地依偎在我身边我，将手放进我的上衣口袋里，低垂着头发。一想到一会儿还要去酒吧，心情顿时变得烦躁，只好默默地一边回忆一天的时光，一边抬头仰望，夜色顿时变得朦胧起来，各种颜色的车辆飞驰在路口，忽闪而过的车灯相互映衬着。近乎完美的夜景，撩人心意的夜晚，我想。
静子和我都仿佛很享受这种无以名状的愁绪，将昨日和明天什么的统统抛在脑后，只想着各自的事情，对于生活是怎么样的只在偶然想起时考虑一下。我紧紧握住静子的手，感觉那是何等光滑柔弱的肉体，在寒夜中独自静静的温暖着，手心甚至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缓缓地揉搓着静子的手背，同样的光滑细腻如她的脖颈。
“你的手真的很好看，每次想起你時，最先想起的就是这双手。”
“你终于也学会欣赏了。”
已经可以看见熟悉的灯光了，我将静子抱在怀中，手紧扣在她的背上，尽力感受她的温暖，然后便将她送进楼梯。
“再见呀，我会在夜晚想起你的。”
“可不能想太久呀，好好睡觉。”
2
送走静子后，我靠在街道的枫树下一个人安静地想一些事情，总感觉今晚还有大把的时间要打发，不管流逝的时光里充溢着什么，我都想认真地过下去，总不至于浪费。
遥遥望见酒吧斑斓的霓虹灯，在这样的夜晚里闪烁，总多少带有一定的象征性意味，没有带静子去，原因也是为了将这两种不同的心境（或是倾向）分离开。
回头望了望四周，开门的店铺已所剩无几，便径直走向附近的一家杂货店。那里的老板是四十多岁的男子，个子略低一些，头发依旧厚重，没听说他有什么家室，也无从问起，只收养了一只咖啡色斑尾猫。店里摆有很多音箱，唱片也堆了很多，都是一些年代久远的流行歌曲，相当一部分是轻音乐。往日在与店主交流时得知这些唱片是店主在故乡收集的，也曾流行过一段日子。也有些顾客被这些稀奇古怪的音乐所吸引，想要向店主借用唱片，却一概被冷冷的拒绝（也包括我在内）。
与往常一样，我从木架子上随便抽出些零碎的物品：几双袜子、一包餐巾纸，还有几本杂志。店里的橘黄色灯光很暗，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木制品，尤其是木制的棕色地板，配上抹茶一样淡绿色的天花板，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这是什么音乐，安逸幽静的好像从墙壁里溢出来一样，在夜晚时就应该放这样的音乐，虽然风格古怪，但我很喜欢。”
“啊，这是（幻想即兴曲），几百年前是肖邦的作品，可惜生前未能成功演奏，后被凡塔那演奏的，现在却在我的破旧的店里播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有一点古怪。”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好像浸泡在古老的多瑙河中。这种音乐不管过多久都会有人在不知名的地方演奏的。”
“是啊，那玩意儿包容着罕见的情感。”
我不再言语，只是抚摸了一下那只咖啡色斑尾猫的猫背，它也伸出湿濡的舌头舔了舔我的袖口，真是一只古怪的精灵啊。
我转身走出店门，向酒吧走去，如来时一样掠过成排的齐刷刷的枫树。
像风一样，卷过日益冰冷的大地，悄无声息地喘息。
透过酒吧的立式玻璃窗，看到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分散在不同的角落里，男客都点着香烟独自地抽着，女客也都默默地喝着自己的葡萄酒，周围是出奇的静谧。
我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也学着他人一样静默不语。只好等待。
“每次都要我来搭讪你吗？还是你根本不想理我？” 酒厅里的女招待紫拎着两瓶啤酒坐在我的对面。
“总感到莫名的难过。我记得和你说过，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无形的黑洞，最好不要对它抱有多余的情愫，否则它会将你身上的这些东西连带着人一同吸进去，我感觉自己已经在不断地下坠。”
“为什么你每天都想这些无用的东西？每天像隔壁杂货店里的猫咪一样听着音乐呼呼大睡多好！”
紫将两瓶啤酒的瓶盖麻利地起掉，面带微笑地凝视着桌面。
“冬天快来了，过了这个冬天你就该三十六了吧，你还是一个人吗？”
紫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我明年打算去旅行，具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只是纯粹的想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说到这里，我也感到一股伤感。”
“逃离呀，要逃得远远的，心也一定要追随着肉体。”
“你也要二十四岁了，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
窗上的玻璃渐渐地有些模糊，看样子好像在下雨。我埋头喝了一口啤酒。
“时间过得可真快，都来不及去思索，就一晃而过。也可能是它为了让世界最初也最好的模样永存在人们心中，想得太多反而不快乐。”
“窗子是由内向外打开的，光却是由外向内照射进来的。”
紫说着站起身来。
“我得回到柜台了，这期间如果没有事的话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有话等明天再说吧。”
我只好转过头，尴尬地看着玻璃窗，零星的小雨静默的下着。窗户的玻璃已渐渐模糊，门口也有了浅浅的积水，漂浮着几片落叶。外面巨大的雨声与室内的寂静仿佛在刻意的维持乖戾的氛围，但更像是一种奇异的平衡。
我一直盯着窗玻璃看外面的雨瀑，镜面却慢慢浮现出自己的面部轮廓。我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端详这陌生的面容。麻木的表情，了无生气的嘴唇，想它究竟铭刻在多少人的心中，又究竟被多少人所思念。
也是通过这扇玻璃，我看到了站在柜台的紫，翻阅着一本浅绿色封面的杂志，看不出来内心有什么波动，我却隐约感到她在隐藏着某些难以诉诸语言的情感。
窗外的街景变得更加清晰了，令人烦躁的雨声渐渐平息。
原本聒噪的心绪也渐渐归于平静。
睡意沉沉的袭来。
3
在梦里，我梦见了学校的图书馆，正值夏日炎炎之际，又是处在林荫小道的交汇处，便显得格外的引人瞩目。校图书馆所用的大部分建筑材料竟和杂货铺的一样都是木制的，且年代久远。
蜿蜒的石子路旁插遍了成排的枫树，夏日的光线和热浪在其中编织着，安静的人群无生息地散开又聚合。而梦中的阳光色调竟是灰暗的，给人一种快要下雨的错觉，又像是被过去的日光所置换。
我没有看见静子。
隔壁的阳治在放着新兴的摇滚乐，这家伙把音量开得很大。意识开始僵硬的从身体内部苏醒，耳膜也传来一阵刺痛。
睁开眼睛后，我把枕头立起，靠在床头上，望着窗台上的向日葵，街道上传来熟悉的汽笛与人流的混杂声，世界才开始在心里醒来。
胡乱找了几件衣服穿便来到客厅，看到阳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吃着楼下阿辉买的煎饼，桌上还放着一个，此外还有一杯豆浆和一个肉夹馍。
“醒了？”我这才注意到他已经换上了高领的毛衣。
“几点了？”我开始盘算着这一天的规划。
“出去时就知道了。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走吧。”
“去哪？”
“东桐路的一家咖啡厅。”
“怎么会想到去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今天要下雨。”
我感到稍稍的惊异。
“好奇怪的逻辑。”
“好奇怪的心情。”他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没有理他，而是径自走回书房换了件宽松的外套，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册的诗集。
“噫，你这人真的好奇怪呀，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本书呀。”
“也并不是走到哪里都带的。”
我跟随阳治下了楼梯，走出了公寓。
突然想起无数的过去，都像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在类似的地方重演。
东桐路，好熟悉的地方。
阳治拦下一辆的士，我和他一起上了车。
司机是一个略显偏胖的中年男子，眼睛很小却炯炯有神，穿着白色衬衫还打着领带，车镜下面挂着一幅古代的仕女图，用一个小小的圆木盘装着。
阳治点了一支烟便和司机攀谈起来，司机也有条不紊的回应着。
我看着那副仕女图，觉得那全然是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模样，流露出更为深刻的静谧。我不由得想起了静子。
我把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凝视着外面急速后退的景物，发现道路上多了些湿润的光泽。
下雨了，在我的世界里下了很大的雨。
阳治和司机停止了对话，司机打开了车里的电台，而阳治则靠在椅背上睡了起来，离东桐毕竟还有很远的路。
我仔细听电台播放的内容，大致内容我还记得，无非是一对男女主持人在以自述的口吻讲述着半新不旧的情事，女主持人的嗓音有些发哑干涩，可能是在哭泣，而男主持人的声音则显得轻快明朗。
我感到他们在讲述的那个地方，一定阳光明媚。
司機将车子缓缓转过街角，一转眼，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刚才还冷清的街面转眼间就变得车水马龙，阴沉灰暗的天空下是满街的烧烤摊，各色的店铺发着各自的灯光，大包小包鼓鼓的垃圾袋被杂乱的堆在店门口，拥挤的人群顶着花花绿绿的雨伞。
司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无形中将外面的喧闹隔绝在车外，车内顿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那个男人的命运挺悲凉的，竟把女孩儿长期无意的挑逗当成了示爱的标志。”
我有意地打破沉默。
“其实，是人们有意无意地给各种事物任意贴上标签的这种行为可恨。” “可是不这么做，很多事情就会失去衡量的标尺，我们就会像在黑夜中行走那样摸不着生活的边际。”
“生活？你觉得生活是怎么样的？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拥有边际且可以随意发泄情感吗？它其实是凌驾于你我的心灵之上的，是我们内心的投影。”
雨下得越来越大，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雨了。司机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像是在很随意的欣赏着这场雨。
“那你看看这场雨，它是在你我眼前正发生的现实事物，它也有投影吗？”
“我能看见它，也可以忽略它，因为它在我的车灯前，而不是眼前。我眼前所看到的，是一些原本无法忘怀的过往在这场雨中渐渐消逝。”
我感到他与紫存在着某些相通之处。
“我总觉得你像是体验了世人所能体验的大多数情感而又像大多数人那样无法驾驭它们，你能从这场雨中按照自己的内心或过去积累的一些情感想象出在挪威海岸面对狂风暴雨时的心情，却无法控制它扩散到对其它事物的感知中。”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对不起，我只是说了我真实的感受。”
“好了，到站了。”
我付了车费，叫醒了阳治。
“妈的，这雨怎么下这么大！”
阳治打了个哈欠嘟囔道。
“咖啡店还去吗？”
“什么咖啡店？”
“你说的那家咖啡店呀！”我顿时有些恼火。
“……”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4
在回去的路上，雨悄无声息地停了，温婉悠长的阳光溫和的倾泻在街道上，人流去掉了伞盖，显得更加自然。天空是深沉的蓝色，静静的贴在湿润的车窗上，像无限广袤的大海在流动。
我轻轻摇下车窗，看着在前方道路上屹立的一道彩虹，横跨在一处公园附近，是胜于人间一切色彩的瑰丽画卷，丰厚的颜色均匀的平铺在蔚蓝的画布上。
果然，美好的事物都是可望而不可即难以触摸的，只能用心去感受罢了。
回去的路程比去时仿佛要短得多。
阳治在中途接到电话便独自下了车，于是等到了公寓时，就只剩我一人，自然又得我付钱。
下车后，司机冲我挥了挥手便径自离去，我感到近来有些异常，不断有奇怪的陌生人闯进我的生活。
秋天会很快的过去，冬天会很快的到来。我走在街道的一角，回想着以前冬天的场景，但也无非就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蜷缩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毛巾被，捧着一本小说看，听向阳治借来的唱片，在心中独自的回忆，任思绪在大雪纷飞的黑夜中翩翩起舞，幻想下一年的光景。
我盼望冬天。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决定去找静子。
静子的住处在一所靠近湖泊的木式阁楼里，从家中的窗户里可以望见小镇外的森林。因为过于安静，反倒给人偏僻的感觉。而静子自幼时起便随父母居住在这里，多少也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过去我常常在落日时到森林里漫步，每次回来时静子都站在她家的窗户前凝视着我，一身净白的薄毛衣，领口微微卷起像是自己缝的，袖口松松塌塌的卷在胳膊上，头发剪的较短，碎碎的刘海柔顺地贴在额头。
夕阳斜斜地照过去，像极了一朵蒲公英。
泛滥的温柔融入了世界的静谧中。
静子所住的木楼前，依然同往常一样沉寂，湿淋淋的街道编织着稀疏的人流。各家的窗户紧闭，孤寂的氛围沉沉的氤氲着。
我推开木楼的大门，阳光瞬间一泄而入，无数的尘粒在周围舞动。
一楼原本是间画室，但已经很久没人用了，各种不知名的画作在里面堆积着，大部分还是油画，也许是技艺精湛，再加上画的框架是松木，画的色泽还是显得很新，在里面可能还有静子的画。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沾满油漆的地板，上了楼梯来到静子的门前。几下敲门后，却发现门竟然没有关。一时间心中闪过一阵担忧，但好奇心很快就占据了主动。
推门而入后，眼前是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客厅，桌子和地板都光洁如新，沙发座套也像是刚刚洗过一样，各种茶杯茶具依次排列在沙发后的墙架上，上面还有各类书籍唱片之类的杂物，而墙壁上则挂着满满的摄影照片。这些写真从背景来看很明显的分为两种色调：一种是阴沉抑郁的暗色调，如傍晚时橘红色的灯光下在公路上行驶的车流，下雨时从车窗角度拍摄的路灯;而另一种则是温暖柔和的暖色调，有炎炎夏日下横亘在湖边的森林，午后安静的街头。
“唉，我听见你上楼了，就提前把门打开了。赶紧坐呀，冰箱里有啤酒，我现在腾不出手。”
“啧啧，每次来都跟第一次一样，总有新的东西涌现。”
“毕竟岁月一直都在溜走呀。”
我看见静子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便很想过去帮忙，但还是坐回沙发上，拿了瓶啤酒边喝边欣赏墙壁上的照片，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好像是在用光线和视角传递着什么。
就这样等了近二十分钟，这期间我一直在端详静子，而她则一直背对着我，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间扎起，粉红的围裙穿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像极了礼服。
“你早知道我要来？”
“不是的，我一到下雨天就想做菜。”
“你以前可没有这样的习惯。”
“一个人的时候总要找一些专属于自己的乐趣，不然就会对自我丧失信心。到现在我才发现一个人静静地做饭是最适合我的，那时心情是平静的，一个人做完后又一个人吃掉，简单又不会有任何麻烦。”
“其实，一个人度过漫长时光的最好方法是与自己独处，无所谓身边有没有人，把大把美好的时间活成岁月，再活成生命。”
“你陪我到楼顶走一走可好，下午的阳光还是很热烈的。”
“怎么会想到去那种地方？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成？”
“嗯，确实有。”
静子莞尔一笑。 静子脱掉围裙，穿上宽松的牛仔裤，把头发仔仔细细的重扎了一遍，化了淡妆，换上了一件绿色的外套。我站在门口等着她。
“不好意思，原本可以更快一点的。”
静子显得很激动。
天边又隐隐约约的显现出橘红色的轮廓，在森林深处匍匐着，还有些许金黄色晕染在周边。
5
静子带着我走到走廊的尽头，我跟着她上了楼梯。走廊间一直漂浮着一股浴室的味道，可能是年代久远使荒凉的气息蒸发后又逐渐沉淀，形成了不可逆转的馨香。而生长在这里的静子，为何身上没有留下这些印记，她为什么对岁月流逝如此敏感，她到底在惧怕什么？我感受到我与她之间的巨大鸿沟又在剧烈的颤动，不断的拉伸，而那却是我们之间仅有的交流方式。
来到楼梯口时，静子停了下来，没有拿钥匙，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
“撞开它。”
