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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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次看见那个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应该去报案。
   开餐厅这么多年,丁吾雍记住了一些客人,他们的脸,他们的衣着,他们的点菜偏好,他们对钱的敏感度(不是经济能力,因为人是一种有趣的动物,支付能力是一回事,对钱的敏感度是另一回事),还有他们的姓,甚至有的是连名字都知道了(通过订座位、刷卡签字、在席间与别人通话的自报家门等等)。但是丁吾雍不会一直记得他们,一般只要他们超过两年不出现,这些本来清晰如结晶体的印象就会在时间的水流里渐渐消融,那些晶体不是被水流冲走,而只是在水的浸泡中渐渐地钝了棱角、小了体积、模糊了边界,然后坍塌,直到消失在水中。你知道它们仍然在水里,但是水中已经看不到那些清晰的存在了,当然它们不至于消失得干干净净,假如那些客人在两年的边缘出现了,丁吾雍还是会觉得脸熟,他会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然后用那种久别重逢的笑容给对方照出一条路,让对方顺利地坐下来。然后慢慢回忆曾经了解的这人的喜好,以及对钱的敏感度。如果超过两年,这项功课就得重新进行。
   但是有一个人,丁吾雍确定不会忘记。
   人对某些人的记忆,是另一种质地,表面看上去也是晶体,但硬度很大,水不可能溶解它的,相反,不论过多少年,它都可以拿来划玻璃。哪怕被记忆的那一方已经从你的眼前甚至这个世界上消失很多年。
   当这个女人第二次出现,丁吾雍就确定这是他的记忆中晶体不可溶的那一类。
   第一次出现,她穿了一件沙滩色的麂皮猎装,牛仔裤,一双长到膝部的长筒靴,头发是盘起来的,但有一些细碎的卷发,像小浪花一样到处飞溅。丁吾雍看了一眼她的脸,第一个反应是:哇。第二个反应,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一本书里读到的两句——“身量苗条,体格风骚”,那本书叫什么,想不起来了。后来多看了几眼之后,丁吾雍判断:她应该三十出头了。丁吾雍知道,五官是爹妈给的,满脸的胶原质是年轻的附赠品,而这份苗条、这份动力十足的力量感和流畅的韵律感,却一定是多年运动和自律才能拥有的。
   根据多年阅人无数的经验,这样的女人身边的男人,要么像鲜花下的泥土无法入画入眼,要么只能当陪衬的绿叶若有若无。但这女子不但自己亮眼,连和她一起来的男人也旗鼓相当。这男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一身的黑灰色,全部是那种吸收光线的上佳质地,又无一不是半新不旧,中等身材,相貌端正而不出奇,记得在哪里读过:这样的男人适合当间谍,因为不容易引人注目,也不容易被记住。但是见了他两三次之后,丁吾雍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个男人绝对不适合当间谍——他寻常的身高和相貌是个看似平凡的灯笼,灯笼的光一旦亮起来,就看不见灯笼只看见光了。这个男人举手投足就是有一股子味道,和一般人不一样,一定要说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只能说:好像他每次出现,身后都跟着一队随从。好像他往哪里一站,追光就自动跟到哪里,他一抬眼,就有一个麦克风自动从空中挂下来,停在他的面前恰好的位置。
   他很少说话,好像真的有一个麦克风正对着他,而他要说的话偏偏是惊天的大秘密一样的。他几乎不说话,至少丁吾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听到他说完整的一句话,只听到他说:“谢谢。”这是用毛巾托递热毛巾给他。还有,他有时候对身边的女子说:“好。”这是女子拿着菜单在问他要不要点一个金枪鱼toro,还是甜虾刺身。他也有主动开口的时候,比如说:“走吧。”那是他们就着一大瓶的“菊正宗”或者“大吟酿”吃完一整套的“旬之味”会席套菜加散点的煮物和渍物,又喝了两杯热茶之后。每次说出这两个字,女子的行动也很迅速,他们在两分钟之内一定会离开。那个男人总是在喝茶的中间已经把账付了,他还是不说话,只用手里的钱包和眼神示意,然后用现金把账付了。
