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与夜(外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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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每年暑假外出旅行一次,核心内容不外乎登山。我喜海,找不到知音,每次落单。自幼儿园始,他陆续拜访过玉龙雪山、苍山、黄山、华山、天柱山等。今年暑期,由于疫情,学校下发通知,不建议出省旅行,原本的登庐山计划搁浅。退求其次,登皖地省内一座山。眼看他们即将出发,我忽觉无聊,表示愿意一起去。双膝有恙,爬山是不可能的,待在民宿看书,顺便眺望一眼山峦,洗洗眼睛,也好……
  民宿坐落于半山腰,整洁,安静。
  人被群山环绕,有不踏实的失真感。山青,天蓝,云白,四面八方,洁净度仿佛提纯了又提纯,眼界里的一切,亮堂鲜妍。烈日下,站在民宿门口,眺望群山,与山毗邻处,铺着绸缎一样的云彩,如此之遥,却似有触感,润凉沁人,米白色,上好的桑蚕丝,鸟羽一般轻盈。烈日如瀑布倾泻,晒得人脑壳疼,但,只要望一望山巅流云,内心于刹那间,宁静,清凉。
  一
  这座山,七八年前,来过一次。对于这里的云彩,记忆犹新。
  午后,闲逛,遇一禅院。门半掩,好奇心驱使我们擅自闯入。偌大院落,阒寂无声,空无一人。花圃里,许多绿绿红红的花,肆意开放。烈日铺天盖地,使人世更加静谧。自上院,至下院,闲走,闲看。坐一架葫芦凉荫里歇息。孩子站在一池流泉旁,渐发现,自己走到哪头,一池红鲤跟到哪头。它们大约饿了,拿出沙琪玛,捏成碎末,喂食它们……
  一架葫芦真好看,绿的叶,丛丛簇簇,聚啸于竹架之上,唯有葫芦,是沉潜着的,垂坠而下。蝉在群山间嘶鸣,耳畔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反衬于人心,却又那么静。
  渐渐,有诵经声。移步上院,师父们在做晚课,木鱼声声,磬声碧翠。是的,磬声是有颜色的,它一定是翠碧色的,跳动着的绿色。我们站在高耸的木门前,与诵经的师父们,隔一道门槛,听得入迷。
  槛内槛外,自是别样。
  身旁两株玫瑰,如火如荼,人间还是那么靜。
  一直不曾离开,等到住持,家人上前说明来意:可否留下用一顿素斋?
  师父爽朗一声:可以呀。
  她戴竹斗笠,行路一阵风,僧袍飘拂,仪态丰盈,像极了敦煌壁画上的菩萨。
  晚餐,有新煮的面,刚蒸的馒头,炒饭……佐餐的,是红烧扁豆、腌豆角、腌黄精等。
  我们一家,低头静静吃面。主持堂食的师父,见我们碗里只有面,慈悲端起菜盆,径直添菜。
  众人食完,她们才吃点我们剩下的。许多大师父,皆过午不食了。
  二
  天色向晚,晚霞满天,我们依然不愿离去。一边眺望玫瑰色晚霞,一边与师父闲话。彼时,她方明白,我们是硬闯进来的。禅院不对外开放。院里雇的种菜师父在外面菜园打理,门未关。师父说,我还以为你们是熟人带进来的呢。聊着聊着,彼此熟了些。师父盛情邀请,明天来吃午餐吧。
  颇感欣慰。师父接受我们了?我进一步表示,想住进来。她亦一口答应。
  翌日,准备退了民宿。
  孩子一早登山去,我往半山腰,逛菜市。有老人售卖观音豆腐。坐在一块青石上,陪老人一起卖一桶好豆腐。
  临离开,买下三块豆腐,绿茵茵的,像拎着三只山雀子,一路唱着绿色的歌。师父邀请午餐,不能空手啊。九点钟的样子,送去禅院厨房,转回民宿。原本计划去厨房帮忙,转念一想,又怕被其他师父们误会——哪有上午九十点就来等吃午餐的人?踌躇之际,做完早课的师父发来语音:你咋还不来呢?快来吧,中午包饺子给你们吃。
  一时感动万分,匆忙收拾行李,退房,拽着旅行箱,去敲院门。
  师父盘坐于椅上,一见行止局促的我,双眼泛光:那两个人呢?
