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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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运周 云南宣威人,七十年代出生,宣威市龙场中学教师。先后在《四川文学》《小说月刊》《羊城晚报》《天池小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若干。作品曾被《微型小说选刊》,《喜剧世界》等选刊转载,有作品入选全国年度精选本。
  1
  舀水沟陈道士那块大花布在我爷爷的经堂里才挂上个把小时,我大爹便带着他三个四肢发达的儿子,和他那顶着蓝头巾,长脸凸嘴,走路时脚后跟经常踏着裤脚边的婆娘气勢汹汹地闯了进来。
  这突兀的阵势让正在念经的陈道士和先生们一愣,手中的各种响器先后停下。身材蛮实,一脸煞气的我大爹直接走到陈道士旁边,阴着老脸,皮不笑肉也不笑地说:“陈道士,你来超度我爹,我先谢谢你了,但你瞧的下葬日子不行,和我的八字相冲,还得请你重新再瞧一个好日子。”陈道士放下手中的摇铃,点着一根烟,深吸一口,鼻子里喷出两股笔直的长长的烟雾,说:“曹家仁,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大妈的包谷嘴往前一耸:“哪个和你开玩笑!你要是不把下葬的日子改了,你就得
  包我家一辈子,我家今后出现任何问题,你都要负责!”陈道士和先生们一个看向一个,一脸不是一脸,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集中在陈道士脸上,陈道士本来就红光满面的脸更红了,我看到他捏烟的右手好像微微在抖。我大爹老脸一扬,接着说:“陈道士,你是吃这碗饭的,你瞧日子也不希望对主家不利吧。”陈道士扔下烟头,开口说道:“曹家仁,你也是六十老几,做爷爷的人了,你自己想想,方圆团转,乃至整个其县境内,你听说有哪个道士葬一回人瞧两回日子的?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入这个行当二三十年了,走过无数地方,日子咋个瞧,我想我比你清楚!”“管你清楚不清楚,反正这个日子不能用,你要揽这台事,就必须另瞧日子!”我大爹的大儿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双大白眼往上翻着,擂鼓棒槌地说。陈道士霍地站起,匆忙中把身前的摇铃带到地上,当当乱响,额上暴起的青筋像条条蠕动的蚯蚓,说:“不稀奇你家这台烂事!歇掉歇掉!”接着朝门外一连声地喊:“曹家智!曹家智!”我妈匆匆跑来,问道:“怎么了陈道士?”“你家的事我办不下去了,另请高明吧,赶紧拿钱来,我们立马走人!”我妈看了看周围的阵势和我大爹一家五口,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转身对着我大爹,以难得的平静口气说:“曹家仁,死了摆起的都还没请出去,你给是嫌人死少了,还是就是要欺负曹家智老实巴交?”我大妈的包谷嘴又是一耸,忙着抢答:“就是死少了,你家死一个不够抬,还要死几个!”我妈怒眼圆睁,声量陡起:“丫头养的,你好好说,是哪家活着不养,死后抢着要抬,就给哪家死!过于想办,过于想闹那个面子么,自家砍死几个摆起闹去,不要到老娘家门上来呜哩哇啦!”“砍你这个烂尸!砍你家全家子!”我大妈右手高举,成半握拳,伸出的食指像一把锹锄,一下接一下临空挖向我妈的脸。我妈弹起来想去挠她,我大爹的大儿子当胸一搡,把我妈搡在地上,我妈干脆坐在地上,冲我大喊:“曹兴!去拿白刀来,今天我和他全家子拼了,要死大家死。”“呸!”我大妈居高临下,狠狠向我妈唾了一口,包谷嘴喷出些唾沫星子。“要死你自己死,我告诉你,老人你不给我家抬,你也别想顺顺堂堂抬出去,我就要给他烂在你家。”“烂就烂!哪个怕哪个!”我妈涨红着脸站起。
  2
  放寒假回家的第二天清晨,我正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享受久违的舒服懒觉,我妈的喇叭嗓忽然在楼下大吼八叫地嚷了起来:“曹家智!曹家智!快点起来,你爹死在床上了!”
