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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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狼将我喊过来,向我宣布他的最后决定。老狼已经彻底谢顶,却留起马克思似的一片大胡子,那胡子毛蓬蓬地垂在胸前,飘飘冉冉,再披件旧得发白的军大衣,戴副比煤球还要黑得多的墨镜,不似黑社会老大,也似一位占山为王的匪首了。
  老狼对我说,老狐,那件事情我决定了。
  我迫不及待地说,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件事?
  老狼突然恶狠狠地咬牙说,让她死!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了一怔说,让谁死?
  老狼说,还有谁?顾红玲!
  我提出质疑道,让顾红玲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狼不高兴地一瞪眼,道,不让她死?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我自然没有什么好办法。事实上,当樊冰冰执意要跳槽、背信弃义地准备另攀高枝后,我就知道只有让顾红玲死,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尽管这样处理是迫不得已,而且彻底打乱了原来的计划,但是救场如救火,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见我没有吭声,老狼开了腔,他用命令般的口气对我说,老狐,樊冰冰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天了,你必须在她走之前,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事情搞定。
  我没有再犹豫,说,中!
  我说着转身离开了老狼。
  一出老狼的工作间,我就站了下来。我打了个手机,叫来那辆我们包租的夏利车,然后坐进去,让那位小眼睛爱滴溜溜转的司机将我载到住处。
  我的住处在这座中等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是一家档次比较低的小旅店。旅店里没有集中供暖,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大家洗澡与大小便,都要挤公共厕所与公共浴室。但是,正是因为低档次,房租才低,正是因为房租低,我们才有能力整体地包租了下来。入住之后,尽管众人微词多多,大家还是选择了隐忍与受活。
  老狼说,我们现在还是初创阶段,大家将就着些吧!
  老狼又说,等我们的事情干成了、干大了,手里有了大把的银子,我让大家住总统套房!
  老狼是我们的头儿,住这样的地方,他知道有点亏欠大家。
  一会儿,夏利车就将我载到了那家小旅店。一会儿,我就进了旅店里的那口属于我自己的房间。在我们这帮人之中,似乎只有我有幸住了个单间,连老狼都没有这样的优待,他身为头儿,要身先士卒,同三个人混住在一起。
  一进房间,我就躺在床上了。一躺在床上,我就启动大脑独有的功能,开始思考如何让顾红玲死了。
  我虽然不是什么职业杀手,但是我清楚,做这件取人性命的事情,我是责无旁贷。
  我要亲手杀死的顾红玲是个女人。
  顾红玲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女人。不但是个年轻的女人,还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只是,顾红玲这个年轻的美人儿,却和其他年轻的美人儿有所不同,其他的美人儿大都活得快乐闲适,顾红玲不,她得天天辛苦地外出觅食,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相当困窘;其他的美人儿大都要嫁一个非富即贵的老公,日日雀雏似的让老公娇着宠着捧着,顾红玲不,她现在已经朝四十上奔了,却还是独身一人,而且还是个单亲妈妈。她活着的一切,就是含辛茹苦地养活那个没有父亲的女儿。
  总而言之一句话,顾红玲是个红颜薄命的女人。