“什么？”
“撞开它，拜托呀！”
静子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珠。
我摸了摸这扇饱受风雨的木门，在它旁边还堆放着几箱杂物。
“快撞呀！”
我后退几步，朝着门的正中心撞去，但只震下门栏上的灰尘。又撞了几次，但这老朽的门纹丝不动。静子戴上帽子，和我再一起撞过去，门破。
放眼眺望，是遥远而又无比亲近的地平线。
斜阳的余晖正在向远方散去，整个小镇沉入了孕育已久的漩涡中，连同一天的生活，都在漩涡的中心慢慢的下坠。
一副恍如隔世的风景，万物之灵气匍匐在橘红的画布之下，天边的云朵无限的纠缠在一起，将殘余的日光包裹。
难以忍受的朦胧之感绽放在内心，我感到那道巨大的鸿沟渐渐的定格。
静子将隐藏已久的渴求和心境以这种方式向我完整的表达出来，但与此同时还是将秘密藏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栏杆前的静子，眼里依然擎着泪珠，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进而变成小声的抽噎。
“喂，静子，我看见了。”
“什么？”
“我看见了你的内心轮廓，并且真正的读到了活跃在你灵魂里的某些情愫，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将我们捆绑在一起的所有。对不起，我也想更坦白一些，过去我有时是爱你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不爱你的，不是我不想爱你，是我不想将来失望，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同时也自私的独占着你。”
静子将脸深埋进头发里，我无法捕获她的表情。我一直深信人的阴暗面是对人的性格和命运起支配作用的，过去我都在持续的伤害着周围的人，我无法控制自我，我甚至预测到将来有一天我也将深深的伤害到静子。
“我从小就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偏安于自己世界的一角，却又学不会如何与自己独处，导致性格上出了很大的问题。父母也曾带我去看过很多心理医生，我也曾几度冲破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
静子终于扬起脸来，看着楼下的各种斑影。
“但后来总有一些东西留在过去的自己身边，也说不清楚是自己无意间丢下的，还是在给自己做标识，好让自己回到过往，可当我回去寻找时，总在不经意间就变回了那个自我，就这样经历了数次之后，不但性格没有改变，自我也遭到了很严重的销蚀，所以我是一个不完整的残缺的人。”
静子停止了抽泣，对着我说：“可是再残缺不全的人，也有追求完整的自我的权利，对吗？”
“我不是神明，对于你说的那些关于人最初始的定义我不太了解，我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填补这个不完整的自己。”
“那你用什么填补呢？”
“靠着想象力吧，凭着感觉一点一点地构筑这个世界的轮廓，尽管因此也要去面对现实中不完整或黑暗的一面。”
“难以理解。”
“我们回去吧，以后还像从前那样。
回去之后，我感到异常的疲惫，便顾不上去理会满桌的饭菜，倒在床上就睡。静子帮我脱去衣服，自己也赤身钻进被窝。
我享受着落日前温暖的夕阳，沉浸在静子温馨的体香中，渐渐忘却掉现实，我深信这时的感觉将永远地定格在我的生命中，成为我构筑自己世界轮廓的一部分，抑或融化进我的记忆中，在以后的某个孤独的夜晚里独自的回忆，权当做聊以自慰的工具，进而怀着这些记忆沉沉睡去。
不管对夕阳有多么不舍，夜晚还是要来临的。
我抱着静子，看着窗外的星空，夜幕降临，我听见了静子微弱而香甜的鼾声，胸脯在一起一伏。
6
第二天醒来时，身体依然是酥软无力的感觉，骨头也是冰凉的。再看旁边，被子空荡荡的。
静子不见了。
我穿上衣服起身去寻找，来到客厅时，发现昨天做好的饭菜不见了，一笼包子和一碗鸡蛋汤端端的放在桌上，底下还压着一张信封。
我拿起一个包子后匆匆拆开信封。
雯：
这封信是我醒来后坐在床边写的，那时还是夜半，写完后就已经是黎明了。我后悔以前对你隐瞒太多的感情，以至于现在想对你倾诉竟也无从下笔，就只好将一些回忆讲给你听。
小时候我随父母住在南方的一个小市镇，在那里我度过了我十一年的童年时光。说是十三年，是因为在十四岁以前我一直过着和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步入青春期也保持着这种生活状态，每天和女伴上下学，和她们谈论一天发生在各自身上有趣的故事，回到家后则自己躺在床上看自己喜欢的书，听流行的歌，或逗自己喜欢的猫玩。当然，父母也很疼爱我。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这是我和父母、朋友一起用力维持的生活，虽然有时觉得它过于平静，但它很充实而且自然，没有太多的痛苦也没有太多的欢乐，也比较容易去把握。
现在回想起这些，我也和那些回忆初恋的少女一样心中是满满的甜蜜，可命运总是让许多人的生命交错融汇在一起，每个人的生活也就此改变。 同许多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我也在十四岁时爱上了一个男生。他是一个在我家附近的图书馆里工作的大学生，性格阳光风趣，每次我到图书馆里看书时，他都热情的和我攀谈，不过绝不是寻常的搭讪，他只是好奇南方的生活而又不想通过与社会接触来感受这里的一切，便想通过我这个小女孩的视角来解读，而我也从他口中得知了许多外面世界的事情，这极大地满足了处于青春期时的我的猎奇心理。
我把这种情愫隐藏了好久，而对方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思，每次在一起时他都要和我聊很长时间。
直到在我十四岁生日时，他陪我在外面逛了一整个下午，而就在那晚，我趁父母没有在家，便把他留在我的房间里，带着一个热恋中少女的疯狂将自己整个的交给了他。现在说来真的是很不可思议，那时年幼羞涩的我竟提出那样的要求，他也显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模样。
当晚我拼命地恳求他，希望他能留下来，可他还是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他。
我去过图书馆，去过酒吧，去过我们以前去过的所有地方，但都没有再见过他。直到后来我通过一则新闻得知他已经在那晚回去的时候被几个喝醉的高中生在电车里用电棒打死了。
他连同我那时的痴狂就这样消失了。有些现实就是这样，你得一点一点的面对它，接受得太快太早反而会承受数倍的痛苦。我不得不尝试着去融入新的生活，但每到夜晚我就因害怕而出很多的汗，遇见昔日的朋友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在学校的成绩则可想而知。慢慢的，大家都疏远了我，认为我性格孤僻而虚伪。
父母也察觉出了我的异常，想问我原因但又担心伤害到我，就带着我来到这里找到这样一个静谧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安静到似乎连世界的任何波动都无法触及。父母还在小镇靠近森林的地方另买了一间屋子，让我一个人居住。我知道父母很爱我，也不想让他们失望，就努力做出很快乐的样子。
但越是这样，内心的痛苦就越是堆积，死死地缠绕着我。我想回到过去的生活，那样平静安逸没有人打扰的生活，拥有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但我对那个人的感觉已经充斥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成了一个不完整的人，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想象力，因此也无法重新构筑自己的世界，可又不想将一生的时光局限于这些有限的情感，我得自我治疗，自己尝试着去接受去习惯未来的生活。
所以，我想先一个人真正的与自己独处一段时间，像你说的那样利用自己的想象力重新构筑自己的世界。你可能会很长时间内见不到我了，这间屋子就暂时先交由你来保管。在我的屋子里还有许多我在心情孤苦到极点时写的一些东西，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拿来看一下，但千万不要笑话我，我想你还没有心狠到去嘲笑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吧，我要是知道你会这样一定会伤心死的。
静子
静子消失了，一口气读完这封信后，我大概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我迅速扫完桌上的食物，来到卫生间洗漱，但看着一排排的女性化妆品，不觉感到一阵惆怅。
但我还是用一块肥皂洗了把脸，那是块如雪糕般细腻嫩滑的小肥皂，洗完后却不愿用静子的毛巾擦拭，一种对静子的抵触情感在心中蔓延，明明知道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人犯错，可就是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以前的静子和现在的静子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是现已消失的，还是过去的不真实的静子，后者给我的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是我把残存在静子身上的过去吸引到了我的身上。
我盯着照映在镜子上的面庞，感觉顿时轻松了许多。静子的离去没有带给我悲伤（尽管确实有些遗憾），没有将任何重担压在我身上，或许是她有所保留，但这只是让我更加确信过去与她相处的日子确实是自己一种虚幻恢宏的想象，是两个不完整残破的人共同营造的一段虚假的时光。
镜子在信中说要我在这里住下，这实在是很奇怪的要求，这个靠近森林的偏僻之地要说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它怪异孤僻的寂静，一种仿佛具有生命力般的孤独，还有独特的布置。
我返回客廳，重新拿起那封信又读了一遍，结果更加深了我的怀疑，静子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模糊起来。
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这也是静子向我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但我现在还不能将它解读出来。
我再次看着墙壁上风格迥异的照片，总觉得它们好像是被刚刚贴上去的，都还没来得及融入房间的氛围中，我却又像被轻快的风吹过一样对它们产生了依恋感，这也是静子曾经带给我的感觉。
我环视了空荡荡的房间，怀疑静子好像在暗中监视着我，可能是我想静子想的太久的缘故。
这间房子可能就是静子残余的躯壳吧。
7
离开静子的公寓后，我来到了公寓背后的湖泊，可那只是薄薄的一层水敷在地表上，没有护栏和游鱼，来观赏的旅客多半也是路过而已。
各种不知名的花开满了沿途的石子路，松树林挺拔的屹立在公路旁，而向公路方向衍生的两侧都是白色的沙子。
这要是在下午该有多好，有夕阳润色的景色就是再寒酸那也是美的。现在我不禁对静子产生了怀念，到现在竟还有这种情感残存在心中，真是有点不可思议，静子用这种方法将自己深深地烙印在别人心中，未免显得有些过于残忍，这样一来，她能回来的几率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慢慢地就走到了街道上，房屋住宅渐渐地多了起来，样式也变得和丰富平和起来，不像静子的公寓一样突兀地立在大地上。
我还是决定不去寻找静子。
我马上就要开启新的生活，和静子那样悲观地看待生活所发生的巨变不同，我是能够较为清晰的辨认的，而一个人的心如果太过狭隘突兀的话，怕是承受不了生活的，他的状态也只能停留在某个阶段了。
我给阳治打了个电话，要他晚上时到紫工作的那个酒吧里找我，随即前往电影院看上周原本打算和静子一起看的电影。
电影院离我并不远，但我没有直接去，毕竟时间还很早，离中午时分还有一段时间要打发。
我拐到街角的十字路口，那里原有一栋酒楼，现在三个楼层被改成了各中既定的场所，一楼和地下室相连，是一间图书室;二楼贩卖各种名酒，但真假尚未清楚;三楼则是一件俱乐部，而我和阳治都是成员。 每一个交错口都有古怪的事物。
我用力推开一楼那巨大的旋转木门，感叹这别出心裁的设计一定阻挡了许多闲人的进入。图书室唯一的管理员也是三楼俱乐部的成员，据说俱乐部也是他专门为有特殊心理需求的人创立的，要成为会员必须通过他的几项古怪的测试。
刚进门时，他对我眯着眼微笑，精致的金边眼镜挂在他洁白的耳廓上，梳着整齐的背头，像是一个在民国时期的学生。
而做过他的测试的人都称他为神经病人收集者，很遗憾，我和阳治都通过了他的测试，答得还相当不错，现在让静子做一遍很可能也会通过。
图书室收藏的书大都是一些冷门怪僻被各个图书馆丢弃的书，俱乐部会长把它们收集起来，重新装裱、复原，然后摆在灵巧的书架上。
相当怪异的布置，我们俱乐部的成员恐怕也是他的收集物。
我没有和他谈话，连寒暄的部分也省略了，因为我知道我们彼此是处于不同精神世界的人，面对同样的一句话各自的理解也会截然不同，而且这里也并不是什么打发时间的好地方，甚至和静子的家有些相仿。
我径直来到三楼，走过漫长的旋转白木楼梯，途中经过二楼酒厅时，传来的净是劣质啤酒的味道和浓烈的雪茄味。
我断定经营二楼酒厅的人一定不是俱乐部部长。
三楼的四个角落都是阳台，只是窗帘的颜色不同罢了。墙壁上挂着的都是年代久远的外国海报，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不同海报混杂的贴在一起，一股颇具时代感的艺术气息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迸发。
几个俱乐部的成员分散在各个角落里坐着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扰，一些昂贵的家具被摆在各处。
俨然似一块块被分割开来的世界。
而我只是暂时的路过他人的人生。
我来到靠近十字路口的阳台前，看着眼下来往的车流，红绿灯在不断的跳转，世界正盛开在外面。
我们被包裹在其中，如果我们仰望这个世界，它就会俯视我们，但又不得不去仰望，因为这也是找寻自我的一种方式。
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后，便离开去往附近的面馆草草解决了午饭问题，然后去电影院看了那场老旧的欧洲电影，很奇怪当时为什么要和静子看这样无聊的电影，剧情其实并不复杂，但人物之间的对话和主人公的行为都显得过于俗套，是将主题硬生生地扯出来的那种长篇电影。
我坐在红色的靠椅上，眼睛盯着屏幕，但脑海里想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试图将男主和我联系起来，但无论怎么想都会脱离真实的自己，现实中的男主可能也是个不完整的人。
没有一个人是以完整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我想如果现在静子在我身边的话，她应该也会懂得这个道理的吧。
如果有一个神在掌控我的生活，我得向他请个假，今天我要丢掉所有的过往，轻盈的过完这一天。
我去买了下一场的影票，这场电影时长达4个小时，明显就是专门为像我这种专注于消磨时光的人制作的。
正午时分一两点的光景，显得亲切而又自然，温柔细腻的阳光浅浅的照射进来，周围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观众。电影中的剧情虽复杂难懂却出奇的贴近生活，像是生长在屏幕上一样。
我就在约定俗成的场所。
我向周围的观众借了一支笔和纸张，就开始和静子写信。
静子：
在你走后，时间的流逝变得很快很快，我来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企图在那里找到你的影子。我不知道一无所有的你究竟能到达什么地方，但我感觉你没有离开这个小镇，它捆绑着我们。
现在我只是想让你回来，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随时随地倾诉的人，我也不敢保证明天还能活着。
一旦你回来，我就带着你到附近的森林里生活，在那里搭一间屋子，安安静静的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雯
寫完信后，我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该寄往何处，但总归让自己好受了一些，减缓了一些挫败感。
我渐渐感到一阵睡意，便靠着舒适的红色椅背沉沉睡去，独自的等待夜晚亦步亦趋的到来。
8
电影播放完已是七八点钟，临近的观众把我叫醒。但我看他们也是一幅幅睡眼惺忪的模样，却又乐此不疲的叫醒他人。
我停留在电影院的红色椅背上不动，时间却在电影院外面悄悄地飞逝，或者二者恰好相反。
我跟随着叫醒我的那位观众走出了影院。外面的天空是发黄的紫色，傍晚的黑色在渐渐冲淡黄昏，零星的星光开始出现在遥远的天际。但更多的人看到的是临近傍晚时变的稀疏的人流，这就是同样的空间不同的目光不同的世界吧。