  曹家智是我爸爸,曹家智的爹就是我爷爷,昨天我回来的时候,爷爷还好好地坐在门前晒太阳,见到我,很高兴的样子,问东问西,晚上也吃了一大碗饭,怎么睡了一觉就死了?
  爷爷活到 93岁,无疾而终,按我们其县农村的传统说法,这叫“喜丧”。意思大概是老人高寿,自然升天,可以无憾,儿孙们也不必太悲伤,而应该打起精神,热热闹闹地为老人操办后事,送完最后一程。
  我匆匆披衣下楼,爸爸也才拖着毛线拖鞋,从卧室里踢踏踢踏地出来。火塘边的小床上,爷爷清瘦的面容和昨天晚上睡着时一模一样。
  我妈身材矮胖,大脸盘,额前梳着整齐的刘海,脸上的肉把眼睛挤得很细,看起来好像常常眯着眼,肥厚的嘴唇鲜艳红润,平时说话嗓门特大,穿透力很强,在村里有个外号叫“大喇叭”。
  看到我们起来,我妈揉揉眼睛,准备说话,我看到她眼眶微红,腮上似有泪痕。爷爷的忽然去世也许让她伤心,也应该让她伤心,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就一直生活在我家。我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只知道埋头做事,照料爷爷,聊天理发、洗衣做饭,端汤送水,都是我妈在做。
  我妈一扬脸,恢复了平日的神采,以她一贯的喇叭嗓对我爸爸说:“曹家智,你是个老无用人,我先交代你几句,抬老人的事情有我做主,你听我安排就行,你妈死掉十一年了,这十一年来,男老人一直和我生活,名说有四个儿子,但人家发财的发财,做生意的做生意,失踪的失踪,没有哪个上门来看过一眼,问过一声。所以这次老人的后事,我们一家人争巴赌气办了,不耐烦央及哪个!老人活到九十多岁,我们把家里那点钱拿出来,再借它个万把块,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最后关头争取让老人走得热热闹闹,也让全村人看看。”我爸爸一声不响地坐下,低头换鞋,我看到他头发丛中有细碎的黄土疙瘩。妈妈转身向我,大喇叭降低了好些音量,说:“曹兴,你赶紧去学校里的大柏树上掰些扁柏来熬水洗你爷爷。”我又看了看小床上爷爷慈祥如旧的脸,出门向大河对面半坡上的村小学走去。
  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到我妈的喇叭嗓正和人争论着什么,转过屋前的小竹林,我看到场院里站了不少人。我妈正冲我大爹吼着:“不要你抬,我们虽然穷,但养他这么多年都养得起,现在他老在我家,我家也抬得起,老人前几天还在说,他只有曹家智一个儿子。”我大爹掏出一包紫云,边向众人分发边说:“话不能恁个说,他毕竟是我爹,虽然他活的时候和我有矛盾,但现在他走了,四个儿子中我是大的,老二、老三又多年不在家,我当然要来承起这个头,热热闹闹地给老人操办一场。”我妈矮胖的身体忽然弹起,像炮膛里被火药推射的炮弹,直冲到我大爹面前,声音也像被小孩子恶意调大的音响,瞬间增加了无数分贝:“你现在认得是你爹了!这些年你都没有爹,现在才来对一个死人喊爹,你觉得有意思吗?老人在我家十多年,穿衣饮食、吃药打针,哪个问过一声!活着的时候不管不问,现在想用钱来闹面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面对我妈咄咄逼人的责问,我大爹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他扬手抹了一把我妈喷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转头喊蹲在墙边的我爸爸:“家智,你来说句话,再咋个说我们也是亲兄弟,我想赶紧把老人请到我家,那里宽敞,好办事。老人活到九十多岁,在我们村里还是头一个,过去村里办后事的最高规格只到过‘二炮三’,这次我准备拿出个七八万来,给他风风光光办一场‘三昼夜’,你一分钱不用出,就跟着做个干孝子,好不好?”我爸爸诺诺着想站起来,我妈像斗急了眼的抱窝鸡,乍著翅膀跳起:“你不要刮扯那个老实人,我家的事情我做主,我家房小屋窄,不像你家有钱,盖得起大别墅,但老人活着时在了我家十多年,现在死在我家,最后这几天他也在得!”
