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鹇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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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人生不能尽如人意,但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也叫幸福吧。
  楔子
  那个冬夜,岳峙从KTV出来,在学校外的巷子里看见白鹇被打,他是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去制止的。
  打她的依然是她的男朋友孙霑,他喝得醉醺醺,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
  “你敢管我?”他表情狰狞而浮夸,像极了三流电视剧里的末流演员,骨子里的穷凶极恶却半点做不得假。岳峙不禁想到他跟在校领导后面点头哈腰的样子,十分讽刺。
  白鹇被他甩来甩去,挎包飞了,鞋子掉了,却只会呜呜哭,连尖叫也没有。
  岳峙犹豫并不是因为怕孙霑,他比孙霑高半个头,体格也强过孙霑,更没有把孙霑院团委书记的官职看在眼里——他犹豫只是因为不想管。
  他不是特别热心肠的人,但也不算冷血,可挨打的是白鹇,这让他只想冷眼旁观。
  1
  他和白鹇来自同一个省份,勉强算老乡,只在入学时的老乡会上见过,一句话也没说过。
  白鹇的事,他都是从覃雨那里听来的。
  覃雨和他念同一所高中,身高直逼一米八,在他们家乡可算是女巨人——还算漂亮的女巨人。
  他们认识是因为排球,覃雨硬是挤到校男子排球队打球,专攻拦网,和岳峙并肩。她弹跳力极佳,扣杀简直一绝,将球扣到对方队员脸上让人鼻血直流的都有。
  荷尔蒙过剩的年纪,这种事极易成为一场殴斗的导火索,然而因为她是女生,对方只能捂着鼻子忍了。
  而她侧头对岳峙眨眼,意思是给他报了仇——流鼻血的家伙已经不止一次借拦网的机会猛扇他。
  她的江湖气让她结仇甚多,却也让她收获许多朋友,岳峙就是其中一个。
  后来,她伤到膝盖,做不成体育生,文化课又太烂,于是只能转考服装表演专业——也就是模特。在得知她和岳峙考了北京同一所大学不同专业时,她猛拍岳峙的肩:“以后我罩你。”
  要是别人这么说,岳峙一定不以为然,是覃雨,他却笑着应承,让她多多关照。
  因为要考形体,覃雨靠节食使手臂和腿上漂亮的肌肉流失,她痛心疾首,却也不得不屈从于现实:考不上个像样的大学可不好和父母交代,牺牲也是难免的。
  岳峙和她不一样,他成绩不错,念的是这所学校排名靠前的道桥专业——和孙霑是同一个专业。
  孙霑是北京本地人,擦着远低于全国的招生分数线上来,随即靠着拍马屁混得风生水起。
  似乎每个大学都有这样的人,专业课一塌糊涂,却因为长袖善舞平时分高到逆天,不落下一次奖学金。
  对这种人,有个好听的说法叫情商高,不好听的叫擅拍马屁。岳峙对此是不屑的,覃雨亦然,而白鹇偏就要喜欢。
  就算忽略他为人处事上过分的油滑,孙霑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他个子不高不矮,眼睛小成一条缝,长得怪抱歉的,还开着一辆廉价轿车满学校转,白鹇到底看上他什么?
  毕竟她家境不错,长得漂亮,曾粉雕玉琢像仙女一样,如今却被折磨得像贞子一般。
  她和孙霑爱情故事的伊始十分平常,不过就是他追求,她考虑,最后两人心甘情愿地在一起。大半年后,孙霑第一次打了她,她脸颊上紫青了一块,却跟覃雨说是自己摔着的。
  她们阴错阳差被分到同一间宿舍,又是老乡,以覃雨的性格,没道理不把白鹇当朋友的。覃雨有丰富的打架和受伤经验,一眼就看出那是巴掌打的,怎么会信白鹇的谎话?
  面对覃雨的质问,白鹇矢口否认,然后收拾东西上了楼下孙霑的车,和他假期三日游去了。
  后来,她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常常新伤掩旧伤后终于瞒不住了。
  覃雨耐住性子苦口婆心地劝她分手,她却为孙霑辩解:“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每次打完都很后悔的。”
  孙霑不只是打女人的人渣,还是个伪君子——覃雨气得肝疼,纠结一伙老乡去找孙霑算账。
  她也叫了岳峙,岳峙不去,还冷嘲热讽道:“剃头挑子一头热,她要觉得孙霑不好早和他分手了,你瞎忙什么?”