天气变得更冷了，斑驳的马路上开始出现结冰，各家的商店也开始换上了暖色调的灯光来引诱路人。
在这个时代，连温暖都用来作为欺骗的手段。
我转过不断变幻的街角，直奔紫所在的酒吧，我生性是不喜欢迟到的人。静子的家、古怪的楼层、电影院，还有紫的酒吧。
毫不相关的地方一旦串起来，总会发现一些象征性的东西隐藏在里面。
我进入酒吧时，还是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紫和阳治都没有出现，客人这次却出奇的多。
酒店好像刚刚翻新，桌子变成了深棕色，要比以前宽厚结实许多。墙上也被装修成了许多壁画，全是一些古旧的名画，透漏出和酒店不相称的古朴气息，但吸引顾客的难道靠的就是这些名画吗？
我正端详着这些画时，紫走了过来。
我惊讶地看着紫的头发，原先的披肩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粉嫩的耳朵在发根露了出来，细碎的刘海披在额头。
紫也同样惊讶地看着我。
“不可思议，才一天不见我就感觉你好像变了个人。”
“静子走了。”
我的平静又带有戏谑的语气让我吃了一惊。
“她为什么要走啊？我看那姑娘挺柔和的。”
“准确地说，不是走了，是消失了，走之前还把她的房子留给我让我替她保管，而且什么都没有带走。” “凭空消失？她怎么会想到把房子留给你？”
我盯着紫的面庞看了好久。
“将来有一天你是不是也会消失？”
“不会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一段时间以后我可能会外出旅行，但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消失。”
“紫，我现在的心情很平静，但就是太平静了，所以我才衍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时刻伴随着我。”
“不太理解。”
“明天我要离开这个小镇沿着公路到另一个地方，具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一定要去。”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旅行。”
“你也要走吗？”
“我……再等等吧。”
“对了，你这里为什么要在墙上贴这么多画，桌子怎么又会在一天内翻新，这也是为了吸引顾客吗？”
紫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以前也经常装修啊，那时你可什么都没有说。”
“是吗？我好像得重新认识了。”
“不过装修以后店里的客人确实变多了。”
“不是这个问题，我的生活已经被静子完全的改变了，现在我的身边到处都是静子离去带来的空缺。”
“我现在不能走。”
“没关系，有静子的消息记得和我联系。”
“一定。在你来之前有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人来过，让我转告你说让你在你们的公寓下面等他。”
“是阳治吗？”
“对不起，我并不认识他。”
9
紫把我送到酒吧门口，微笑着和我寒暄了几句，便挥挥手送我离开。
刚脱离酒吧温暖的环境，我有一点不适应外面的寒冷，但为了不让阳治久等也只好迈开大步。
沿着街道两边的路灯陆陆续续的打开，与店家里的橘黄色温暖灯光不同，路灯闪烁着刺眼的白炽光。
人们常说一个人走路时能更清楚的看清前行的道路和真实的世界，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在离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时，阳治已经站在一个巷子的入口等着我了，背上背着一大包东西，穿的极其单薄。
他见我走近也没有同我搭话，而是转身走进了巷子里。我紧紧跟随着他，但不知道他的意图。这是一条极其狭长的巷子，一条条挂着衣物的天线在巷子上空密密麻麻的编织着，一直绵延到楼层的顶端，不少刚洗的衣服在往下滴水，一路上泥泞不堪。巷口来往车辆的车灯在不断闪烁着。
阳治走得很快，我想追上他和他并排走，但还是跟在他身后。
快到巷口时，眼前的车灯变得越来越迅疾，几乎都是一闪而过，而阳治的脚步依然笔直的迈向前方。我有些担心阳治是不是要以这种方式自杀，就在他即将走出巷口时，我赶紧上前拉住了他。但当我也走出了巷口时，我才发现刚才所看到的如闪电般呼啸而过的车灯只是普通的车流，一切不过是自己迈向未知时虚幻而不切实际的想象，眼前的只是很普通的世界，我想起了静子带我去看过的楼顶。
阳治没有停下来，他向左拐后继续向前走着，我只好继续跟着。一路上我都只跟在阳治身后，被人带向未知的场所，内心甚至还会有些期盼。
最后，他带我来到一栋带花园的别墅前，把背上的背包扔进垃圾堆里，然后绕到这栋别墅的背后。
这是一栋风格中透露着海边气息的建筑，它的主人一定早年间在海边生活过。但如此华丽的建筑在它的铁围栏上竟也有了锈迹。而四周是一片空旷的土地，甚至比静子的家还要偏僻，只能看见五六家住户，但还有一家小型超市建在路旁，离别墅很近，只有一二百步的距离。
阳治绕到别墅后面，从附近的草丛里拿出了一小段可折叠式的梯子。
“你要干嘛，不要进去偷盗啊？”
“别说话，跟紧我。”
说完阳治就爬上梯子翻过了围墙，我也学着他翻了过去。
别墅的花园里到处都是枯萎的花草，只有几棵树还立在入口处，房屋的大门竟然被打开了。
“这家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男人，常年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但自从上个星期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门也没有锁。”
“你要偷盗吗？”
“不，我只是借用一下他的车。”
“你要车干什么？”
“沿着紧挨森林的那条公路开。”
“可这家别墅的主人究竟去了哪里？”
“这我也不知道。”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阳治停了下来，面对着我。
“听着，我不是他妈的小偷、坏人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我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借用了一下别人的东西，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干或者你看不惯我现在所做的事情，那就他妈的给我走人，一开始我就没有邀请你！”
他说完后就推门而入，尽管周围没有人，但我依然感到很难堪。
我跟在他后面，由于找不到房间内灯的开关，阳治只能打着手电筒在里面摸索，但我还是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房间内的陈设很少，但面积很大，地面上铺着一层羊毛毯。沙发倒是很典雅古朴，质量上乘，屋内并没有专门用来招待客人所用的东西，主人一定是一个性格孤僻不太好客的人，但客厅里堆放着一堆空酒瓶。是红酒。
阳治进入每个房间搜查，最后来到主人的卧室里。令我惊讶的是，里面只有一张吊床和堆成山堆的书籍。
“随便拿两本吧。”
我看了一下书的大概类型，大多是关于心理治疗的书籍，都没有封面。我挑了几本小说后又被主人吊床上的一本封面古怪的小册子所吸引。我拿来翻看，发现是主人写的日记，还有各种铅笔素描。
书架上还累放着两本。我把小说都放回原处，搜尽这些日记本，总共有五本，它们散乱地分布在房间内的各个角落。
“喂，你好了吗？”
“嗯，走吧。”
我看到阳治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我感觉他不会再回來了。” 阳治走得太快，我希望通过和他对话来减缓他的速度。
“就算他回来，我们也早就不见了。”
“就这样消失吗？”
“我们还会回来，但要很多年以后了。”
“你还不知道吧？静子她也走了。”
“去哪了？”
阳治饶有兴味地问道。
“不清楚，大概和我们一样要逃离吧。。。你没有她的电话或其它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
“啧啧，真是奇怪，第一次听说有男人连女友的电话号码都不清楚。”
我和阳治走到了主人的车库里，里面停着一辆大型的面包车，车厢大得惊人，真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买这样的车。
阳治走到车门前，开始将手里的一串钥匙一把接一把的试。
我直接将车门往外一拉，门开。
阳治惊讶地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门没有锁？”
“家门都没有锁，车门应该也不会锁吧。你盯上他多长时间了？”
“额，他经常在我们公寓附近的公共椅子上坐着，目光呆滞，一呆就是好长时间甚至一天。出于好奇我就尾随他到家里，才发现原来是个多愁善感的有钱人。这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最近小镇上要逃离的人特别多。”
“上车吧，最会有人要留下来的。”
10
阳治把车开出了车库，来到别墅的大门口，从门口的垃圾堆里掏出了那个黑色的大背包。等他打开后我才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一捆捆的袋子。他分给我一些袋子，然后又开回别墅内的花园里。
“拿着这个进屋，进厨房和卧室去拿一些能用的东西。”
“这下可好，我们真的是在偷了。”
“我也没有办法，把那些食物就这么白白地浪费掉怪可惜的。还有看哪些东西值钱也顺便带上点，但不要拿体积太大的。”
“说真的，我现在还真挺兴奋的，做贼也是一种蛮不坏的娱乐方式。”
我跟随阳治进了屋。我们先在厨房里拿了很多炊具和食物如面包、马铃薯、鸡肉、鱼干以及各种罐头等。又在主人的卧室里拿了一些首饰、金银和现金。如果仅仅是这些东西根本用不着那么多袋子，但阳治把装满的袋子放到汽车后备箱后，又拉着我到二楼拿了很多衣服和豪华的床上用品。
最后阳治还拿了主人的几幅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品。我们拎着这么几大袋主人家的东西往外走，虽然心里有那么几丝愧疚，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真的是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和阳治把几大袋东西整整齐齐的放在车的后备箱里尽可能地节省空间，又把好几万的钞票藏在座椅套下面。忽然又想起今晚还没有吃晚饭，就随手拿出一些面包和啤酒、干肉、罐头之类的来充饥。
吃完后，阳治把车开进了街区，看着满大街冷漠的路人，心里竟然流露出一种骄傲的感觉，心情也愉快了许多。
原来满足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我摇下车窗，任晚秋的冷风钻进车内。我把别墅主人的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又在身上披了一条白绒毛巾被，，激动得无法入睡。
阳治要淡定许多，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前方。我心想静子要是晚点走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和我们一样体验这种快乐了。
阳治开到紫所在酒吧旁边的杂货店，和我一起把大包小包的首饰、古董、名画背到杂货店里。店主惊讶地看着我们把一堆堆的古玩首饰摆到桌子上，又打量着我和阳治寒酸的打扮和羞红了的脸，但也没有问什么。
店主让我们稍等一下，随即打了好几个电话，然后店里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和阳治也只好提心吊胆地等着。
等了一会，几个衣着古朴的老人走了进来，看到桌子上的东西后也是同样的一副震惊的面容，拿起桌上的东西看了看后嘴巴张得更大了。
店里的那只咖菲猫也从木架子上跳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围观的人群。
过了十几分钟，那些人中带头的对我们说：
“你们想卖多少钱？三百万够不够？我们几个东平西凑也就只能弄到这么多了，不过我们能现付。”
“好，你们现在就给我们吧。”
阳治故作镇定地回答，但我看到他紧紧捏着衣角且微微颤抖的手指。
阳治把三百万的支票紧紧攥在手心里，和店主握手告别。
上车后，阳治急忙把车开往郊外的森林，在路过静子的家时，我又把静子的一些摄影作品和她写的日志带到车里，把公寓下的大门封死，做上标记。
此时已是半夜，漆黑朦胧的夜色死死的黏在夜空，从小镇里传来的杂乱细碎的声音与从森林深处传来的涛声汇聚在公路上，制造出刺耳的噪声，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如同没有魔鬼的地狱，更加阴森骇人。
我想起了曾经和静子一起在森林里漫步的场景，它就上演在我身边的森林里，每时每刻，而这也是我努力想忘掉的回忆，但我越是想将它忘掉，它就越是以碎片化的形式萦绕在脑海里无法捉摸，这本身也是靜子的性格。
我曾经还想一个人搬到森林里住，养一只猫为伴，看很多很多的书，画很多很多的画，见很多很多的人，成为世界上最有趣也最孤独的人，但现在哪一个都没有达成，反而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和阳治一起沉浸在自我幻想之中，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估计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想的一样。
静子走后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被置身于一个庞大的面包车中，身旁的司机还是我的朋友兼疯子，后备箱里装满了偷来的赃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和我朋友都变成了拥有三百万支票的大款，即使我知道那些古董首饰能卖的绝不是这个数字。
也许，这样不断变动的生活更适合我，我不想和常人一样，我希望我的心灵里装的东西能给予这个躯壳真正的自我，哪怕要多少毁灭掉原本的自己。然而现实是生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一些变化，就通过我们周围的人和事，使它们发生一些质变，进而改变我们的心境，但生活的本身并没有改变多少。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有点好奇那家别墅的主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且连家门都不锁。如果他知道有人进入他家偷盗他会不会生气报警，抑或他根本就不会再回来。
但像这样随随便便的离家出走岂不是很荒唐吗？
他为什么拥有这么多财富还要离开家呢？
他不快乐吗？
既然不快乐，那为什么不找一个人来陪伴自己呢？还是已经被孤独所侵蚀，无法适应与他人在一起的生活。
静子可能与孤独相伴的时间更长，被侵蚀的也更剧烈。
真不知道这汽车还能开多久，这种剧烈的变化让我一时无法适应，感觉好像在梦中一样，没有过多的悲伤也没有特别的喜悦，完全不真实。
睡意来临，我从后备箱里翻出真丝枕头和一瓶冰镇的啤酒，趴在枕头上独自喝起来，此时阳治那边已经传来了鼾声。
一位诗人在一所破败的旅馆里刻下这一行字：“趁屋外风雨四起，最适上马启程。”随后便骑上他的马在暴风雨的夜晚离开了旅馆，奔驰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过一座座村庄，消失在众人眼中。
这句话我想也十分适合那些睡梦中的人。
如今竟也沦落到要坐着睡觉了，不禁感到有些悲哀。
“趁屋外风雨四起，最适上马启程。”我用啤酒瓶盖边缘的尖刺把这句话悄悄刻在车前窗的玻璃上。
明天的路程就在眼前，那么清晰明了，但现在我想做的就只是睡觉。
11
温暖的橘黄色光线从遥远的公路尽头慢慢地移向车窗，拂过我的肩头，早晨清澈的阳光几乎洞穿冰冷，森林也渐渐恢复了可敬的模样。
公路旁的沙土渐渐松软，小镇呈现出了熟悉的光亮色泽，蔚蓝的天空低垂，阳光弥漫大地。
我抬起惺忪的眼睑，望着眼前梦一般的景物，从朦胧中苏醒过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和手臂，推了推阳治。
“喂，该上路啦。”
阳治开始半睡不醒的呢喃，过了一会儿又转变为一声久的让人难以置信的哈欠，脸上还留着枕头留下的红印。
“哇，睡得好沉。”
“去后边拿点东西吃吧。”
我们下车打开后备箱，竟被堆的满满的物品震惊，不知道昨晚都拿了些什么，有点后悔到别人家大肆劫掠，但在看了看汽车的体积后又回复了平静，我和阳治还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面包车。
我和阳治拿了点干肉和牛奶便回到车里，阳治还无意间翻出了一张地图，原来是别墅主人手绘的草图夹在日志里的。
我仔细地观察了这地图，却什么也看不懂，像极了小孩子的涂鸦，便把它递给了阳治，但阳治看也没看就把它贴在挡风玻璃上。
“依我看，这人一定是个画家，不然就是一个神经病。”
