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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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鬼打墙
  Ⅰ
  阿月打量了一眼天色,提醒我道:“老大,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还是先回到村庄再说,免得和日本军一样遇上了鬼打墙。”
  “好,走吧。”我转身迈向原路,阿月跟了上来,天色又幽暗了一些,我们前方的路径因为视线不明,变得越加崎岖。
  走到一半,我回头看向圣湖,心底不禁期待可以看见昼伏夜出的食骨庵从水面下升起,但又害怕真的会看见不可思议的画面。湖面上依然平静,只有隐隐约约辉映着月光的雾气。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留下来,毕竟食骨庵是昼伏夜出,如果我们想要找到它的话,理论上应该到半夜才能找到。”我说。
  阿月闻言,打了个冷颤说:“那我们会不会跟日本兵一样,被人鱼抓进湖底当饵料?老大,你可要考虑清楚喔。”
  我正要回答,阿全的声音却忽然插进来打断我和阿月的对话:“你们好了吗?天色暗下来了,再不回去的话,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好,走吧。”我向阿全比了一个带路的手势,让他在前方带路。
  阿全转身便走,似乎急着要回村子,我和阿月也只能跟在他后头,暂时打消留宿在湖边的念头。
  阿全见我们跟上了,三步并两步地急走,边走边向左右探望,他的动作里似乎藏着心慌,脚步也比来时显得零落许多。看他这副模样,我直觉地想起了日志的内容,日本军一度想要进入树林中查探是否有敌人,却总是会遭遇到莫名的力量影响,导致他们无功而返。阿全是否也知道什么?会不会是天黑之后,那股莫名的力量就会随着黑暗的来临而向四周扩张,导致我们也走不出这片树林,只能再度折回湖边?这个假设让我感到惊心,连忙出声询问阿全:“阿全,你知道鬼打墙吗?”
  阿全愣了一愣,回头看我一眼,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依然往前急迈,片刻之后,阿全才回答我:“你们也知道吗?”
  “这片树林果然会鬼打墙?”我了然地说道。
  “嗯,所以村民没事不会靠近湖边,除非是商船靠岸的日子,或是要进行水祭仪式,否则大家是不会进入树林的。我妈妈也曾经交待过我,夜里千万不要进入树林里。以前曾经有村子里的小孩跑进树林玩,结果迷路失踪了两天两夜,当村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昏倒在湖边,什么事都不记得,也问不出任何东西。大人们说,那是圣湖的妖怪在作乱。”阿全说。
  这番说辞和日志里面所写的相应,唯一让我不解的是,日本军在白天就遇上了鬼打墙,但按照阿全的意思,只有晚上才会碰上,白天是不需要忌惮的,两方的说辞让我不由得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时间差异。
  天色更暗了,我们甚至看不见自己的鞋子,更别提路上的石头或是凸起的树根。天空的颜色变成深蓝,几乎和林叶难以分辨远近,月色昏黄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帮助。
  “糟糕。”阿全低喊了一句,随之而来是树根被扯断的磨擦声,他一不小心便被绊倒,整个人往前跌去。
  “阿全。”我连忙出声叫他,阿月也立刻过去搀扶。
  “我没事,不小心跌了一下,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阿全从地上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他的姿势似乎是把筋给拉伤了。
  “你还能走吗?”我关心地问道。