  这时候,做村小组长的我堂大爹出来转弯,只见他走到我妈和我大爹中间,双掌在胸前竖起,掌心向外往两边一推,开口说道:“你们先不要扯了,赶紧把老人洗洗换换,理了停起,再过一会硬了就不好整了,家智来熬柏香水,小兴家妈去找装老衣裳。”


  围观的人散去了,我爸爸和我妈按照我堂大爹的吩咐,分别忙碌着,我大爹独自退到小竹林边,蹲下抽烟。
  不一会儿,我爷爷就被他们洗好穿好了,一个暗红色的圆形小帽戴在他刚刚被剃光的头上,给经常戴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帽子的爷爷平添了几分陌生感。
  “寿木在哪儿?”我堂大爹问我妈。
  “在隔壁曹家仁家老房子里。”
  “赶紧开门,我去喊几个人来,把寿木端出,盖子停老人,寿木烧松香炼好。”我堂大爹说着往门外走去。
  “门一直被他家锁着,开不开。”我妈没好气地指了指竹林边蹲着的我大爹。
  我堂大爹停下脚步,回头望望我妈,又转头望望我大爹,说:“家仁,来把门开开,我们拿寿木。”
  我大爹眼睛斜瞟着我妈,说:“不是不要我参与吗?我现在就看看,没有我,哪个能把这件事情操办好?”
  我堂大爹正要说话,我妈臃肿的身材忽然从屋里跳出,顺手提起窗前的一把二齿,双手一轮,二齿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我大爹家的门锁安然无恙。我堂大爹赶紧过来,试图劝阻我妈的疯狂举动,我大爹吐出一口烟,故做轻松地仰头看着蓝汪汪的天,说:“你别拦,让她砸,我今天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大本事!”
  “让开!”我妈一声虎吼,再次轮圆二齿,“撕啦”一声,两条齿牙轻易破门,我妈顺手一别,“扎扎”声中,门板别断。如此三番两次,我大爹家老房子的门彻底洞开。我大爹冷眼看着,忽然把手里的烟头重重往地下一扔,狠狠地说:“破喇叭,你等起!”说完转身绕过小竹林,扬长而去。我爸爸木然地站在一旁,我堂大爹拔脚
  欲去追我大爹,回头又看看我妈和我爸爸,说:“算了,还是先把寿木端出来,把老人停好。”
  我爷爷的棺材抬出来后,盖子被揭下来翻放在我家堂屋中间,几个人在门外烧起一堆火,用我家的猪食锅熔松香。我堂大爹和我爸爸小心地把穿戴一新的我爷爷弄到棺材盖子上,我堂大爹动作麻利地给我爷爷正帽子,拉衣角,我爸爸跪在地上,双手扶住爷爷的脚,希望他们并拢、靠紧。我爷爷却好像故意要和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儿子开开玩笑,爸爸手一离开,他的双脚便向两边倒去,我爸爸一时不敢撒手,老老实实地扶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堂大爹对我说:“大兴,去外面捡两根包谷杆来。”我捡回包谷杆,见我爸爸还跪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我堂大爹接过包谷杆,走过去说:“让开,咋个恁个憨呢!”接着他蹲下身去,用包谷杆分别从两边支住爷爷的双脚。
  3
  我大爹家这一闹,超度只能终止,我妈拿了1608块给陈道士。本来陈道士才要 1600,我妈多给了他 8块,我妈说:“陈道士,这回事是我家对不起你,再给你 8块,你发我也发。”陈道士收了钱,苦笑着摇摇头,说:“硬是怪了,这么稀奇的事我还没听说过!”随后捡捡家什,带着先生们垂头丧气地走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我家门前的屋檐上,一盏电灯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晕黄的灯光孤独地照着檐下一堆乱柴,柴上胡乱扔着几双我爸爸做活穿的泥胶鞋。