  红颜薄命的顾红玲,曾经就读于省艺校的戏剧专业,主攻花旦,是当时班上的尖子生兼一枝花,老师与同学们都预言,她将来是能赛常香玉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毕业之后,她便以优异的成绩被家乡那个市里的豫剧团看中,以正式编制的身份招收入团。在团里,她第一次登台演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地一亮相,立刻引得观众掌声如雷,叫好一片。很快,她就取代了那位已经过气的前辈,成了剧团里的当家花旦。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两年,剧团遭遇改革,宣布解散,所有演职人员似猪崽儿拉窝,统统地分到市里的各企业去了。尽管顾红玲戏唱得好,也难逃这一劫难,她被分到市百货大楼,当了一名售货员。
  就是在这时候,她在未婚的情况下,竟然生下一个女孩来。
  女孩子的父亲是谁?没有任何人知道。单位里的领导审问她,她的家人逼问她,她就是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从此,她就做了单亲妈妈,而且再也不肯嫁人。
  对于顾红玲这个薄命的女人来说,更为不幸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就在她生下那个女孩子三年后,她就职的百货公司也改制了,她在改制中被承包人剔了出来,成了位自谋生路的下岗工人。自己的肚子要充填,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嗷嗷待哺,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好在街头摆出一个小摊儿,卖些胸针、发卡之类的零头碎脑,勉强度日,还得天天与城管周旋,女游击队员似的。这是在白天,晚上,她就跑到一些舞厅、夜总会之类的娱乐场所卖唱。她虽然活得艰辛,模样依旧楚楚动人,她的嗓子也没有倒,一段《朝阳沟》或者《打金枝》,总是换来一阵呱呱的巴掌响,一些纸币也会丢到她的脚底下。
  现在,她的女儿已经上高中,再有两年就能考大学了。等考上了大学,等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她的苦日子应该到头了。
  然而,谁又能想到呢,这位红颜薄命的女人是命太薄了,因为樊冰冰的跳槽,她的生命却要终结于此了。
  而我老狐,就是她性命的终结者。
  老实说,我是喜欢顾红玲的,也是同情顾红玲的,我甚至在心里还暗暗地爱着这个不幸的女人。我想,如果我身边有这样一位女人的话,如果我还没有妻室的话,我有可能会娶她为妻的。尽管她婚外生女,发誓再不嫁人,但是,我会用诚意和努力将她感化,最终让她投入我温暖的怀抱的。因为我是那种怜香惜玉的男人,而且特别地怜香惜玉。然而现在,摆在我面前的状况却恰恰相反,我非但不能迎娶她、保护她,还要亲自操刀,将她的性命给结果了。尽管我一万个不情愿。
  只是,用什么方法让她死掉呢?我动用了半天脑细胞,也没有想出眉目来。
  其实,让一个人死掉无外乎有三种情况,一是自杀,二是他杀,三是发生意外。我觉得让顾红玲自杀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她的女儿还没有长大成人,她不管生活得再艰难,都不会丢下亲生女儿撒手人寰的。让别人把她杀死呢?这种情况也不太有可能发生,因为她是一位弱女子,为人良善、与世无争,不会有人要置她于死地。当然,这么说也不够精准,因为她是个美女,如果有不轨者图谋她的美色,在没有得手的情况下将她杀害,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不想让她这样死。这样死,对于她来说也太残酷、太不公平了。况且我说过,我喜欢这个女人、同情这个女人,我怎么忍能让她惨遭歹徒的奸杀呢?否定了上述两种情况,那么,只有让她在发生意外中死掉,才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以这么说,只有用发生意外的情况让她死掉,我才能接受。
  那么,让顾红玲发生什么意外呢?我又动用起脑细胞。失足落水?遭遇车祸?抑或突发心脑血管疾病?我绞着脑汁、搜肠刮肚,在这三种情况中权衡、揣度、选择,费了半天工夫,总算有了决断,让她死于车祸。
  主意拿定后,我并没有马上动手去实施。我清楚,在动手之前,一定要先向老狼报告一声,在得到他的同意后再行动,才是聪明的、理智的,因为我们这个头儿是个相当乖戾的家伙,不管干什么事情,你如果不事先告知他,他准定会出些幺蛾子,让你事倍而功半的。
  我给他打去了电话。
  彩铃响了老半天,他没有接。我知道他一准儿正在现场忙活,就收了线。我耐下心,喝了杯水。将杯子放下之后再将电话拨过去,他还是没有接。我便丢下手机,更耐心地等起来。等了约有半个来小时,再次将电话拨打过去时,他才按下了接听键,但是,他并没有对我说话,我听到手机里一片吵嚷声,似乎老狼正对什么人发火,一面咆哮着,还一面摔摔砸砸。我听了并不觉奇怪,因为老狼发火,是他永远都无发改变的主旋律,何况又出了樊冰冰跳槽的事件,他不发火才是咄咄怪事呢!
