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最初爱一个人时，也许都想过永远。觉着牵了相爱的人的手，可以一辈子相濡以沫。
　　锦瑟第一次见到流年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天荒地老。
　　他穿着米色的修身T恤，戴一副大墨镜，骑一辆雅马哈的红色大摩托突突地驶进院子。
　　正是暑假，7月的天，逼仄的热，没有多少风丝造势，他嗖的一股凉风吹过，打开一把檀香木的扇子。
　　锦瑟正在绣十字绣，绣的是清明上河图，歇歇停停绣了有一年。看见他，绣错了一行。
　　她急忙拆线，他跑过来。她来不及遮掩，被他看到。
　　唔，绣错了一处。不过很像，绣得很有神韵。他赞道。
　　锦瑟红了脸，哪好啊。他打开纸扇说，你看多巧，我的扇子也是清明上河图。
　　真的呢，那把扇子上呼啦啦出现的是清明上河图密密麻麻的人。
　　他摘掉了墨镜，他们目光对视，她只听到体内五脏六腑击碎的声音。爱情来了，汹涌又凶猛。
　　他是锦瑟父亲的下属。今天来她家取李局长落在家里的一份文件。对了，李局长是锦瑟的父亲。
　　锦瑟漫不经心地诉说着暑假生活的无聊，怀念大学城附近的农家菜。他兴奋地说小城东头有家小小农庄饭馆，味道正宗。明天我领你去吃。
　　晚上锦瑟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那个流年。他的眉眼、表情，说话的声音，全都浓缩成细微的空气，顺着鼻孔钻进她周身的血液，飞舞在脑海里，停驻。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
　　21岁的锦瑟，在大学恋爱过一次。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周围的学姐学妹都花前月下，自己孤身一人会被人嘲笑。恰好，有人追求，就恋爱了。毕业后，就分手了。
　　原因很简单，两个人都是家里的独生子女，谁都不肯迁就对方到对方的城市去工作。况且，锦瑟去他那里只能是打工。
　　锦瑟是不愁工作的，李局长早已在政府给女儿留了指标。但，不能弄两个指标，谁知道未来女婿是不是想找个梯子爬啊。何况，锦瑟和他并没有到那种此生非他不嫁的地步。
　　就是一段过程，锦瑟不会交付自己的未来给他，那只是大学校园里，一段可有可无的爱的痕迹。
　　一段没有投入的爱情，在开头，就可猜得透最终的结局。
　　锦瑟的爱情之路平淡了21年，那个晚上之后，她决定让自己的爱情之路灿烂起来。
　　B
　　第二天见面，锦瑟看出流年刻意修饰了，又帅了几分。他依然开着那辆动静很大的雅马哈，说是单位通讯员的公车。突突到哪里，哪里就有会议。她笑着说，那咱们去小小农庄开会吧。
　　吃饭的时候，坐在人民公社1号炕头上，她忽然就很拘谨，而他却像下乡知青一样健谈，说起单位的一些趣事，眉飞色舞。只是，有意回避她的父亲。后来他让她猜自己的年龄，她说25。
　　他笑了，说他已经29岁了。她有些吃惊，他29岁了，那他有女朋友吗?她没敢问。
　　吃完饭，他用摩托载着她送她回家。他说，一个人住在单位宿舍，没有朋友很寂寞，以后我会总来你家的，你不要厌烦哦。
　　她点头说不会。
　　他说她一定是有教养的女孩，因为总是低头羞涩地微笑，大家闺秀的样子。有些清高，有些距离，他喜欢。他喜欢像她这样一尘不染的女孩。
　　在她家坐了坐，他走了，落下一个东西。是那把清明上河图的扇子。她开始想追出去给他，想想，又留下了。她想收集一切与他息息相关的东西，他的手碰过的，他用过的。
　　临走时，他蓦地回头说，那家的农家菜是不是很好吃。
　　嗯。她点点头，进了屋。然后站在窗户后面，看他倒车，掉头，离开。
　　家里没人，父母在政府部门工作都很忙，尤其是父亲正在为提拔县长的事奔波。保姆做的饭都凉在了餐桌上。她独自一人躺在沙发上拿着那把扇子左扇一下，右扇一下。突然，就笑了。
　　C
　　锦瑟期待着和流年的再一次见面，但直到一周后，她才收到他的短信。那是一条群发的很普通的中秋节祝福短信，她生气地想摁掉键子删除，终是不忍心，又留下了。她回过一条，中秋怎样过?
　　他发过来，不能回老家了，值班。想和你一起吃月饼。
　　她去了他住的单位宿舍，窄小、干净。他躺在床上没起来，一宿没刮的胡子齐刷刷地拱了出来，很扎眼。她却极喜欢。
　　等他收拾完，他们一起去超市买了各种各样的月饼。
　　她去厨房找小盘子，那种小巧的可以装甜点的盘子。找到后，她刚把装有月饼的白瓷盘放到饭桌上，他就进来了，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然后，迅即地吻她白皙的脖子，渐渐游移，很温柔地吻。
　　她满心欢喜地迎合。他吻得很技巧，也娴熟，反倒是她像只慌里慌张的鸟笨拙地四处乱窜，入了猫口一样。
　　他继续放肆地吻她，像蛇的芯子火辣辣地挑逗，拨弄。直到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放开了她，在她耳边缠绵地问：这是你的初吻?