  我们全家在一起商议对策,说是商议,其实主要是我和我爸爸认真聆听我妈作最高指示。我妈先对我提出温和的批评:“曹兴,你今年 13岁,读初中的人了,刚才人家全家子那么多人欺负妈妈,你在一边看起,吭都不吭一声,你爸爸指望不上,看来你也指望不上了!”我低下头,无言以对。我妈接着对我爸爸说:“曹家智,你等会找口大点的锅,把昨天宰的猪先腌起,本来说接着办事,不消腌了,现在事情办不下去,就先给它腌起,他曹家仁不让我抬老人,我就给他摆着,看最终能摆出个什么结果。听说老光山这几天正在找人挖地里的药材,明天一早你就和我上去,两个人一天也挣得一百多块,曹兴在屋头喂猪,做做作业。”我一听我妈让我一个人在家,不禁头皮发麻,浑身紧张,急忙说:“我不在家!”“不在家你要干什么?这么大人了,还不听话,这几天我们怎么被人家欺负,你全看到了,也不会替大人想想!”我妈吐字铿锵,连珠炮似地对我说。“屋里摆着棺材,他一个小娃娃,怕是不敢在家,我们在村子边上,团转又没有哪家相连。”我爸爸慢滔滔地说。我心里一松,谢谢爸爸,人人都说你憨,没脑子,看来你也有灵醒的时候。我妈迟疑了一下,说:“也倒是,让一个娃娃在屋头,真个不放心,万一人家又来闹,算了,你一个人去老光山,我带曹兴在家,看两天再说。”
  4
  一排四间土木结构的大瓦房,独霸着村子最南边的风水宝地,隔大村子有一、两百米,唯一连接大村子的交通要道是一条三尺来宽的小茅路。想当年,我奶奶也属于伟大母亲,她 17岁嫁给我爷爷后,一连生下了我大爹、我二爹、我大姑、我二姑、我三爹、我爸爸,齐壮壮的四个儿子,羡煞了爷爷辈的许多男人,让我爷爷声威大震。他心里高兴,带着当时已经十七八岁,可以出力帮忙的我大爹、我二爹,利用集体出工的间歇,狠心苦干:挖屋基,下基础,砍树刨石,背土充墙,借料赊瓦。不到三年,一溜四间大瓦房便无比高傲地矗立在村子南头。听我爷爷侃,那时候可不得了了,这一排大瓦房,之后好多年都是村里的地标建筑,其地位仿佛北京的故宫、巴黎的卢浮宫。更难得的是在那些困难的年月里,一大家人热热闹闹,生活过得风生水起。听姑妈说,那时候还没通电,每到晚上,一家人便点起松树明子,围坐在火塘边听爷爷讲故事,有月亮的夜晚,兄妹几个便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村里捉迷藏、唱歌。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风吹过了流年,吹白了鬓发,吹走了前人,吹朽了老屋,大爹二爹三爹先后搬出,老屋慢慢归于平静,只有最北边我家的一管烟囱,一缕孤烟还显示着一丝生气。   六、七天过去了,争吵过后的日子异乎寻常地平静,我妈每天除了早、晚去我爷爷棺材前点香、供饭,便是埋头做家务,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爸爸天天一早就爬老光山,晚上不黑不进门。偶尔有人有意无意地从我家门前的小竹林边走过,闪闪烁烁朝我家门口丢来几个好好奇奇的眼神,便匆匆而去。我妈有时使我去村里干什么,或者到公路边的小店里买东西,我从村里墙根边、家门口蹲着或坐着晒太阳的人们身边经过,耳中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议论“怕是要传古了!”