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词好句”教学是小学语文界普遍采用的教学方式。采集“好词好句”成了常見作业，“采蜜本、拾贝本”成了小学生的标配，作文本上的“好词好句”常得到老师的圈点表扬，“好词好句”相关书籍也层出不穷。不过“好词好句”教学表面上的风光掩盖不了潜在的隐忧，我们认为需要对此进行冷静反思。为了使讨论更集中，本文主要讨论“好词”教学存在的问题。
　　一、“好词”有哪些？
　　笔者对一些“好词好句”书籍和学生“好词好句”采集本进行了考察，发现目前小学语文教学界所理解的“好词”基本上是—些书面词语，特别是文学词语，例如：
　　春风 春雨 春节 春花 春色 春意 春潮
　　春水 春草 春树 春装 春暖 春晖 春耕
　　春播 春汛 春光 春笋 春姑娘 春意闹 暖洋洋
　　春之声 春暖花开 春雨绵绵 春光明媚 春意正浓
　　春日融融 春草如丝 春水淙淙 阳春时节 初春时节
　　阳春三月 春风化雨 春风轻拂
　　从字数来看，“好词”以二字、四字居多。从词语附加色彩看，不少“好词”是具有形象色彩的文学词语，如“春意”“春姑娘”“春草如丝”等。这样的词语读起来琅琅上口，给人以生动之感。然而有些词语并没有形象色彩，如春风、春节、春装等。我们发现这些“好词”都不大能用在口语中，所以“好词”大致等于书面词语。“好词”教学因作文教学而生，作文需要书面语表达，这一点也可以印证“好词”相当于书面词语。书面词语与日常口语相对，是人们生活中不太常用的，用“好词”写作多是为了追求“陌生化”的效果，“提高”所谓的作文“水平”。
　　二、“好词”真的好吗？
　　“好词好句”的概念无形中把词句分为两类，一类天然就是好的，一类天然就是一般的。“好词”用在任何地方都好吗？未必如此，例如：
　　（1）我家有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每天早上一出门，我们三人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晚上又殊途同归。
　　（2）每天早晨，他都要一个人跑到公园里，专心致志、孜孜不倦、抑扬顿挫地背台词。
　　例（1）中的三个成语“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殊途同归”，属于很多人眼中的“好词”。作者仅凭字面意义来理解成语，误用了这三个成语。这几个“好词”在该句中显然不是好词，而是不折不扣的劣词。例（2）中的“专心致志”“孜孜不倦”“抑扬顿挫”是成语，符合所谓“好词”的特征，也不算误用，但是接连拼凑三个成语，啰嗦不堪，实在看不出哪里“好”。
　　吕叔湘先生曾说过：“成语之类的东西，当然有用，可是要用得恰到好处。”他指出要做到恰到好处必须注意两点。其一，“在非用不可的时候才用”，也就是说用在恰当的场合才是用得好，上面的例（1）就是误用。词语与情境不切合，无论什么词，都不算“好词”。其二，“不能接二连三地用”，也就是说别无节制地用，例（2）就是滥用的例子。吕先生打比方说海参鱼翅吃多了也腻味，衣服上的花边多了，就像台上的戏子，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与此相对，那些没有被选人“好词”的词语，在有些语言文字大师的手里反而大放异彩，例如：
　　（3）她（玛蒂尔德）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好像由于命运的差错，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里。（莫泊桑《项链》）
　　（4）萍：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曹禺《雷雨》）
　　例（3）是莫泊桑《项链》中的开篇第一句。一般来说文章第一句不能用“也”，但这里的“也”细细品味却意味深长。使用“也”的句子常常有一个预设，本句的预设是“有人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这个“也”字就点出了玛蒂尔德和别人一样拥有美丽的容颜，但是命运却如此不幸。“也”不会被归入“好词”，然而莫泊桑对它的使用可谓平中见奇，当之无愧为好词。例（4）是《雷雨》中周萍和周冲劝繁漪吃药的片段。同样是儿子，却用了两个不一样的人称代词，周冲用“您”，符合儿子对母亲的称呼，而周萍用“你”来称呼繁漪，暗含了二人之间非一般的母子关系。简简单单的“您”“你”蕴含深意，不可谓不妙。
　　古人作文追求“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在平常的字眼里显现奇异、险峻，在陈朴的字眼里显现新颖、色彩，这就是“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这些词正是用得恰当，才跻身为好词、美词，它们换个场合便可能变为平词、常词，用错场合更可能变为庸词、滥词。