   一个很特别的男人。一身黑灰色,寡言,用现金。
   女子则正好相反,她整个人像一挂瀑布。不但引人注意而且始终是热闹的,她说个不停,而且表情多,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大笑,时而噘嘴,时而手托着下巴翻一个白眼,时而笑着笑着突然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把双臂放在吧台上。也不知道是笑得累了,需要调整气息,还是笑着笑着变成了别的表情,又不想让别人看见。
   令丁吾雍有些奇怪的是,他们经常坐吧台。只看一眼,丁吾雍就知道他们不是夫妻,也不是工作关系,更不是一般朋友。丁吾雍觉得他们会需要包间,这里有的是清雅安静的包间,那些包间每一间都有自己的名字:驿、涧、梅、雪、竹、兰、松、风、月……都适合一些希望清静的客人,也适合那些不愿意示人的对话和氛围。但是这两个人似乎不需要,他们大多数情况都只坐吧台。大概是那个女子喜欢高高在上的吧台?或者那个男子出于某个理由宁愿选择众目睽睽的吧台?一身黑灰的、用现金的、寡言的人,应该拒绝吧台的,为什么偏偏坐吧台呢?丁吾雍猜不出来,也就放过了。
   日常里,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再奇怪再想不通,发生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惯例成了自然,也就习惯了。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结局,并不是最终“得其解”,而是大家慢慢习以为常、不再求解。
   丁吾雍这个老板,不是那种只投资、不掌握核心技术的老板,他自己就是主厨之一,而且是餐厅的招牌。当初日本留学回到上海,许多人都用带回来的钱买了房子然后进一家日企,而他,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刻板,似乎对在人堆里谋生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于是选择了自己开餐厅。他知道,这样一选择,就再也不能回到正常上班族的轨道了,所以他必须掌握核心技术,才能不因为主厨的变动而使自己陷入困境。后面的事情也没什么可说,一个天赋高的人一旦投入,事情早晚总是会顺利的。唯一的痛苦,就是丁吾雍被捆在了店里,除了一年一次的春节休息七天,丁吾雍几乎一周六天都在店里,而且只要有客人,他的位置就是在吧台内的操作区,站着。休息的那一天,他睡觉、看書,有时候去钓鱼。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丁吾雍似乎没有任何中年危机。但他心里清楚,之所以没有中年危机,是因为他自从大学毕业就不再年轻,提前进入了中年,他觉得自己二十年前就是中年了。    和他相比,余清是个正常的女人。余清经常抱怨,说他回家太晚,害得她早睡不成,影响皮肤。余清不是丁太太,两个人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的,但好像没想起来结婚,或者说缺乏动力去做这件事,当然也没有人用传宗接代生孩子之类的来烦他们,就这样,两个人同居十年了,关系稳定。
   丁吾雍经常在吧台内的操作区,因为这一对男女总是坐在吧台一角,所以只要他抬头,不用刻意把脸转过去,用余光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动静。相距不过六七米,他们说话的声音如果稍大,丁吾雍也能听个大概。这样的客人,丁吾雍希望他们能一直来,于是他采取了最稳妥的做法:保持距离。他们和其他客人不同,太不同了。丁吾雍不但不和他们攀谈,也暗示穿着和服的女侍者不要和他们攀谈,除了上菜和送饮料,不用给他们倒酒,尽量减少打扰他们的可能。丁吾雍自己,连目光都很少打扰他们,除了他们进来时例行的“欢迎光临”,丁吾雍甚至连每次对坐吧台的客人递上的微笑都减到半明半灭。丁吾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在忙着呢,根本没太在意他们的出现,当然也不会记住他们,更不可能期待他们的到来。既然他们选择了离他很近的吧台,应该是一种对丁吾雍的信任,那么丁吾雍必须让这种信任的幼苗扎根、长大、枝繁叶茂。就要让自己隐入背景之中,虽然就是站在他们斜对面的一个大活人,但他要尽可能让自己就像店里的一架屏风(那架黑色底子上画着硕大宽纹黑脉绡蝶的漆艺屏风)、一盏灯笼(那盏白色的和纸上面飘着枫叶的灯笼)、一瓶花(那瓶吧台上每周更换的大型插花,经常是蝴蝶兰、菖蒲、绣球、洋水仙、六出、锦带),总之是一个自然、安静、绝不可能泄露任何秘密、令人毫不设防的存在。