  覃雨当然听不进去,在摩拳擦掌要揍孙霑的当口,一直躲在她身后的白鹇冲出来拦在她面前,哭着说:“不要打他,是我的错,我不该和同社团的男生一起吃饭惹他生气。”然后就和孙霑演起了痛哭流涕、互相道歉的苦情戏,倒把覃雨衬得像拆人姻缘的恶霸。
  覃雨气炸:“再管你我是狗!”
  可是几个月后,她去车展兼职回来,撞到冷饮店门口扇白鹇耳光的孙霑时,还是毁誓做了狗,她脱下十二厘米高的细跟鞋把他一顿猛揍,打得他鼻青脸肿,连妈都不认识。
  岳峙去学校保安处接她出来,她面色阴沉,赤脚直接往人工湖去,气得不知道怎么发泄,抬手把鞋子扔进湖里。
  五月的夜晚已经有了蚊子,车展站台的短裙毫无遮蔽作用,没过几分钟,她腿上就被咬了一堆包,她狠狠抓几下,皮都破了。
  “白鹇跟校领导说是我莫名其妙跑出来打了孙霑,岳峙,我是不是很傻?”
  岳峙点头,被她一拳揍在肚子上,疼得蹲下身去。
  好半天她才苦笑着说:“早听你的就好了。”
  岳峙不敢搭话,覃雨气够了才强脱他的鞋穿着回去。
  然后,在覃雨无故殴打同学(还是学生干部)的警告处分下来的当天,她约了一大群人唱K,岳峙第二天还有课提早退场,却撞见挨打的白鹇。
  她蓬头垢面的,额角被磕破,墙灰和着血污抹了满脸,被孙霑像破烂一样摔打,却也不反抗,不逃跑。
  那模样,可像极了他妈被打死之前的样子。
  2
  岳峙外表阳光,一点不像是在暴力家庭成长,又成为孤儿被收养的小孩。
  他爸受工伤死亡,他妈得了一笔赔偿金,很快就同一个俊俏痞子再婚了。刚开始他们还算幸福,后来,继父用各种不堪的方式挥霍钱财,还添了打人的恶习,
  居委会的人来调解,继父跪地发誓再不打老婆继子,可没过三天又再犯,后来,居委会的人劝他妈离婚,他妈就是不肯。   他妈被打断鼻梁时,他跑去找过警察来,他妈却说他说谎,是她自己摔的。
  当晚,岳峙被打得满地打滚,余光看到冷眼旁观的母亲时绝望了:这个女人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已经完全舍弃作为母亲的责任。
  他开始恨她,胜过恨继父。
  可是,后来当她被嗨到眼睛发直的继父打到快死的时候,他还是为她挡了几下,她像是醒过劲,叫他跑。
  他跑了,带着人回来时,她已经躺在血泊中。继父去坐牢了,过失致人死亡罪才判九年。
  他被送进福利院,因为长得好看且有礼貌,很快被领养,被带到覃雨所在的城市生活,像逃出地狱跨进天堂一样。
  可是他心里清楚,他的一部分已经被彻底留在过去,留在被继父毒打时母亲没有施救和看到母亲血淋淋尸体的时刻。
  他是带着缺口的人,直到遇见覃雨,一个超出他认知的人。她快意恩仇地活着,像是一道闪电,所到之处皆能照亮。为了能继续活在她的光亮中,他没有报排名更靠前的大学,而是悄悄和她报了同一所学校,然后假装是巧合,任她拍着肩膀说要罩着他。
  而白鹇就像黑洞,稍不注意就要把人吸进去,坠入黑暗和梦魇。那么多年过去,这样悲惨的事却依然在发生,这样可怜更可恨的人也还没绝迹,可真让岳峙绝望。
  可怜之人并不一定就有可恨之处,白鹇却是可恨的:她明明可以离开,却不走,势要和人渣纠缠到底,和他妈一样 。
  那是闪电一样的覃雨也劈不开的晦暗,岳峙更不愿靠近。
  所以他犹豫了,在他犹豫的时候,白鹇又被扇了两耳光,唇边绽血。
  岳峙终于没能忍住,上前抓住孙霑的手腕一扭,然后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墙脚。
  突发变故,孙霑蒙了,半天爬不起,白鹇则像是吓傻了一样,不再呜咽,抬头愣愣地将岳峙望着。
  岳峙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一把将她拽起拉着就跑,任孙霑在身后破口大骂。
  白鹇还要回头看,岳峙索性扯着她转过街角,让她再不能回望。
  待他们在拉面店里隔着牛肉汤的热气对望时,他开始在心里咒骂自己。
  来拉面店之前,他带白鹇去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房,药房的小姑娘给她清理包扎伤口,他则出去超市给赤脚的她买了一双棉家居鞋。
  这期间,白鹇一句话不说,木呆呆的,像一尊雕像,任他给她套上鞋。他也是无话可说,直到包扎完毕才问了一句:“饿吗?”