我靠着直觉猜测到。
“今天我们要去哪？”
“就沿着地图上的指示走吧。”
“不可思议，你竟然看懂了！”
“不，我没有，但我能感到他所描述的东西，就活跃在那张纸上。”
“我也感到了，只是无法去描述。那是什么样的思绪？”
“一种杂乱、厌恶、又可悲的乞求。”
“那我们最好不要按着这上面的走。”
“总比没有目标的流浪好。如果我们按着这张地图走，我们就会有动力支撑我们走下去，而不至于自甘堕落。”
“我感到我已经堕落了……告诉我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再重新审视这张地图，纸张已经发黄，中心是一个红色的点，粗细有致的线条互相连接，却又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砰然断裂，像夜空中明亮的星星，通过任意的连缀形成不同的图案。
“沿着这条公路直走，在日落前应该能到达一个地点。”
“什么地方？”
“不清楚，一个城镇或一个村庄。”
“地图上有注明吗？”
“算是有吧，我现在已经和它产生了共鸣，它在慢慢地接受我，我也在学着去接受它，它就通过不断的变幻上面的图案来与我发生共振，让我获得它的一部分情感。总之，我们得听它的。”
“好吧，就听你的，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加油站。”
阳治开动了面包车，晃晃悠悠的巨大车身就像一艘漂浮的船，转眼间小镇就消失在拐角处，旁边森林的树木颜色也在不断的变换。
我把CD机放在怀中，从静子心爱的几张唱片中挑选了几张具有惰懒小调的莫扎特钢琴曲来放，轻快自如的音乐在车内回响。
刚刚苏醒的意识马上变得活跃起来，思绪随着钢琴温柔坚定的节奏起舞又滑落至心底，莫扎特拯救灵魂，美妙的心灵。
我离开了生活了三年的小镇，摆脱了沉重的负担。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想见的人、腻烦的生活琐碎、早已厌恶的社会，统统被我甩在了身后。未来的生活在不断地向我靠拢，在热切的欢迎我，我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独自度过余生，闲暇时可以寻找静子，不管她是以何种方式活着，我都想和她再一次讨论下彼此的过去，可能的话我也想帮她重构自己的人格。
大片大片的爛漫阳光充盈在这个上午，晴空万里，公路两旁的沙土渐渐稀少，出现了短矮的獾木林，甚至还有大捧的野花，高大的杨木在窗边忽闪而过，简约而不简单的风景最能打动人。
偶尔还会有一些汽车驶过，车上戴着墨镜的司机甚至还向我们招手，美好的陌生人带来美丽的心情。
我边嚼着可口的曲奇，边看着一本一直不太流行却发行了很久的小说，本来很想看静子和别墅主人留下的日志，但总觉现在还远不是时候，我想在我漂泊了一段时间后再去看这些理应被遗弃在小镇里的东西。
快到中午时，路边竟出现了大片金黄的麦田，无数的麦穗在广阔的郊外簇拥，公路两旁也竖起了层层的篱笆，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流，整个麦地呈现出神秘的金色。
明明已经到深秋了，竟然还会有这样的麦子，并且成片地出现在郊外，这里的土地也并不是十分的肥沃。虽然这预示着村庄就在不远处，但这种极为离奇的现象给我带来细思极恐的感觉。 我怀疑这是我兴奋过度后的幻觉。
但阳治脸上的表情和我如出一辙。
“阳治，你看到公路旁的麦田了吗？”
“不太合乎常理。”
“是不是我们的行为太过荒谬而带来的。”
“什么？难道是上天的惩戒吗？”阳治讥笑道。
“不是，但可能是一种陷阱。”
刚才愉快舒适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公路旁的麦田是真实存在的，而我所做的事情都被时间埋藏在了过去，没有了可触碰的现实依据，可那仿佛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是不是已经走过了现实和幻觉的界限？这道界限又是什么时候被我们打破的？如果我和阳治没有去偷别人的车也就不会离开小镇（曾经现实的寄托），但如果静子没有离开出于责任我也不会离开小镇。
或许，一切问题的根源就在静子身上，我愈发觉得静子的那封信中存在太多的漏洞，就如同她的性格一样。
而现实和幻觉的界限如果存在的话，它一定就像一层膜一样把我们包裹在现实生活内，紧紧束缚我们的内心，可怕而不可捉摸。
當我们驶出公路时，界限可能才被我们打破，也可能在静子离开后，这道界限就已经被打破了。
但一道界限绝不能被来回穿越两次，这条路就必须走下去。
很不幸，我被困住了。
12
我就这样看着两旁阴森的麦田幽怨地想着，这路上对美景的憧憬已化为泡影，昨日的心境被完完整整的重现，我生来就是这么悲观的人，尽管我知道现在我拥有了很多，但总有一些可能人们看来觉得很可笑的事激起我与生俱来的悲哀。有时我尽力去克制自己，逼自己像一朵向日葵一样去亲近美好的事物，但是破碎而不完整的自我，根本谈不上拥有，只配去尽力遗忘。
公路出奇的蜿蜒漫长，麦田逐渐变得稀少，森林又一次出现，不时地有动物从路道中间横穿而过。
我不再胡思乱想，继续靠着座椅看书，一个模糊的黑点在前方树立，我急忙告诉阳治到前面停车。
一根粗短的木桩上钉着一块湿淋淋的木牌，铁钉已经生锈，不远处有一个高得出奇的稻草人，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用黄油漆涂抹着几行字。
“献给即将过往的行人，尊贵的行者：
漂泊一生只为遇见自己，希望您旅途愉快，不要在无意义的寻找中迷失了宝贵的自我。
在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美丽的小镇，您愿意的话可以暂时在那里落脚休息，那里是一个梦幻般的地方。
——不夜镇欢迎您”
我和阳治不约而同地看向麦田里的稻草人，极其粗壮的身躯，插在一根很长的细木头上，精细的五官，白净的面庞。
这可能是一个活人，鲜艳的红色液体凝固在木桩上，地上还残留着一些。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阳治的背后也渗出了冷汗。
为了打破这恐怖的气氛，我只好硬生生地打趣：
“原来稻草人也可以做的这么精致。”
“那张脸分明是活人的脸！”
“你看错了，脸的边缘还有胶带粘过，那些红色的液体不过是油漆，只是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有些鲜艳罢了。”
“我觉得这个稻草人是用来吓人的，不是来赶走飞鸟的。”
“是啊，鸟可比人乖巧多了。”
“这可能是不夜镇的人做的。”
“这就是不睡觉带来的怪僻灵感。”
“车开了这么长时间，一定快没油了，先进镇子里看看吧。”
我和阳治上了车，继续沿着公路向前开。
我又仔细看了看贴在车窗上的那张地图，但还是无法将眼前的事物和上面的线条联系在一起。
那个逼真的稻草人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稻草人的微笑轻轻上扬。
我突然又想回去了，如果界限能再次被跨越的话。
我们继续向前行驶，公路变得越来越宽敞，不时会有几座小木屋出现在路边，麦田却变得越来越稀少直至消失，被繁茂的森林取代。
稻草人的形象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心情被搅得一团糟，CD唱片再也听不下去了，索性将CD机扔到了后面。
一种由烦躁、不解、郁闷、迷茫混杂而成的感情在我心里翻江倒海，我努力尝试着去克制自己，并想通过回忆一些美好的记忆来冲淡稀释心里的不快，但发现值得回忆的往事寥寥无几。
这时我才悲哀地发现，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我所体验到的一切情感仅限于普通人一生所能体验的，甚至比这范围更小，从来都不会学着去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人。
我还老是幻想着希望能被人所接受或理解，能拥有和别人推心置腹的机会，能借此找到残余的自我，但最后也只能是自暴自弃，像那些瘾君子通过麻痹、刺激自己的神经来娱乐自己一样，我也企图荒废自己，将自己的灵魂随意地丢弃在人生的道路上，就此自由地度过余生。
现在就是这样，被最亲近的人抛弃却毫无感觉，被人随意的扔来扔去也不知主动抗拒，这难道不是没有心的表现吗？或是惧怕那种极度失望的感觉，好像是再从高处不断下坠，等待那落地的一瞬间。
天忽然又阴沉起来，我透过车的前窗看远方的天空，仍然没有一丝云朵，但却变得阴沉灰暗。
我想起车上可能会有电台，可以用来听天气预报，看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可我摆弄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开关。
这车什么都好，美中不足的是它不会发声。
我闭上眼，默默的祈祷这车子千万不要中途抛锚，以免使我们陷入回家还是继续前往镇子的两难境地。
但阳治突然停了车，我睁开眼看着不远处的路牌。
“亲爱的旅客：
欢迎来到这里，希望它会让你终生难忘。
——不夜镇”
“我们要在这里呆上两天吗？”
阳治扭过头问我。 “玩玩吧，或许等我们离开时，原先小镇里的人都来到这里找我们了。”
“希望他们不是来抓我们这两个逃跑的贼。”
13
我们开进了小镇里，入口处立着一个拱门，上面贴着一个破旧的海报，下面连检查站都没有，只有一个形同虚设的路障。
这时我们才发现不夜镇远远不是终点，那条狭长的公路直直的穿过小镇的中心，继续通向天际，这打消了我们原先的兴致。
刺鼻的废料味从汽车的缝隙中涌进来，垃圾几乎堆满了街道，黑色、黄色、红色的不明液体从四面八方流来，没人知道它们的源头，也没人知道它们的归处，它们只是机械的流来流去。
一座座低矮的灰黑色建筑在周围聚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仔细一听却是一片寂静，那混沌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无法进入人耳。即使是地面上的声音也被吸入到某个角落。
所有的铁都已生锈，所有的街道都布满裂纹，所有的房屋都濒临倒塌，所有的颜色都失去色彩，世界好像变成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在人们的记忆中被蒸发、遗忘，变得毫无生气，丧失了情感。
我们放满了速度，摇下车窗，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我断定这里绝不是遭到了洗劫或破坏，而只是被人简单的遗忘。
天空现在一丝蓝色都没有，被灰暗阴沉的色调所霸占。孤独绝望的情绪几乎让人昏昏睡去，我明白这是过于悲伤时内心的真实表现。
我把贴在前窗玻璃上的地图撕下来，集中全部精力看着上面的每一根线条，边看边在脑海里努力重现眼前的景物，但却一片空白。
但是这些不断汇集的线条告诉我必须向前继续行驶，不然会迷恋上这些不存在现实中的事物。
我催促阳治提高车速不要停下，但他却把车开得越来越慢。
“嘿，快开车，不要发愣，你难道想一辈子都留在这儿吗？”
但他根本听不见，目光久久的呆滞在车窗上，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也渐渐松动，表情定格在车窗外。显然，他已经留在了这里，只剩一副躯壳留在车内。我很想冲出车门把他拉回来，但车外的世界绝不是我能理解的。
地图上也没有任何标注和说明，我们都没想到会遇上这种情况。这个地方极有可能是一道终极界限，如果冲不过去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我夺过阳治手里的方向盘，紧紧踩住油门。必须通过这里，我不能以这幅不完整的心灵一直留在这里！
窗外的世界在窗边被迅速甩到身后，汽车在路上疾驰，我不断在脑海里想象，去编造自己的世界来对抗这种不断席卷而来的黑暗。
往前，就是一道横跨在世界两头的界限，它无形、无尽、透明，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于我的内心，又投影在我的眼前。
这些都是虚假的，都是刻意营造的，如果不想永远停留在幻想中，就必须跨过这道界限，而它只能由不完整的自我才能打破。
我正好合适。
我闭上眼睛，把脚下的油门踩的更紧，不断的祈祷，不断的想象。我感到那堵墙正在崩塌，掉落下的碎石又掉落在两边的废墟中。
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睁开眼一看，是阳治的手。
“你开这么快干嘛！”
“哇，这太神奇了，如果我们现在回去跟俱乐部的那帮白痴说起，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们疯了。”
“不，他们一定会信的。”
“说真的，我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想到要出去过，只是偶尔到各地旅游，所以我并没有多少感知力。我刚才就是被那些东西给迷住了，它们太有震撼力了，像一把钳子一样紧紧夹住你，你会觉得内心疲弱，很快就变得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一味地陷入自我幻想中。”
“我以为你已经留在那里再也出不来了。”
“如果我真的停留在那里，你会怎么做？”
“我……我不知道怎么去救你，毕竟这种事我以前也没有遇到过，我起码不会把你推下车让你自生自灭，我还是尽量去想办法。”
“停留在自己的幻想中还不知情，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啊。”
“也不是什么特别荒诞的事情，以前在生活中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
我边说边爬到后座上去找灌装啤酒和曲奇。
“不用找了，到前面的酒吧喝点新鲜的吧。”
我扭过头，望向车前方。
斜阳倾泻在路面上，无数温暖的光线从天空降临，公路两边是一望无尽的枯草。我把车窗摇下，汽车在驶过一个上坡后，从坡顶冲下，惊起路边的鸽群，足有几十只飞向车的前窗，鸟飞散后，又看见一个站在路边的老人朝我们微笑，那是我在余生中永远也无法忘却的笑容，面部的肌理协调的是那么的自然，他仿佛在用他的笑容来诠释阳光的全部含义，让我忘却了我曾差点留在过去。
汽车以最快的速度从坡上疾驰而下，进入了一个同样绽放着阳光的小镇，公路变成了坚硬的石子路，一排排的建筑整齐的建在路边。
我们减慢了车速，以免撞到路上的行人，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正开着的庞然大物。
“这就是目的地了，我们从出生到上一秒都在寻找的地方，而它竟然离我们这么近，我们还在外面漂泊了那么久。”
我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景物对阳治说。
纯粹的金黄色阳光，没有掺进一点杂质，红色或乳白色的漆料涂在木質房屋的表面，大大小小的建筑紧紧挨在一起。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灵魂故乡，我一定曾把它装饰在儿时的梦乡中，随即就要付出整个生命去寻找它，这个信念一直藏在我的潜意识里，时刻都在催促着我，直到我在生命中的某一天遇到它。
我让阳治把车开得尽可能慢一些，让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在车窗的玻璃上慢慢流动，这些街道上的人都是我最至亲至爱的人，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离开人世，我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撒在这里的街道上，哪怕我无亲无故。
我们开着这辆巨型面包车在街上晃晃悠悠的找落脚的地方，这时，一种轻松悠闲又略带悲伤的歌声从巷口传来。
1
从森林深处传来秋日特有的林声，沿着不断蔓延的哀伤情绪在小镇外围传绕着，使人想起从前有关的过往。落日将至，四周还是包围着一股薄薄的金色余晖，不免让人开始缅怀这一天，以及即将过去的秋天。
这是在小镇上恍惚而过的第三个年头了，也曾经像端赏毕加索的名画一样仔细观察过这里的细密之处，对凌晨时窗外朦胧的街景，傍晚在酒吧里的独自饮酌，晚上在街道上观赏各家的壁窗里冒出的点点星光，都带有自然而然的感触。
静子不论在何时都对转眼即逝的事物带有强烈的感动，每次换季时都要找我大哭一场，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这时我都会尽力地去安抚她，拥抱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带她到附近的森林散步，看一看晚间静谧的森林，回忆共同经历的一些往事，抑或谈一些触及未来的东西，在今天下午时，她对着满目的夕阳泪流满面地对我说：
“喂，雯，过去的日子你究竟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总感觉你的生活和我的像远远相隔的两条河流，总也交汇不到一起。”
“怎么会，我明明很用力地和你一起生活呀。”
“和你在一起，总感觉岁月平淡的出奇”
“……”