  我没有关机,就开着手机在那里等。我知道,他发完火后,才有可能理睬我。果然,等了约有两分钟,他的火发完了,开始同我说话。
  老狐,有什么事?快说吧!他极端不耐烦地道。
  我说,老狼,你先别发火,让顾红玲死的事我想好了,现在向你汇报。
  你就说吧,打算让她怎么死?
  车祸,我说,让她遭遇一场车祸。
  不行!老狼不假思索,突然吼了一嗓子。
  我一怔道,怎么不行?
  让她轻轻松松就死掉,岂不便宜了樊冰冰那个白眼狼?老狼这么说着,突然有些对我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没有要求我再更改,他锁着眉头思索了一下说,老狐,你就按我的来,让她先是遭遇歹徒绑架,然后再奸杀。总而言之一句话,让她在死之前多遭点罪,让她死得难看些!老狼说着采取单边行动,极其武断地把线收了。
  看来,樊冰冰这座城门失了火,殃及到顾红玲这尾池子里的鱼了。让顾红玲体面地死掉是不可能的了,老狼对樊冰冰已经达到恨之入骨的田地了。
  樊冰冰与顾红玲是两个根本不同的女人。
  樊冰冰是现实中的女人,有模有样、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地在大家面前晃来晃去;顾红玲则是一位虚构的人物,是我和老狼正在拍摄的一部电视连续剧里的角色。樊冰冰与顾红玲之所以有了瓜葛,是因为樊冰冰就是顾红玲的扮演者。电视剧拍了还不到三分之一,樊冰冰执意要跳槽,戏便不能按既定的故事拍摄下去了。虽然顾红玲不是戏里的主角,可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作为本剧的导演兼制片人,老狼能不恼火吗?在劝说与挽留未果的情况下,让顾红玲死掉,应该是唯一可以补救的办法了。而老狼一定要顾红玲死得很难看,便是对那位背信弃义者的报复行为了。
  作为编剧,我很清楚。
  樊冰冰原来不叫樊冰冰,叫樊翠翠。我同老狼第一次合作拍戏的时候,她还在一家草台班跑龙套,演个小衙役、小丫鬟什么的。我同老狼合作拍摄的那部戏,名字叫《草台班》,是部百来分钟的数字电影,我是编剧,老狼是导演,讲的就是一家草台班的事情。当时我和老狼都是初出江湖,我在一家县级文化馆工作,原来是写小说的,忽然心血来潮,写了个电影剧本;老狼原来在市电视台工作,突然迷上影视剧,自费跑到北京进修了两年,回来之后就辞掉了公职,另立门户当起了导演,还成立了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到处招兵买马。当时,我写好的本子正拍摄无门,听说有这么一位导演正在觅剧本,就跑到市里去,找上了他的门。我们互通有无,一拍即合,于是,我们合作的第一部戏就上马了。
  资金是老狼抵押房子贷的款,演员请不起,我们就决定因陋就简。正巧我们县里有一家草台班性质的豫剧团要散伙,那位草台班的老板姓孙,我认识,我便和老狼找到他,以每日千元的费用将他们整体地包租了过来。道具、演员都从草台班里出,这么一来,事情便大功告成了。只用了不到一个月,这部有些纪实味道的戏便拍摄完毕。封镜的那一天,我们同那个草台班结算完费用事宜,准备各奔东西,就在这时候,草台班的孙老板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找到了我们。那老板话还没有说,就让小女孩给我和老狼跪下了。
  我和老狼挺吃惊,说,孙老板,你这是干什么?
  孙老板说,你们的戏拍完了,我们班子还是要散伙,我求求你们,收下这个孩子吧。
  我和老狼不解地说,为什么?
  孙老板叹息说,这个孩子可怜啊,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呢。班子散了,她去哪里存身啊?