“不要说其县,在整个全省都怕没听说过!”“虽然是冬天,气温不高,但再摆几天,恐怕也得坏!”见我走近,他们迅速转变话题,哪家的年猪大,多久没下雨了。也有人热情地和我招呼:“小兴,放假回来了?”我嘴里随便答应着,心中却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三爹曹家礼把我放在他的肩头,驮着我在村里四处游逛的情景。那时候我可受欢迎了,每到一处,大人们都争相抱我,说我面相好,眼神活泛,将来比我那个三捶打不出两个屁的爸爸不知要强多少。男人用下巴上的胡渣扎我,把我高高抛起,哈哈大笑,女人把我揽在胸前,晃着肥大的乳房,逗我吃奶。三爹没成家就出门打工,结果却一去无踪影,我现在可是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我妈去大响水拔萝卜了,我独自一人坐在门前写作业。说是写作业,其实懒心无肠,摆个样子而已。房前静悄悄的,清汪汪蓝莹莹的天幕下,小竹林苍翠欲滴,几只阳雀叽叽喳喳,在竹稍追逐打闹。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深山老林,周围一个人没有,静得让人心惊肉跳,四面好像全隐藏着各种蛇虫鬼怪,随时准备向我扑来。想到这些,不禁激灵灵一个寒颤,全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回头向屋里望去,爷爷漆黑的棺材面前,三炷清香在袅袅燃烧,蜡烛的泪滴层层叠叠,在桌上垒起老高。
  竹林里的阳雀忽然扑楞楞一起飞走,我心里一惊,有人来了!脚步声响,我大爹带着他三个儿子,还有几个男人,手里提着棒棒绳索,向我家走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呆呆站着。我大爹走到面前,低头和蔼地对我说:“曹兴,你爷爷死了十多天了,还摆在家里,村子里都议论纷纷,再摆实在要不得,大爹已经重新请好了道士,现在就把你爷爷请出来,让道士超度,好尽快下葬。”说完,他带人朝我家门口走去。正在这时,我妈忽然从天而降,只见她把一大篮萝卜往地下一掼,弯腰从窗下的柴堆上抽出一根碗口粗细,一米多长的柴棒,几步跨到门口,堵住正往里走的我大爹他们,嘴里吼道:“今天哪个敢进老娘的门,老娘几开丧棒就把他打死在这儿!”我大爹停住脚步,唬着老脸说:“你给是真要给他烂在屋头,这些天人家怎么议论,你总不是聋子吧,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妈双手一上一下,紧紧把柴棒握在胸前,说:“我不要脸,你要脸很么这些年钻沙去了,你咋不来养!”我大爹猪头猪脑的大儿子上前两步,走到他爹跟前,说:“别和她废话,先把棺材抬出来再说。”边说边往里闯。我妈二话不说,劈头架脑就是一棒,我大爹的大儿子“哎哟”一声,抱头蹲下,我大爹和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一拥而上,把我妈按倒在地,拳脚齐下,其余的人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我站在边上,正不知所措,我堂大爹带着几个警察匆匆跑来。
