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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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祥祥在计算机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敲着,指甲滑过的声音轻脆,像是敲击着好听的乐器,把夜晚演奏成和谐的乐曲。
  初夏的风穿越整座城市,仍然能够分辨是从海上来的,有星子坠落,海豚跳跃过的气味。她深吸一口气,远处公园里的茉莉已经开了。你是鼻子太灵敏?还是太有想象力?曾经有人这样问过,她没有回答。
  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风,带她回到十年前的校园,夜晚的租赁公寓里面听得见音乐系同学练琴的声音。共租一层公寓的室友常常抱怨这样的噪音是折磨,祥祥并不这么想,她踮起脚尖在琴声里随意舞蹈;在琴声里给在另一个城市读书的冯凯写信:
  “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你的来信了,如果你还不出现,我很脆弱的,你也知道,我很难拒绝别人热情的追求,所以……”
  写到这里,她忍不住咬着笔杆笑起来,这信一寄到,用不了一两天冯凯肯定飞奔而来,她太了解他了。
  在补习班的时候,他就是力战群雄,奋不顾身,才获得祥祥青睐的。联考一放榜,他们一北一南,冯凯的脸色难看得一塌糊涂:
  “天将亡我!天将亡我!”
  他挣扎好久,不肯去注册,差点闹家庭革命。冯家找了祥祥谈话,叫她劝劝冯凯,祥祥乖乖地点头答应,很识大体的模样。一见冯凯就翻了脸,把所有能掀的东西都掀了:
  “你故意害我是不是?我被你爸妈当成红颜祸水你高兴了吧?你满意了吧?我再也、不、理、你、了——”
  “祥祥!祥祥!不要啦,拜托,你不要生气——”
  冯凯从逆来顺受的站立转变为恐惧,急急抓住祥祥手臂,不让她走开。
  “你放手。”
  “你不要走……”
  “放手啊!疼——”祥祥大叫。
  冯凯吓得松手。祥祥捶他、踢他、嘴里一连串吆喂着:
  “野蛮人!你最野蛮——我痛死了!你这个野蛮人——”
  冯凯不闪不躲也不求饶,由着祥祥发泄一顿。祥祥累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瞪着冯凯,意犹未尽:“都是你,”她满肚子委屈的抱怨:
  “害我变成这么泼辣……”
  冯凯第二天便南下注了册,又马上搭夜车回来找祥祥:
  “我办好手续了,明天就赶回去上课。”
  祥祥对他不理不睬,低着头翻钥匙,一阵乱搅,嘎然而止。
  “忘了带钥匙?没关系,我跳进去帮你开哦。”
  他提起一口气准备翻进墙去,忽然觉得衣角被牵住了,迟疑地回过头,看见祥祥漾着柔光的眼眸,心在一瞬间融成晶晶亮亮一大片。
  “我把你打疼了吧?”
  “不疼。一点也不疼,真的。”
  “你骗我。”
  “我没有。我好禁打的,一点也不疼——”
  “那,打了等于没打哆?”祥祥幽幽地抬起睫毛,脸上的表情忽然凶恶起来:“我再打!反正你不疼——”
  她追着打,冯凯抱头而逃。
  她就是了解冯凯,知道他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在琴声中写完信,穿着睡衣,踞着脚尖从房间滑行到厨房,开了冰箱取出一罐酸梅汤,又旋转着自己的舞步经过客厅。在旋转中,她彷佛看见一个人影在角落里,放慢速度,于是她看见,是一个穿白色上衣的男人。握紧酸梅汤,她站住,面对那个微笑的男人:
  “你是谁?”
  穿着蕾丝边白色睡衣,赤着脚,舞动一罐酸梅汤,这是第一次见到阿尉时,祥祥的特殊造型。
  阿尉是祥祥室友的表哥,他说:
  “我以为你是一个舞蹈家。”
  祥祥每次一想到就觉得好糗。在校园里遇见,阿尉总笑笑地望着她,她忽然觉得举步维艰起来,腿脚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索性站住了,倚在走廊边。
  “祥祥。在做什么?”阿尉和她一样的姿势,靠着走廊栏杆。
  “看海。”
  “这里看得到海吗?”
  “这里有海上吹来的风。”祥祥歪着头,很挑剔地看着阿尉:
  “一定要看见海了,才知道海在那里吗?”
  后来,阿尉每次见到她就问:
  “祥祥,看见什么了?”
  “流星。”大白天她这么说。
  “飞鱼。”坐在教室里她这么说。
  “祥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阿尉专注地看着祥祥的眼睛,祥祥眨了眨眼,好象被强光刺激到了,很不舒服的样子。
  她没有回答。
  “你一定看得见的,告诉我,你看见什么?”
  祥祥蹙了蹙眉,下定决心地说:
  “冯凯。我看冯凯。”
  “还有呢?”阿尉不肯放弃。
  “冯凯。”祥祥坚定的:“就是冯凯。”
  阿尉叹息地:
  “除了冯凯,你真的看不见别人了?”
  祥祥眠紧嘴唇,显得倔强。
  阿尉深吸一口气“你应该看见一个守护你的天使,你应该看见……”
  