  我和老狼都怔在那里说不出话。
  在不到一个来月的拍摄中,我们早已认识这个小女孩,还知道她叫樊翠翠,她人虽然长得干巴瘦小,却挺聪明伶俐,在我们那部戏里,她还扮演了一个小角色,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只是,我们不知道她是个孤儿,马上就要无家可归。我和老狼不由就都动了恻隐之心。见我和老狼都不说话,孙老板又开了腔,他对那小女孩说,翠翠,快给两个老师磕头啊?你的将来,可就指望他们了。
  那樊翠翠真的听话地给我和老狼各磕了一个头,又哽咽着,各叫了我们一声老师,眼里还有泪珠在打转。我和老狼的心,立刻就变得无比柔软了。我望望老狼,老狼望望我,我们又一起望那小女孩。老狼便开了腔,翠翠,你起来吧,先到我的工作室里干着吧,等有了机会再另打算吧。
  樊翠翠连连地点了头。
  我们拍的那部叫《草台班》的数字电影,虽然没有登上央视六频道,更没有大红大紫或者得什么奖,却让省市两家有线电视台买去了,因为拍摄得朴实而又真实,选题也不错,让人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播出之后效果还不错,不仅换回了投资,还赚了小小的一笔。我和老狼十分兴奋,决定要继续合作下去、继续奋斗下去,而且还要大弄。我们想,虽然怎么努力,最终都不可能成为张艺谋、高满堂,但是,能在影视这个行当里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或者有一点自己的位置,就不枉干这个行当一回了。   不久,我们就又合拍了一部剧。
  那是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因为资金短缺,我们还是采用《草台班》的办法,用纪实的手法进行拍摄,找的演员也都是些业余性质的,而樊翠翠,则成了该剧的一号女主角。事实上,在写剧本的时候,我也是按照老狼的旨意为她量身创作的。在拍摄过程中,我们还特地在戏外做了些功夫,比如女一号樊翠翠,我们就将她的名字给改了,叫樊冰冰。那时候,范冰冰已经大红大紫,樊翠翠姓樊,与范冰冰的范字音同字不同,我们就在姓氏上做了手脚。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希望翠翠能在那个女明星身上沾一点光,图谋着有一天也能大红大紫。与此同时,我和老狼也都启用了笔名。老狼姓郎,取其谐音,叫了老狼。我姓胡,同样取其谐音,叫了老狐。我原本打算叫老虎的,老狼坚决不同意。老狼说,虎是山中之王,狼是怕虎的,我这个导演兼制片,焉能屈居你之下?
  我说,那我叫什么?
  他想想说,你就叫老狐吧。狐狸的狐。
  我想,老狐就老狐,狐狸可是顶顶聪明的动物呢。
  老狼同我合作的这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在拍摄完成之后却遭到了重创,因为戏里牵扯到“文革”方面的内容,在审查的过程中就给毙掉了,如此一来,老狼投进去的差不多一百万,便完全打了水漂,而他许给我的十万元稿费,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我和老狼都有些蔫头耷脑,一蹶不振。我们跑到一家小酒馆,将两瓶二锅头喝得底儿朝了天。喝酒的时候,樊冰冰也在场,她一边劝我们少喝点,一边抺眼泪,一副雨打芭蕉的样子。喝过酒之后,我就同老狼分手了。我回我家所在的小县城,继续我的小说创作去了;老狼则利用他的工作室,开始挣钱还贷。他自然不敢再染指让他伤心欲绝的影视剧了,他降低身价和门槛,给人拍广告、拍婚庆,还跑到政府部门或国有企业那里摇唇鼓舌,为他们制作各种会议、各种活动的碟片。而樊冰冰,则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时间过了有三年,不知是谁,将我们拍摄的那个封杀了的电视连续剧放到了网上,居然引来不少观众点击观看,还引起了许多好评。樊冰冰这个女主角也就开始被世人所知道,没过多久,就有导演打电话来找她试镜了。而这时候的樊冰冰,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刚加盟老狼工作室的时候,她黄豆芽似的还没有发育完全,胸脯瘪瘪平平,忽然之间,她出挑起来、丰满起来,似是一朵花儿悄然开放,正在春风的拨动下摇曳生姿。而且,她的模样竟然酷似范冰冰,在某些地方,她甚至比范冰冰还媚人,还富有美女所独具的韵致与风情。
  邀她拍片的更多了。
  有一天晚上,我无意中瞥了电视一眼,竟然在央视台一个正在热播的电视剧里看到了她的芳容。我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将这个性感美女同那个更名为樊冰冰的樊翠翠联系起来。
  就是在电视上看到樊冰冰不久,我接到了老狼突然打来的电话。
  老狼在电话里说,老狐,你还好吧?