  白鹇点头。
  这家的牛肉汤里加了胡椒,喝急了会有点呛人,岳峙看她大口地喝也没有出声提醒——他伸出援手是真,无法同情她也不假。
  白鹇喝下一碗,却没咳一声。
  暖气和热汤让她脸上的苍白褪去,额上沁出细密汗珠,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她望着他说:“你是岳峙吧,覃雨说起过你。”
  覃雨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简直跟被玷污了一样,岳峙最看不起的就是沉湎于病态的情爱而罔顾亲友的人,而她不仅不顾,还把覃雨出卖了。
  覃雨因为白鹇说谎而被处分,方才她纵酒高歌,拿着话筒鬼哭狼嚎,唱遍神曲,一副没事的样子,让岳峙格外担心。
  覃雨总是真心待人,不怕受伤,碰钉子被出卖也只能让她一时谨慎,然后覆辙重蹈。岳峙好奇她的极限在哪里,又十分害怕有人会触到她的底线。他看不得她死性不改被类似白鹇的人伤害,又担心她会被这样的人改变——这些无意义的忧虑不时啃咬着他的心。
  他心尖上的人被白鹇如此对待,让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覃雨当你是朋友,你当覃雨是什么?”
  白鹇刚红润一点的脸又变得煞白,牙齿咯咯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表情谈不上羞愧,倒像是惶恐——蛰伏在黑暗洞穴中自舔伤口的兽,突然被火光照亮,那种无所适从的惶恐。
  “你又把自己当什么?为了那种人,当真命都可以不要吗?这么想被他打死?”这句也是不该说的话,他们几乎是陌生人,他哪有立场去说呢?
  白鹇还是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牛肉汤热气消散,面也坨了,她站起来,径直推门出去,只甩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寒风瑟瑟的夜:“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就离开他,你会吗?”
  突兀的、没有逻辑的一句话,让岳峙不禁推测她的心理状况,大概不容乐观。
  3
  再见白鹇,她额头上的纱布已经被揭去,愈合中的疤痕结了黑色的痂,看起来颇有些惊心。而她正和疤痕的制造者孙霑对坐着,笑盈盈张口吞下对方喂过去的丸子。
  岳峙和覃雨对看一眼,然后端起餐盘放到回收处,离开了食堂。
  “在宿舍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怎么过的?”他问覃雨。
  覃雨咀嚼着奶茶里的珍珠丸子,嗤笑一声,道:“能怎么过?当看不见呗。”
  岳峙想到自己的母亲,她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家庭长大,把婚姻当作躲避的港湾仓促地嫁给他父亲,却不爱他父亲。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真心所爱,对方却又是个魔鬼。
  岳峙突然就有点好奇:“白鹇童年不幸吗?”
  覃雨翻了个大白眼:“才没有,她父母很宠她,给她写出生日记直到她上中学呢。她这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不是心理学那一套可以解释的,我以前也劝她很多次,可她就是不肯分手,还说孙霑会改的。我相信狗能改得了吃屎也不信孙霑会改,她真是中邪了——罢了,管不着她。”
  覃雨说着又气愤起来,打住这个话题。
  岳峙想起那天白鹇说他跟她在一起就离开孙霑的话,她既然对孙霑那么死心塌地,又怎么会那么说? 他和她几乎是陌生人,她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去?
  白鹇用的是反问句,似乎笃定了他不会回应,转身回到她的地狱。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晚遇到白鹇挨打,和白鹇说跟他在一起就离开孙霑的话告诉了覃雨,覃雨“嘁”了一声:“你答应她啊!”