我也学她那样凝视着满目的夕阳，感受世界的一天中仅剩的温度，带着莫名的悲伤情绪将思绪任意的飘往远方，同时也感觉到我与她之间存在着无法靠现实存在的东西填补的巨大鸿沟，这是被岁月无限拉伸的无力的感觉。由于时间自然而然产生的无目的性，我也将这种无法挽回的由现实带来的挫败感带给了她，一种盲目的孤独。
我站起身来，站在不远处等着她。她也缓缓站起身子，温柔又调皮地跟在我身后，用一眨一眨的大眼睛望着我，像是在我身上寻找着什么。我故意放开步伐走得很快，尝试着甩掉刚才的不快。她也带着愠怒，急急地跟在身后。
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能远远望见镇子的街道上一排排的枫树，路人中已有裹上厚重的围巾的，袭人的凉意在街道上肆虐，偶然也能看见几个蹲在酒吧门口呕吐的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抑或是站在电线杆下默默地抽着烟凝视街道的几个未曾谋面的青年。我不禁联想到了柔弱的静子，想她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不禁感叹世故这种东西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去经历的，也有一些东西注定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夜晚渐渐降临，街道上的路灯也早已打开，静子紧紧地依偎在我身边我，将手放进我的上衣口袋里，低垂着头发。一想到一会儿还要去酒吧，心情顿时变得烦躁，只好默默地一边回忆一天的时光，一边抬头仰望，夜色顿时变得朦胧起来，各种颜色的车辆飞驰在路口，忽闪而过的车灯相互映衬着。近乎完美的夜景，撩人心意的夜晚，我想。
静子和我都仿佛很享受这种无以名状的愁绪，将昨日和明天什么的统统抛在脑后，只想着各自的事情，对于生活是怎么样的只在偶然想起时考虑一下。我紧紧握住静子的手，感觉那是何等光滑柔弱的肉体，在寒夜中独自静静的温暖着，手心甚至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缓缓地揉搓着静子的手背，同样的光滑细腻如她的脖颈。
“你的手真的很好看，每次想起你時，最先想起的就是这双手。”
“你终于也学会欣赏了。”
已经可以看见熟悉的灯光了，我将静子抱在怀中，手紧扣在她的背上，尽力感受她的温暖，然后便将她送进楼梯。
“再见呀，我会在夜晚想起你的。”
“可不能想太久呀，好好睡觉。”
2
送走静子后，我靠在街道的枫树下一个人安静地想一些事情，总感觉今晚还有大把的时间要打发，不管流逝的时光里充溢着什么，我都想认真地过下去，总不至于浪费。
遥遥望见酒吧斑斓的霓虹灯，在这样的夜晚里闪烁，总多少带有一定的象征性意味，没有带静子去，原因也是为了将这两种不同的心境（或是倾向）分离开。
回头望了望四周，开门的店铺已所剩无几，便径直走向附近的一家杂货店。那里的老板是四十多岁的男子，个子略低一些，头发依旧厚重，没听说他有什么家室，也无从问起，只收养了一只咖啡色斑尾猫。店里摆有很多音箱，唱片也堆了很多，都是一些年代久远的流行歌曲，相当一部分是轻音乐。往日在与店主交流时得知这些唱片是店主在故乡收集的，也曾流行过一段日子。也有些顾客被这些稀奇古怪的音乐所吸引，想要向店主借用唱片，却一概被冷冷的拒绝（也包括我在内）。
与往常一样，我从木架子上随便抽出些零碎的物品：几双袜子、一包餐巾纸，还有几本杂志。店里的橘黄色灯光很暗，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木制品，尤其是木制的棕色地板，配上抹茶一样淡绿色的天花板，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这是什么音乐，安逸幽静的好像从墙壁里溢出来一样，在夜晚时就应该放这样的音乐，虽然风格古怪，但我很喜欢。”
“啊，这是（幻想即兴曲），几百年前是肖邦的作品，可惜生前未能成功演奏，后被凡塔那演奏的，现在却在我的破旧的店里播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有一点古怪。”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好像浸泡在古老的多瑙河中。这种音乐不管过多久都会有人在不知名的地方演奏的。”
“是啊，那玩意儿包容着罕见的情感。”
我不再言语，只是抚摸了一下那只咖啡色斑尾猫的猫背，它也伸出湿濡的舌头舔了舔我的袖口，真是一只古怪的精灵啊。
我转身走出店门，向酒吧走去，如来时一样掠过成排的齐刷刷的枫树。
像风一样，卷过日益冰冷的大地，悄无声息地喘息。
透过酒吧的立式玻璃窗，看到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分散在不同的角落里，男客都点着香烟独自地抽着，女客也都默默地喝着自己的葡萄酒，周围是出奇的静谧。
我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也学着他人一样静默不语。只好等待。
“每次都要我来搭讪你吗？还是你根本不想理我？” 酒厅里的女招待紫拎着两瓶啤酒坐在我的对面。
“总感到莫名的难过。我记得和你说过，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无形的黑洞，最好不要对它抱有多余的情愫，否则它会将你身上的这些东西连带着人一同吸进去，我感觉自己已经在不断地下坠。”
“为什么你每天都想这些无用的东西？每天像隔壁杂货店里的猫咪一样听着音乐呼呼大睡多好！”
紫将两瓶啤酒的瓶盖麻利地起掉，面带微笑地凝视着桌面。
“冬天快来了，过了这个冬天你就该三十六了吧，你还是一个人吗？”
紫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我明年打算去旅行，具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只是纯粹的想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说到这里，我也感到一股伤感。”
“逃离呀，要逃得远远的，心也一定要追随着肉体。”
“你也要二十四岁了，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
窗上的玻璃渐渐地有些模糊，看样子好像在下雨。我埋头喝了一口啤酒。
“时间过得可真快，都来不及去思索，就一晃而过。也可能是它为了让世界最初也最好的模样永存在人们心中，想得太多反而不快乐。”
“窗子是由内向外打开的，光却是由外向内照射进来的。”
紫说着站起身来。
“我得回到柜台了，这期间如果没有事的话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有话等明天再说吧。”
我只好转过头，尴尬地看着玻璃窗，零星的小雨静默的下着。窗户的玻璃已渐渐模糊，门口也有了浅浅的积水，漂浮着几片落叶。外面巨大的雨声与室内的寂静仿佛在刻意的维持乖戾的氛围，但更像是一种奇异的平衡。
我一直盯着窗玻璃看外面的雨瀑，镜面却慢慢浮现出自己的面部轮廓。我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端详这陌生的面容。麻木的表情，了无生气的嘴唇，想它究竟铭刻在多少人的心中，又究竟被多少人所思念。
也是通过这扇玻璃，我看到了站在柜台的紫，翻阅着一本浅绿色封面的杂志，看不出来内心有什么波动，我却隐约感到她在隐藏着某些难以诉诸语言的情感。
窗外的街景变得更加清晰了，令人烦躁的雨声渐渐平息。
原本聒噪的心绪也渐渐归于平静。
睡意沉沉的袭来。
3
在梦里，我梦见了学校的图书馆，正值夏日炎炎之际，又是处在林荫小道的交汇处，便显得格外的引人瞩目。校图书馆所用的大部分建筑材料竟和杂货铺的一样都是木制的，且年代久远。
蜿蜒的石子路旁插遍了成排的枫树，夏日的光线和热浪在其中编织着，安静的人群无生息地散开又聚合。而梦中的阳光色调竟是灰暗的，给人一种快要下雨的错觉，又像是被过去的日光所置换。
我没有看见静子。
隔壁的阳治在放着新兴的摇滚乐，这家伙把音量开得很大。意识开始僵硬的从身体内部苏醒，耳膜也传来一阵刺痛。
睁开眼睛后，我把枕头立起，靠在床头上，望着窗台上的向日葵，街道上传来熟悉的汽笛与人流的混杂声，世界才开始在心里醒来。
胡乱找了几件衣服穿便来到客厅，看到阳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吃着楼下阿辉买的煎饼，桌上还放着一个，此外还有一杯豆浆和一个肉夹馍。
“醒了？”我这才注意到他已经换上了高领的毛衣。
“几点了？”我开始盘算着这一天的规划。
“出去时就知道了。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走吧。”
“去哪？”
“东桐路的一家咖啡厅。”
“怎么会想到去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今天要下雨。”
我感到稍稍的惊异。
“好奇怪的逻辑。”
“好奇怪的心情。”他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没有理他，而是径自走回书房换了件宽松的外套，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册的诗集。
“噫，你这人真的好奇怪呀，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本书呀。”
“也并不是走到哪里都带的。”
我跟随阳治下了楼梯，走出了公寓。
突然想起无数的过去，都像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在类似的地方重演。
东桐路，好熟悉的地方。
阳治拦下一辆的士，我和他一起上了车。
司机是一个略显偏胖的中年男子，眼睛很小却炯炯有神，穿着白色衬衫还打着领带，车镜下面挂着一幅古代的仕女图，用一个小小的圆木盘装着。
阳治点了一支烟便和司机攀谈起来，司机也有条不紊的回应着。
我看着那副仕女图，觉得那全然是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模样，流露出更为深刻的静谧。我不由得想起了静子。
我把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凝视着外面急速后退的景物，发现道路上多了些湿润的光泽。
下雨了，在我的世界里下了很大的雨。
阳治和司机停止了对话，司机打开了车里的电台，而阳治则靠在椅背上睡了起来，离东桐毕竟还有很远的路。
我仔细听电台播放的内容，大致内容我还记得，无非是一对男女主持人在以自述的口吻讲述着半新不旧的情事，女主持人的嗓音有些发哑干涩，可能是在哭泣，而男主持人的声音则显得轻快明朗。
我感到他们在讲述的那个地方，一定阳光明媚。
司機将车子缓缓转过街角，一转眼，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刚才还冷清的街面转眼间就变得车水马龙，阴沉灰暗的天空下是满街的烧烤摊，各色的店铺发着各自的灯光，大包小包鼓鼓的垃圾袋被杂乱的堆在店门口，拥挤的人群顶着花花绿绿的雨伞。
司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无形中将外面的喧闹隔绝在车外，车内顿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那个男人的命运挺悲凉的，竟把女孩儿长期无意的挑逗当成了示爱的标志。”
我有意地打破沉默。
“其实，是人们有意无意地给各种事物任意贴上标签的这种行为可恨。” “可是不这么做，很多事情就会失去衡量的标尺，我们就会像在黑夜中行走那样摸不着生活的边际。”
“生活？你觉得生活是怎么样的？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拥有边际且可以随意发泄情感吗？它其实是凌驾于你我的心灵之上的，是我们内心的投影。”
雨下得越来越大，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雨了。司机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像是在很随意的欣赏着这场雨。
“那你看看这场雨，它是在你我眼前正发生的现实事物，它也有投影吗？”
“我能看见它，也可以忽略它，因为它在我的车灯前，而不是眼前。我眼前所看到的，是一些原本无法忘怀的过往在这场雨中渐渐消逝。”
我感到他与紫存在着某些相通之处。
“我总觉得你像是体验了世人所能体验的大多数情感而又像大多数人那样无法驾驭它们，你能从这场雨中按照自己的内心或过去积累的一些情感想象出在挪威海岸面对狂风暴雨时的心情，却无法控制它扩散到对其它事物的感知中。”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对不起，我只是说了我真实的感受。”
“好了，到站了。”
我付了车费，叫醒了阳治。
“妈的，这雨怎么下这么大！”
阳治打了个哈欠嘟囔道。
“咖啡店还去吗？”
“什么咖啡店？”
“你说的那家咖啡店呀！”我顿时有些恼火。
“……”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4
在回去的路上，雨悄无声息地停了，温婉悠长的阳光溫和的倾泻在街道上，人流去掉了伞盖，显得更加自然。天空是深沉的蓝色，静静的贴在湿润的车窗上，像无限广袤的大海在流动。
我轻轻摇下车窗，看着在前方道路上屹立的一道彩虹，横跨在一处公园附近，是胜于人间一切色彩的瑰丽画卷，丰厚的颜色均匀的平铺在蔚蓝的画布上。
果然，美好的事物都是可望而不可即难以触摸的，只能用心去感受罢了。
回去的路程比去时仿佛要短得多。
阳治在中途接到电话便独自下了车，于是等到了公寓时，就只剩我一人，自然又得我付钱。
下车后，司机冲我挥了挥手便径自离去，我感到近来有些异常，不断有奇怪的陌生人闯进我的生活。
秋天会很快的过去，冬天会很快的到来。我走在街道的一角，回想着以前冬天的场景，但也无非就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蜷缩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毛巾被，捧着一本小说看，听向阳治借来的唱片，在心中独自的回忆，任思绪在大雪纷飞的黑夜中翩翩起舞，幻想下一年的光景。
我盼望冬天。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决定去找静子。
静子的住处在一所靠近湖泊的木式阁楼里，从家中的窗户里可以望见小镇外的森林。因为过于安静，反倒给人偏僻的感觉。而静子自幼时起便随父母居住在这里，多少也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过去我常常在落日时到森林里漫步，每次回来时静子都站在她家的窗户前凝视着我，一身净白的薄毛衣，领口微微卷起像是自己缝的，袖口松松塌塌的卷在胳膊上，头发剪的较短，碎碎的刘海柔顺地贴在额头。
夕阳斜斜地照过去，像极了一朵蒲公英。
泛滥的温柔融入了世界的静谧中。
静子所住的木楼前，依然同往常一样沉寂，湿淋淋的街道编织着稀疏的人流。各家的窗户紧闭，孤寂的氛围沉沉的氤氲着。
我推开木楼的大门，阳光瞬间一泄而入，无数的尘粒在周围舞动。
一楼原本是间画室，但已经很久没人用了，各种不知名的画作在里面堆积着，大部分还是油画，也许是技艺精湛，再加上画的框架是松木，画的色泽还是显得很新，在里面可能还有静子的画。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沾满油漆的地板，上了楼梯来到静子的门前。几下敲门后，却发现门竟然没有关。一时间心中闪过一阵担忧，但好奇心很快就占据了主动。
推门而入后，眼前是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客厅，桌子和地板都光洁如新，沙发座套也像是刚刚洗过一样，各种茶杯茶具依次排列在沙发后的墙架上，上面还有各类书籍唱片之类的杂物，而墙壁上则挂着满满的摄影照片。这些写真从背景来看很明显的分为两种色调：一种是阴沉抑郁的暗色调，如傍晚时橘红色的灯光下在公路上行驶的车流，下雨时从车窗角度拍摄的路灯;而另一种则是温暖柔和的暖色调，有炎炎夏日下横亘在湖边的森林，午后安静的街头。
“唉，我听见你上楼了，就提前把门打开了。赶紧坐呀，冰箱里有啤酒，我现在腾不出手。”
“啧啧，每次来都跟第一次一样，总有新的东西涌现。”
“毕竟岁月一直都在溜走呀。”
我看见静子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便很想过去帮忙，但还是坐回沙发上，拿了瓶啤酒边喝边欣赏墙壁上的照片，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好像是在用光线和视角传递着什么。
就这样等了近二十分钟，这期间我一直在端详静子，而她则一直背对着我，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间扎起，粉红的围裙穿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像极了礼服。
“你早知道我要来？”
“不是的，我一到下雨天就想做菜。”
“你以前可没有这样的习惯。”