   他做到了。他们越来越无视他的存在,那个女子,丁吾雍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连姓也不知道,但是丁吾雍知道她最喜欢的一道菜:荷花姜,于是丁吾雍在心里暗暗叫她“荷花姜”。
   如果在网上查“荷花姜”,可以看到——
   即阳藿,又叫茗荷。英文: myoga,或 myoga ginger,日语:ミョウガ。
   姜科姜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喜温,遇霜茎叶凋萎,耐荫湿,有较强的抗病虫性。食用部分为花蕾,味芳香微甘,可凉拌或炒食,也可酱藏、盐渍,富含蛋白质、脂肪、纤维及多种维生素等。有很多别名,俗称芽何,又称蘘荷、野姜、蘘草,嘉草(《周礼》),猼月(《史记》),蒚蒩(《说文》),芋渠(《后汉书》),复葅(《别录》),阳藿(《广西志》),阳荷(《黔志》),山姜、观音花(《浙江中药资源名录》),野老姜、土里开花、野生姜、野姜、莲花姜。在日本又称茗荷,应为阳荷的变音。
   有特殊的香气,素有“亚洲人参”之美誉,是东南亚各国家、地区居民喜食的菜肴。一般七月中旬至九月中旬收获。在中国的江淮地区多有种植,常与毛豆或咸菜同炒,味香,当地人称为蛇禾或舌禾,又因为此地方言繁杂,又有一种叫法即阳荷。在中国分布于安徽省、陕西省、江苏省、江西省、福建省、湖北省、湖南省、海南省、广东省、广西壮族自治区、四川省、贵州省、云南省。
   据《本草纲目》记载,阳藿不仅可作为蔬菜食用,还有活血调经、镇咳祛痰、消肿解毒、消积健胃等功效。
   但是作为日式料理店老板的丁吾雍,当初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在菜单上加了这道菜,是因为他知道茗荷在日本是受重视的。在日本,高知县、群马县、秋田县、宫城县都有栽培。还有一个传说:释家的弟子因吃了美味的茗荷料理,饱食之后居然忘了应该做的事而睡着了。茗荷的花蕾和花茎具有特殊香气、色彩、辣味,是季节感明显的香菜君王,在小菜、汤、酢渍、油炸、酱菜等日本料理中到处可见。
   也许是日本人一向重视粗纤维菜品的习惯吧,就像他们一向爱吃牛蒡一样。但是丁吾雍猜測也因为荷花姜的美。荷花姜的轮廓很像毛笔笔毫的部分,写大字的,蘸满了墨。又像迷你的竹笋,有交错覆盖的硬壳;可是顶端的颜色是花一般鲜艳的,中间大部分是嫣红或者玫瑰红,只有根部和顶端泛出一点儿淡黄色,有时是雪白。丁吾雍觉得荷花姜作为食物,太好看了,简直性感。
   另外,这是在中国,而且是中国也出产的食材,还是叫它“荷花姜”好听,也好记。所以在菜谱上,丁吾雍日文写的是“茗荷(ミョウガ)”,中文写的就是“荷花姜”。
   丁吾雍在“煮物”和“天妇羅”里都用了荷花姜,第一次看到的人,往往会“哇,真好看”,然后小心翼翼或者兴致勃勃地放到嘴里。接下来的情况就很难预料了,有人是新奇地辨析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很特别,嗯,一种特别的香。”有的人则是一下子吐出来:“呸,这个什么味道啊?好奇怪!”荷花姜就是这个样子,模样娇艳,味道奇特霸道,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为了不让荷花姜受委屈,后来遇到有客人点,丁吾雍总是先问一句:“您吃过荷花姜吗?”如果对方说没有吃过,丁吾雍会说一句:“味道有点儿特别,不是人人都喜欢,您确定要试一试吗?”
   但是那个女子,第一次吃了荷花姜——那是丁吾雍和笋、土豆、鰤鱼鳃、猪肉片一起炖出来的荷花姜,马上大声说:“老板,这个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
   丁吾雍说:“你喜欢就好。”
   那个女子问:“这个叫什么?”
   丁吾雍说:“荷花姜。”
   女子把筷子上的荷花姜转动着看,一边说:“这么好看,到底是花还是菜?”