  岳峙无语:“你不是说再不管她了吗?就不该告诉你!”   “谁还要管她!我……我只是好奇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已!哎呀,你就假装跟她在一起看看,看她会不会离开孙霑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看着覃雨欲盖弥彰故作嫌弃的样子,岳峙想笑,又有些难过:拳头那么硬的覃雨,心却是这样软。
  甚至软弱可欺。
  这让他更加讨厌白鹇,就算覃雨让他答应他也做不来。
  谁知覃雨从此缠上他,鞍前马后、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哄得他不得不答应。
  那时正逢期末考,他找到在自习室看书眼角瘀青的白鹇,说可以和她在一起时,白鹇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
  她沉默好久,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孙霑的电话:“我们完了,你要怎样随便你。”然后她挂断电话——干脆得简直不像她,更像是覃雨会说的话。
  然后她收拾好书本站起来,对岳峙笑道:“走吧,你得送我回宿舍,孙霑肯定会来堵我。”
  她甚至挽起岳峙的手,岳峙想要抽手,却被她缠得更紧:“哎呀,你躲什么!你是我男朋友啊。”
  男朋友?侧首看着笑得灿烂的白鹇,岳峙简直毛骨悚然:她是有什么毛病?
  那晚,他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答应覃雨来找她也是因为笃定了她会说那只是个玩笑,现在这个情况,他只能认定是她病了。
  他和她几乎是陌生人,对彼此的了解都来自于覃雨,他听说的大多是她如何自毁。她呢?覃雨口中的他,真让他无比好奇。
  但他明白,白鹇不可能通过覃雨的言语就对他钟情,甚至不惜离开差点打死她也没放手的孙霑而与他在一起。
  “为什么是我?”他问白鹇。
  白鹇挑眉:“都不知道为什么是你,你又为什么答应?”
  覃雨已经警告过他不许说是她要求的,他遵守承诺,但这明摆着的事,白鹇也不至于傻到猜不着吧?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他成了白鹇的男朋友,也做了白鹇的盾,为她阻挡孙霑。
  4
  被孙霑拍过马屁的领导说孙霑瑕不掩瑜,覃雨说孙霑猪狗不如,岳峙深以为然——虽然白鹇懦弱自作自受,但这不能成为被孙霑施以暴力的原因。
  这种人,追究他为什么打女人就像是在为他脱罪——就像打死他妈的继父的判决书上写的,吸食毒品后行为不能自控一样。
  孙霑既像猪狗,更似毒蛇,难缠又狠毒。
  白鹇提出分手后当然引来报复,孙霑各种堵她,好在有岳峙护着,孙霑才没有伤到她分毫。孙霑认出她的新男友是那晚推开自己救走她的人,开始广布谣言,说岳峙和她早有奸情,他打她正是因为她不检点。他甚至在院系领导面前中伤岳峙,幸而岳峙从来都是勤学低调的好学生,才没人当真。
  他闹得这样欢腾,偏偏就不敢动所谓介入他和白鹇感情的男小三岳峙一下,这让覃雨有些费解:“他不是那么凶的吗?怎么遇见你就蔫了?”
  岳峙嗤笑道:“打女人的男人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遇到比他强的就只会耍阴招了,你回想一下,你揍他的时候他有还手过吗?”
  覃雨这才恍然大悟,然后她笑了:“岳峙,白鹇在宿舍熬夜给你织毛衣呢,花样特别复杂的那种,我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
  岳峙顿时就黑了脸:“我还得装多久?”
  覃雨连忙做狗腿样,给他捏肩捶背:“装到孙霑不再纠缠她就好——不过岳峙,白鹇这么漂亮温柔、乖巧可爱,你就一点也不动心吗?”