  我说,还凑合吧。
  老狼接着说,老狐,你现在忙什么?
  我说,还能忙什么?写点小说挣点小钱呗。
  老狼突然提高了嗓门,激动万状地道,老狐,请你马上把小说停下来,再跟我合作一次吧。我有一个选题,那是绝对的好,如果拍摄出来,完全能上央视一套黄金档的。
  我没有吭声,我只是拿着手机听他情绪激昂地慷慨陈词,嘴角撇出冷冷的笑。
  本来,我是打算听他说完之后便断然拒绝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听着听着,我却被他俘虏了,热血也跟着极不争气地沸腾了起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就拍着胸脯答应了。
  现在,我们正紧张拍摄的戏,就是我们合作的第三部剧,戏的名字叫《庄户剧团》,是那部数字电影《草台班》的续集。不过,我们把故事发生的时间放到了当下,而且是连续剧。当年我们拍摄那部数字电影时,那个差不多倒闭了的草台班并没有倒闭,而且已经红火起来,正活跃在富裕了的沂蒙山乡。《庄户剧团》就是反映他们的生活。我与老狼再次合作后,找到了这家剧团的孙团长,跟着剧团体验了两周的生活,回来之后,我就开始创作,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将二十三集的剧本完成了。完稿之后,正好《中国作家》杂志社出了个影视版,发大量的影视剧本,我便将电子稿投寄了过去,试试能否发表,没想到真还给采用了。
  正是剧本的发表,让老狼更有了信心。
  资金的筹措也极顺利,于是,我们的戏再一次开机了。
  因为有了资金保障,这一次我们不再寒酸,高片酬地请了好几个知名的演员。樊冰冰呢,因为是自己的人,只好演了一个配角。尽管是配角,在剧里却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戏份也不少,是她过去从未扮演过的单亲妈妈。樊冰冰不仅很愉快地接受了,在拍戏的时候,她还完全彻底地进入角色,将顾红玲这个人物演得逼真到家了。然而,谁又能想到呢,戏拍了仅仅三分之一,她就接到一个导演的电话,邀她加盟另一部电视剧的拍摄,还是戏里的女主角。而那个导演,早已在影视界鼎鼎有名。编剧也是大腕级编剧。更诱人的是,此剧还没有开拍,就与北京上海两家卫视签订了播出合同。而我们拍的这部《庄户剧团》,尽管老狼信心满满,能否卖出去,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樊冰冰能加盟那个名导名编的剧,从此,她可能真会与范冰冰齐名了。
  樊冰冰不仅动了心,而且决绝地要走了。
  老狼让我二十四小时之内完成任务,我只用了三个半小时就将事情搞定了。
  我将救场性质的这几场戏打印出来,跑到外景地找老狼过目。正好有一场戏刚刚拍完,老狼正披着军大衣在吸烟,接过稿子他只是胡乱瞄了一眼,就一下子丢还给了我,嘴里吐着烟雾对我说,还凑合吧,就是高满堂来,可能也就这水平了。老狼如此说,我不知道是夸我还是讽刺我,还在那里悬着心忐忑着呢,他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冷冷地对我说,不过,老狐,你让那男人在麦田里奸杀顾红玲,是不是太温柔了些?