   丁吾雍说:“这个,不好说,是花,也是菜。”他把手里的金枪鱼中段切好了,加上一句,“明明是花,人把它当菜吃,它就是菜;明明是菜,你把它当花看,它就是花。”
   一身黑灰色的男人深深地看了丁吾雍一眼。丁吾雍有点儿后悔自己话太多了。
   那一眼,让丁吾雍想起了一句话“他的俊目一贯含有清莹的倦意”,木心这样说罗马的培德路尼阿斯。丁吾雍喜欢过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即兴判断》都读得很熟。
   那个女子,丁吾雍后来在心里叫她“荷花姜”,不是因为她爱吃荷花姜,是因为她与荷花姜颇有几分神似:俏丽,鲜艳夺目,但不是“甜”那一路的,更不柔弱,相反从外表到质感到气味都是洗练明媚和动荡妖娆的奇异统一,具有一种容易引起争议的、特殊的刺激感。    但是这两个人罕见地般配。男子出色,女子也出色,而且男子像一个黑色的瓷碟子,托着荷花姜的尖、俏、艳,格外显出她的醒目,而荷花姜也反衬出他的不动声色和深不可测。
   突然有一天,那个一身黑灰的男人不见了,荷花姜一个人来。
   她一个人坐着,脸上的表情让丁吾雍知道今天那个男人不会出现。但是她的胃口还可以,和那个男人在的时候差不多,只是酒喝得多。她自己一个人喝,点的是烧酒。过去丁吾雍给她推荐过出羽樱和白波,她喝了几种之后选定了另一种——黑雾岛。每次都喝个半瓶左右,剩下的就存在这里,本来应该问她姓什么,但是丁吾雍当着她的面,写上了“姜”,他说:“荷花姜的姜。”女人深深地看了丁吾雍一眼,眼光里似乎有遇上知己的感觉,又似乎第一次有了怨恨和委屈——在这里出没这么久了,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能公开。
   每次吃完她都是自己走的。丁吾雍心想:以前他们两个都喝酒的时候,都是那个男人的司机开车吗,还是找人代驾?现在她一个人来,是另外有人接,还是干脆打车回家呢?
   丁吾雍的好奇心仅止于此。因为这个城市里,盛产的就是男女间的各种相遇和离散,何况是这种女人遇到这种男人。女人越出色越不容易甘心,男人越出色越多顾忌,花落水流,无可奈何,那是一定的。但是,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他们不会有太出格的举动,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个别死心眼的,也许一年?感情创伤是有期徒刑,刑期都不长,刑期一满,也就都过去了。释放了自己,新一季衣裳一着,换个发型,阳光下面,又是光鲜的、体面的、没有过去的城市栋梁了。
   丁吾雍料错了。有一天,这女人出现,穿了一身黑色的吊带连衣裙,脸上没有化妆,素颜本来很好看,却偏偏突兀地涂了烈焰般的口红,让丁吾雍非常不习惯。当然,心情不好的女人,这个程度的反常才是正常。
   她不坐平时的吧台角落,而是坐到吧台的中间,喝着喝着,对丁吾雍说:“我请你喝一杯。”
   丁吾雍不废话,递过去一个杯子,她给他倒上,丁吾雍喝了一口,似乎出于礼貌地说:“吃得还可口吧?”
   她抱歉地笑了一下:“一直忘了说,你的手艺真好。”
   丁吾雍说:“谢谢。”
   她看了看他,突然说:“你也话少。”
   丁吾雍微笑,等着她往下说。
   没想到她不说,而是反过来提问:“你怎么不问,他到哪儿去了?”
   丁吾雍又喝了一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说,还有,酒醒之后会不会后悔。如果后悔,她就不会再来了,那样的话,这里就会失去一个喜欢荷花姜、长得也像荷花姜的客人。如果那样,他宁可她什么都不要说。况且,丁吾雍真的不算一个好奇的人,因为他相信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
   但是这一刻,这女人眼神里有某种东西,让丁吾雍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太自信了。他的预感马上被证实了,她身子探过来,凑近了丁吾雍,用一种介于耳语和正常对话之间的音量说:“你不问,是因为你猜到了,对吗?”