  岳峙无言以对,只能转移话题:“练你的台步去吧,半决赛时再望着天走一步踩下台,可能就不是擦伤这么简单了。”
  覃雨入围了某电视台举办的模特真人秀的半决赛,参加海选时因为不熟悉伸展台,一步踏空跌下,好在伸展台很矮,她才没有摔残。
  那天,是岳峙和白鹇陪着她去的,看她摔下来,岳峙想都没想就扒开人群冲过去,却被工作人员拦住了:“你干吗?还在拍呢,多好的素材,别过去。”
  他心悬到嗓子眼,直到覃雨爬起来,迈着擦伤渗血的腿,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表情走完,回到后台。
  他又要跟到后台去,却被白鹇拉住了:“这会儿是不会让进去的,我们去后门等她吧。”
  白鹇如此善解人意,甚至还去药店买了一盒云南白药喷雾剂交给岳峙,等到覃雨出来时第一时间给她喷上了。
  这表现简直堪称完美,也让岳峙更加确定,白鹇其实并不喜欢他——真心喜欢某个人,必然能察觉到他的心在别处。知道他心之所系还不介意,甚至推波助澜,她当然不是真的喜欢他,
  感情都是自私的。
  哪怕岳峙满足于做覃雨的朋友这个角色不敢企图其他,他可以为她做各种荒唐的事,比方配合白鹇演戏什么的,但要他促成覃雨和别人的感情,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方才覃雨问他为什么对白鹇不动心,他简直哭笑不得:我喜欢你啊,怎么会去喜欢她呢?哪怕她努力学你,她也终究不是你。
  白鹇模仿覃雨这事在他成为白鹇男友那天就已经初见端倪,她的动作甚至说话的语气都越来越像覃雨。她再也没哭过,见着孙霑也不怕了,而是让他麻溜地滚,爱怎么样怎么样。她个子不高,还企图搭岳峙肩膀走,几乎样样都学覃雨。
  说实话,岳峙觉得怪瘆人的,越加搞不懂白鹇的想法——莫不是她知道自己喜欢覃雨才东施效颦的吧?但是这又与她不介意他对覃雨关心的行为相悖了。
  他不愿这些迷雾重重、暗流涌动沾染到覃雨,面对她的疑问只是转移话题,把烦扰留给自己。
  他不说,覃雨当然察觉不到,她干笑道:“放心吧,摔不死我,不过是得练练,再摔我就得一炮而红了。”
  后来,覃雨果然没有再摔倒在伸展台上——因为她再没有几次走上伸展台的机会。
  5
  那年寒假,覃雨留在北京准备比赛,岳峙回了家,陪养父养母过年。
  除夕前一天,白鹇从家里来找他,深夜坐火车来的,没买到坐票,站了四个小时,只为给他送那件覃雨提过的花样复杂的毛衣。   她让岳峙在火车站外肯德基的厕所里换上给她看,岳峙虽不情愿,但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没能拒绝。
  鸽子灰色的麦穗纹圆领毛衣,针法娴熟匀称,没有一点瑕疵,穿在衬衫外面正好。
  他从厕所里走出来,白鹇看见他,脸突然红了,目光闪躲。
  岳峙有点想笑:这才是她自己啊,不学覃雨的时候反倒有点可爱。
  他问她为什么不快递过来,她低下头,说:“我想看看你穿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快递给你,你一定不会穿的,穿了也不会拍照给我看。”
  听她这么说,岳峙不禁有些怜悯:他的冷淡没有让她退却,她倒是越挫越勇了。
  白鹇喝下岳峙给她买的热牛奶,然后跟他道别:“我走了,开学见。”她打算坐火车走,依然是没有座位的票,他实在不忍:“我送你回去吧。”
  就这样,岳峙开着养父的车,载着白鹇去了她家所在的城市。
  因为第二天就是除夕,高速路上太堵,所以岳峙走了国道。中途要翻越一座大山,快要上到山顶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雪,他们就把车停到路边,等着雪停。
  音响里放着的都是岳峙养父喜欢的老歌,吟唱着那个时代的爱恨情仇,他们静静地听着,过了好久白鹇才开口说话:“岳峙,生日快乐。”
  岳峙有点吃惊,他可从没跟白鹇说过自己的生日是今天。
  “以前我听覃雨说起过,她说高中时,她为了给你生日惊喜,把家里准备在除夕夜放的烟火全偷搬到你家楼下放了,你被吵醒,打电话跟她吐槽你家小区哪个二货搞不清哪天过年乱放烟火——
  听到这里,岳峙扑哧笑了,白鹇也跟笑到捧腹。
  他们就这样打开话匣子,直到雪停重新上路,岳峙讲了好多高中时和覃雨的趣事,白鹇则说起第一次见覃雨和岳峙时的观感。
  入学时,覃雨报到晚了,本班甚至本系的宿舍都排满了,于是学校把她分到了白鹇所在的宿舍。她的出现颠覆了宿舍人见到白鹇后落实的南方妹子形象,她直爽开朗,很快和室友们打成一片,因为同省的关系,与白鹇更是亲近。
  白鹇是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父母陪她报到离开后她甚至大哭一场,因为偌大一个城市再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覃雨的出现让她十分感激。
  老乡会上,覃雨介绍岳峙给她认识,乍见岳峙,她甚至有些害怕——岳峙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淡,加上他看人时防备的随时准备回击的眼神,足够让胆小而敏感的她害怕了。
  她知道岳峙是个危险人物。
  这种危险不是指他会攻击别人,而是当有人攻击他想要保护的东西,比方覃雨时,他会毫不留情地反击。他是一个被伤害过,再也不打算重蹈覆辙的人。
  听到这里,岳峙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原来她看人这样准啊——被收养后他学过跆拳道,甚至搏击,为的就是当有一天再有人想要伤害自己在乎的一切时,不再无助。
  于是他越发不解,白鹇如此会识人,怎会瞧上孙霑?