  我怯生生地说,那你说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他将烟蒂呸的一声吐出来,猛地将手一劈说,臭水沟!让那个歹徒将顾红玲劫持到一个臭水沟,然后在臭水沟里实施奸杀!   我明白了老狼的意思。我知道,他并不是对剧中人物顾红玲有什么芥蒂,他是对樊冰冰的跳槽心怀不满,他是借拍戏的机会,让她吃一点苦头。
  尽管老狼提出了意见,本子还是这么定了下来,并没有让我再大幅度地更改,如此一来,我也就算完成任务了。我离去的时候,听到背后老狼对摄制组的其他人员说,下午的戏就不拍了,大家好好休息休息,集中精力拍樊冰冰的戏,拍完了,让她早一点滚蛋!
  大家便欢呼着,准备收场休息。
  让顾红玲死的戏并不多,一共五场,都是在晚上发生的。拍晚上的戏,自然要在晚上进行。大家回到包租的那家小旅店,休息了整整一个下午。
  整整一个下午没拍戏,这还是摄制组成立后的第一次,因此,吃过晚饭,天黑定了,当听老狼在楼下喊出发时,大家几乎是争先恐后地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坐上那辆去拍摄地的中巴车的。作为编剧,只要剧本通过了,就算完成任务了,是可以不去拍摄现场的,但是这天晚上却发生了意外,连我自己都不理解,我竟然从房间走出来,挤进了那辆早就淘汰了的依维柯。
  五场戏中的第一场戏,是在一家夜总会,顾红玲要赶场到这里卖唱。这场戏拍摄的难度并不大,只几个镜头就行了。第二场戏则在那家夜总会门外,卖完唱出来的顾红玲要回家,因为她没有自己的住房,租住的房子也不在闹市,而是在郊区,这个时间段,城市里的公交车早已停止运营,她要回家,只有打出租。她走下夜总会大门外的台阶,刚要招手叫出租,一辆出租车便在她面前停下来。
  她不假思索,弯腰坐了进去。
  搭载顾红玲的出租车,就是我们摄制组包租的那辆夏利。司机是个中年汉子,小眼睛喜欢滴溜溜乱转,他的身架很高大,很生猛,特别是唇上蓄的一撮小胡子,总是给人一种坏蛋的感觉。在我救场性质的这几场戏里,顾红玲就是让一位出租车司机奸杀的。在选择出租车司机这个演员时,老狼没有使用专业演员,他想从围观的群众中寻找一个人客串。他将大家喊过来,正拿着眼睛去寻找,忽然看见这个司机载着一位摄制组人员来到现场,他大腿一拍,就选定了他。
  现在,那司机就载着盼演顾红玲的樊冰冰开始演戏了。
  一路朝事发地点走的路上,是今晚要拍摄的第三场戏。时间已是夜里十一二点钟,城市的街道上虽然已经行人稀少,但是车辆还很多,所有的车都打开着头灯,街道上是流光溢彩的长龙,路两边的高楼鳞次栉比,辉煌的灯火在遮蔽了星空的同时,也昭示着这座城市的发达与繁荣。载有顾红玲的出租车在车流中行进时,有两个特写镜头需要拍摄,一是司机一边开着车,一面偷眼打量顾红玲,发现顾红玲很美貌,他的眼珠便不怀好意地转起来,并且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另一个镜头,拍摄的则是坐在后排座的顾红玲,她卖唱出来,有些疲惫,正歪坐在那里,微闭着眼睛小憩,她的一头长发黑黑的,耷拉了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让她更显出一种特别的性感。
  车继续向前走,走到郊外的时候,应该是第四场戏了。
  第四场戏还是发生在出租车内。在车中小憩的顾红玲睁开了眼睛,她无意中向车外望了一眼,忽然发现行驶的方向不对。她住的出租屋虽然在郊区,但是旁边还有一片片的民房和工厂,而她眼前看到的景物,却只有树林和山野了。
  她冲着司机叫了起来,师傅,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司机并不理睬她,继续开他的车,还加了下油门。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更大声地叫起来,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依旧没有理睬她,仍是将车开得风驰电掣。