   丁吾雍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她说:“对,他不会再来了。”
   她眼里碎玻璃一样凌乱而锋利的光芒,让丁吾雍确认:自己过于自信了,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说:“对,他死了。”
   说出这句话,荷花姜似乎用尽了力气,颓然坐回了吧椅,在这个半失控的过程中,她很哀伤很诚恳地说:“他死了。是我把他杀了。”
   丁吾雍觉得整口烧酒突然卡在了喉咙里,而且像火一样烧了起来。这样的话,他本來以为只会在电影里听到,绝对不会和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店有任何关系。想当初,看见荷花姜和一身黑灰走进来的时候,他马上判断出了他们的关系,同时他也马上决定要长期欢迎他们,反正挣谁的钱不是钱呢?这种关系,在钱上总会格外大方的。加上客人养眼,不是福利吗?当然丁吾雍知道,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他们一定会分开的,就像知道店里插花的蝴蝶兰可以开一个月,六出花一星期一样。但是丁吾雍没想到,有时候,还没到花谢的时候,半空中一个雷劈下来,连花带瓶震倒了,碎的碎,流的流。
   丁吾雍觉得自己应该去报警,但是又没有把握自己一定会那么做。他不喜欢这种纠结,他只能希望那个女子不要再来了。那样,丁吾雍就不用纠结了。
   可是荷花姜还是继续来,和原来的间隔差不多,就是一星期来一次。她还是坐吧台一角,总是继续喝她的黑雾岛,喝不完的存着,没有了就再来一瓶,菜交给丁吾雍安排。丁吾雍依然会按照她的喜好和时令,给她安排妥帖的三四个菜。她来者不拒,看着手机,一会儿看一下,一会儿写几句话,写的时候很专心,好像不是来吃饭喝酒,而是来写那些话的,写完了就把手机往旁边一丢,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吃喝着,有时候往门口看一眼,继续吃喝。吃喝完了,就自己走了,有一次走到门口,还会回头看一眼,好像奇怪身后的人怎么不跟上去似的。
   身后哪里会有人?早就没有了。那一瞬间,丁吾雍感到在她的身后,是一大片空虚,空虚得连整个店和店里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
   那之后,她没有再和丁吾雍聊什么,似乎根本不记得曾经说过什么。丁吾雍怀疑她是酒醒之后忘记醉时一切的那种人。要不然她怎么敢继续出现在这里,还这么若无其事?难道在等丁吾雍下决心报案,好把她抓起来吗?丁吾雍又希望,那是她的醉后胡说,那个男人还活得好好的,这个女人只是这么说说出口恶气罢了。
   可是,那个男人呢?丁吾雍也越来越不相信他还活得好好的了。
   黄梅天了,有一天,荷花姜刚开始吃,雨下得大起来,下得都不像黄梅雨通常的那种慢脚雨,下成了瓢泼,下成了满城风雨、一世飘摇、充满末日感的那种阵仗。丁吾雍知道,这种天气特别容易喝醉,可能是湿度太大了,不利于酒气蒸发。果然,荷花姜喝着喝着,满脸红晕,一只手支着半边脸,眼神迷离。
   丁吾雍破例说一句:“差不多了,别再喝了。这个天气,你怎么回去?”    “我怎么回去?我回不去了。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没有人等我回去,我怎么回去?我回哪里去啊?”她大哭起来。
   酒气蒸腾,水汽弥漫,整个店里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种哭声很可怕,虽然很响,但又很压抑,既像一个旧时代的乡下女人苦候多年却听到丈夫死讯,又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困下水道里挣扎不出来,用最后一点儿能量来拼命完成的号啕。
   丁吾雍心里一凉:那个男人,恐怕真的是死了。要报警吗?
   晚上回到家,看见余清在灯下插花,洗过的头发还半湿的披在肩上,他心里一动,上去对她说:“简单一点儿结个婚,怎么样?”
   见余清一脸不解,丁吾雍说:“好像觉得还是结婚比较好,你说呢?”
   余清说:“你想和我结婚?”