  逐一明示,人家登山去了。
  闲话至末了,她轻拍我的肩,以一贯爽朗的东北口音道:我一看你就是个安静的人,你们一家我都喜欢……
  彼时,灵魂仿佛找到归处,一下放松下来。
  是周末,叙话间隙,陆续来了一批旧友居士。师父依旧盘坐于椅上。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一个个拜倒于她面前,行礼。如此隆重,令人惊讶。他们的眼神,虔诚,明亮,敬畏……将默默一旁的我,感动起来了。
  十一点午餐。每人面前两只碗、一双筷子。师父们忙碌着,杂粮米饭、烩茄子、炒丝瓜,各样小咸菜,每人一勺一勺分好。开始诵经,歌声一样动听。每个得到食物的人,皆双手合十,非常有仪式感。
  那顿午餐,我吃出了人世的庄严神圣。
  最后上来的是一盘盘饺子,葫芦丝的馅,杂有香菇,以及认不出的菜蔬,清香扑鼻。从未享用过那么好吃的烩茄子,削小块,裹一点面,油炸,放入番茄汁里烩出,甜而不腻,余味无穷;清炒丝瓜,带着有机植物的余甘,口感脆滑。
  坐在近旁的一位老师父,默默吃下两碗杂粮饭。长年茹素的身体,唯靠这碳水化合物维持健康了。她默然无声吞咽,让我想起一些温暖词语:母亲,奶奶,外婆,老牛……她就那样吃着,每一顿,每一日,渐渐,在这禅院寂静老去……
  餐毕,坐在走廊凉荫里放空,师父在茶水堂招待一众居士,中途,她派人领我到她那里:你们家的那两位呢?我说,不用管,下山后自己解决。
  师父睁大眼睛,简直棒喝:那怎么行,快打电话,外面能吃到什么好饭,还有那么些饺子呢。
  不好拂她的意。那些葫芦丝的饺子,最后还是顺利进了家人的胃。
  各人房间安排好。禅院上上下下,各处也都熟悉了。往南眺望,一片空旷山谷——终于想起,这不就是七八年前第一次来时,车过此地,司机特意停车,怂恿我们拍照的地方吗?那一刻,十余人下车,面对山谷中的云蒸霞蔚,个个呆若木鸡。
  人类面对意想不到的自然之美,唯有惊骇。
  三
  何等有缘,数年后,误打误撞,又一次来到这里。初秋,天高云薄,山谷里养不了那些策马奔腾的云雾,唯有一山幽竹修篁。
  黄昏,夕阳西下,玫瑰色晚霞,将每人镀了一个金身,闪闪灿灿,我们仿佛走在金色的天国,被静置于群山深处……   落日余晖中,我给那些茄子、辣椒、小白菜、紫茉莉、蜀葵、滴水观音等植物们浇水,身心愉悦,无欲无求,仿佛初来人世,眼界里,一切都是新鲜。
  群山莽莽巍峨,自然万物显于目前。无边的风,自茂密的林间吹过来。令人一坐数时,并未思接千里,不过是放空。终于明白,王维中年丧妻,何以不再续娶?每人心里都居着一座高山,每人心里都旋转着一个宇宙,与星辰万物如此接近,何有孤独可言?世间的妻子儿女,何以解决得了人心的孤独无依?