　　三、“好词”如何辨别？
　　对语言单位优劣性的判断需要有静态与动态的区分。静态是入句之前，动态是入句之后。静态的“好”是词本身就具有优点，动态的“好”是词的使用妥帖恰当。
　　1.静态的“好”
　　静态的词语确实存在优劣之分，大体来说好的词语有两个特征：形式上概括，意义上丰富。我们知道，词语是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抽象概括，人们把感知到的丰富世界用简单的词语包装起来，便于组成句子交流思想。一方面，形式上越概括的，就越是好词。比如，“军事演习”和“军演”内容相同，后者更为简单，是好词。从这个意义上说，成语一般具有极强的概括性，是好词。另一方面，含义越丰富，就越是好词。比如，“皮毛”的意义同于“肤浅的知识”，但附加了形象色彩，会引人联想，所以前者优于后者，更容易被人们选用。此外，具有视觉、听觉等附加形象色彩的词语是好词，有文化内涵的成语也是好词。在判断静态词语的优劣时要注意两点。其一，静态词语的优劣是相对概念，是比较出来的。一个好词如果遇到更好的词语与之竞争，那么它就成了相对劣词。从这个意义上说，孤立收集“好词”的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其二，“形式概括”与“含义丰富”有时是矛盾的，例如“圆”和“圆滚滚”，前者简洁，后者丰富，分别适用于不同场合，难分伯仲。正因为词语本身有优劣之分，词汇系统才有了新陈代谢，例如“手机”在与“移动电话”“掌上电话”“无线电话”等形式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现代汉语词汇是在古代汉语词汇基础上经过不断地优胜劣汰发展而来的，可以说现用的大部分词语都是优胜者。 　　当前语文教学界所认为的“好词”以成语和附加色彩丰富的文学词语为主，说明他们对静態的好词有一定朴素的认识。不过教学界把“好词”等同于书面词语，他们对好词内涵的理解是不准确的。教学界把口语词、通用词等词语排斥在好词之外，说明他们对好词的外延是不清晰的。
　　2.动态的“好”
　　动态词语的优劣，确切地说是词语动态使用的优劣，与词语本身无关，因为经过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词语基本上都是好词。也有学者干脆认为，词语本无所谓好坏之分，用得恰当才是好词。顾振彪认为：“文字是符号，语言是工具，本身无所谓好坏，关键在于运用，运用得好则好，运用得差就差。”词语动态使用的优劣，也有两个主要特征：准确和贴切。王希杰提出零度和偏离理论，他认为零度是标准化的语言，人们对语言的使用会出现偏离，偏离有正偏离和负偏离两种。语言的动态使用就是避免负偏离，追求正偏离的过程。
　　一方面，“准确”的词语是好词。例如：
　　（5）“娘，我肚皮饿！……饿。”
　　人群中还有两个小孩，……他们也用缓慢的声音来响应他。（《巴金短篇小说集-五十多个》）
　　上例中的“缓慢”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不算好词。后来收入《巴金选集》时，改成了“微弱”。这个修改过程就是“避免负偏离”，或者说避免使用劣词。
　　另一方面，“贴切”的词语是好词。例如：
　　（6）车队像一条河，缓缓地流在深冬的风里。（李瑛《一月的哀思》）
　　上例前句把车队比喻成一条河，后面用“流”就跟情境切合，如果换成“行驶”，效果就相对差一些。贴切是比准确更高的追求，是在零度的基础上对正偏离的追求。无论准确还是贴切，都是从词语的动态使用来判断的，离开运用谈优劣都是行不通的。
　　从语言的陡用来看，判断词语优劣的际准是表情达意，而不是使用成语或华丽词语。上面两个例子中的好词都是通用词语。历史上词语选用的经典案例也多是如此，《水浒传》里“那雪正下得紧”中的“紧”，王安石诗歌“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都是极普通的词语。顾振彪指出：“所谓‘好词好句’，如果确切精密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那就确是‘好’;如果只是堆砌华丽词藻，没有准确表情达意，则不仅称不上‘好’，还只能说是‘坏’。”当前语文教学界所说的“好词”把动态的好词排除在外，这对学生产生了相当大的危害。
　　四、“好词”教学有什么危害？
　　1.形成错误的审美观
　　“好词”教学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孤立化”教学，作业形式是让学生在课外阅读时摘抄优美的词语，那些词语在语篇中或许是准确、贴切的，然而当它们被抄在作业本上，就成了—个个孤立的词语，就失去了生命，谈不上是“好词”。“好词”教学会使书面词浯更容易胜出，成为学生眼里的“好词”。当学生认为这些词天生就是好词时，他们就会在作文中努力让这些词语出现，而不管这些词语使用得是否恰当。他们会得到暗示：我的作文没有“好词好句”就不是好作文，在写作中只追求词藻华丽。殊不知，文风本来就有质朴和华丽之分，词藻繁复、铺排恣肆的汉赋有其华丽绚烂之美，轻松自如、生动活泼的唐宋散文亦有其真实自然之魅。对学生作文追求华丽词藻的反思一直都在进行。老一辈语言文字工作者吕叔湘、叶圣陶、张志公、朱德熙等，都非常反对中小学生在作文中滥用形容词、成语的现象。他们认为相比于“词藻华丽”，“文从字顺、条理清楚”更加重要。可惜直到目前，情况并没有改观，反而愈演愈烈，“好词”教学竟然成了小学语文教学中的—个主要内容。