  “可以,没事。”阿全逞强地点头。
  我们再度准备启程,但经过刚才那么一跌,阿全竟然傻住了,他看着前方问我们:“我们刚刚……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和阿月互相看着对方,由于一直靠着阿全带路,我没有多注意周围的环境,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回答阿全的问题。此处树林的模样大同小异,只要我们偏差了十五度,恐怕就回不到村庄了。
  阿月也是摇头,他吱吱唔唔地表示:“我也不知道,刚刚过来搀扶阿全,把方向弄混了,不过应该是这个方向没错吧,阿全是跌往这方向的。”
  “我……我刚刚脚很痛,没有办法直接站起来,所以侧了个身子才爬起来……”阿全惶恐地表示。
  我们各自看向周围,每个方向的路都长得一样,实在无法确定该往哪里走,困扰之际,一股夜风呼啸而起,震得林叶发出沙沙的响音,仿佛有许多夜莺受到惊吓,群起鼓翅飞向天际。几片黑漆的叶影落下,在我们周围绕起旋风涡流,周身氛围瞬间变得惊悚颤栗。因为这股风来得不自然,持久且有愈见强烈的趋势,叫人不禁心底发寒,风起之处像是有着什么正在奔驰而至,我们不由得看向风势来源,原先以为只是心底的错觉作祟,但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却叫我们三人无法再移开视线。
  无尽的黑幕之中,竟然随着风势漫开了一阵厚实的雾气,雾气自黑暗中涌来,潮水一般地覆向我们的膝下,我的小腿顿时感到一抹寒凉,温度的差距冰凉了我的血液,顺着脉博的传导,让我的心跳因冰凉而漏了一拍。
  阿全吓得身子往前踉跄,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跨了三四步,但还是比不过雾气的漫延速度。
  阿月连忙转头看向周围,叫了一声:“不妙。”
  转眼时间,我们已被这片雾气团团包围,有如置身于飘渺的酆都鬼境之中。
  阿全连连哈着气,像是快要窒息似的,张大了嘴巴换气。阿月和我还算冷静,但也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慑,因为这片雾气熟悉得令人胆寒,它应该是只会出现在圣湖上的景象,此刻却随风飘至,并且逐渐的浓厚,已经淹上了我们的腰际……
  我不敢想象,要是雾气将我们的视线也遮挡,会不会带着我们又折返到圣湖?或者像阿全口中的那名孩子,会在雾气中迷失两天两夜,甚至更久;最糟的情况便是,成为日志中殉职的士兵,再被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颗浮出水面的头颅。
  “老大。”阿月叫了我一声,同时抓住我的手,他恐怕是担心我们会在雾中失散。
  “不要说话,谁都不要说话、也别叫彼此的名字。”我说完,也伸手抓住一脸惧色的阿全。
  一段轶文像是尘封已久的种子,忽然在我的脑海中发芽。山中的魑魅魍魉总是在夜里行动,或是勾人魂魄、或是吸取精气,有的只是想要捉弄人类,有的却是不怀好意。而受害人的名字,是他们使出幻术的必要条件之一,所以住在山上的居民在落日之后,便会避免互相呼喊彼此的名字,就算有人不小心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千万不能回头,以免落入鬼怪的幻术之中。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厚重,像是要将我们没顶般,已经淹到我们的颈肩处。我们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视线便白了一片,冰凉的雾气顺着呼吸灌进我的气管,挤进了肺叶,导致我的胸腔变得紧迫,宛如盛着一块大石在里头,明知道这是心理作用,我仍然因为看不见同伴而感到心慌。
  阿月和阿全的手劲不由得加重,我们三人的心思一样,都怕被这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雾气冲散,即使它飘忽得像是不具任何威胁性。