  我大爹和他的三个儿子被警察喝起,横眉怒目站在一边,老大用右手捂在耳朵上边,眼睛恶狠狠盯住我妈。我妈迅速从地上爬起,头发散乱,一身是土,左眼框高高肿起。出乎意料的是,她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冲我而来:“曹兴,你给是死的!这么多人按起你妈打,你不会拿石头、拿白刀砍他全家子!同样是死掉那个的种,怎么人家个个凶煞恶报,你爷两个却这么窝囊!”我妈颇有几分义正词严的数落让我心惊,我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悍妇吧,自己被几个大男人捶了一顿毫不在意,倒替我爸和我哀其不争。
  警察居中调停,言语中对我妈颇有几分佩服,批评了我大爹和他儿子们以男欺女,以众凌寡的不光彩行为,又劝我妈顾全大局、退让一步,尽快让老人入土为安。我堂大爹也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说也为死了摆起的想想,这些年来你独自孝敬老人,非常不容易,全村人都看在心里,现在老人死了这么多天,你却不能让他入土,于心何忍?我妈声如爆豆,说了许多,最后还是没有丝毫让步。警察无奈,只能交待说:“无论如何,以后不准再打架。”又专门嘱咐我大爹:“尤其是你,五六十岁的人了,几个大男人按起一个婆娘打,好意思么。”
  5
  第二天晚上,壮如半截铁塔的村主任在我堂大爹的陪同下来到我家,开门见山对我妈说:“你家的事闹得有点大了,不但全村议论纷纷,现在更是惊动了镇上和派出所,上面要求村里出面协调,尽快妥善解决,我已问过曹家仁,他说只要你家同意,所有费用他家出,不用你花一分钱。”“说他妈的 ×,那个丫头养的!”我妈的粗口让我脸红,村主任却笑了笑,我妈接着说:“丫头养的他不来闹,老人早就葬掉了,老娘我请好了所有的人,日子瞧了,打杂人、小弟兄一连五天的烟都发出去了,钱杆砍回来,纸火定了,親戚通知了,结果发起牒来才一个小时,就被他全家子搅了。老娘损失了一万多块,现在发好的豆芽烂了,炸出的豆腐霉了,请好的人也全散了,还有我家被绊在屋头一二十天,这么多损失咋个算?丫头养的他活着不养,死了要抬,欺人不要本钱,他妄想!”我堂大爹在一旁提醒:“小兴家妈,现在是主任和你说话,不是和曹家仁吵架,你说话注意点。”我妈说:“我就是这个意见,让他曹家仁亲手亲脚捧两万块来,我再操一回心,把老人抬掉,其余他不要妄想!我就看看,让老人摆臭摆烂,人家是骂他曹家仁还是骂我?”村主任一言不发,掏出软云,给我堂大爹和我爸爸一人一根,自己抱起水烟筒,夹在双膝之间,左手扶住烟嘴,右手拇指和食指配合熟练地掐过滤嘴、按烟、点火,呼噜呼噜吸了起来。我堂大爹唠唠叨叨,无外乎“为老人想想,为娃娃想想,不要再冤孽了”等等苍白无力的说辞。
  又过了四五天,我堂大爹再次来找我妈,说村上已经联系上在省城做生意的我二爹曹家义,并反复几次做通了他的工作,说服他回来和我家一起抬我爷爷,问我妈给同意这个方案。我堂大爹还说,曹家义最初不肯来,说他一直和曹家仁家不和,怕曹家仁家打他,后来村上联系了派出所,共同做了我大爹家的工作,不允许他家再闹,并向曹家义承诺,保证他回来的人身安全,为彻底解除他的后顾之忧,村上还免费给他提供食宿,曹家义最后同意回来,并愿意承担二次操办的费用,我家只须操操心就行。我妈一言不发,我堂大爹在一边不断打着边鼓,说些陈词滥调。我妈最后说:“算了,老人活在的时候,整天拍拍打打,村里哪个有他干净,自尊心又强,死了却摆起这么多天,也真是可怜,看在老人面上,我就饶了曹家仁这个丫头养的。不过,心我已经操过一回,现在懒得操也操不动,所有道士先生打杂小弟兄,你喊曹家义他自己来乱。”“家义外出这么多年,村里人情关系都生了,请人的事怕还是你……”我堂大爹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管!要抬就是这样!”我妈决绝地说。   6