   丁吾雍说:“是啊。”
   “让我想想。”余清说。
   丁吾雍说:“你还要考虑啊。”
   “有人求婚,然后自己考虑,这是待遇,总要享受一下吧。”余清说完,笑了起来。丁吾雍也笑了。
   看见她的笑容,丁吾雍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如释重负,好像是通过了一场原本担心通不过的考试,发现自己高估了考试的难度。多大的事?不就是结个婚吗?要弄得那么吓人,哪至于的。
   第二天,荷花姜又出现了。才下午五点,店里还在准备。
   她说:“老板,今天不吃饭,我是来还你钱的。”
   昨天晚上,她确实喝醉了,上了洗手间吐过之后,丁吾雍替她用打车软件叫了车,用店里的大伞送她上了车,谁都没顾上结账的事。
   “下次来的时候顺便结就可以了,你还特地来。”丁吾雍说的是真心话。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一辈子都不会赖账的。荷花姜,就是这种人。其实那个一身黑灰、眼睛里有清莹倦意的男人,也是这种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欠了这个女子的。
   荷花姜的脸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异样,要存了心仔细搜索,才能看出眼皮略略有点儿肿,脸色不如平时好,除此之外,依然是一个引人注目、打扮入时、举止得体、行动流畅的摩登女郎。上海的黄金乃至钻石地段有许多高级商务楼,而这些现代女郎的气场让人坚信她们有能力敲开其中的任何一扇门,在正南朝向、一尘不染,光线、温度和设备都无可挑剔的房间拥有一个任她自如挥洒的位置。
   她们的妆容含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轮廓秀美、神情矜持而举止干练,在她们脸上,你看不到黑眼圈、细皱纹和斑斑点点,那些都在十分帖服的粉底霜下面;你更看不到哭泣、动怒、灰心、丧魂落魄的痕迹,那些都在她们心里,就像藏进了深海之中。女人心,海底针?说这话的人还是小看了女人。女人心,就是海本身。
   “我要到外地去一段时间,接下来要几个月不来了,所以今天来一趟。”
   丁吾雍马上想:太好了!他从此不用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她是真的出差,离开一段时间,可能会因为换了环境而想开,总之应该不会再来这个伤心地了。如果她是逃走,那也帮了丁吾雍的一个忙,那样,她就和丁吾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丁吾雍也不需要再纠结了。
   她真的消失了。半年过去了。
   偶尔,看到钵里的荷花姜,丁吾雍会微微有点儿出神,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杀人?可是,锋芒毕露,又好像有点儿杀气。这样的女人,会是什么命运呢?空闲的时候,丁吾雍有时会望着那两个位置。曾经坐在那里的那两个人,他们都在哪里呢?甚至,那个男人,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从今以后,不可能再看到那样悦目的一对,出现在自己的店里了。不知道为什么,丁吾雍真心觉得遗憾。
   到了年底,生意忙了起来,丁吾雍渐渐不再想起那两个人。
   一天,七点的时候,正在忙碌的丁吾雍,看见当班领座的小茉莉带进来两个人。一个中年女人,风韵犹存,一身讲究得稍微有点儿过分的打扮,脸色倨傲中有几分阴郁。走近几步,她身后的人露了出来,竟然是那个男人,那个一身黑灰。
   丁吾雍大吃一惊,以至于习惯性的“欢迎光临”都中途变了调门,小茉莉不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男人没有死?他还好好的,那么就是他不要荷花姜了。荷花姜说的是气话。不要荷花姜,居然还带着自己的老婆到这里来?丁吾雍觉得自己错看了这个男人,谁知道是这样的人,完全不在道上。上海滩的餐厅酒家天上繁星似的,这个人带不同的女人,偏偏来同一家,胆子倒也不小。他就不怕这么多眼睛吗?
   小茉莉直接把他们带进了包间,丁吾雍心里冷笑一声。等到小茉莉过来,丁吾雍问:那两个人谁说要进包间的?小茉莉说,他们预订的。有个男人打電话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男的本人,说要一个小包间。
   这就奇怪了。和情人倒光明磊落坐在外面,带老婆反而一定要躲进包间,什么年头?什么人?