　　2.养成不良的学习习惯
　　“好词”教学影响学生的阅读习惯。词语的积累要在阅读中获得，阅读是为了培养良好的人文素养、创新精神、合作意识、思维能力等，词语积累只是阅读的副产品。“好词”作业会让阅读把注意力集中到收集词语这种低层次任务上，会使学生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好词”作业会使学生对本是放松身心的阅读心生厌倦，失去学习语文的兴趣。
　　“好词”教学还影响学生的作业习惯。“好词”作业本意是让学生在阅读过程中积累词语，然而这种割裂式的作业让学生有了可乘之机。学生只找阅读材料中“有用”的词语和句子，用不着阅读便可以完成任务。为了满足学生对“好词”的需求，市面上出现了一批“好词好句”的书籍，学生有了这些书，不用阅读，也可以写出看起来有一定“水平”的作文，这就助长了学生投机取巧的行为。“文如其人”，一旦让学生养成弄虚作假的作业习惯，会影响到他们诚实做人。
　　3.培养虚假的创新能力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指出语文教学的一个重要目标是激发学生的想象力和创造潜能。创造性口头和书面表达不在于“高级词语”的使用，而在于普通词语的超常搭配，在于寻常词语的不寻常使用。《父老乡亲》里有一句歌词“胡子里长满故事，憨笑中埋着乡音”，“胡子”“故事”都是再平常不过的词语了，作者创造性地将“故事”长在了“胡子”里，有极强的画面感。《水手》里有一句“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沙”一般不能“吹”，歌词的反常使用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了含沙的风带来的痛。在“好词”教学的影响下，学生会误认为用那些不常见的词语就是创新，这种“好词”频繁出现在作文上，千文一面，令人生厌。袁隆平曾说过自己中学时一篇作文用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被老师批为“臭文章”，也许就是因为对这类所谓“好词”的滥用。“好词”教学会让学生满足于“好词”写作，错失培养创新能力的大好时机。
　　五、词语教学如何开展？
　　1.阅读。而非收集
　　词语学习首先要获得词语。词语获得的方式有两种：阅读和收集。“好词”教学是收集词语的方式之一，它割裂了词语与句子乃至篇章的有机联系，把毫不相干的词语罗列在一起，严重影响学生学习兴趣。笔者认为应当停止布置收集“好词”的作业，使学生可以把宝贵时间投向阅读。阅读可以极大地拓展学生的词语视野，让学生有机会接触到大量鲜活的词语。如果某些词语影响文意的理解，建议学生适时查阅词典;如果不太影响理解，可以不查词典，优先照顾阅读的流畅，保持阅读的兴趣。需要注意的是，以阅读的方式获得词语，不需要摘抄，因为摘抄很耗时，会影响阅读速度，打断阅读节奏。可以用铅笔标注，再次复习时也不会脱离篇章，这不失为一个加强词语学习的好方法。
　　2.复现。而非记忆
　　获得的词语需要内化为语言能力，词语内化的方式也有两种：复现和记忆。“好词”教学内化词语的方式通常是记忆，学生通过不断地复习自己的词语采集本，将收集到的词语记住。阅读教学内化词语的方式多为复现，如果阅读量足够大，某词不断重复出现，学生不用刻意学习也会掌握。记忆这种内化方式效率高，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学习到较多词语，但学习质量较差。学生记住了一个词语，却不知道它用在什么场合最合适，将来可能会采用不主动使用所学词语的“回避”策略，这样的学习算不上真正内化。复现这种内化方式效率较低，有些书面“好词”出现频率低，如果阅读量小就不容易复现。这就要求加大阅读量，实现“海量阅读”，以提高复现概率，真正学会这些词语。《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建议小学阶段课外阅读量不少于145万字，事实上这个最低限远远满足不了当今小学生的阅读需求量。通过复现的方式在篇章中学习词语，学生除了可以学习到词语的字形、意义外，更可以学到词语的使用环境，学会在作文中主动使用所学词语，做到真正掌握、内化。
　　当前，很多有远见的教师认识到了“海量阅读”“整本阅读”的重要性，并且已经在积极实践。然而还有不少教师只关心短期效果，继续实施“好词”教学，实在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