“一个人的时候总要找一些专属于自己的乐趣，不然就会对自我丧失信心。到现在我才发现一个人静静地做饭是最适合我的，那时心情是平静的，一个人做完后又一个人吃掉，简单又不会有任何麻烦。”
“其实，一个人度过漫长时光的最好方法是与自己独处，无所谓身边有没有人，把大把美好的时间活成岁月，再活成生命。”
“你陪我到楼顶走一走可好，下午的阳光还是很热烈的。”
“怎么会想到去那种地方？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成？”
“嗯，确实有。”
静子莞尔一笑。 静子脱掉围裙，穿上宽松的牛仔裤，把头发仔仔细细的重扎了一遍，化了淡妆，换上了一件绿色的外套。我站在门口等着她。
“不好意思，原本可以更快一点的。”
静子显得很激动。
天边又隐隐约约的显现出橘红色的轮廓，在森林深处匍匐着，还有些许金黄色晕染在周边。
5
静子带着我走到走廊的尽头，我跟着她上了楼梯。走廊间一直漂浮着一股浴室的味道，可能是年代久远使荒凉的气息蒸发后又逐渐沉淀，形成了不可逆转的馨香。而生长在这里的静子，为何身上没有留下这些印记，她为什么对岁月流逝如此敏感，她到底在惧怕什么？我感受到我与她之间的巨大鸿沟又在剧烈的颤动，不断的拉伸，而那却是我们之间仅有的交流方式。
来到楼梯口时，静子停了下来，没有拿钥匙，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
“撞开它。”
“什么？”
“撞开它，拜托呀！”
静子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珠。
我摸了摸这扇饱受风雨的木门，在它旁边还堆放着几箱杂物。
“快撞呀！”
我后退几步，朝着门的正中心撞去，但只震下门栏上的灰尘。又撞了几次，但这老朽的门纹丝不动。静子戴上帽子，和我再一起撞过去，门破。
放眼眺望，是遥远而又无比亲近的地平线。
斜阳的余晖正在向远方散去，整个小镇沉入了孕育已久的漩涡中，连同一天的生活，都在漩涡的中心慢慢的下坠。
一副恍如隔世的风景，万物之灵气匍匐在橘红的画布之下，天边的云朵无限的纠缠在一起，将殘余的日光包裹。
难以忍受的朦胧之感绽放在内心，我感到那道巨大的鸿沟渐渐的定格。
静子将隐藏已久的渴求和心境以这种方式向我完整的表达出来，但与此同时还是将秘密藏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栏杆前的静子，眼里依然擎着泪珠，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进而变成小声的抽噎。
“喂，静子，我看见了。”
“什么？”
“我看见了你的内心轮廓，并且真正的读到了活跃在你灵魂里的某些情愫，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将我们捆绑在一起的所有。对不起，我也想更坦白一些，过去我有时是爱你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不爱你的，不是我不想爱你，是我不想将来失望，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同时也自私的独占着你。”
静子将脸深埋进头发里，我无法捕获她的表情。我一直深信人的阴暗面是对人的性格和命运起支配作用的，过去我都在持续的伤害着周围的人，我无法控制自我，我甚至预测到将来有一天我也将深深的伤害到静子。
“我从小就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偏安于自己世界的一角，却又学不会如何与自己独处，导致性格上出了很大的问题。父母也曾带我去看过很多心理医生，我也曾几度冲破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
静子终于扬起脸来，看着楼下的各种斑影。
“但后来总有一些东西留在过去的自己身边，也说不清楚是自己无意间丢下的，还是在给自己做标识，好让自己回到过往，可当我回去寻找时，总在不经意间就变回了那个自我，就这样经历了数次之后，不但性格没有改变，自我也遭到了很严重的销蚀，所以我是一个不完整的残缺的人。”
静子停止了抽泣，对着我说：“可是再残缺不全的人，也有追求完整的自我的权利，对吗？”
“我不是神明，对于你说的那些关于人最初始的定义我不太了解，我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填补这个不完整的自己。”
“那你用什么填补呢？”
“靠着想象力吧，凭着感觉一点一点地构筑这个世界的轮廓，尽管因此也要去面对现实中不完整或黑暗的一面。”
“难以理解。”
“我们回去吧，以后还像从前那样。
回去之后，我感到异常的疲惫，便顾不上去理会满桌的饭菜，倒在床上就睡。静子帮我脱去衣服，自己也赤身钻进被窝。
我享受着落日前温暖的夕阳，沉浸在静子温馨的体香中，渐渐忘却掉现实，我深信这时的感觉将永远地定格在我的生命中，成为我构筑自己世界轮廓的一部分，抑或融化进我的记忆中，在以后的某个孤独的夜晚里独自的回忆，权当做聊以自慰的工具，进而怀着这些记忆沉沉睡去。
不管对夕阳有多么不舍，夜晚还是要来临的。
我抱着静子，看着窗外的星空，夜幕降临，我听见了静子微弱而香甜的鼾声，胸脯在一起一伏。
6
第二天醒来时，身体依然是酥软无力的感觉，骨头也是冰凉的。再看旁边，被子空荡荡的。
静子不见了。
我穿上衣服起身去寻找，来到客厅时，发现昨天做好的饭菜不见了，一笼包子和一碗鸡蛋汤端端的放在桌上，底下还压着一张信封。
我拿起一个包子后匆匆拆开信封。
雯：
这封信是我醒来后坐在床边写的，那时还是夜半，写完后就已经是黎明了。我后悔以前对你隐瞒太多的感情，以至于现在想对你倾诉竟也无从下笔，就只好将一些回忆讲给你听。
小时候我随父母住在南方的一个小市镇，在那里我度过了我十一年的童年时光。说是十三年，是因为在十四岁以前我一直过着和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步入青春期也保持着这种生活状态，每天和女伴上下学，和她们谈论一天发生在各自身上有趣的故事，回到家后则自己躺在床上看自己喜欢的书，听流行的歌，或逗自己喜欢的猫玩。当然，父母也很疼爱我。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这是我和父母、朋友一起用力维持的生活，虽然有时觉得它过于平静，但它很充实而且自然，没有太多的痛苦也没有太多的欢乐，也比较容易去把握。
现在回想起这些，我也和那些回忆初恋的少女一样心中是满满的甜蜜，可命运总是让许多人的生命交错融汇在一起，每个人的生活也就此改变。 同许多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我也在十四岁时爱上了一个男生。他是一个在我家附近的图书馆里工作的大学生，性格阳光风趣，每次我到图书馆里看书时，他都热情的和我攀谈，不过绝不是寻常的搭讪，他只是好奇南方的生活而又不想通过与社会接触来感受这里的一切，便想通过我这个小女孩的视角来解读，而我也从他口中得知了许多外面世界的事情，这极大地满足了处于青春期时的我的猎奇心理。
我把这种情愫隐藏了好久，而对方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思，每次在一起时他都要和我聊很长时间。
直到在我十四岁生日时，他陪我在外面逛了一整个下午，而就在那晚，我趁父母没有在家，便把他留在我的房间里，带着一个热恋中少女的疯狂将自己整个的交给了他。现在说来真的是很不可思议，那时年幼羞涩的我竟提出那样的要求，他也显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模样。
当晚我拼命地恳求他，希望他能留下来，可他还是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他。
我去过图书馆，去过酒吧，去过我们以前去过的所有地方，但都没有再见过他。直到后来我通过一则新闻得知他已经在那晚回去的时候被几个喝醉的高中生在电车里用电棒打死了。
他连同我那时的痴狂就这样消失了。有些现实就是这样，你得一点一点的面对它，接受得太快太早反而会承受数倍的痛苦。我不得不尝试着去融入新的生活，但每到夜晚我就因害怕而出很多的汗，遇见昔日的朋友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在学校的成绩则可想而知。慢慢的，大家都疏远了我，认为我性格孤僻而虚伪。
父母也察觉出了我的异常，想问我原因但又担心伤害到我，就带着我来到这里找到这样一个静谧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安静到似乎连世界的任何波动都无法触及。父母还在小镇靠近森林的地方另买了一间屋子，让我一个人居住。我知道父母很爱我，也不想让他们失望，就努力做出很快乐的样子。
但越是这样，内心的痛苦就越是堆积，死死地缠绕着我。我想回到过去的生活，那样平静安逸没有人打扰的生活，拥有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但我对那个人的感觉已经充斥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成了一个不完整的人，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想象力，因此也无法重新构筑自己的世界，可又不想将一生的时光局限于这些有限的情感，我得自我治疗，自己尝试着去接受去习惯未来的生活。
所以，我想先一个人真正的与自己独处一段时间，像你说的那样利用自己的想象力重新构筑自己的世界。你可能会很长时间内见不到我了，这间屋子就暂时先交由你来保管。在我的屋子里还有许多我在心情孤苦到极点时写的一些东西，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拿来看一下，但千万不要笑话我，我想你还没有心狠到去嘲笑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吧，我要是知道你会这样一定会伤心死的。
静子
静子消失了，一口气读完这封信后，我大概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我迅速扫完桌上的食物，来到卫生间洗漱，但看着一排排的女性化妆品，不觉感到一阵惆怅。
但我还是用一块肥皂洗了把脸，那是块如雪糕般细腻嫩滑的小肥皂，洗完后却不愿用静子的毛巾擦拭，一种对静子的抵触情感在心中蔓延，明明知道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人犯错，可就是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以前的静子和现在的静子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是现已消失的，还是过去的不真实的静子，后者给我的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是我把残存在静子身上的过去吸引到了我的身上。
我盯着照映在镜子上的面庞，感觉顿时轻松了许多。静子的离去没有带给我悲伤（尽管确实有些遗憾），没有将任何重担压在我身上，或许是她有所保留，但这只是让我更加确信过去与她相处的日子确实是自己一种虚幻恢宏的想象，是两个不完整残破的人共同营造的一段虚假的时光。
镜子在信中说要我在这里住下，这实在是很奇怪的要求，这个靠近森林的偏僻之地要说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它怪异孤僻的寂静，一种仿佛具有生命力般的孤独，还有独特的布置。
我返回客廳，重新拿起那封信又读了一遍，结果更加深了我的怀疑，静子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模糊起来。
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这也是静子向我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但我现在还不能将它解读出来。
我再次看着墙壁上风格迥异的照片，总觉得它们好像是被刚刚贴上去的，都还没来得及融入房间的氛围中，我却又像被轻快的风吹过一样对它们产生了依恋感，这也是静子曾经带给我的感觉。
我环视了空荡荡的房间，怀疑静子好像在暗中监视着我，可能是我想静子想的太久的缘故。
这间房子可能就是静子残余的躯壳吧。
7
离开静子的公寓后，我来到了公寓背后的湖泊，可那只是薄薄的一层水敷在地表上，没有护栏和游鱼，来观赏的旅客多半也是路过而已。
各种不知名的花开满了沿途的石子路，松树林挺拔的屹立在公路旁，而向公路方向衍生的两侧都是白色的沙子。
这要是在下午该有多好，有夕阳润色的景色就是再寒酸那也是美的。现在我不禁对静子产生了怀念，到现在竟还有这种情感残存在心中，真是有点不可思议，静子用这种方法将自己深深地烙印在别人心中，未免显得有些过于残忍，这样一来，她能回来的几率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慢慢地就走到了街道上，房屋住宅渐渐地多了起来，样式也变得和丰富平和起来，不像静子的公寓一样突兀地立在大地上。
我还是决定不去寻找静子。
我马上就要开启新的生活，和静子那样悲观地看待生活所发生的巨变不同，我是能够较为清晰的辨认的，而一个人的心如果太过狭隘突兀的话，怕是承受不了生活的，他的状态也只能停留在某个阶段了。
我给阳治打了个电话，要他晚上时到紫工作的那个酒吧里找我，随即前往电影院看上周原本打算和静子一起看的电影。
电影院离我并不远，但我没有直接去，毕竟时间还很早，离中午时分还有一段时间要打发。
我拐到街角的十字路口，那里原有一栋酒楼，现在三个楼层被改成了各中既定的场所，一楼和地下室相连，是一间图书室;二楼贩卖各种名酒，但真假尚未清楚;三楼则是一件俱乐部，而我和阳治都是成员。 每一个交错口都有古怪的事物。
我用力推开一楼那巨大的旋转木门，感叹这别出心裁的设计一定阻挡了许多闲人的进入。图书室唯一的管理员也是三楼俱乐部的成员，据说俱乐部也是他专门为有特殊心理需求的人创立的，要成为会员必须通过他的几项古怪的测试。
刚进门时，他对我眯着眼微笑，精致的金边眼镜挂在他洁白的耳廓上，梳着整齐的背头，像是一个在民国时期的学生。
而做过他的测试的人都称他为神经病人收集者，很遗憾，我和阳治都通过了他的测试，答得还相当不错，现在让静子做一遍很可能也会通过。
图书室收藏的书大都是一些冷门怪僻被各个图书馆丢弃的书，俱乐部会长把它们收集起来，重新装裱、复原，然后摆在灵巧的书架上。
相当怪异的布置，我们俱乐部的成员恐怕也是他的收集物。
我没有和他谈话，连寒暄的部分也省略了，因为我知道我们彼此是处于不同精神世界的人，面对同样的一句话各自的理解也会截然不同，而且这里也并不是什么打发时间的好地方，甚至和静子的家有些相仿。
我径直来到三楼，走过漫长的旋转白木楼梯，途中经过二楼酒厅时，传来的净是劣质啤酒的味道和浓烈的雪茄味。
我断定经营二楼酒厅的人一定不是俱乐部部长。
三楼的四个角落都是阳台，只是窗帘的颜色不同罢了。墙壁上挂着的都是年代久远的外国海报，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不同海报混杂的贴在一起，一股颇具时代感的艺术气息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迸发。
几个俱乐部的成员分散在各个角落里坐着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扰，一些昂贵的家具被摆在各处。
俨然似一块块被分割开来的世界。
而我只是暂时的路过他人的人生。
我来到靠近十字路口的阳台前，看着眼下来往的车流，红绿灯在不断的跳转，世界正盛开在外面。
我们被包裹在其中，如果我们仰望这个世界，它就会俯视我们，但又不得不去仰望，因为这也是找寻自我的一种方式。
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后，便离开去往附近的面馆草草解决了午饭问题，然后去电影院看了那场老旧的欧洲电影，很奇怪当时为什么要和静子看这样无聊的电影，剧情其实并不复杂，但人物之间的对话和主人公的行为都显得过于俗套，是将主题硬生生地扯出来的那种长篇电影。
我坐在红色的靠椅上，眼睛盯着屏幕，但脑海里想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试图将男主和我联系起来，但无论怎么想都会脱离真实的自己，现实中的男主可能也是个不完整的人。
没有一个人是以完整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我想如果现在静子在我身边的话，她应该也会懂得这个道理的吧。
如果有一个神在掌控我的生活，我得向他请个假，今天我要丢掉所有的过往，轻盈的过完这一天。
我去买了下一场的影票，这场电影时长达4个小时，明显就是专门为像我这种专注于消磨时光的人制作的。
正午时分一两点的光景，显得亲切而又自然，温柔细腻的阳光浅浅的照射进来，周围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观众。电影中的剧情虽复杂难懂却出奇的贴近生活，像是生长在屏幕上一样。
我就在约定俗成的场所。
我向周围的观众借了一支笔和纸张，就开始和静子写信。
静子：