   丁吾雍亲自上菜。那两个人在交谈,但是不起劲,零零碎碎听到什么“学校”“租房子”“美金”“同学”。丁吾雍实在猜不透这两个人在谈什么,而且感觉他们的关系,坐下来细看,也不那么像夫妻了,倒有几分像讨债的和欠钱的。
   等到要上雪花和牛涮涮锅的时候,丁吾雍在大托盘里放上了一个青海波纹小碟子,里面是三枚盐渍荷花姜。盐渍过的荷花姜,娇艳的颜色暗淡了许多,但是转成了一种憔悴的风情,充满了欲言又止的过去。上桌的时候,男人看了一眼,说:“我们点这个了吗?”丁吾雍说:“这是送的。”一身黑灰看了一下荷花姜,然后看了丁吾雍一眼,丁吾雍接住了他的眼神,两个男人似乎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话。
   丁吾雍还没出包间,就听见男人毫不避忌地说:“钱我带来了。”他把一个厚实的信封交给女人,信封口是开着的,看颜色就知道是美元。又是现金,只用现金。这是个固执的人。
   出了包间,丁吾雍转身拉上拉门的一瞬间,听见女人平淡地说:“明年一年的够了。”
   什么够了?这个女人一年的开销吗?如果他们是夫妻,怎么会这样一年一次给钱?如果不是,又为什么要给钱呢?丁吾雍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过了几壶酒的工夫,拉门开了,那个女人出来了,走了。谁都不知道她那个华丽的漆皮包里比来的时候多了什么。丁吾雍这时候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进包间了。但是这一点点合理,像太少的水,不能熄灭他的好奇之火,反而让火更加熊熊燃烧起来了。
   那个男人并没有跟出来,而是又叫了一瓶烧酒,开始自斟自饮。
   一个小时以后,丁吾雍进去添茶。他心里好奇,但丁吾雍是个在上海滩做了十几年生意的人,这种人,无论心里想什么,做出来,总归是合理的——至少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时候进去,是餐馆的常规动作,就是以添茶的名义,看看客人是否要添主食,要咖啡,或者是否要埋单。如果遇上客人酒足饭饱还想独自坐一会儿,就会添上热茶,然后不动声色地出去,让客人自己安静地剔牙、打饱嗝、发呆或者独自疗伤。平时这件事是服务员做的,今天既然是丁吾雍自己负责这个包间,那么,他可以让服务员来接手,也可以自己去。
   此刻,丁吾雍拉开了门,进去添茶。
   茶水注入茶杯中,细细的清香腾起。一身黑灰说:“谢谢。今天你亲自照应。”
   丁吾雍说:“不客气。”他注意到男人有了酒意,脸红了,精神看上去和过去不同,没有那股有棱有角的气势了,但萎靡里透出轻松,显得真实。就说:“今天吃得还可以吗?”
   这个“还”用得妙。既表示委婉和分寸,也可以是“依旧”“如常”的意思,加上“今天”这个提示,那就是在问:过去喜欢的口味,隔了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重点是:有过去。
   “很好。你这里的菜一直地道的。”
   丁吾雍听见他用“一直”,居然是对过去的一切認账的口气,就说:“说起来,您有一阵没来了。”这话是试探,但也可进可退。
   男人叹了一口气。丁吾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他,听见他说:“她,后来来过吗?”
   这话包含的意思太多了,简直把丁吾雍当成哥们儿了。看来他今天是喝多了。丁吾雍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就点了点头。
   男人又叹了一口气。“恨死我了,一个个,都恨死我。”男人用双手用力揉搓自己的脸,好像一个寒冷的清早,清洁工在马路上扫着落叶一样,既孤单又萧瑟。
   一阵不可理喻的同情攫住了丁吾雍,丁吾雍马上提醒自己,正是这个男人,让那个女孩子那么伤心的,而且还毫不介意地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又到这里来。
   “你太太也很漂亮。”丁吾雍说,这话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蹦了出来。说了之后,发现这句故作莽撞的试探妙不可言。
   男人抬头看了丁吾雍一眼,有点儿惊讶,有点儿迷茫,然后露出了一点儿笑容。“太太?哦,前妻。刚才那个,是前妻。”
   丁吾雍不轻易放下戒备,“您后来又结婚了?”
   “没有啊。活剥一层皮才离了婚,我怎么会再结?就二十年前结了一趟婚,生了一个女儿,烦到现在都烦不清楚,前妻的保险啊、房子啊、女儿的留学啊……我有几条命,再去结婚,再去生小孩?”
   丁吾雍吃了一惊,暗暗有些羞愧,同时有更多的如释重负。他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
   “欸?”男人突然语气一挑,“怎么,难道你以为我有家庭,每趟和我一起来的是……情人?”
   丁吾雍的脸有点儿火辣辣的。
   男人笑了起来,“那是我的女朋友。我们都是单身,光明正大来往的。只不过我不想结婚,她想。”
   丁吾雍说:“不结婚,就要结束?”