  唯有这山川草木,这星斗明月,予人永恒陪伴。
  这所面西禅院,每一天,都在迎送落日晚霞。
  禅院里的师父们,一个个,心意从容,走在风里,鹤一样,瘦而清。是源于山风月色的荡涤,一个个,眼神明亮,各人做着各人的事,始终安安静静的。有的师父剥花生,有的师父晾晒野核桃,有的师父清扫庭院。
  有一位师父,正打理她的一架葫芦。几十株,形成一块五六平米凉荫。她于根部施点儿发酵好的有机肥,浇点儿水,头微仰,将几片长歪了的葫芦叶子扶上竹架,动作轻柔,像牵一个幼儿的手,让你看出她整个身心的热爱与怜惜,夕阳将她的背影剪成一道道闪电。对世间万物,无不爱惜,如若我热爱文字一样,将全部身心沉浸进去,不为俗世所苦。
  有位小师父,自遥远的山脚菜园,挑回蔬菜,马齿苋、苦瓜、秋葵、空心菜、茄子。
  多年前,曾有向往,当实在烦极这人世,若有那么一处深山,一座禅院,一定前去挂单。这座禅院最好有一大片田地,我也有了用武之地。将种菜任务承担起来,向来喜欢与泥土打交道。童年时,与我妈妈种了十余年蔬菜,一样样,皆熟记于心,一样也不忘记。
  四
  这座禅院,是梦想中的样子,依山而建,墙内墙外,遍布菜园。扁豆藤爬满山谷边缘,开花的开花,结豆子的结豆子。小白菜秧子,刚自土里拱出,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一瓢水泼过去,弱不禁风的身躯,趴至地上,一忽儿又站起来,抖搂抖搂一身水珠……蝼蛉、蟋蟀等昆虫,躲藏于草丛里唱歌……
  夕阳慢慢衔山而去了。自然界中所有生灵开始了合唱,漫山遍野的歌声,映衬着这一山的黄昏,格外静谧,是在心上放一碗水,可见波涛万顷。
  我一人,独坐于阶台,望向群山深处。世间许多事,不过是水过鸭背,逐一被捋顺,大海的归大海,星空的归星空……
  夜来,繁星满天,独自走进山野无边的黑里,未曾惧怕,从未孤单,与自然万物融于一起。植物无垠的香气,遍布山间,一刻不曾离开你,是一种环绕,更是一种抚慰。满天星斗,照耀着我,照耀着群山,照耀着人世——这同样照耀过陶潜、王维、苏轼的星斗。在黑夜里奔跑的人,心间滔滔迭迭,如波澜壮阔之深海。彼时,一颗心从未有过的宽广,星辰宇宙那么无限浩瀚……人世间的我,纵然一无所有,但,于另一精神维度,又应有尽有了。
  师父说:我俩有缘。
  我们颇有几分神似,大眼,面丰。这也不过是本相,凡人与出家人之間,相隔十万八千里。我有喜怒哀乐得失心,师父早已通透。她如此慈悲,慷慨接纳一家陌生人的肆意闯入。她心细如发,考虑我睡眠不好,特意安排一间比丘尼的卧室,条件比其他宿舍好,静极。
  夜里九点打板熄灯。
  我好奇,不想睡,但也不便逾矩,将灯熄灭。举起手机,在卧室到处看看。比丘尼想必云游去了,她的衣服、书籍,井井有条规整于柜中,拖鞋、暖瓶静静安置于屋角。烧半壶水,等待中,看床头贴的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字,题为“印光大师开示”:
  无论在家出家,必须上敬下和。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代人之劳,成人之美。静坐常思己过,闲谈不论是非。
  常生惭愧心及忏悔心。纵有修持,总觉功夫很浅,不能矜夸。只管自家,不管人家。只有好样子,不看坏样子。
  看一切都是菩萨,唯我一人实是凡夫。
  ……
  读着这些小字,半壶水,咕咕咕翻滚起来。不免心生惭愧,这一切人之根本,我勉强做到一半,尚有长路要走。
  五
  一夜无梦。
  凌晨四点,被打板声惊醒……渐渐,窗外传来悠远的钟声。这钟声拖着长长尾韵,于山谷久久回荡。原来,深山的钟声如此庄严肃穆。
  师父们真是清苦,一直生活于严苛的律法中。四点即起,去做早课了。
  这山中,隐藏着九十九座寺院。钟声此起彼伏于黑夜中——自银河往下眺望,这逼仄人世,原来却也这么沉静肃穆,一点一滴,都是让人爱的。
  这一条通往世外的小径,简单,又繁复,有人修持着,久而久之,在心里开了花。