  2
  
  大三那年,冯凯北上的次数愈来愈少。他在学校参加的活动很多,有消息传来,说冯凯和校花走得很近,迎新舞会上是他们俩开的舞。祥祥忽然吃坏了东西,半夜里胃绞痛,她挣扎着叫醒室友,室友叫来了阿尉。阿尉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和缩成一固的痛楚,眼眶红起来:
  “我们去医院,来,我们去医院……”
  祥祥勉强在他搀扶下迈几步,一次狂暴的痛席卷割裂她的身躯,她俯倒,地板伸展手臂要拥抱她,她无助绝望地呻吟,止不住地呕吐,她想,这很接近死亡了,就要死了,要死了……她看见一张发亮的天使的脸孔靠近,彷佛还有搧动的羽翼,眉目眼神很像阿尉。是了,他说过要成为她的守护天使的。
  出院以后,她变得有些厌食,食量跟麻雀差不多,而且忧郁。冯凯听说了传言,又听说她病了,要北上看她,她说要准备报告没时间见面,于是连电话也不接了。冯凯忙着系学会的选举,实在不可能立即抽身北上,祥祥渐渐不上课,很迅速地消瘦了。
  “祥祥,陪我吃点东西好吗?”
  阿尉一定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哪里。
  “我吃不下。”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我吃了。”
  “你今天吃过什么?”
  “天使不管人家吃什么的。”
  “那,天使管什么?”
  “阿尉。带我去海边好不好?”
  他们赶到海边去看落日。
  阿尉问:“你不快乐,是不是?”
  “好象是。我现在要靠海这么近,才能看见海哪。”
  “是因为冯凯?”
  “阿尉。”祥祥转头看他:
  “我觉得很抱歉,你每次看到我都是不太好的状态,不是奇形怪状,就是半死不活……”
  “可能是我们不常见面的缘故。如果我们更常见面,你想,会不会好一些?”
  祥祥不说话,缩起身子。
  “怎么了?”
  “胃痛。”
  “我们再回医院检查一次,好不好?”
  祥祥摇头,过了一会儿,她笑起来:
  “有天使看着我,我不会有事的。”
  秋天的海岸有些凉,阿尉的外套一直穿在祥祥身上,他载她回去,在公寓门口,看见冯凯背着背包坐在那儿。阿尉身后的祥祥明显地震动了,但,她仍坐着,并不打算下车,好象阿尉调转车头离开,她也不会有异议的样子。 这念头确实在阿尉心头萌生,十分强烈,他用力握住车把,深吸一口气,侧头对祥祥说:
  “去吧。”
  祥祥离开摩托车后座,缓缓走向冯凯,挺直脊背,很优雅的,仍穿着阿尉的外套,阿尉不想停留,加速遁逃于夜色之中。
  
