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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年前，我18岁，高考落榜，在宝安沙井一家箱包厂做搬运工。
　　工厂是一家香港上市公司在深圳的分厂，员工有2000多人，订单好像永远都做不完，几乎天天都要出货，高峰时一天要装十多个货柜，这就苦了我们包装部的搬运工。于是，加班就成了家常便饭，一个月仅有的一天休息也成了奢望。
　　无休止的加班让人疲惫不堪，整天机械地重复着一个搬东西的动作，更是无趣，我决定拿到一个月的工资就走人。
　　工厂包吃住，碰到加班太晚，则要自己到厂外边买夜宵。临近春节，工厂越来越忙。一天，因为一批货返工，一直到凌晨一点才下班，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厂门口的天津狗不理包子店买包子，掏钱的瞬间，从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同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隔着我传到老板耳朵里，“老板，买一个包子！”老板掀开笼子，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只剩下一个包子了，你俩谁要？”
　　我回头望了一下身后那张稚气中透着疲惫的脸，同时看到她和我穿一样的工衣，很显然，和我是一个厂的，胳膊上的红袖章表明她是质检部的。我想都没想，掉头回厂。
　　此時，路边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门，想买点东西填肚子已经不可能了。而我身上仅有的4块5毛钱只能买得起5毛钱一个的包子。进厂的时候，我身上只有20块钱了，我必须用它坚持到40天后发工资，也就是说，我每天只有5毛钱可以支配。现在离发工资还有10天。
　　突然，一个巴掌拍到我的肩膀上，“嗨，包子给你吃吧！”
　　我吃惊地回过头。那是一张充满阳光、玫瑰花般的脸，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分外刺眼。
　　我看到她很认真地把那一个包子掰开，递给我一半。
　　我笑了笑说，“你吃吧，我不饿。”
　　她冲我做了个鬼脸，“吃吧，见一面分一半，再说，这包子本来就是你的嘛。”
　　见我有点犹豫，她把包子塞进我手里，“接住呗，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我尴尬地接过那略带体温的半个包子，感觉肚子咕咕叫得厉害。
　　我们一左一右，一路闲聊，走向宿舍。
　　女孩叫曹玲玲，和我同岁，但在这家工厂打工已经两年多了，现在是品质部的小组长，她和我的家乡虽然只隔了一道山梁，却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省份。她，湖北；我，河南。
　　曹玲玲说，她从我第一天到包装部上班就注意到我了。她说，我和别的包装部员工不一样，我浑身上下充满朝气，做事心细，有股坚强和不服输的犟劲。这股劲，她喜欢！
　　包装台就在品质部办公室的旁边，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包装工人的一举一动。遇到没活干的时候，包装部别的同事不是坐在那里发呆，就是跑到别的部门找女生闲聊。而我从来没有闲着，闲暇时，我清理包装台区域的环境卫生，把出货单分类整理，自己动手将一堆用坏的周转箱修好摆放整齐。连经理都说自从我进了包装部，包装部就大变样了。
　　我知道，作为穷人的孩子，贫困让我独自一人南下深圳，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为了挣钱填饱肚子，除了努力干好工作，没有别的办法。
　　期间，我说了等发了工资就另外找工作的想法。
　　曹玲玲劝我说要找机会提高自己。工厂管理很规范，只要肯努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她还说自己初中都没读完，刚进厂时只是一名剪线头的杂工。靠着努力和坚持，两年时间拿到了自考大专的文凭，对于现在小组长的职位，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前一阵子报考了一个英语培训班，准备有机会去做业务跟单。
　　短短几分钟的交谈，眼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女孩，让我目瞪口呆，我瞪大的眼睛，几乎要穿透黑夜。
　　和曹玲玲邂逅的那一夜，我失眠了，从曹玲玲犀利的双眸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
　　我准备离开深圳的念头开始动摇。
　　2
　　第二天，照样加班很晚。
　　下班后，老远就看见曹玲玲站在厂门口向我招手，走近了，发现她手里扬着一个包子。
　　曹玲玲说她上完课回来，问了宿舍的同事说我们还在加班，于是就来厂门口等我。
　　有了前一晚的尴尬，我没有迟疑，伸手准备向曹玲玲要她手上的包子。不料，她却将手缩了回去，又重复了昨晚的动作：很认真地把包子掰开，只递给我一半。
　　我准备再买一个包子，被曹玲玲阻止了，她诡秘地笑了笑，“卖完了，这是最后一个。”
　　回宿舍的路上，曹玲玲像只快乐的兔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刚刚学会的英语句子和单词，我一边努力纠正她的发音错误，一边说出了准备离厂的打算。曹玲玲打断了我的话，沉默了一阵说，“如果是我要求你留下来呢？”