  禅院里打板的师父,永远是她一人。修长的身体,被青灰色僧袍裹住,风来,袍摆飘然。她的绑腿也是青灰色,一双僧鞋踏步于地下,无一点声响。上院、下院,她一趟趟走着,一根木棍敲在镂空青石上,啪卜有声,似与古诗同韵,我特别喜欢听。这种打板,天然的诗性,有内在的节奏感,缓急轻重,声声断断,颇有劝谕之风。尤其熄灯就寝前夕,一声声,如若大人哄孩子:该睡了。孩子不听,再加快一点节奏:睡了睡了。许多孩子都听话地熄了灯,对于个别顽劣的孩子,这打板声丝毫不恼,继续劝谕:怎么还不睡?直至你不好意思,快速将灯熄灭。她似不放心,依然敲几下……徐徐地,徐徐地,人世都静下来了。
  就寝打板声,最是绵长。黑夜里,我躺在床上,想象着玉树临风的师父,弯腰敲打青石。她是禅院里最静的人之一。每次遇见,面容沉静,微笑挂在嘴角,在人世,似又不在人世了,终是与我们隔了一层。
  这些师父们,她们的一颗心,想必离星空更近,消失了急迫惶恐患得患失。她们的生活,简单而清苦,内心却又是何等丰富呢。
  六
  有居士生病,无法照料两只泰迪,送来禅院寄养。是两条俗世之犬,无从佛性,见到孩子,疯狂吠叫,孩子吓得跑起来。一位师父出门来,呵斥住。惊魂未定的孩子立在院中,不晓得何去何从。这时,窝在地上假寐的一只老猫,快速坐起,向孩子奔过来,专注地望着孩子,它分明是用眼神来安抚孩子的。孩子顺势坐在花圃台阶上,它跟过来了,将头往孩子身上蹭着,一刻未曾离开过,是无言的安慰:别怕,别怕。   一只有佛性的猫。其后几日,它一直不曾离开过孩子。听老师父说起,这只猫是流浪猫,在野外被铁夹子夹住左前腿,不幸截了肢。从此,只有三条腿了。
  师父言:这院里四只猫都是流浪过来的,我们不能不管啊。
  对于猫犬,师父们尚且如此慈悲,何况对我们这些贸然闯入的活生生的人类?
  我们在禅院,吃四顿素斋,居一夜,观两次晚霞,看两夜星斗。每每回想,如在昨日。
  往后,还想过去居一段。深秋时节,等山谷里储满云岚,那种惊世之美,值得一遇。至凛冬之际,大雪封山,罕有人迹,山里唯有星空明月,那才是静,静至虚无。
  我要在这古诗一样的虚无里,读读陶潜、王维、寒山、拾得……还要将每天的落日晚霞记录下来,成就一本书,献给师父们。
  七
  原计划下山后,前往同属池州地区石台县境内的秋浦河,想看看,那是怎样一条河流——令李白写下《秋浦歌十七首》的河流。不料于山中耽搁些时,秋浦河未能成行。
  去或不去,山在那里,河也在那里。
  寂寞桐城
  一
  多年前,在老家枞阳县老庄中学的课堂上,当老师给我们讲解姚鼐《登泰山记》,大抵是个冬日。当讲起赫赫有名的桐城派时,老师拿黑板擦在黑板上重重敲击道:记住了啊,刘大櫆的“櫆”,不读“槐”,以后倘若别人问起桐城派,你要说方苞、刘大槐、姚鼐,那就丢人了。年幼的我们瞬间将“刘大櫆”的正确发音记住了,一辈子不会忘。
  学校坐落于山上,纵然不见翠竹,却也遍布苍松,风来,松涛阵阵。老师念: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一颗少年心,似懂非懂。牢牢记住“苍山负雪”的“负”,应作“覆盖”解,以便于日后的中考试卷上,从容作答。
  三十年后的冬日,终于来到姚鼐的故乡。夜里睡不着,来时匆忙,忘记带书,闲着也是闲着,借助手机再次读《登泰山记》。
  这一读,三十年往矣,不免感慨系之。方觉“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这几句,何等流畅而美。实则,“负”,并非“覆盖”之意,这是不可解的,犹如《诗经》,若执意翻成白话,诗意顿失。无论古诗词,抑或古文言,它们的好,好在只可意会,无以言传。
  这个“负”字,有背负、荒凉之意吧,是小我面对天地自然的空无虚静而生发的茫然,一霎时的灵光乍现,可遇不可求的才气,还有“半山居雾若带然”一句,将一座山写活了,是流动着的。这就是白描啊。
  白描,最考验一个人的文字功力。姚鼐这么好的古文言,当初给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读,终究隔了一层。
  走过三十余年辛苦路,历经风雨击打的人世沧桑,再回头,读这些古文,方才懂得些,他的简洁不芜,他的以一当十,当百,当千千万……
  二
  置身桐城,豈能不去文庙?