  她越发意识到不妙,喊叫的声音变得更大、更激烈了。一面喊叫着,一面还寻找着门把手,试图打开车门跳车而逃。就是在这时候,司机戛然一下将车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樊冰冰扮演的顾红玲也打开了车门,跳下车来便夺路而逃,那欲火焚心的司机则冲出驾驶室,向她大步追了上去。
  司机停车的地方,是导演老狼特地选择的,路边是一丛灌木,灌木那边有一块茅草地,茅草地那边有一条臭水沟,那司机按照导演的要求,要穿过那丛灌木后,才能将顾红玲捉住,然后在茅草地上对她实施强奸;樊冰冰扮演的顾红玲则要在被捉到之后拼命地叫喊和挣扎。事实上,两人也是按照老狼的意思进行的。顾红玲挣扎着,司机兽性大发,一面强吻顾红玲,一面撕扯起她身上的衣物。顾红玲头发早散乱了,脑袋东躲西闪,就是不肯就范,抽个冷子,猛地在司机手上咬了一口,趁着司机松了手,并且疼得大叫时,她挣脱开来,向臭水沟方向逃去。那司机则勃然大怒,一面龇牙咧嘴地大叫着,一面追了上去,终于将顾红玲扑倒在臭水沟内。
  两人在臭水沟内又是一番激烈的厮打,最后,司机丧心病狂,抓住顾红玲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强按到臭水沟内,直到溺亡。
  往时拍戏,特别是面对那些没有专业训练的群众演员时,老狼总是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说半天戏,有时还要亲自示范,我们包租的这位出租车司机,简直就是个久经片场的老牌演员,根本不用导演指点,就将那个兽性发作的歹徒演得惟妙惟肖。当被他按在水里的顾红玲挣扎着、挣扎着,渐次地慢下来,并且将腿一伸不动了时,他才松开了手。
  他的手一松开,老狼随之也开了腔,好!停!过!
  如此复杂的一场戏一次性就过了,对我来说,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我望了老狼一眼,从他的表情看,他是心软了,收手了,放了樊冰冰一马。否则,他如果不说过,这场戏就还得继续重拍,三次五次也有可能,如此一来,那樊冰冰就是不给折腾个死,也得扒层皮了。
  尽管是一次性过了,樊冰冰在这场戏中还是吃了些苦头,特别是那臭水沟里的水,是冰凉的、污浊的,早将她身上的衣物浸得透湿,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污泥,再让料峭的冷风一吹,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按照惯例,如果樊冰冰不半路跳槽的话,在戏拍完之后,会有助理人员一拥而上,为她擦洗与更换衣物的。她的背信弃义,却让摄制组的所有演职人员都对她产生了敌视的态度,因此,当老狼喊了声过后,没有任何人肯搭理她,大家纷纷收拾起拍摄用的各种道具与器械,准备打道回府,仿佛根本没有她这么一个人。而她,则还在那臭水沟里半躺着,喘吁吁地无法爬起来。   似乎唯有我这个编剧没有什么事情可收拾,就坐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由就对樊冰冰产生了一丝同情。我站起来,打算走过去拉她一把,还没有走到那条臭水沟,忽然看见一个人已经冲向了她,并且拉着她的手,将她从沟中扶了起来。借着现场淡淡的灯光,我认出来,是扮演顾红玲女儿的一个女中学生。这个女中学生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现在还在读中学,酷爱表演,准备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她和樊冰冰在剧中扮演相濡以沫的母女俩,在此前拍竣的三分之一的戏中,两人联手演了有十多场戏了。在戏中,两人是血肉相连的母女,在戏外,两人则成了好姐妹。我经常看到女中学生挽着樊冰冰的胳膊,一口一个冰冰姐地叫,叫得脆甜而又亲切。
  女孩子扶起樊冰冰,关切地说,姐,你没事吧?