在你走后，时间的流逝变得很快很快，我来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企图在那里找到你的影子。我不知道一无所有的你究竟能到达什么地方，但我感觉你没有离开这个小镇，它捆绑着我们。
现在我只是想让你回来，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随时随地倾诉的人，我也不敢保证明天还能活着。
一旦你回来，我就带着你到附近的森林里生活，在那里搭一间屋子，安安静静的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雯
寫完信后，我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该寄往何处，但总归让自己好受了一些，减缓了一些挫败感。
我渐渐感到一阵睡意，便靠着舒适的红色椅背沉沉睡去，独自的等待夜晚亦步亦趋的到来。
8
电影播放完已是七八点钟，临近的观众把我叫醒。但我看他们也是一幅幅睡眼惺忪的模样，却又乐此不疲的叫醒他人。
我停留在电影院的红色椅背上不动，时间却在电影院外面悄悄地飞逝，或者二者恰好相反。
我跟随着叫醒我的那位观众走出了影院。外面的天空是发黄的紫色，傍晚的黑色在渐渐冲淡黄昏，零星的星光开始出现在遥远的天际。但更多的人看到的是临近傍晚时变的稀疏的人流，这就是同样的空间不同的目光不同的世界吧。
天气变得更冷了，斑驳的马路上开始出现结冰，各家的商店也开始换上了暖色调的灯光来引诱路人。
在这个时代，连温暖都用来作为欺骗的手段。
我转过不断变幻的街角，直奔紫所在的酒吧，我生性是不喜欢迟到的人。静子的家、古怪的楼层、电影院，还有紫的酒吧。
毫不相关的地方一旦串起来，总会发现一些象征性的东西隐藏在里面。
我进入酒吧时，还是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紫和阳治都没有出现，客人这次却出奇的多。
酒店好像刚刚翻新，桌子变成了深棕色，要比以前宽厚结实许多。墙上也被装修成了许多壁画，全是一些古旧的名画，透漏出和酒店不相称的古朴气息，但吸引顾客的难道靠的就是这些名画吗？
我正端详着这些画时，紫走了过来。
我惊讶地看着紫的头发，原先的披肩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粉嫩的耳朵在发根露了出来，细碎的刘海披在额头。
紫也同样惊讶地看着我。
“不可思议，才一天不见我就感觉你好像变了个人。”
“静子走了。”
我的平静又带有戏谑的语气让我吃了一惊。
“她为什么要走啊？我看那姑娘挺柔和的。”
“准确地说，不是走了，是消失了，走之前还把她的房子留给我让我替她保管，而且什么都没有带走。” “凭空消失？她怎么会想到把房子留给你？”
我盯着紫的面庞看了好久。
“将来有一天你是不是也会消失？”
“不会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一段时间以后我可能会外出旅行，但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消失。”
“紫，我现在的心情很平静，但就是太平静了，所以我才衍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时刻伴随着我。”
“不太理解。”
“明天我要离开这个小镇沿着公路到另一个地方，具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一定要去。”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旅行。”
“你也要走吗？”
“我……再等等吧。”
“对了，你这里为什么要在墙上贴这么多画，桌子怎么又会在一天内翻新，这也是为了吸引顾客吗？”
紫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以前也经常装修啊，那时你可什么都没有说。”
“是吗？我好像得重新认识了。”
“不过装修以后店里的客人确实变多了。”
“不是这个问题，我的生活已经被静子完全的改变了，现在我的身边到处都是静子离去带来的空缺。”
“我现在不能走。”
“没关系，有静子的消息记得和我联系。”
“一定。在你来之前有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人来过，让我转告你说让你在你们的公寓下面等他。”
“是阳治吗？”
“对不起，我并不认识他。”
9
紫把我送到酒吧门口，微笑着和我寒暄了几句，便挥挥手送我离开。
刚脱离酒吧温暖的环境，我有一点不适应外面的寒冷，但为了不让阳治久等也只好迈开大步。
沿着街道两边的路灯陆陆续续的打开，与店家里的橘黄色温暖灯光不同，路灯闪烁着刺眼的白炽光。
人们常说一个人走路时能更清楚的看清前行的道路和真实的世界，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在离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时，阳治已经站在一个巷子的入口等着我了，背上背着一大包东西，穿的极其单薄。
他见我走近也没有同我搭话，而是转身走进了巷子里。我紧紧跟随着他，但不知道他的意图。这是一条极其狭长的巷子，一条条挂着衣物的天线在巷子上空密密麻麻的编织着，一直绵延到楼层的顶端，不少刚洗的衣服在往下滴水，一路上泥泞不堪。巷口来往车辆的车灯在不断闪烁着。
阳治走得很快，我想追上他和他并排走，但还是跟在他身后。
快到巷口时，眼前的车灯变得越来越迅疾，几乎都是一闪而过，而阳治的脚步依然笔直的迈向前方。我有些担心阳治是不是要以这种方式自杀，就在他即将走出巷口时，我赶紧上前拉住了他。但当我也走出了巷口时，我才发现刚才所看到的如闪电般呼啸而过的车灯只是普通的车流，一切不过是自己迈向未知时虚幻而不切实际的想象，眼前的只是很普通的世界，我想起了静子带我去看过的楼顶。
阳治没有停下来，他向左拐后继续向前走着，我只好继续跟着。一路上我都只跟在阳治身后，被人带向未知的场所，内心甚至还会有些期盼。
最后，他带我来到一栋带花园的别墅前，把背上的背包扔进垃圾堆里，然后绕到这栋别墅的背后。
这是一栋风格中透露着海边气息的建筑，它的主人一定早年间在海边生活过。但如此华丽的建筑在它的铁围栏上竟也有了锈迹。而四周是一片空旷的土地，甚至比静子的家还要偏僻，只能看见五六家住户，但还有一家小型超市建在路旁，离别墅很近，只有一二百步的距离。
阳治绕到别墅后面，从附近的草丛里拿出了一小段可折叠式的梯子。
“你要干嘛，不要进去偷盗啊？”
“别说话，跟紧我。”
说完阳治就爬上梯子翻过了围墙，我也学着他翻了过去。
别墅的花园里到处都是枯萎的花草，只有几棵树还立在入口处，房屋的大门竟然被打开了。
“这家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男人，常年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但自从上个星期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门也没有锁。”
“你要偷盗吗？”
“不，我只是借用一下他的车。”
“你要车干什么？”
“沿着紧挨森林的那条公路开。”
“可这家别墅的主人究竟去了哪里？”
“这我也不知道。”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阳治停了下来，面对着我。
“听着，我不是他妈的小偷、坏人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我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借用了一下别人的东西，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干或者你看不惯我现在所做的事情，那就他妈的给我走人，一开始我就没有邀请你！”
他说完后就推门而入，尽管周围没有人，但我依然感到很难堪。
我跟在他后面，由于找不到房间内灯的开关，阳治只能打着手电筒在里面摸索，但我还是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房间内的陈设很少，但面积很大，地面上铺着一层羊毛毯。沙发倒是很典雅古朴，质量上乘，屋内并没有专门用来招待客人所用的东西，主人一定是一个性格孤僻不太好客的人，但客厅里堆放着一堆空酒瓶。是红酒。
阳治进入每个房间搜查，最后来到主人的卧室里。令我惊讶的是，里面只有一张吊床和堆成山堆的书籍。
“随便拿两本吧。”
我看了一下书的大概类型，大多是关于心理治疗的书籍，都没有封面。我挑了几本小说后又被主人吊床上的一本封面古怪的小册子所吸引。我拿来翻看，发现是主人写的日记，还有各种铅笔素描。
书架上还累放着两本。我把小说都放回原处，搜尽这些日记本，总共有五本，它们散乱地分布在房间内的各个角落。
“喂，你好了吗？”
“嗯，走吧。”
我看到阳治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我感觉他不会再回來了。” 阳治走得太快，我希望通过和他对话来减缓他的速度。
“就算他回来，我们也早就不见了。”
“就这样消失吗？”
“我们还会回来，但要很多年以后了。”
“你还不知道吧？静子她也走了。”
“去哪了？”
阳治饶有兴味地问道。
“不清楚，大概和我们一样要逃离吧。。。你没有她的电话或其它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
“啧啧，真是奇怪，第一次听说有男人连女友的电话号码都不清楚。”
我和阳治走到了主人的车库里，里面停着一辆大型的面包车，车厢大得惊人，真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买这样的车。
阳治走到车门前，开始将手里的一串钥匙一把接一把的试。
我直接将车门往外一拉，门开。
阳治惊讶地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门没有锁？”
“家门都没有锁，车门应该也不会锁吧。你盯上他多长时间了？”
“额，他经常在我们公寓附近的公共椅子上坐着，目光呆滞，一呆就是好长时间甚至一天。出于好奇我就尾随他到家里，才发现原来是个多愁善感的有钱人。这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最近小镇上要逃离的人特别多。”
“上车吧，最会有人要留下来的。”
10
阳治把车开出了车库，来到别墅的大门口，从门口的垃圾堆里掏出了那个黑色的大背包。等他打开后我才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一捆捆的袋子。他分给我一些袋子，然后又开回别墅内的花园里。
“拿着这个进屋，进厨房和卧室去拿一些能用的东西。”
“这下可好，我们真的是在偷了。”
“我也没有办法，把那些食物就这么白白地浪费掉怪可惜的。还有看哪些东西值钱也顺便带上点，但不要拿体积太大的。”
“说真的，我现在还真挺兴奋的，做贼也是一种蛮不坏的娱乐方式。”
我跟随阳治进了屋。我们先在厨房里拿了很多炊具和食物如面包、马铃薯、鸡肉、鱼干以及各种罐头等。又在主人的卧室里拿了一些首饰、金银和现金。如果仅仅是这些东西根本用不着那么多袋子，但阳治把装满的袋子放到汽车后备箱后，又拉着我到二楼拿了很多衣服和豪华的床上用品。
最后阳治还拿了主人的几幅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品。我们拎着这么几大袋主人家的东西往外走，虽然心里有那么几丝愧疚，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真的是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和阳治把几大袋东西整整齐齐的放在车的后备箱里尽可能地节省空间，又把好几万的钞票藏在座椅套下面。忽然又想起今晚还没有吃晚饭，就随手拿出一些面包和啤酒、干肉、罐头之类的来充饥。
吃完后，阳治把车开进了街区，看着满大街冷漠的路人，心里竟然流露出一种骄傲的感觉，心情也愉快了许多。
原来满足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我摇下车窗，任晚秋的冷风钻进车内。我把别墅主人的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又在身上披了一条白绒毛巾被，，激动得无法入睡。
阳治要淡定许多，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前方。我心想静子要是晚点走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和我们一样体验这种快乐了。
阳治开到紫所在酒吧旁边的杂货店，和我一起把大包小包的首饰、古董、名画背到杂货店里。店主惊讶地看着我们把一堆堆的古玩首饰摆到桌子上，又打量着我和阳治寒酸的打扮和羞红了的脸，但也没有问什么。
店主让我们稍等一下，随即打了好几个电话，然后店里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和阳治也只好提心吊胆地等着。
等了一会，几个衣着古朴的老人走了进来，看到桌子上的东西后也是同样的一副震惊的面容，拿起桌上的东西看了看后嘴巴张得更大了。
店里的那只咖菲猫也从木架子上跳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围观的人群。
过了十几分钟，那些人中带头的对我们说：
“你们想卖多少钱？三百万够不够？我们几个东平西凑也就只能弄到这么多了，不过我们能现付。”
“好，你们现在就给我们吧。”
阳治故作镇定地回答，但我看到他紧紧捏着衣角且微微颤抖的手指。
阳治把三百万的支票紧紧攥在手心里，和店主握手告别。
上车后，阳治急忙把车开往郊外的森林，在路过静子的家时，我又把静子的一些摄影作品和她写的日志带到车里，把公寓下的大门封死，做上标记。
此时已是半夜，漆黑朦胧的夜色死死的黏在夜空，从小镇里传来的杂乱细碎的声音与从森林深处传来的涛声汇聚在公路上，制造出刺耳的噪声，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如同没有魔鬼的地狱，更加阴森骇人。
我想起了曾经和静子一起在森林里漫步的场景，它就上演在我身边的森林里，每时每刻，而这也是我努力想忘掉的回忆，但我越是想将它忘掉，它就越是以碎片化的形式萦绕在脑海里无法捉摸，这本身也是靜子的性格。
我曾经还想一个人搬到森林里住，养一只猫为伴，看很多很多的书，画很多很多的画，见很多很多的人，成为世界上最有趣也最孤独的人，但现在哪一个都没有达成，反而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和阳治一起沉浸在自我幻想之中，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估计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想的一样。
静子走后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被置身于一个庞大的面包车中，身旁的司机还是我的朋友兼疯子，后备箱里装满了偷来的赃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和我朋友都变成了拥有三百万支票的大款，即使我知道那些古董首饰能卖的绝不是这个数字。
也许，这样不断变动的生活更适合我，我不想和常人一样，我希望我的心灵里装的东西能给予这个躯壳真正的自我，哪怕要多少毁灭掉原本的自己。然而现实是生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一些变化，就通过我们周围的人和事，使它们发生一些质变，进而改变我们的心境，但生活的本身并没有改变多少。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有点好奇那家别墅的主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且连家门都不锁。如果他知道有人进入他家偷盗他会不会生气报警，抑或他根本就不会再回来。
但像这样随随便便的离家出走岂不是很荒唐吗？
他为什么拥有这么多财富还要离开家呢？
他不快乐吗？
既然不快乐，那为什么不找一个人来陪伴自己呢？还是已经被孤独所侵蚀，无法适应与他人在一起的生活。
静子可能与孤独相伴的时间更长，被侵蚀的也更剧烈。
真不知道这汽车还能开多久，这种剧烈的变化让我一时无法适应，感觉好像在梦中一样，没有过多的悲伤也没有特别的喜悦，完全不真实。
睡意来临，我从后备箱里翻出真丝枕头和一瓶冰镇的啤酒，趴在枕头上独自喝起来，此时阳治那边已经传来了鼾声。
一位诗人在一所破败的旅馆里刻下这一行字：“趁屋外风雨四起，最适上马启程。”随后便骑上他的马在暴风雨的夜晚离开了旅馆，奔驰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过一座座村庄，消失在众人眼中。
这句话我想也十分适合那些睡梦中的人。
如今竟也沦落到要坐着睡觉了，不禁感到有些悲哀。