   “给不了她想要的,就放人家走吧。”男人用手搓了搓脸。
   丁吾雍说:“人家会觉得你是在寻借口。”
   男人笑了起来。那笑容似乎在说:自然是这样。又似乎在说:随便吧。好像在说:我怕什么?又好像在说:哪有这么便宜?
   丁吾雍端起茶壶转身的时候,男人突然说:“她后来一个人来喝酒的,对吗?”
   丁吾雍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男人说:“她……哭了吗?”
   (选自《人民文学》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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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探讨对于稽留流产患者使用心理护理干预对患者自身心理状态的改善作用。方法:选择2018年2月—2020年10月间我院妇科收治的稽留流产患者80例纳入临床研究对象,将所有患者依照随机方式分成干预组以及对照组,每组纳入40例。针对对照组患者应用常规护理干预方式,而干预组患者则使用心理护理干预,对于两组患者实施护理干预之后的抑郁(SDS)以及焦虑(SAS)评分展开对比分析。结果:护理后干预组SDS、SAS评分低于对照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结论:通过将心理护理干预方式应用到稽留流产患者的
目的:分析健康宣教联合精准护理对急性脑梗死伴2型糖尿病(T2DM)患者神经功能恢复及自我效能感的影响。方法:选取2020年3月—2020年10月我院收治的160例急性脑梗死伴T2DM患者,按抓阄法分为A组和B组,两组各80例。A组给予常规护理,B组进行健康宣教联合精准护理,比较两组神经功能恢复情况及自我效能感。结果:干预1、2个月后神经功能评分均升高,且B组高于A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干预1、2个月后自我效能评分均升高,且B组高于A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B组护理
“主义”与信仰的祭坛rn雨花石是斑斓的,因为它有一座用“主义”和信仰垒起的祭坛——雨花台.rn自然形成的雨花台和被当作屠场的雨花台,到1949年4月23日人民解放军解放南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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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分析专业护理小组在连续性肾脏替代疗法治疗患者中的应用成效。方法:研究选取2018年9月—2019年9月在我院采用连续性肾脏替代疗法治疗的患者120例,遵循随机原则均分为对照组、研究组,每组60例。对照组给予常规护理,研究组由专业护理小组护理。比较两组肾功能、并发症发生率和护理满意度。结果:干预后研究组尿素氮、肌酐水平均优于对照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研究组并发症发生率低于对照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研究组护理满意度评分为(98.96±5.42)分,高于对照组的
目的:分析责任制护理对于四肢骨折围术期患者生活质量及并发症的影响。方法:选取2019年10月—2020年4月入选的60例四肢骨折围手术期患者为研究对象,并采用随机、单盲方法,分为常规组和研究组,各30例。其中常规组采用一般常规护理,研究组使用责任制护理。对比两组患者负面情绪、生活质量和并发症发生率。结果:研究组术后并发症合计发生率为3.33%,常规组为26.67%,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研究组患者生活质量各维度得分均高于常规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护理后,两组患者的负
当他们走开,我想他们将会作为别的什么人回来,或者永不.rn——卡内蒂rn一rn公园西角有一处槐树簇拥的小广场,小广场东边有一把绿漆斑驳的木椅子,经年累月,这木椅子上总坐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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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观察半月板损伤患者行膝关节镜术后应用程序化护理的效果。方法:选取2019年1月—11月收治79例半月板损伤患者为研究对象,均接受膝关节镜术治疗,根据住院尾号单双数作为分组标准,对照组(n=39)采用常规护理模式,观察组(n=40)采用程序化护理模式。比较两组护理效果及满意度。结果:观察组治疗3、6个月Lysholm膝关节评分均高于对照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观察组护理总满意率92.5%(37/40),高于对照组的76.92%(30/39),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
不,就我自己.rn戴渔夫帽的男人看看四周,确定了X先生是和他说话后点了点头说,可以,可以.rnX先生放下盘子,在他对面坐下来.rn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互相点头致意,各自盯着盘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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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贫攻坚,取得了物质上的累累硕果,也取得了精神上的累累硕果……带领乡亲们历时七年在绝壁上凿出一条通向外界道路的重庆市巫山县竹贤乡下庄村党支部书记毛相林说:“山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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