　　她脸红了，忿忿道：当然不是。
　　他再次过来，紧紧环住她的脖子，指尖在她水一样的肌肤上流过，飞窜的水花溅得她头晕目眩。接着，哗的一声，她身后小饭桌上放的月饼咕噜了一地，白瓷盘碎成一片片的碎片，一泻千里。
　　D
　　那个吻变成了一个多米诺的骨牌，她的身体和嘴唇每一刻都蓄势待发。他们每天相见，一起吃饭，吹风，然后在他的宿舍或者她的家里，接吻和爱抚。
　　很多次，她看到他像一座喷薄欲出的火山，起伏跌宕地沸腾着，她有些心疼。她想给他，可是他总是在最后一关戛然而止地转身。
　　他从不解释，可她明白。这个小城不是他的家乡，他不止一次说要调回老家。是为了他的父母，还是为了女友?他一带而过，说得很模糊。他们没有未来的，他无法替她负责。
　　可是，她从未想过要他负责。爱他就给他，有什么错吗?并且她对他身体的想念，一点不比他弱。
　　一个月后，她的身体记住了他的身体。
　　这时，李局长已被提拔为李县长。她也轻松地被安排在机关，做着可有可无的工作。
　　谁知，李县长不小心出了车祸，腿擦破了一点皮。家里突然就热闹起来，川流不息的人来看李县长，他也来了。还被领导特批这段时间不用上班，就在县长家里帮忙照顾。他鞍前马后，尽职尽责。
　　那个周末的午后，燥热。她坐在床上看书，他服侍完县长睡下，开她的门，正好看见香汗淋漓的她，穿着粉色的吊带裙，带子很细，敞开的胸口可以隐约看见胸问的风景。起伏连绵。
　　然后，他拥吻着她倒在了床上，她颤栗地享受他的每一寸爱抚，青春的身体化蛹成蝶。她闭着眼睛体味着花香、蓝天、白云，她想，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就能永远拥有这感觉了。
　　E
　　爱情会使一个人迷失。从此锦瑟的世界里只有流年一个人，而流年来得也越来越频繁。他俨然不是县长一个人的勤务员，而是李家集体的勤务员。锦瑟的母亲借口流年做的菜好吃，辞退了家里的保姆。
　　她饿了，他就奉上精心准备的吃食。她累了，他就按摩推拿，然后，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臂静静香甜地入眠。
　　她无聊了，他就陪她逛街，短程旅行。
　　他深情地说，只要有一分钟见不到她，他就会担忧。他怕她会出什么意外，他要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出现意外。她被感动了，眼睛湿了，心里想，感谢上帝，把他送给我，真好。
　　她一直不问他在家乡有没有一个等他回家结婚的女朋友，她自信。她认为即使有，这架爱情天平也是倾斜于她的。 　　因为她怕没有正式编制的他会被精简下去，就央求父亲。李县长早已默许了他们的关系，大笔一挥，他就由勤杂人员变成了吃皇粮的公务员。
　　只是，自那以后，渐渐地，他来得越来越少。总是推脱，工作已经是正式的，就应该努力打拼事业。
　　F
　　四个月，他们在一起四个月了，很长，比她以往所经历的那21年都长。
　　终于，他告诉她说，我要调回老家了。
　　她惊骇。他解释，我不想骗你，我接近你就是想让你爸把我的工作变成正式的。这样可以调回女友身边。忘了我吧，我不想看你难过。
　　他有固定的女友，在老家上班。因为没有背景，工作多年的他在机关一直没有编制，也就无法调回女友的身边。他的女友和他在一起9年了。
　　9年，那是一个不能辜负的数字。是3240天的日日夜夜。他说，你可以骂我卑鄙，可以骂我骗子，但是我就是不能负她，她为我流产很多次。
　　锦瑟没有歇斯底里，异常平静地说，不要负了她。开始收拾自己放在他宿舍的东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杯子拿走了他的，手表也拿走了他的。
　　回到家，她连续不断地给他发短信，每一条都是抽筋扒皮的疼。是的，他是个骗子，利用她这颗棋子走了一招孤注一掷的险棋，赢了，便把她丢弃在垃圾箱里。
　　但她放不下他，她在父母面前尽量装作平静，他们没发现她的异常，她说想和他结伴出去旅游。父母很高兴，说，趁年轻走走也好，成家就没时间了。
　　然后她打电话给流年，邀他和自己一起分手旅行。去那个清明上河图的故乡，河南开封。
　　也许是因为对她充满歉意，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份伤害，总之他同意了。
　　10月的开封很忧伤，街上人流匆匆而过，汴京八景里留下了一对男女沉重的足迹。白天他们寻访古都的脉络，黑夜他们游走彼此的身体。
　　10月10日，一个普通的日子。一个导游带着稀稀落落的几名异乡游客在清明上河园里穿行，她声情并茂地讲解，清明上河园是按照1：1的比例把宋代著名画家张择端的代表作，堪称中华民族艺术之瑰宝的《清明上河图》复原再现的大型宋代历史文化主题公园……
　　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听讲解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一个细细弱弱的女孩从他们身后的汴河里跳了下去。拿着录像机的男人留下了一个叫锦瑟的女孩最后飞翔的姿势，轻盈、淡然、超脱、无怨无悔。
　　或许她没完成的十字绣，清明上河图的上端，那用刺破的手指涂的血字，泄露了她心里的挣扎，你是我的清明上河图，却流传在别人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