  雾气越来越凉,侵袭着我的皮肤,随着温度的变低,我的触感也因为冰冻的感受逐渐迟钝。由于看不见彼此的存在,只能透过手心的温度去感受对方,可是低温使然,我们手心的温度也变得虚无,我开始怀疑自己握着的是不是阿月与阿全。
  这抹疑虑在我的心中迅速地滋长,宛如一滴落入碗中的墨汁,飞快地渲染成恐惧。我反射性地拉了拉左手边的阿月,想将他拉到我的身边,以确定他是不是还在那里。
  阿月接收到我的讯息,慢慢地靠了过来,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接近,心跳同时加快了许多,害怕浮现在雾气之后的,会是一张腐败可怕的面孔。
  幸好,雾气后头确实是阿月,阿月紧紧抿着嘴巴,他在看见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我拉了拉阿全,可是阿全却一点没有默契,丝毫不挪动身子。
  阿月见状,也拉了拉阿全的手。不料,阿月一拉,表情骤然变换,他牵着我的另一只手传来了颤抖,原先紧抿的嘴唇也松了开来,形成哑然的空洞。
  我皱起眉头,以表情询问阿月状况。
  半晌之后,阿月才缓缓地伸出原本拉住阿全的手,他把手伸到我们眼前,距离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朦胧之中,我们看见了一截枯枝,阿全不见了,他从阿月的手中不见了,互相牵住的手,竟然变成了一截枯枝。
  我吓了一跳,奋力拉了拉阿全,可是阿全仍然不动,我跨出脚步靠近阿全。
  慢慢的,雾气后头浮现了一座亭子,月光突破了林荫射入雾气里头,让我的视线清晰不少。虽然眼前仍覆着一片白纱似的遮蔽物,但我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牵着的东西,居然是根立在地上的柱子。我连忙放手,转头想要找阿全,但是近处皆没有他的身影,倒是阿月即刻跟了上来,他拨着眼前的雾气,雾气却像是巧合般地被他挥散了,我们的视线逐渐变得干净,只是环境变化却在几分钟不到的时间,叫我们目瞪口呆──这里不是树林,方才找寻阿全的那几步路的距离,我们竟像是行经了数十里路,通过了雾气来到全然陌生的区域。
  阿月的双眼直视着我身边的木棍,视线攀爬而上,最后抬着下巴停顿了动作,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惊觉刚刚所握住的木棍原来是根旗杆,上头系着一张垂落的白色布幔。我伸手去掀开叠合在一块的布幔,赫然看见里面藏着的红色太阳图案,这是一面日本国旗!
  阿月也看见了,他从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触犯禁忌随意开口。我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而去观察附近的环境。阿月伸手拉住我的衣服,就像小孩子那般,大概是害怕突来的雾气将我们分散。
  较远处的雾气也在消退,月光从原先厚实的云层中挣脱开,朦胧之中我看见了数个突起物,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六个灰色帆布架成的营帐。日本国旗以及营帐的出现,让我陡然一惊,难不成这是日本军队的驻扎地?意识到这点,我连忙想找处地方掩蔽自己的行踪,可是下一秒,我的脚再次紧紧地粘在地面,那些雾气有如被漩涡吸收,由四面八方集中向某一处,这奇妙的景像令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秒,然后……我看见了雾气之下的那片圣湖,它吸回了四溢的雾气,并且出现在日本军队的营帐旁边。
  Ⅱ
  我们又走回了湖畔,就和日志中所描诉的情况一样,日本军队进入了树林走向圣湖的反方向,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会再把他们拉回到湖畔,这是……鬼打墙。