  “我能看到的只是表面,而你和覃雨都是表里如一的人,孙霑……他善于伪装。”说到孙霑,白鹇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孙霑的讨好追求甚至有些可爱,他请她去室外音乐节,却赶上沙尘暴,歌没听成灰吃了不少。看过他抓耳挠腮道歉时的无措模样,她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有一天这人会用那双手打她呢?
  孙霑第一次动手是因为他开车与人争执,白鹇说了一句公道话,说是他不该弯道超车——他那巴掌打过来的时候,白鹇毫无防备,差点跌飞出去。
  孙霑自己好像也呆住了,醒过来后跪地道歉,痛哭流涕地求她原谅,说自己不是有心的,那样子,阎王看了也会心软。
  听到这里岳峙冷笑出声,打女人的男人,总有舌灿如莲的嘴、挤挤就来的泪,还有那说跪下就能跪下的腿。
  因为孙霑平时表现良好,白鹇虽然没有马上原谅他,但当覃雨问起时,她很自然地就说谎是摔的。后来,孙霑表现出深刻反省的样子,她终于还是信了他,与他重归于好。
  然而,第一次的妥协让孙霑捏到她命门,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后来他又打你,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岳峙放软声音问。
  白鹇却没有再回答。
  大片的雪花扑簌簌落下,白鹇按下车窗,伸手去接。她的手很冷,雪花落上去也没有化,她捧回来给岳峙看,那六角形的雪花却瞬间被车内的暖气烘成淡淡的水渍,沾湿了她的手。
  她像失手放飞了夏蝉的孩子,表情沮丧,眉头皱起,纤长颜色却浅淡的睫毛也垂下。
  岳峙想,她真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他递给她毛巾擦手,然后摇上车窗,音响里歌曲循环第二遍雪才停歇。
  一路上,白鹇的手机响个不停,是她父母打来的,她爸更是冒着寒风站在小区门口等她,看到她安然下车,才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爸过来道谢,看见他身上穿的毛衣时,表情瞬时变得有些讳莫如深,然后极力邀请他上楼吃完饭再走。
  岳峙谢绝了,白鹇她爸终于没有勉强,而是特别郑重地再次跟他道谢:“小伙子,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照顾我家白鹇。她是个太过乖巧的孩子,很怕父母失望,钻牛角尖,吃了太多亏。以后有你在她身边,我很放心。”
  岳峙听得云里雾里,礼貌地辞别了,开车到夜幕降临,才回到他的家。
  这里有冬夜里最暖的一盏灯火,有养父养母等着他回来切蛋糕,他穿着不知该如何定义的白鹇耐心织就的温暖衣衫,手机里覃雨亲自录的搞笑庆生视频也送达——
  虽然人生不能尽如人意,但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也叫幸福吧。
  他很珍惜。
  所以当这一切被摧毁时,他才会那样绝望。
  6
  新学期开学后,孙霑不再阴魂不散了,听说他交了外校的新女友,如白鹇一样,是温柔乖巧的姑娘。
  岳峙想,该跟白鹇摊牌,然后分开了,却又不知道如何启齿。
  不是他入戏太深,而是白鹇俨然已是戏中人——她那么专心地在经营这段关系,情人节的时候送他自制巧克力,中间包着被切成心形的草莓,每一颗上都刻着他名字拼音的缩写。   望着她幸福满溢的脸,岳峙真想问她: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玩这场恋人游戏上了瘾?他最终没有问,因为追究答案只能证明他也深陷其中了。
  感到困扰,他就去求助覃雨,覃雨却哈哈笑道:“你既然不忍心说出口,不如就假戏真做吧?她对你这样上心,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其实很不错吧?”