　　我被突如其来的话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说：“为啥要听你的？你又不是我妈！”
　　没想到曹玲玲听到这句话，直视了我十几秒钟，“因为从你眼里，我看到了阳光。”
　　老实说，这么富有哲理和诗意的语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对着我说。
　　我一下子乐了，嘴里最后一口包子差点喷出来。“曹小姐，你是在逗我玩的吧？”
　　“我说的是真的，我会一直坚持，直到你留下来。”说完这句话，曹玲玲捂着脸跑开了。
　　此后的几天，曹玲玲每天上完课，不管多晚，都会在厂门口等我下班，而且一成不变地用手扬着一个包子，每次都是很认真地把包子掰开，一半给我，一半进了她嘴里。然后，在昏黄的路灯下，拿着课本请教一个个在我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发音问题。
　　我很快就成了厂里的名人，因为我在和“厂花”谈恋爱。
　　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一辈子感觉最幸福的日子。就连一向把我当驴使唤的组长也对我刮目相看，时常在我面前露出难得的笑脸，并且，准许我在晚上九点下班。
　　我压抑许久的心，仿佛得到释放，整个人洋溢在春天般的阳光里。
　　然而，这种好心情没几天就被打乱了。
　　发工资那天，扣掉150块伙食费，60块住宿费，到手的工资是402.5元。 　　恰巧那天我收到來自三水市的一个同学的信，他让我去三水找他，说那边一个月可以挣到1000多块。
　　想想5年前就瘫痪在床的父亲，两个妹妹一个7岁，一个10岁，还有常年吃药走起路来一步喘三喘的母亲，我立刻感到身负重担。是的，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是艰苦的工作环境，一月400块钱的工资，让我很纠结。
　　为了自己和家人以后过得好一点，我还是决定打包走人。
　　临行前的晚上，我站在女员工宿舍楼下大声喊叫曹玲玲的名字。
　　曹玲玲不停地劝我：“过完春节，厂里有很多内部招聘，到时你可以试试参加考试。你是高中生呢，基础好，肯定可以的。深圳是个包容的城市，只要肯努力，只要肯坚持，总会有希望的。”
　　但不管曹玲玲怎么劝说，我去意已决。
　　“你这个榆木疙瘩，白白浪费了我的包子！”曹玲玲愤愤地回了宿舍。
　　3
　　早上的阳光依然明媚。
　　来深圳两个多月了，就这点好，深圳的冬天完全就是家乡的春天，没有一点凉意。
　　我把放行单交给宿舍管理员，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
　　管理员递给我一个信封，“曹玲玲让给你的。”
　　信没有称谓和落款，不长。
　　“你也许有苦衷，但我比你更苦。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跟一个收山货的男人走了。爸爸是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每月的工资从没有超过100块钱，前年，乡里小学大规模合并，爸爸下岗了，教了一辈子的书，到头来两手空空。但是，爸爸从来没有抱怨过，每天都是满面春风，永远那么乐观。从我记事起，每天的三顿饭，餐桌上总是多放一双碗筷，爸说，那是给妈留着的，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吃饭的。他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坚信妈妈会回来，不管什么事，只要心中有坚持，就会有希望，就会有幸福。直到现在，爸爸仍然坚持每顿饭都为妈妈留着碗筷。可以说，是爸爸的执着一直在支撑着我。你知道吗？你很多地方跟我爸爸很像，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还有那股犟劲，真的很像我的爸爸。现在，只要你愿意，那半个包子，我每天都会为你留着。因为我喜欢你！”
　　看到这里，我禁不住有点哽咽。
　　抬起头，曹玲玲一脸灿烂，挡在我面前，手里扬着一张粉红色的单据。
　　“我刚跑去给你报了一个电脑培训班，这是报名缴费的收据。”说着，曹玲玲拽过我的行李箱，“走吧，现在还赶得上打卡上班。”
　　4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像打仗。
　　每天晚上九点钟下班，我和曹玲玲一道匆忙赶往距离工业区两千米外的一家培训中心，她学英语，我学电脑。
　　每天课程结束，我们都会在附近的包子店买一个包子，每次都是曹玲玲珍宝一样把包子掰开：她一半，我一半。
　　就连除夕夜，我和曹玲玲的年夜饭也是一人半个包子。
　　三个月后，我参加工厂举行的内部招聘，调进了工程部的电脑房。曹玲玲如愿以偿调到了业务部。
　　四年后，我被委任为董事长特别助理，而曹玲玲因为业绩突出，被选派到巴黎，负责那边的业务。
　　去机场送行的时候，我因为中途塞车没能见到曹玲玲。开车送她的司机转交给我一个小盒子，打开看时，竟然是半个包子。
　　如今，我是这家跨国公司的副总裁。
　　曹玲玲五年前在南山买了房子，把她的爸爸接了过来，我周末去看望老人家，见餐桌上果然多放着一副碗筷。
　　我年过三十，依旧孑然一身，曹玲玲为业务每天飞来飞去，无暇顾及婚嫁。我多次当着曹叔的面向曹玲玲求婚，她总是笑而不语。
　　春暖花开的某一天，莲花山顶上，看着漫山飞舞的风筝，曹玲玲认真地对我说，我们的包子马拉松快结束了，我也不想满世界飞来飞去了，等秋天到来的时候，我就嫁给你！
　　很久没有吃包子了，那一天，曹玲玲又买了一个，还是老规矩，她一半，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