  冬天日短,下午六点半左右,天就几乎全黑了,我妈把炒好的一碗肉,一碗洋芋,一碗豆腐用空碗反扣着,和早上剩的一锅鸡汤顿在炉子周围,说等我爸爸回来再一起吃饭。这些天来,由于我大爹家搅黄了我爷爷的丧事,我家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许多,原来为办事准备的那些好菜,都被我妈妈内部消化了,可惜我家人少,吃不完,更多都便宜了圈里的猪。直到晚上 8点多,我已饿得清口水淌,我爸爸才到家,一身的土,汗水和着黄尘,把一头浓发纠结成东一绺西一攒,像头上新长出一个个崇山峻岭,黄灰覆盖的脸,看上去倒比他黑而淡寡的本来面目灿烂一些。
  我把鸡汤泡在饭里,和着肉、豆腐狼吞虎咽,我妈用筷子敲敲我的碗边:“慢慢吃,又不是哪个和你抢,忙什么?”我爸爸扒了一筷头饭到嘴里,边嚼边望着我,眉眼间尽是笑意,脸上没洗尽的黄土像第一次化妆的女人未抹匀的胭脂。
  “才吃饭嘎。”村主任铁塔似的身躯无比伟岸地出现在我家门口,紧跟着进来的还有我堂大爹和我二爹曹家义。虽然七八年没见,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我二爹。他并没有多少变化,瘦高个、狭长脸,稀疏的头发好像少了一些,但还和原来一样背向脑后,露出光光的额头。那时候每年宰猪,他都要来我家吃饭,常常端起碗里的酒哄我,“来!尝尝,太甜了。”边说还不住咂嘴,好像自己已经迫不及待了。一次我真凑嘴去尝,辣得鬼吼,他却仰头哈哈大笑,光脑门亮闪闪地,照得出人影。
  吃完饭,我妈使我去睡觉,我知道他们要谈我爷爷的事,便磨蹭着不肯去。我堂大爹先开口,他先啰啰嗦嗦,饱含深情感同身受地回顾了这些年来我妈独自一人,不攀不比、不等不靠,精心奉养我爷爷的高风亮节,又东拉西扯,言不由衷地赞扬了我二爹摒弃前嫌,冒着生命危险 (可能被我大爹家收拾 )前来料理我爷爷后事的博大胸怀。可惜的是,他的精彩演说毫无效用。我妈低头抠着指甲缝里的泥,我爸爸双膝并拢,双肘顿在膝盖上,双掌分开托住下巴,呆呆望着炉膛里跃动的火苗,村主任的大烟筒呼噜噜呼噜噜,节奏欢快声音脆响,我二爹眯着眼,很享受地吸着主任发的软云。
  场面显得尴尬,村主任一张大嘴全含在烟筒口里,轻吸两口,呼噜一吹,烟筒嘴上半寸长的烟屁股跌落在地,主任呼噜呼噜又吸几口,把水烟筒往地上一顿,右手五指张开,罩在烟筒口上,未吸尽的烟雾从指缝间袅袅而出。烟筒顿地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我妈不再抠指甲缝,我二爹把头一抬,光脑门在灯光下亮堂堂地。村主任面向我妈,开口说到:“不扯那些,现在最要紧的是让老人尽快入土,白天在村上我们已经和家义说了,情况特殊,就不讲什么几昼几宵了,直接请道士来堂祭一下,第二天早上砍砍那个碗,道士钱曹家义出,小弟兄由村上协调,吃饭烟酒什么都不管,曹家义每位给一个 180元的红包,你家什么也不用管,就跟着走走礼,你看咋样?如果你家没意见,村上明天就联系道士,安排小弟兄。”可怕的沉默,屋里静得出奇,窗外传来竹稍在风中摇动的细碎的哗哗声。主任又掏出软云来发,发完大人,递一根到我面前,我红着脸说不会,他嘴角一咧,笑容在大圆脸上漾开,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说:“恁大了还不会,我们上小学二年级就咂瓜杆了。”我堂大爹和我二爹尽义务似地陪着干笑,气氛缓和了一些。我妈“嗯嗯”两声,像领导在主席台发言前先要试试话筒,主任右手拇指停在打火机上,终止了点烟动作,嘴巴也暂时离开了烟筒口。我妈接着说到:“随你们了,我为老人做的一切,老天看着,老人在下面认得,他也不该怪我。”