  庙前几株银杏,叶子黄得通透朗润。除了这树,除了那座汉白玉的石桥,是老的,旧的;余下的,大约都是新的了。孔子像,胖了些。我心中的孔子,一定是瘦老头形象——这个人前半辈子辛苦奔波于各诸侯国推销自己,最后无功而返,只得退而办学,操碎了江山社稷的心,估计也总失眠,又岂能胖得起来呢?知识分子不能胖,一胖,便蠢了。
  文庙的一个偏僻角落里,隐藏着一个逼仄的展览馆,算是桐城派纪念馆了?桌椅板凳是新的,唯门前一对石狮子,遍身斑驳,透出了风霜之美。走着转着,姚鼐的几幅书法作品,忽现眼前。那几日,所置身的均是崭新的桐城,古城墙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已然倾颓;东门城楼,为后来所重建,即便披沥着青砖,也丝毫掩不住簇新之气。
  于姚鼐书法前,徘徊了又徘徊,不免滋味万千——古桐城的一点文气,仿佛重又回来,丝丝缕缕,飘忽于他的点横撇捺间。冬阳橘黄色光芒透过窗棂投射进来,算是给予那几幅书法作品的重重追光,何尝不是生活的美意?
  一幅《枯树赋》。
  一幅《缙云三贴》。
  在两幅字前,看了又看,不能移步,内心轰轰然。自一个乡下懵懂少年,到对桐城派的深刻认知,这中间,究竟花去多少年?头发也白了七八根。
  庾信《枯树赋》,是我最爱的——冬日无事,总喜欢去居家北门的荒坡散步,一边走,一边背诵《枯树赋》。这赋,特别契合中年心境,寥落,孤独,仿佛天生不为人知:
  木叶落,长年悲。
  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面对生命里各样精神困境,面对再也回不去的往昔,沉郁,彷徨,却哀而不伤,只将一颗心,短暂地沉溺下去,而后,趁着夕阳下山,悄然回家煮饭,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唯一颗心,被风声洗礼一遍。
  这幅《枯树赋》,一定是中年之际的姚鼐写下的。当时的桐城派光芒四射,尚处于鼎盛期。及至民国,由于胡适、陈独秀等人的大肆鞭挞,桐城派渐趋委顿而去。这个统领文坛两百余年的派别,渐渐没落于白话文运动,简直赌气似的,说消逝,便消逝了。
  对于陈独秀的彻底否定的态度,我始终困惑不解。
  但,安庆的文风一直在着。
  安庆、枞阳、桐城三地,是一衣带水缔结金兰的关系,永不可分。安庆好比一个早通世故的姐姐,一直无声地照拂着枞阳、桐城两个小弟——长江流淌多久,他们仨的关系便会存续多久,是一种精神上的血缘关系了,无论外力怎样阻隔,终是无以割袍断袖的。
  当下,因行政区划,枞阳被彻底抛出安庆地区,令人失落而兴叹。以往,写简介,定位自己“安徽安庆人”;如今,退一步,强调自己——“安徽枞阳人”。一直认同于作为姐姐的安庆,枞阳,一直是她的小弟,与桐城不分伯仲,永远都是。
  说起文风不灭,十余年前,曾写过一篇《我的师承》,受桐枞一带山风月色所滋养,想必承继了一点桐城派余风,就算枉托师门无所愧悔了吧。   三
  街上,不时掠过“桐枞食府”的招牌。桐城、枞阳的饮食习惯,大致相当。
  在酒店早餐,看见“雪水鸭蛋”四字,心里亮一下。暌隔三十年,他乡遇故知。小时候,每逢大雪,我妈都要珍藏一坛雪,留待来年春上,呛鸭蛋用。雪水呛鸭蛋,这么风雅的事,大约只有我们安庆人做得来。宴席上,吃到山粉圆子。刚一入嘴,便知,一定是刚洗出的新山粉,Q弹软糯,齿间散发出一种植物的新香之气。蒸出的老南瓜,无论表皮纹理的走向,抑或口感的软糯,与童年的,自无别样。有一种童年的味道,任凭走到哪里,都无以忘却,具体是哪样,亦形容不出,但,离家三十余年,一旦相逢,依然可以精准对接上。是三十年前的竹帘挡住烈日,那一地阴凉,依然散发着三十年前的旧气。所谓老牛是不会长翅膀飞掉的,那一个个童年的梦,也薄了,脆了,是划一根火柴都可以被点燃的热切。
