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牍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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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使用多年电脑后的某一天,突然就厌烦了噼噼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很忆旧地想要重温书写的感觉。
  诱发这种书写欲望的,是朋友寄来的一叠书法手札。素笺之上墨线顿挫,气韵沉凝,间落其间的闲章印鉴,就这样把那份久违的感觉翻天覆地地搅动了起来。这有点像一位须发皆白闲坐院坝的老者,看到一群叽叽喳喳笑闹而过的孩子,童年的记忆就翻滚着汹涌着不可抑止地往眼前冒。那种忆旧的冲动,藏不住也挡不住,就密密麻麻地在心尖上攒动着。
  有多久没动笔写信,然后静候锦书来了?这个问题,估计会让很多人发懵。信其实大多数人都还是在“写”的,短信微信E-mail,长长短短的信息往来都可算作信的一种。但“写”这种信,动的是手不是笔,传递的是网络而非驿道,方式的不同决定了过程的差异,这种差异,让云中锦书成为一种奢侈,让丰富的情感淡凉如水。
  对于书信这种传统情感表达方式,没有人能比士儒先贤的理解更深刻,品读更到位。
  现代考古发现,中国的书信最早出现在两三千年前的先秦。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一片隔世隐匿的古墓中,距今2200多年的秦代竹简重见天日。在这次被列为建国五十周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的发掘中,1155枚出土竹简里裹挟着两封秦国军人的木牍家书。纵使物换星移光阴荏苒,那思乡之情,恋家之念,依然穿过悠长的岁月于斑斑墨迹中馥郁绵延。
  然而,书信究竟是哪一位远古先贤发明的,至今却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我想,或许他只是一个久离故土思乡心切的普通游子呢。在一个银辉遍撒的满月之夜,当思念如潮澎湃难抑时,就着身边的一块树皮或是一方边角木板,他用木炭或焦墨刻画下了自己的恋乡思亲之情。翌日,拜请归家的亲友乡党或顺道的路人捎回远方的家……
  一次深情的创造,不经意吹皱万千心湖。手书、家书、飞书、手札,此后称谓虽各不相同,但这种“书”是很快散播并代代传承下来了,经数千年才情墨香之浸润,逐渐丰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门最具浪漫色彩也最具情感表达的精深艺术。
  二
  最早的“书”,不管是书写还是传递,都是一件挺累人的活。
  遥望远方,思之切切,偏偏相思如茧愈抽愈乱。要说的实在太多了,那一条条竹简一块块木牍,尺长的幅面能写下多少思乡的话,能盛下多少缠绵的情?何况关山万重,在没有邮局快递之类专业机构的情况下,一大堆竹块木块串连而成的沉甸甸的“书”,显然是很让义务捎带者为难的。所以纵使文言凝练简约,要想在有限的篇幅内表达最完整的内容、最丰富的情感,这样的书写是很考验执笔者水平的。
  尺犊太过笨重,于是便有了帛。春秋《墨子·天志中篇》载:“书之竹帛,镂之金石。”这种丝麻编织的素色织物,成为朝廷官府或商贾富户的书信首选,谓之“帛书”“尺素”。这种“书”固然轻便了许多,但成本实在太高,寻常人家难以支撑用度,所以日常家书还得以竹简、木牍为主。
  书写难,传递更难。官府有邮路驿道,富贵人家有家奴专递,苦的难的又是普通老百姓。只有在亲友故交远足顺道时,才能腆着脸将那些竹块木块一古脑儿塞将过去。沉甸甸的人情倒是欠下了,然关山万重,山高水远,前路漫漫,辘辘如歌,这一封让人牵肠挂肚的家书,几时才能抵达收阅人手中?何时再有顺道而回的片语只言?“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天边行》·唐·杜甫)这种遥遥无期的守候等待,非个中人不能体会其中之煎熬。
  在人类的意识中,不可预知的往往就是最具想象的,就如同不知风雨雷电就有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一样,人们开始用丰富的想象创造着一个情感归附的繁花锦簇的魅力世界。
  三
  多年前的学生时代,曾爱极了李商隐的那首《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淚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诗中那份灼热绻缱、深切绵邈之眷恋,让人吟哦如痴酣醉沉溺。后来专门去《山海经》中查询“青鸟”,原来是西王母座前三神鸟,“具三足,居三危山,乃力大健飞之猛禽”。神鸟不仅能为西王母觅食,更能翱翔万里传递信息。于是后世诗文中,便常以青鸟喻信使,遥寄千里相思。
  不过单就书信传递而言,最为大家耳熟能详的,恐怕还得说“鸿雁”。
  “雁书”始见于西汉。苏武牧羊,囚于北国,雁足缚书,方始南归。到了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中又有“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此后的“雁书”,开始专注于个人情感的表达。“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天末怀李白》·唐·杜甫),“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离思》·唐·李商隐)。情深悠悠,悱恻心弦。其中最让后世吟诵嗟叹的,自然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笔下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古人的想象力极为丰富,浪漫之情怀不仅在天上飞,也在水里舒畅地游着。
  东汉蔡邕在《饮马长城窟行》中说:“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双鱼”“双鲤”都是古人心中的重要信使。或许这个“双”跟书信往来有些冲突——既然成双,何需传信?于是后来又渐渐成为只鱼“传书”。宋代词人秦少游作《踏莎行》:“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鱼传尺素,这下是算是逻辑清楚工稳妥贴了。
  知不易,方能珍惜。这种书写难、传递亦难,却又是唯一能够维系情感往复的“书”,在古人的心中就有了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现实的需要创造着一切美,青鸟鸿雁鲤鱼,先贤们倾尽心智地幻化出众多神性的信物,来遥传竹简、尺牍、帛书、彩笺……传递心,传递情,传承并创造着“书”的文化。
  四
  就人们的日常生活而言,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最具实用性、广泛性,也是最沾地气的,应该算是造纸术吧。轻便柔性的纸,让书信的写作、携带俱成易事。但传递依然是个大问题。鸿雁虽去,归期何时?想表达与表达难,让翘首以盼的日子成为锥心的针!   这根针,锥的不仅是写信盼信的人,也锥着所有寻求生命体验与答案的阅读者。“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自身贫寒又忧国忧民的老杜,总在用那一字千钧的力量冲击着后世脆弱的灵魂。登高望北,低头思亲,久别的双亲是否安泰?及笄的女儿是否娉婷?一灯如豆的昏黄中,那双颤抖的手,会不会思亲至深忘而落笔,会不会在皱巴巴的草纸上溅下团团墨迹?