  7
  刘道士虽然身材瘦小,但砍碗的动作非常熟练,只见他手起刀落,老瓷碗碎在棺材前面,十六个小弟兄手忙脚乱,开始绑大牛和杠子。我爸爸跪在棺材最前面,像入定的高僧,低着头一动不动,手里拄的哭丧棒上裹着的虚边白纸掉了半截,露出青绿的竹子本色。我妈跪在我爸爸后面,我跪在我妈后面,我大姑妈跪在我后面。我妈拖声咽气地哭着:
  哎爹吔我呢老子
  这一回么爹
  你长长远远地走了嘎老子
  小儿再想见你一面么爹
  哪里能够嘎老子
  哎爹吔我呢老子
  你跟小儿这么多年么爹
  没有哪个问过一声嘎老子
  哎爹吔我呢老子
  小儿把你操到半中腰么爹
  让你死了都不得安生嘎老子
  不是小儿我不尽心么爹
  无钱无势又无人嘎老子
  哎爹吔
  身单力薄呢小儿么爹
  咋个去和人家拼嘎老子
  ……
  我鼻子发酸,抬起头,看到周围围了好多的人,不少妇人挤到前面,头像鸭脖被人提起,伸得老长,认真聆听我妈的哭诉。不一会,一个个就鼻酸眼润,纷纷侧身,做出各种“掏”“擤”“甩”的动作。不知谁在人堆里小声议论:“不像话啊,鹿马吊钱一样没有,恁大年纪的老人了,比短命鬼都不如。”另一人說:“是啊,这么多儿孙,如果团团结结,怕要跪到爱心桥去。”先前那人说:“就是小这家造孽了!”我游目四顾,想看看说话的人是谁,议论停止了,说话人没有看到,顺着爷爷棺材后面的人空,却看见我二爹远远站在路边新栽的香樟树下,侧面对着这边,稀疏的发一丝不苟,梳向脑后,暗红色格子衬衫的衣领高高竖起,黑皮夹克在阳光下油亮油亮,右手自然下垂,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香烟在袅袅燃烧。我心里很是奇怪:二爹居然如此悠闲,他怎么不穿孝衣,不来跪下呢?
  大牛和杠子很快绑好,十六个小弟兄动作统一,下蹲弓腰,喊一声“起”。我大姑妈临时雇来的两个鼓手匠站好八字步,腮帮子高高鼓起,像两边各含了一枚核桃,因为只有他们一对,不能偷滥竽充数之懒,只好卖力地显出一份敬业奉献的样子,唢呐声清亮激昂,直冲云霄。我堂大爹背起篮子,当先丢着买路钱,我爷爷总算上路了。
  迎面开来一辆黑色轿车,不用说都知道是谁,村里只有我大爹的大儿子有一辆黑色本田,据说值三十几万。我这个堂哥平时在村里可神气了,没人还好,路边有人,他常常故意加大油门,“嗡”的一声,卷起的黄灰瞬间把路人罩住。今天他却一反常态,没有老远就摁喇叭,还尽量降低车速,小心避让着,轿车和棺材缓慢地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眼前忽然出现一种幻觉,堂哥乌光铮亮的大轿车似乎在瞬间变成了一具漆黑的棺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正和爷爷的棺材并驾齐驱。
  我妈忙着先和道士去看坟地,我和爸爸远远跟在棺材后面。看着百米开外色调单一,簇成一团的十六个小弟兄,我忽然觉得爷爷走得很是凄凉。回头向后,却看到我二爹高瘦的背影脚步匆匆,正沿着一路的香樟树,向爱心桥走去,那里随时有进城的公共汽车。再回头,爷爷的棺材已经转过老酒厂,灰白的水泥大路空无一人,几张黄表纸在地上随风飞舞,远处只看到清汪汪的天,和老光山梁子黛色的起伏的山峦。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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