  一桌人,一边啖着美食,一邊谈闲白。桐城腔,大多维持于第二声调,温存,婉转,动听,一句句,犹如黄梅戏韵白,实在美好。相比起桐城话的韵味,枞阳腔颇显垮气,第四声调多一点。两地日常用语,多来自古文言,比如我们所说的上昼、下昼,就比上午、下午文雅得多。昼,不就是白日吗?用“午”指代白天,真的不太准确呢。
  四
  一日,我们起个大早,往嬉子湖去。途中路过无边的旷野田畴,一车人大约在讨论一个关于哲学的终极命题——人类将往何处去,以及关于生命轮回的玄学问题。有几人颇为担心,农耕文明怕是再也不能回归了。
  车窗外,那些远畈里的越冬作物一派霜意,迎着朝霞,金光闪闪,让人打个寒战。一激灵,似又回到小时候,我们一日日里,便是这样踏着霜意前往学校念书——田里的稻桩,总是在每一个清晨,披一身寒衣,冷冷站在原里目送我们。我们称上学不叫上学,而是叫念书。即便考上大学,也会说,他到外地念书去了。一直强调一个“书”字。念书比上学更加深刻。刘大櫆,屡试不第,他也没灰心,后来便留在故乡教书育人;方苞,亦如是;姚鼐晚年,不也是自京城回到故乡教书吗?所谓诗书志业,一直源源不竭地流传下来了。
  近些年过去,安庆地区的耕读文化从未消逝过,父母均希望自己的孩子念书,“读书为文”之风特别兴盛。我们单位二百余人,安庆籍同事占的比重最大,均是通过念书走出来的。这一点,走到哪里,作为一个安庆人,都值得骄傲。小时候,大人总是告诫我们,要发狠念书。所谓发狠,就是要付出比常人多的辛苦。
  宕远了。
  还得说田畴远畈,以及那一座座安静的村落。家家门前一个木篱笆围起的菜园子,三四五六畦的样子,种着些绿蔬,芫荽、菠菜各半畦,青菜一两畦,再秧一垄蒜;包心菜永远种在地的偏旁,一株株的,被稻草绳拦腰扎起,宛如一个肥而美的胖妇人在风中系着一条枯黄的围裙,也顺便给芫荽、菠菜这些贴地长的蔬菜们抵挡一下寒风。这些蔬菜,跟城里泛工业化的大棚菜比起,长相自然浑厚,气质卓绝,一派苍绿,仿佛一颗颗不老诗心,近人,复拒人,吃起来,那么清甜。就是这些朴素而浑然的绿蔬们,最是滋养我们的体格。多年被饲养于城市的我们,一日日变得焦灼而紧张,不晓得为什么,一旦置身乡野,整个身心便舒展起来,天地一下大起来,沐风浴雨,过霜经雪,世间最可珍贵的,逐一来到眼前。
  老人坐在阳光里打盹,冬萝卜也在阳光里晒着,切得细致的白丝子,铺在篾子上,一点点地风干……窗台上搁一两个红柿子,被白石灰的墙映衬着,像极了齐白石老头画笔下的册页小品,望之,可亲可暖。
  沿途尽是苦楝树。寒来千树薄,秋尽一身轻,落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树冠之上,徒剩串串黄果,风来,相互碰撞而咕噜噜微响,像极了童年穿的花鞋子,大人特为于鞋跟带子上绑两颗铜铃,每抬一步,都是窸窸窣窣的悦耳之声,走到哪里,大人都找得到。
  嬉子湖被大雾所困,不能登船。午后,雾气散去,方才解缆泛舟。一片白茫茫大水,仿佛进入另一时空,唯有空无虚静,让人默默然说不出什么来,震撼是有的。这嬉子湖的气质,与龚贤的画同出一辙,处处淡墨,只偶尔点缀一点焦墨。所谓焦墨,也用得节制,不是岸边的几株枯柳,就是湖中小舟上独自一个的人。初时,看龚贤的画,简直惊呆,这个人历经多少市嚣繁华,到最后才懂得删繁就简啊。在龚贤面前,黄公望、范宽们笔下的那些山水都显得满了。