  我猛然发栗,头皮一阵发麻,半晌才恢复思考,连忙抓着阿月往树林里钻,一股不详的预感在我心中晕开。带着我们回来的那股雾气来自圣湖,代表着一切未知的力量是圣湖所释放,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务必要远离圣湖,才不会碰上日志里面所写的妖怪。另一方面,我总觉得不止是圣湖有问题,就连凭空出现的日本营帐都是隐忧,它散发出不寻常的气息,那是比起圣湖更加浓厚的妖异气味。
  我们从湖畔遁入了树林,可是我们没有再深入,因为极有可能会再遇上鬼打墙,与其盲目地瞎走耗尽体力,不如好好藏匿行踪,一切等到天亮再说。
  我寻了一棵结实的大树,拍了拍阿月的屁股,指着头顶的树干示意他往上爬。阿月连忙蹬着树皮往上翻身,但这一踩却没有踩稳,他身子一滑,重重地跌在地上。但他连叫都不敢叫,只是疼得皱起五官。我仔细看向树皮,这才发现树干上面因为湖边的湿气而覆满青苔,斑斑点点的使得本该粗糙的树皮变得滑腻。
  阿月重新站了起来,这回踩实了才往上跳去,跨坐上横于头顶的树干后,他挪了一个位置留给我,随后将手伸向我,我借力往上跃去坐到他的身边。
  我寻了一个可以监视日军营帐的角度,阿月也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两人开始专心地注视着营区。
  一会儿,营区便有了动静。几名日本兵从营帐内走了出来,他们手上提着长枪,身穿卡其色的军服,戴着一顶布制的军帽,时代似乎有些错乱,像是旧时的日军制服。他们一走出来,立刻往树林方向迎去,我看他们走去的方向,一会儿便看见树林中走出了另一批人马。他们像是两班准备交接守夜任务的军人,分别各三人,碰面之后比手画脚地谈论了几句,便完成了交接。上一批的三人折回另一个营帐,而刚出来的那三人则是笔直地钻进树林,走路的神态没有任何迟疑,表示他们在此扎营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直到两班人马都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我进而搜寻着湖边的其他景物,营帐的旁边停着三艘小船,但是附近没有渡头的踪迹也看不见人鱼神社,所以这里不是我们曾经来过的地方。我估算了一下对方的人数,每个营帐最多可以睡上十二人,不过若是有囤放军粮和武器的话,大概只能睡上五人,这样算来日本军至少有三十人,这是保守的估计,最糟的情况下对方的人数恐怕会超过五十人。   阿月开始焦躁不安,他的反应吸引了我的注意。原先无声的周围此时出现了细碎的声音,随着声音的靠近,我听出了那是稳定规律的脚步声。有人正往我们的方向走来,我希望是失踪的阿全,但是声音的浮现却让我失望了,总共有三组脚步声,对方总共有三人。
  片刻,我们便看见先前进入树林中巡逻的日本兵,整齐笔直地往我们的方向踏步而来,宛如行军操演那般,因为帽沿阴影的关系,我看不见他们的眼神,但我同时感到侥幸,帽沿会遮住他们上方的视线,让他们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我和阿月的存在。
  啪啪啪的脚步声震着我的耳膜,我将呼吸刻意地压低,但是胸腔的心跳却不自觉地加快。
  日本兵一下子就进入我们五十公尺的半径范围,赫然,我注意到他们手上居然没有提灯!没有灯光的照明,在黑漆的树林中等于弱视,步伐不可能走得这么稳健,除非……
  一抹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想法还来不及成形,身边阿月却不小心地鞋底一滑,“啊”地叫了一声,他即刻扶住一旁的树干稳住身子,可是脱出喉头的声音再也收不回了,丧钟似的拉开序幕。
  日本兵的脚步划一地停下,缓缓地抬起了他们的脸。
  一瞬间,声音击破了玻璃般的幻觉,他们的模样像是被风吹散的纸花,崩离肢解成碎片,露出底下最原始的形象,一片片的血肉纷飞,暴露出白骨和腐败的身躯;衣服的衣料倏地发黄残旧,变成一袭不能蔽体的破布;肩上的枪管长出锈斑,变成一堆徒有模样的破铜烂铁。
  我们眼前的三名日本兵乍然化成三具行尸走肉,就连鼻子、嘴唇也不见了,帽沿下的双瞳与我对上,从那深黑的两个窟窿里,倏地飞窜出一只巴掌大的毒蛾向我袭来,我反射性地伸手一挥,重重地将毒蛾拍落一旁,毒蛾落在地上,垂死挣扎地震了几次翅膀,在夜风中发出哽咽哀鸣。