  岳峙白她一眼,简直不想跟她说话了。
  他喜欢覃雨的一切,甚至她对自己毫无情愫这点也是他喜欢的。所谓爱情是这世上变数最大的东西,往事使他心有戚戚,所以她不喜欢他,倒让他觉得安心。
  他喜欢她,完全取决于他自己,这份感情在他掌控之中,或许持续一生,或许渐渐消逝。
  但在这一秒,他心里依然满是覃雨,没有白鹇的位置。他也清楚,就算某天他放下覃雨去接受别人,那个人也不会是白鹇。
  怜悯不等同于爱,特别是对他来说,他无法同一个曾容许别人对自己暴力相向的人在一起。看到白鹇,他常常会联想到自己的母亲,进而想到幼时点滴,让他感到悲伤。他像是一棵植物,趋光而生,对他来说覃雨便代表着光,而白鹇则是黑暗的代名词。
  当他在光与暗的缝隙中无计可施时,白鹇却给了他解脱。
  四月,校门口有好多人推着三轮车卖花,一束白月季只要十块钱,白鹇让岳峙给她买:“都要分开了,送我一束花吧。”
  那天,白鹇穿了一条轻薄的白色连衣裙,画了淡妆,整个人漂亮又精神,完全一副摆脱阴霾的模样。她笑着撒娇的表情让岳峙有些揪心,于是他将车上所有的白月季都买下,用报纸裹成一大捧送给了她。
  主动说要分开的白鹇一直跟他道谢,谢谢他在那个冬夜救她,同意自己无理的要求,给她勇气让她离开孙霑。
  “以前覃雨跟我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她口中的你和别人眼中的你大不一样,是个处处包容她,任由她欺负的人。那时我就知道,你一定非常喜欢她。”
  白鹇羡慕覃雨,她爱憎分明,古道热肠。是因为天性,还是因为有岳峙这样的人存在,她才能活得如此畅快张扬?
  白鹇真喜欢覃雨,也是真的怕覃雨——覃雨为她出头,暴揍孙霑的时候她简直怕得要死,怕事后孙霑变本加厉地打她,更怕孙霑会使什么毒计报复覃雨。
  孙霑恨覃雨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在覃雨纠集老乡去堵他时,他又怕又怒,他恨覃雨多管闲事,却又不敢与覃雨正面冲突,只能在事后毒打白鹇泄愤,不让她再和覃雨有往来,威胁她说再来往他就找机会报复覃雨。
  她太了解孙霑的为人,在孙霑第二次打她时,她很坚决地要和他分开,但是孙霑拿到了她家人的号码,威胁她说要将两人之间的所有细节都告诉她的父母。她怕极了,因为在父母眼中她从来都是最听话乖巧的女儿,被孙霑诋毁,一定会让父母失望的。
  就这样,她一再地妥协了。
  后来,覃雨意外撞到孙霑打她狠狠教训了他后,她在孙霑的威胁之下,谎称是覃雨无端地打了孙霑,使覃雨背上处分,对她彻底失望了。
  可是后来覃雨还是帮了她,覃雨怂恿岳峙接受了她的无理要求,做了她的男朋友。
  那晚,岳峙出现并带着她逃走之前,她真的觉得自己会被孙霑打死,绝望和恐惧让她无力逃跑。而正是几乎是陌生人的岳峙说的那几句话,让她有了借他摆脱孙霑的想法,冲动之下说出要岳峙和她在一起的话。
  她当然不想被打死,只是没有勇气去摆脱疯狂的孙霑,而岳峙这样的人孙霑一定会怕的。
  他身上正气戾气并存,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胆小的自己会怕,欺软怕硬的孙霑当然也会怕。
  岳峙、覃雨和她本没有什么关系,她的一切痛苦都来源于自己懦弱和错信魔鬼,可是他们一再帮她,让她即感激又羞愧欲死。
  她之所以学覃雨,是因为好奇岳峙会不会对她不同,也是想像覃雨那样活着试试。而结果是,岳峙不为所动,她也做不成覃雨那样的人。
  覃雨绝不会像她,轻易就入了戏。
  “我真幸运,能遇上覃雨和你,以后我们还能做朋友吗?”白鹇抱着花束逆风站着,低头看着地,眼眶红了。
  岳峙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她,最终却只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然后目送她回了宿舍。
  后来听覃雨说,那束花白鹇细心养着,开了好久好久才谢,然后她又将花瓣全都收起来压在书里。每一瓣,都是她不能说出口的真情意,是岳峙无意撒下也无心采摘的真心。
  “你很有风度嘛。”覃雨这样评价他。
  岳峙在心里说:我这是在学你啊。
  覃雨虽然大大咧咧,但要说一点没察觉到岳峙喜欢她还真不太可能,她珍惜这个朋友,选择了装傻,依然和他亲近,但半点不同他暧昧。
  岳峙不要脸地承认她说得很对,这是一种风度:既然不喜欢,就不要给她一点希望。她的人生还很长,错误的暗示和一时的怜悯只会让她愈陷愈深,浪费光阴在他身上。