  樊冰冰只是发着呆,眼里泪花闪闪,仿佛真的让一个歹徒给强奸了。
  女孩子继续关切地说,姐,你受伤了吧?哪儿痛?咱快去医院。
  樊冰冰还是发着呆,一句话也不说。
  女孩子在樊冰冰身上一摸,突然大叫了起来,啊,姐,你的衣裳都湿透了呀?快,脱下来,换上我的羽绒服!
  女孩子大叫着要脱自己的羽绒服,樊冰冰似乎才回过神,并且大为感动,她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将女孩子拥进怀里,失声抽答起来。
  夜色已深,大家已经将东西收拾停当,准备乘车回驻地了,我见两人还在那里相拥而哭,便走过去说,冰冰,别哭了,大家都上车了。
  樊冰冰抱着女孩子却没有动,只是抬起泪眼来望我。在望了我半天后,突然开口道,狐哥,我死了,苹苹怎么办?
  我怔了一下,奇怪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马上我就明白了过来,樊冰冰这是入戏了,还没有从角色中走出来呢。她还以为自己就是顾红玲,已经被人奸杀了呢。而她提到的苹苹,便是这位女中学生扮演的顾红玲的女儿。
  事实上,如果樊冰冰不另攀高枝、执意要跳槽的话,顾红玲的命运马上就要发生转折了,她将被那家庄户剧团高薪聘用,终于又登上了喜欢的舞台,她的女儿苹苹也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可是,就是在这时候,她樊冰冰见异思迁,绝情地要离开,让我这个编剧不得不改成了这样的结局。想起这事,我心里和老狼一样很窝火,便悻悻地道,还能怎么办?她妈妈死了,没有人管她了,只有失学呗。
  失学之后呢?樊冰冰小心翼翼地又问。
  我没好气地说,还能怎么着?流落街头,最后堕入风尘呗。
  樊冰冰的身子不由悚然一抖,定定地望着我,眼里的泪又骨碌碌地涌了出来。她流着泪,突然大声叫了起来,不!我不要!我不要苹苹流落街头!
  我盯着她,冷笑笑道,你如果不另攀高枝,苹苹能是这样的结局吗?我说着,见众人已经将现场收拾停当,准备上车回旅店了,便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她竟然从后面追了上来,伸手将我拦住了,就见她眼里含着泪花望着我,怯怯地、恳求似的说道,狐哥,你能把顾红玲与苹苹的结局重新改回来吗?
  我一边走一边冷冷道,改回来?除非你别跳槽!
  她上前一步,再次将我拦住道,狐哥,我决定了,我再也不走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由立住了脚,拿眼去看她。这时候,就见那位扮演顾红玲女儿的女中学生也走了过来,她们似一对血肉相连的母女,相扶相拥着,抬着眼睛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夜色之中,我看见她们的眼里都泪花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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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进到教室,李梦瑶就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昨天晚上在外婆家小区附近,看见闵小琼帮她妈妈在卖烧烤。  李梦瑶之所以告诉我,是她外婆家的那个小区,我经常路过,在小区门口,我不止一次碰到过李梦瑶。  闵小琼是三个月前从外地转到我们班的。她给我们的最深印象,就是她的那个山东口音。她也说普通话的,但时不时会蹦出一两句山东话,我们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往往先笑了,赶紧用普通话再说一遍。原来,在她的家乡,她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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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所在学校的多种困局,笔者在深入分析现状的基础上,积极整改,找到了突破办法。 Faced with the dilemma of the school, the author actively reformed and found a brea
当代文学大师钱钟书曾经说过:“吃了鸡蛋以后,不必去追究哪只母鸡生的。”他是针对读者说的。谦虚如钱大师者,可敬可佩。嘿!最近结识一位朋友,他不但吃了蛋要找原产地、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