  冬日嬉子湖,是中年之湖,鱼翔浅底,莲荷尽枯,将所有的芜菁驳杂一一运化了,唯剩一湖白水,镜子似的,无波无澜。
  湖对岸,是安庆。
  嬉子湖的空无虚静,于画,不能流动;于文字,万千呈现不出一二,唯在柴可夫斯基的《船歌》里。
  古典音乐是最高级的艺术形式,绘画次之,文学复次之。
  湖的静谧广阔,是我白描不出的。回到合肥,一遍遍听柴可夫斯基的《四季》,自一月二月四月,到了六月,便是《船歌》了,钢琴始终在一个音阶上迂回,让一种空虚寂寞的情绪肆意流淌,渐渐地,远了,远了。回头再听,依然如昨,是无边的风声,是湖岸静止的枯树,是被霜所覆盖的荒草稻桩,一副副何等沉得住气的襟怀别抱,犹如桐城派,慢慢地,慢慢地寂寞下去了。
  五
  桐城在春秋时,曾被命名为“桐国”,据说是因盛产油桐树而得名。而今,纵然未见一株油桐,但,这座古城的地理轮廓尚在,所谓“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
  午后,去龙眠山,途经龙眠河。河面大片野植,临冬而不枯,蓬蓬然而盎盎然,一道又一道石坝,流水潺潺,不时有浣洗人的身影,间或棒槌声声。
  正是这凭空而来的捣衣声,残存着桐城丝丝古气。
  最让人心心念念的文气,则隐藏于文庙一角,在姚鼐的书法间,在《枯树赋》里,在《缙云三贴》里。
  戴名世作为桐城派孕育过程中的继往开来者,一贯反对明末时期故作艰深、虚矫的文风,提出“言有物”“修辞立其诚”的见解,主张文道法辞兼备,是奠定桐城派基础的先驱式人物。
  古往今来的文章者,莫不是以诚挚情深而不朽于世的。到了后来者姚鼐,他则主张文章应“义理”“考据”“词章”合而为一。也就是说,除了诚挚之外,结构能力、语言能力、知识体系、文采风流等一样不可或缺。这便是踩着巨石上山了。一百余年过去,几人做到了呢?
  当下,汉语正一点点地被粗鄙化,那种古已有之的风雅,只能去《诗经》《古诗十九首》里寻觅了。而古桐城一直寂寞在那里,等着风声雨声,以及我们这一群人前去凭吊。
  在龙眠山深处的一个村落里,遇见一口池塘,当年李公麟洗墨之地。他的龙眠山庄早已灰飞烟灭,村子依旧是那个古老的村子。时已黄昏,天上一轮残月,静静凝视着层林尽染的龙眠山。池塘前,伫立久之,颇有寒意,凛冽入骨,风来风往,无所止,亦无所终。
  村旁,溪水不歇。一位耄耋老人,坐在黄泥夯实的老屋里,静静守着一尊观音菩萨。几案上袅袅三炷香,忽明忽灭的,像极桐城派余温,纵使寒冬,也被无形的胸怀暖着,更是任何时代的风雨都捶打不灭的,桐城派的文风一直在着,也永远冷不了。
  六
  这几日,看湖观山,旅途劳顿,身心俱疲。晚餐时,吃不下米饭,又担心饿了睡不着,去厨房,让大姐额外烧一碗汤泡饭。少顷,大姐端上热气腾腾的一钵,善解人意地说,我给你加了一把青菜,略微放点盐,好吃些。
  就一小盏咸豆角,默默吃下两碗菜汤饭——是这把青菜叶子,将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彼此托付,将心暖了又暖,岂非古风犹存?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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