  竹简尺牍也好,冰宣雪笺也罢,亘古以来各种各样的“书”中,最盛不下也载不了的,或许就是儿女情长之悱恻缠绵了。有一段时间极喜宋词,读到晏几道《两同心》中的“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泪痕”时,曾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夜不能寐。常常在想,书写这样的恋情时,身前的页页彩笺上,是否真是一腔愁绪满纸珠泪呢?
  唐宋六百年,诗人词人浩若繁星,而能将爱情这一主题以“书”的方式刻入骨髓,甚至以命应和者,唯有沈园粉壁上的那首《钗头凤》吧。那是一座精致的江南园子。春风起,柳絮漫天,桃红一地。在清幽曲径上不期而遇的陆游唐婉凝望无言。十年前的恩爱浓情依然缠绕心头,琴瑟和鸣的比翼图景依然历历在目,但身边呢,却已物是人非,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陆游黯然神伤,影壁题词:“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唐婉愁怨难解,凄绝而和:“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又不能在一起。”八百年后的泰戈尔,将八百年前的这对情侣的爱恨纠缠悲欢离合,写得入木三分血泪恣肆。
  沈园一别,抑郁而逝的唐婉成了此后五十年扎在放翁心尖的一根针。纵使年年来沈园,赋诗作词怀故人,然而那原本就难托之锦书,如今又有哪只青鸟鸿雁能往返幽冥,为你去传递这如海深情切切思念呢?沈园依然是那座精致的沈园,现在却只能“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书”能写到这份上,足够后世膜拜顶礼的了。
  五
  我曾细致拜读过一些研究古邮驿的文章,并常常随之神游数千年不同邮路的迥异风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周道,“汶水汤汤,行人嘭嘭”的鲁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的秦弛道,还有桨声橹歌,日夜兼行300里之江南水驿……因各种原因,这些古道很多都已无法亲临踏勘领略神韵,但秦岭之间的古蜀道走过多次。群峰莽莽,绝壁耸屹,一条纤细却极坚韧的青石小道盘绕于蜀山峻岭间。开山凿壁,修桥渡水,栈道千里逶迤,勾连巴蜀三秦。这样的古道,是牵着离人肝肠的不断的情弦。至于马蹄声脆轱辘悠扬,都是这弦上弹奏的让人沉醉不知归路的天籁梵音。
  但现代科技摧毁了我们关于古道的所有美妙且浪漫的想象——我一直觉得,现代科技是人类惰性驱使下的一种产物。懒得走路,就有了汽车;懒得爬楼,就有了电梯;打麻将懒得洗牌,干脆就有了全自动的麻将机。人类惰性所指,科技步履所及。有一天,我们懒得“写”信了,电脑网络也就出现了。
  現代科技让咫尺变天涯。拇指一动,键盘一敲,信息瞬间抵达彼之手机电脑。统一的字体,洁净的背景,意思倒是表达得清晰完整,但却少了纸质上的墨香,甚至是笔误后涂抹的团团墨迹,也就感受不到书写人的欣喜、欢愉、紧张、愤怒等诸多情绪。至于驿道漫漫马蹄声声之类的意境,则更是消失得踪影全无。效率高了,浪漫和美却没了。这样的通信有点像淡而无味之快餐,固然能够果腹,却难享色香味美的品尝过程。
  古人因朝发夕至而欣喜欲狂,现在瞬发秒至也嫌网速太慢,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我们也就失去了情绪窖藏的空间。那些曾经的面对漫长等待却结果未知的忐忑、焦虑、茶饭不思,都成为一种废弃已久与已无关的记忆。没了尺牍之上的一片素心,又何来百转千回的萦绕愁绪?没有了情感酝酿、表达的土壤,我们的笔下、心中,仅剩一片荒芜……
  写信、投递、等待、阅读、回复,一个完整的写信过程,是一种很传统、很怀旧、很温情、很人性的情感梳理、情感呼应过程。你在这头,我在那头,一封信件不仅承载着乡愁,也牵动着万千红尘的款款思念。
  突然很想知道,2200年前的那些云梦竹简,是否也是远古先人邮给我们的一封信呢?虽然,传递的时间长了些,邮递的方式独特了一些……
  作者简介:杨俊,现任遂宁日报报业集团周末副刊部主编,系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散文学会会员,遂宁市作协副秘书长。曾获得遂宁市第三届“五个一工程奖”、遂宁市“十佳新闻工作者”、遂宁市“首届船山文艺奖”,获得过全国、省市各级散文、小说一、二、三等奖70余次,及全国、省市各级新闻一、二、三奖100余次。著有散文集《尘烟一缕》,新闻通讯作品集《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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