  3
  
  接着,天蝎座的祥祥过二十一岁生日,由冯凯主办生日party,也邀了阿尉参加。
  “我得想想,有什么特别的礼物送给你。”阿尉说。
  “你来就好,我介绍冯凯给你认识,他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叩谢你的大恩呢。”
  那一天,阿尉没有来。祥祥觉得也好,让他做守护天使太辛苦,也太不公平了。第二天,阿尉在教室外面等地:
  “昨天的party很棒吧,抱歉我没赶上。”
  他把手掌打开,一张火车票躺在掌心:
  “送给你。生日快乐。”
  “谢谢。”祥祥接过来,车票上写着站名:
  永康站
  至
  保安站
  看她端详着车票,阿尉问:
  “祥祥,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宁愿大老远去搭火车,也不愿意陪我过生日——祥祥觉着一种惆怅的失落,但,这是应该的,她对自己说,阿尉是个好人,他若决定放手,我应该高兴,于是她笑起来:
  “我看见火车,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
  “你明白就好了。”阿尉的笑容里有欣慰的神情。
  一切到此为止了。祥祥将车票放进收藏纪念品的盒子里,用一种告别的心情。
  然而,大三刚结束,冯凯就确定要结婚了,一个学妹怀了他的孩子。
  “你怎么能结婚呢?你自己都只是一个小孩。”
  祥祥教训的口吻,听起来完全不像情人,倒像师长或者家长,她把自己的情绪抽离得好远好远才不会太痛楚。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不该结婚的理由,可是,冯凯似乎并不接受。
  “反正,你就一定要这么做了,对不对?”她气得发抖。
  冯凯忽然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抓住祥祥的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打我!你踢我好不好?祥祥!你打我啊——”
  “你放手。”
  “求求你!你打我吧!”
  “放手啊!疼——”她从肺腑发出尖锐的喊叫。
  祥祥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不肯碰触冯凯,一点也不肯。
  她觉得是因为阿尉离开并且入伍当兵去了,再没有天使看守,才会发生这些事。那么,她绝望地想,噩运是不是会接踵而来?
  她也知道冯凯的离开,终结了她在情爱中的任性和蛮横。她是任性的,因为觉得自己爱得那么诚挚,撒娇或者耍赖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原来不是这样的。
  阿尉努力要和她取得联络,她用仅剩的任性抵御他。
  反正都是一样的,所有的爱情都是不稳靠的,阿尉把火车票交给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够清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祥祥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把那些特殊的质素都深深埋藏起来,在看得到而且看得很清楚的世界里过生活。她在一家计算机公司担任公关部门的工作,每天要接很多电话,与很多人联络交谈,其它时候,她几乎都是沉默的。初夏的午后,她喜欢推开窗,在窗边站一会儿,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公司有一场开发新软件的发表会,她企划活动,监督联系事宜,忙得团团转,在应付媒体访问的时候,觉得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已经伫立许久,她偷空转过头去寻找,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男人,对她微笑,是阿尉。
  她愣了片刻,直直朝阿尉走去,盯着他的脸看:
  “真的是你!”
  “如假包换。”
  两个人都笑起来。祥祥才知道阿尉是他们公司极力争取的客户:
  “天啊!我得对你阿谀奉承才行了。”
  “我等了好久,终于有机会了。”
  “但我准备离职了。”她故意说。
  “真的?怎么没听说?”
  “你打听我?”祥祥忽然变得蛮横:
  “太过分了。”
  “你看起来真的很好。现在身体好吗?”
  “强壮如牛。”
  “好极了。”阿尉笑着。
  祥祥现在知道当年为什么喜欢看见阿尉,因为他有很真诚好看的笑容。
  “可见,当年的咒语果然有效。”
  “什么咒语?”
  “那张车票啊,那张火车票。”
  “喔…是呀。”祥祥笑得迷迷糊糊。
  又是那张火车票,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张票是一个咒语吗?有什么玄机是她一直没有看见的吗?
  同部门的小青来找祥祥,看他们聊天,显得很兴奋:
  “啊!尉经理跟祥姐真的认识呀?怪不得尉经理总打听祥姐呢。”
  发表会结束时,阿尉找到祥祥:
  “希望你别介意,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祥祥顿了顿,
  “守护天使嘛。”
  “是啊。”
  阿尉还没进电梯,小青挤到祥祥身边,一面应酬地笑着,一面咬耳朵:
  “他是今天出现的,最有价值的单身汉。”
  祥祥飞回南部老家,翻箱倒柜,把大学时代收藏保留的东西找出来,一张火车票,那样一张小纸片,很容易遗失吧,很可能不见了吧,恐怕找不到了……火车票落在眼前的时候,她还有些迟疑。
  就是它了。
  祥祥仔细看着上面每一个字,八年前的十一月十五日,她的二十一岁生日,永康站至保安站,她忽然看见一种新的排列组合的方式,她无声地俯倒,像急病的那一夜,像看见守护天使的一刹那。“永保安康”,是生日的祝福咒语。
  原来有着这样执着的深情,她却一直没有看见。因为阿尉相信她能看见,结果,她被自己蒙蔽这样久。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些,曾经不明白的事。
  天使的咒语,令她孤单许多年,却也指引她找到真爱。
  
  4
  
  阿尉并没有邀约她,甚至也不联络,但祥祥始终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喜悦感觉中,连敲打计算机键盘,也像演奏乐器的心情。阿尉曾经以为它是舞蹈家呢,想起过去的事便忍不住想笑。
  祥祥觉得过去的自己一点一点回来了,她又可以看见、听见或者感觉一些别人无法感觉到的事。比方说,从海上吹来的风,有潮湿的气味,虽然海在看不见的远方。
  听说阿尉他们下了单子,公司在垦丁举行庆功宴。祥祥和同事游过泳,喝过下午茶,又吃了丰盛的晚餐,听阿尉的同事说他去了新加坡,没空来参加,祥祥并不觉得惆怅或失落,她觉得这样的重逢已经带给她一些很珍贵的力量了,像是重新认知了一些事。
  晚餐后是舞会,热烈而疯狂,祥祥不想跳舞,一个人溜到阳台上,坐进藤椅,把脚抬高,交叉着放在栏杆上,看着远远近近寂暗的森林,她知道,穿过森林有一片海。
  “祥祥,在看什么?”
  她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就笑了。
  “看天使啊。”她回答,并不转头。
  阿尉搬了椅子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神里,又有令她难以承受的光炬了。 “我听说你去新加坡了。” “我赶回来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好笨,那张火车票,那个咒语,你知道,我竟然花了八年的时间才看明白。”
  “我真的有点意外。”
  “要怪你啊。”祥祥凶恶起来:
  “谁能相信天使会下咒语的?”
  “幸福的咒语,天使也得准备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你准备了很多吗?”
  “那得看你的需要量大不大?”
  祥祥收回脚,格格笑出声音。阿尉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他一直很想抚触的,祥祥细软的发丝,祥祥一动也不动,任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肩膀和手臂,来到她的手腕。
  “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在这儿?”
  “就在这儿。”
  祥祥站起来的时候,阿尉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想和你跳舞了。”
  祥祥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贴近他,他们在无伴奏的星光下共舞。
  祥祥听见一大群飞鱼跃出海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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