“趁屋外风雨四起，最适上马启程。”我用啤酒瓶盖边缘的尖刺把这句话悄悄刻在车前窗的玻璃上。
明天的路程就在眼前，那么清晰明了，但现在我想做的就只是睡觉。
11
温暖的橘黄色光线从遥远的公路尽头慢慢地移向车窗，拂过我的肩头，早晨清澈的阳光几乎洞穿冰冷，森林也渐渐恢复了可敬的模样。
公路旁的沙土渐渐松软，小镇呈现出了熟悉的光亮色泽，蔚蓝的天空低垂，阳光弥漫大地。
我抬起惺忪的眼睑，望着眼前梦一般的景物，从朦胧中苏醒过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和手臂，推了推阳治。
“喂，该上路啦。”
阳治开始半睡不醒的呢喃，过了一会儿又转变为一声久的让人难以置信的哈欠，脸上还留着枕头留下的红印。
“哇，睡得好沉。”
“去后边拿点东西吃吧。”
我们下车打开后备箱，竟被堆的满满的物品震惊，不知道昨晚都拿了些什么，有点后悔到别人家大肆劫掠，但在看了看汽车的体积后又回复了平静，我和阳治还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面包车。
我和阳治拿了点干肉和牛奶便回到车里，阳治还无意间翻出了一张地图，原来是别墅主人手绘的草图夹在日志里的。
我仔细地观察了这地图，却什么也看不懂，像极了小孩子的涂鸦，便把它递给了阳治，但阳治看也没看就把它贴在挡风玻璃上。
“依我看，这人一定是个画家，不然就是一个神经病。”
我靠着直觉猜测到。
“今天我们要去哪？”
“就沿着地图上的指示走吧。”
“不可思议，你竟然看懂了！”
“不，我没有，但我能感到他所描述的东西，就活跃在那张纸上。”
“我也感到了，只是无法去描述。那是什么样的思绪？”
“一种杂乱、厌恶、又可悲的乞求。”
“那我们最好不要按着这上面的走。”
“总比没有目标的流浪好。如果我们按着这张地图走，我们就会有动力支撑我们走下去，而不至于自甘堕落。”
“我感到我已经堕落了……告诉我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再重新审视这张地图，纸张已经发黄，中心是一个红色的点，粗细有致的线条互相连接，却又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砰然断裂，像夜空中明亮的星星，通过任意的连缀形成不同的图案。
“沿着这条公路直走，在日落前应该能到达一个地点。”
“什么地方？”
“不清楚，一个城镇或一个村庄。”
“地图上有注明吗？”
“算是有吧，我现在已经和它产生了共鸣，它在慢慢地接受我，我也在学着去接受它，它就通过不断的变幻上面的图案来与我发生共振，让我获得它的一部分情感。总之，我们得听它的。”
“好吧，就听你的，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加油站。”
阳治开动了面包车，晃晃悠悠的巨大车身就像一艘漂浮的船，转眼间小镇就消失在拐角处，旁边森林的树木颜色也在不断的变换。
我把CD机放在怀中，从静子心爱的几张唱片中挑选了几张具有惰懒小调的莫扎特钢琴曲来放，轻快自如的音乐在车内回响。
刚刚苏醒的意识马上变得活跃起来，思绪随着钢琴温柔坚定的节奏起舞又滑落至心底，莫扎特拯救灵魂，美妙的心灵。
我离开了生活了三年的小镇，摆脱了沉重的负担。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想见的人、腻烦的生活琐碎、早已厌恶的社会，统统被我甩在了身后。未来的生活在不断地向我靠拢，在热切的欢迎我，我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独自度过余生，闲暇时可以寻找静子，不管她是以何种方式活着，我都想和她再一次讨论下彼此的过去，可能的话我也想帮她重构自己的人格。
大片大片的爛漫阳光充盈在这个上午，晴空万里，公路两旁的沙土渐渐稀少，出现了短矮的獾木林，甚至还有大捧的野花，高大的杨木在窗边忽闪而过，简约而不简单的风景最能打动人。
偶尔还会有一些汽车驶过，车上戴着墨镜的司机甚至还向我们招手，美好的陌生人带来美丽的心情。
我边嚼着可口的曲奇，边看着一本一直不太流行却发行了很久的小说，本来很想看静子和别墅主人留下的日志，但总觉现在还远不是时候，我想在我漂泊了一段时间后再去看这些理应被遗弃在小镇里的东西。
快到中午时，路边竟出现了大片金黄的麦田，无数的麦穗在广阔的郊外簇拥，公路两旁也竖起了层层的篱笆，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流，整个麦地呈现出神秘的金色。
明明已经到深秋了，竟然还会有这样的麦子，并且成片地出现在郊外，这里的土地也并不是十分的肥沃。虽然这预示着村庄就在不远处，但这种极为离奇的现象给我带来细思极恐的感觉。 我怀疑这是我兴奋过度后的幻觉。
但阳治脸上的表情和我如出一辙。
“阳治，你看到公路旁的麦田了吗？”
“不太合乎常理。”
“是不是我们的行为太过荒谬而带来的。”
“什么？难道是上天的惩戒吗？”阳治讥笑道。
“不是，但可能是一种陷阱。”
刚才愉快舒适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公路旁的麦田是真实存在的，而我所做的事情都被时间埋藏在了过去，没有了可触碰的现实依据，可那仿佛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是不是已经走过了现实和幻觉的界限？这道界限又是什么时候被我们打破的？如果我和阳治没有去偷别人的车也就不会离开小镇（曾经现实的寄托），但如果静子没有离开出于责任我也不会离开小镇。
或许，一切问题的根源就在静子身上，我愈发觉得静子的那封信中存在太多的漏洞，就如同她的性格一样。
而现实和幻觉的界限如果存在的话，它一定就像一层膜一样把我们包裹在现实生活内，紧紧束缚我们的内心，可怕而不可捉摸。
當我们驶出公路时，界限可能才被我们打破，也可能在静子离开后，这道界限就已经被打破了。
但一道界限绝不能被来回穿越两次，这条路就必须走下去。
很不幸，我被困住了。
12
我就这样看着两旁阴森的麦田幽怨地想着，这路上对美景的憧憬已化为泡影，昨日的心境被完完整整的重现，我生来就是这么悲观的人，尽管我知道现在我拥有了很多，但总有一些可能人们看来觉得很可笑的事激起我与生俱来的悲哀。有时我尽力去克制自己，逼自己像一朵向日葵一样去亲近美好的事物，但是破碎而不完整的自我，根本谈不上拥有，只配去尽力遗忘。
公路出奇的蜿蜒漫长，麦田逐渐变得稀少，森林又一次出现，不时地有动物从路道中间横穿而过。
我不再胡思乱想，继续靠着座椅看书，一个模糊的黑点在前方树立，我急忙告诉阳治到前面停车。
一根粗短的木桩上钉着一块湿淋淋的木牌，铁钉已经生锈，不远处有一个高得出奇的稻草人，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用黄油漆涂抹着几行字。
“献给即将过往的行人，尊贵的行者：
漂泊一生只为遇见自己，希望您旅途愉快，不要在无意义的寻找中迷失了宝贵的自我。
在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美丽的小镇，您愿意的话可以暂时在那里落脚休息，那里是一个梦幻般的地方。
——不夜镇欢迎您”
我和阳治不约而同地看向麦田里的稻草人，极其粗壮的身躯，插在一根很长的细木头上，精细的五官，白净的面庞。
这可能是一个活人，鲜艳的红色液体凝固在木桩上，地上还残留着一些。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阳治的背后也渗出了冷汗。
为了打破这恐怖的气氛，我只好硬生生地打趣：
“原来稻草人也可以做的这么精致。”
“那张脸分明是活人的脸！”
“你看错了，脸的边缘还有胶带粘过，那些红色的液体不过是油漆，只是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有些鲜艳罢了。”
“我觉得这个稻草人是用来吓人的，不是来赶走飞鸟的。”
“是啊，鸟可比人乖巧多了。”
“这可能是不夜镇的人做的。”
“这就是不睡觉带来的怪僻灵感。”
“车开了这么长时间，一定快没油了，先进镇子里看看吧。”
我和阳治上了车，继续沿着公路向前开。
我又仔细看了看贴在车窗上的那张地图，但还是无法将眼前的事物和上面的线条联系在一起。
那个逼真的稻草人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稻草人的微笑轻轻上扬。
我突然又想回去了，如果界限能再次被跨越的话。
我们继续向前行驶，公路变得越来越宽敞，不时会有几座小木屋出现在路边，麦田却变得越来越稀少直至消失，被繁茂的森林取代。
稻草人的形象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心情被搅得一团糟，CD唱片再也听不下去了，索性将CD机扔到了后面。
一种由烦躁、不解、郁闷、迷茫混杂而成的感情在我心里翻江倒海，我努力尝试着去克制自己，并想通过回忆一些美好的记忆来冲淡稀释心里的不快，但发现值得回忆的往事寥寥无几。
这时我才悲哀地发现，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我所体验到的一切情感仅限于普通人一生所能体验的，甚至比这范围更小，从来都不会学着去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人。
我还老是幻想着希望能被人所接受或理解，能拥有和别人推心置腹的机会，能借此找到残余的自我，但最后也只能是自暴自弃，像那些瘾君子通过麻痹、刺激自己的神经来娱乐自己一样，我也企图荒废自己，将自己的灵魂随意地丢弃在人生的道路上，就此自由地度过余生。
现在就是这样，被最亲近的人抛弃却毫无感觉，被人随意的扔来扔去也不知主动抗拒，这难道不是没有心的表现吗？或是惧怕那种极度失望的感觉，好像是再从高处不断下坠，等待那落地的一瞬间。
天忽然又阴沉起来，我透过车的前窗看远方的天空，仍然没有一丝云朵，但却变得阴沉灰暗。
我想起车上可能会有电台，可以用来听天气预报，看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可我摆弄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开关。
这车什么都好，美中不足的是它不会发声。
我闭上眼，默默的祈祷这车子千万不要中途抛锚，以免使我们陷入回家还是继续前往镇子的两难境地。
但阳治突然停了车，我睁开眼看着不远处的路牌。
“亲爱的旅客：
欢迎来到这里，希望它会让你终生难忘。
——不夜镇”
“我们要在这里呆上两天吗？”
阳治扭过头问我。 “玩玩吧，或许等我们离开时，原先小镇里的人都来到这里找我们了。”
“希望他们不是来抓我们这两个逃跑的贼。”
13
我们开进了小镇里，入口处立着一个拱门，上面贴着一个破旧的海报，下面连检查站都没有，只有一个形同虚设的路障。
这时我们才发现不夜镇远远不是终点，那条狭长的公路直直的穿过小镇的中心，继续通向天际，这打消了我们原先的兴致。
刺鼻的废料味从汽车的缝隙中涌进来，垃圾几乎堆满了街道，黑色、黄色、红色的不明液体从四面八方流来，没人知道它们的源头，也没人知道它们的归处，它们只是机械的流来流去。
一座座低矮的灰黑色建筑在周围聚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仔细一听却是一片寂静，那混沌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无法进入人耳。即使是地面上的声音也被吸入到某个角落。
所有的铁都已生锈，所有的街道都布满裂纹，所有的房屋都濒临倒塌，所有的颜色都失去色彩，世界好像变成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在人们的记忆中被蒸发、遗忘，变得毫无生气，丧失了情感。
我们放满了速度，摇下车窗，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我断定这里绝不是遭到了洗劫或破坏，而只是被人简单的遗忘。
天空现在一丝蓝色都没有，被灰暗阴沉的色调所霸占。孤独绝望的情绪几乎让人昏昏睡去，我明白这是过于悲伤时内心的真实表现。
我把贴在前窗玻璃上的地图撕下来，集中全部精力看着上面的每一根线条，边看边在脑海里努力重现眼前的景物，但却一片空白。
但是这些不断汇集的线条告诉我必须向前继续行驶，不然会迷恋上这些不存在现实中的事物。
我催促阳治提高车速不要停下，但他却把车开得越来越慢。
“嘿，快开车，不要发愣，你难道想一辈子都留在这儿吗？”
但他根本听不见，目光久久的呆滞在车窗上，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也渐渐松动，表情定格在车窗外。显然，他已经留在了这里，只剩一副躯壳留在车内。我很想冲出车门把他拉回来，但车外的世界绝不是我能理解的。
地图上也没有任何标注和说明，我们都没想到会遇上这种情况。这个地方极有可能是一道终极界限，如果冲不过去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我夺过阳治手里的方向盘，紧紧踩住油门。必须通过这里，我不能以这幅不完整的心灵一直留在这里！
窗外的世界在窗边被迅速甩到身后，汽车在路上疾驰，我不断在脑海里想象，去编造自己的世界来对抗这种不断席卷而来的黑暗。
往前，就是一道横跨在世界两头的界限，它无形、无尽、透明，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于我的内心，又投影在我的眼前。
这些都是虚假的，都是刻意营造的，如果不想永远停留在幻想中，就必须跨过这道界限，而它只能由不完整的自我才能打破。
我正好合适。
我闭上眼睛，把脚下的油门踩的更紧，不断的祈祷，不断的想象。我感到那堵墙正在崩塌，掉落下的碎石又掉落在两边的废墟中。
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睁开眼一看，是阳治的手。
“你开这么快干嘛！”
“哇，这太神奇了，如果我们现在回去跟俱乐部的那帮白痴说起，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们疯了。”
“不，他们一定会信的。”
“说真的，我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想到要出去过，只是偶尔到各地旅游，所以我并没有多少感知力。我刚才就是被那些东西给迷住了，它们太有震撼力了，像一把钳子一样紧紧夹住你，你会觉得内心疲弱，很快就变得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一味地陷入自我幻想中。”
“我以为你已经留在那里再也出不来了。”
“如果我真的停留在那里，你会怎么做？”
“我……我不知道怎么去救你，毕竟这种事我以前也没有遇到过，我起码不会把你推下车让你自生自灭，我还是尽量去想办法。”
“停留在自己的幻想中还不知情，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啊。”
“也不是什么特别荒诞的事情，以前在生活中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
我边说边爬到后座上去找灌装啤酒和曲奇。
“不用找了，到前面的酒吧喝点新鲜的吧。”
我扭过头，望向车前方。
斜阳倾泻在路面上，无数温暖的光线从天空降临，公路两边是一望无尽的枯草。我把车窗摇下，汽车在驶过一个上坡后，从坡顶冲下，惊起路边的鸽群，足有几十只飞向车的前窗，鸟飞散后，又看见一个站在路边的老人朝我们微笑，那是我在余生中永远也无法忘却的笑容，面部的肌理协调的是那么的自然，他仿佛在用他的笑容来诠释阳光的全部含义，让我忘却了我曾差点留在过去。
汽车以最快的速度从坡上疾驰而下，进入了一个同样绽放着阳光的小镇，公路变成了坚硬的石子路，一排排的建筑整齐的建在路边。
我们减慢了车速，以免撞到路上的行人，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正开着的庞然大物。
“这就是目的地了，我们从出生到上一秒都在寻找的地方，而它竟然离我们这么近，我们还在外面漂泊了那么久。”
我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景物对阳治说。
纯粹的金黄色阳光，没有掺进一点杂质，红色或乳白色的漆料涂在木質房屋的表面，大大小小的建筑紧紧挨在一起。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灵魂故乡，我一定曾把它装饰在儿时的梦乡中，随即就要付出整个生命去寻找它，这个信念一直藏在我的潜意识里，时刻都在催促着我，直到我在生命中的某一天遇到它。
我让阳治把车开得尽可能慢一些，让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在车窗的玻璃上慢慢流动，这些街道上的人都是我最至亲至爱的人，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离开人世，我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撒在这里的街道上，哪怕我无亲无故。
我们开着这辆巨型面包车在街上晃晃悠悠的找落脚的地方，这时，一种轻松悠闲又略带悲伤的歌声从巷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