  直到白鹇的生命戛然而止那天以前,岳峙都是这么想的。
  覃雨进了模特大赛决赛,还是夺冠热门选手之一,她请了一大堆人吃饭,包括岳峙和白鹇。她和白鹇早已重归于好,芥蒂全无。吃完饭出来,众人四散,她和白鹇手挽手走在前面,把包都丢给岳峙来拿,并且各种支使他。
  她们一会儿要吃烤红薯,一会儿要喝柠檬水,让岳峙深深怀疑她们的胃容量,却心甘情愿被奴役。卖柠檬水的摊位排队的人太多,他等着,覃雨和白鹇往前走了。
  交钱的时候,一阵喧闹从街口传来,有人高喊撞到人了,他突然心头一坠,拔腿跑过去,见到了他这一生又一个永不消退的噩梦:肇事逃逸的汽车在马路上碾出两道长长的血痕,覃雨双脚血淋淋,不自然扭曲着,却撑着双手奋力向马路中间爬去。
  在她前进的方向,白鹇身体扭曲地仰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也不动了。
  岳峙愣住了,这是噩梦吗?直到覃雨压着白鹇的颈动脉撕心裂肺地喊他,他才醒过来,冲了过去。
  却无计可施。
  白鹇身上到处在流血,她大睁着眼,却像是什么也看不见,覃雨喊哑了声音,她也听不见了。   岳峙握住她的手,她却紧紧地反握住他,然后越来越松,最后,所有力气都消散——这只为他织过毛衣,企图接雪花给他看的手越来越冷。
  冷得像他曾握过的,死去母亲的手一样。
  7
  开车撞覃雨和白鹇的人是孙霑,在事发八小时后由家人陪着去自首了。
  他说这只是意外,可是路口监控和路人指证,特别是覃雨的证言说,他明明白白是想撞死她,而本来走在外侧的白鹇余光瞄到那辆熟悉的车狂冲过来时,用尽所有力气将她推开,自己却没能躲避。
  多位目击证人,加上白鹇悲痛欲绝的父亲提供的孙霑和白鹇分手后气急败坏给他打电话对白鹇进行诋毁和威胁的录音,以及孙霑后面交的女朋友作证说自己也被暴力对待,而且孙霑多次说过会报复怂恿白鹇离开他的覃雨,虽然孙霑改口说是一时冲动撞了她们,但终于还是被认定是故意杀人,被依法判处了。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岳峙与白鹇父母却耗费全部力气,才换来公正。为了这个结果,岳峙不吃不睡,短时间里暴瘦,精神状况同样堪忧。
  当判决下来,他去医院见做腿部复健的覃雨后,整个人都垮了,像拿到判决书的白鹇父母一样:
  就算将孙霑千刀万剐,也换不回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
  “那时孙霑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白鹇遇到这个人渣,受了这么多折磨,我杀了他的心都有!可是想到她是因为不想要我们知道才走到这一步,而她已经和他分开,我就只是口头威胁了他让他不许再纠缠她。后来见到你,我知道她找到了真正值得依靠的人,才彻底放心……谁知道……”他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岳峙这才明白那次送白鹇回家,他为什么会说那些话。这个幸福家庭的不幸,起因却是白鹇太爱家人,不希望家人失望受伤。可是她不知道,她的父亲也出于为她考虑没让她知道孙霑已经打过电话给他,而且不管她和孙霑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们永远不会对她失望。
  覃雨也很难过,哭着问他:“你说,她力气那么小,当时怎么能推开我呢?”岳峙想起握着白鹇手时的触觉,跟着落下泪来。
  这个懦弱的、脆弱的,他们曾费尽心思解救的,后来意外有韧性重新站起来,却在生死关头护住覃雨的白鹇啊!
  两人对坐着,心里想着同一个人,肝肠寸断。
  很久以后岳峙才知道,白鹇本来是一种鸟的名字,它不会飞,生性胆小,像极了她。
  可是胆小如她,也曾深夜在火车上站着挨过,只为在他生日那天给他送上礼物。她也曾欲言又止地将那感情表露,说自己轻易入了戏,当了真,把他放在心上了。
  他常常想,如果摒弃原则,回应她的感情,他会不会真的喜欢上她?
  当她骤然死去之时,她是否还依然对他抱有情愫,没能释怀?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因为那个为他摘雪花的女孩,已经去到白雪的来处,永远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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