  我和阿月不敢妄动,只能警戒地瞪着下方的三具枯尸,其中一名日本兵的头颅发出沙沙的细微声音,搔着我的耳膜,激起我全身一阵疙瘩。一会儿,他的空洞眼眶中伸出了两根白色触须前后摆动着,随之又是一只毒蛾爬了出来,绕着士兵的脸颊转了一圈,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向我和阿月,我已经作好准备,打算它一靠近就狠狠地拍烂它的虫躯,我举起了手臂正要挥击,耳边却忽然响起巨大的嗡鸣,日本兵的眼窝里瞬间冲出数十只毒蛾,像是一波波的海涛涌向我和阿月。
  毒蛾的翅膀集体拍动,震出低频的嗡嗡声,挥之不去地爬向我和阿月的身体,肢节上的细毛如同针刺刮着我的后颈和手臂皮肤,同时往我的耳朵、眼睛爬来。恐惧在眨眼间侵占了我的身体,我的防备动作变得零乱,只能尽可能地打死这些骇人的毒蛾。
  阿月同时手忙脚乱地挥动四肢,但毒蛾却越来越多,丝毫没有减少的趋势。我转头看向下方,不知何时又聚来多名日本兵,他们空洞的尸身已经成了毒蛾的虫蛹,不断地飞出数以百计的毒蛾,拉出一道道由毒蛾织成的褐色飞瀑。
  我的手臂往前一挥,却被眼前的景像吓住,身子突然重心失稳,整个人滑出树干。阿月伸手想要拉我一把,没想到被我的体重一带,也跟着我摔落地面。我的背部结实地撞上地面,凸起的石头扣进我的肉里,我的身子疼得不自觉扭曲成怪异的姿势。
  日本兵见状,即刻一涌而上,向我和阿月扑了过来!我们只能立刻起身,顾不得背部的疼痛,咬着牙连忙钻进树林,试图摆脱日本兵的纠缠。身后的日本兵没有放过我们,同样尾随在后,张牙舞爪的宛如从地狱窜出的恶犬,想要将我和阿月碎尸万段,发烂的头颅发出喀啦的骨头磨擦声,在夜里鼓动出战栗的夜曲。那些来自他们尸身中的毒蛾依旧包围着我和阿月,在我们的身上乱窜,并且飞绕在我们四周,磷粉随着翅膀地拍动四散纷飞,沾在我们的皮肤上面引起一阵阵难忍的麻痒,但我们没有时间去搔抓,双手忙着拨开挡在眼前的草木和藤蔓,惊慌失措地往树林深处闯去。
  我们跑得飞快,几次都差点撞上大树或被石头绊倒,可是就算跑得再快,也甩不掉那群日本兵,黑暗无损于他们的视力,他们总能看见我们的方位。
  过度的体力消耗让我胸口发闷,从鼻孔喷吐而出的气息变得灼热,眼前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正常,但是腰下摆动的双腿已经酸麻得无法再维持速度,依照这种情势看来,我们被日本兵抓到是必然的结果。
  冷汗与热汗同时交织流淌在我的身上,心脏经不住猛烈地跳动,像是快要炸开一般难受。猛然,身后的日本兵一枪杆敲中我的肩膀,我吃痛地向前一倒,眼见身子就要扑向地面,我飞快迈开大步才稳住身形,随后,我脚尖一蹬,跳过了一根横倒在地的树干。
  我一面庆幸这根树干来的及时,正想靠它挡住日本兵的追击,不料,本来跟在身旁的阿月忽然惨叫一声:“老大!”
  他没跳过树干,反而被日本兵逮个正着!我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七八名日本兵将阿月前后包挟,龇牙咧嘴的宛如极度渴望血腥的狼群。
  我的思考一度停滞,该回头救阿月吗?日本兵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全力攻击着阿月,阿月慌乱地回击,笔直地打出一记直拳,却被一名日本兵抓住手腕,反而不得动弹。
  这是我逃走的好机会,我愣了一愣,对于这个想法感到可耻。我的脚步折了回去,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所有的动作像是反射性地一气呵成,我使出一记飞踢,踹向日本兵的身子,喀啦的一声,日本兵被踹飞的同时,手掌来不及松开对阿月的纠缠,硬生生被自己后坠的力道扯断,前臂随之从袖管里脱落,但是五指仍然扣在阿月的手腕上,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见阿月的手腕处正垂着一只晃动的手骨。
  “发什么呆,打啊!”我向阿月吼了一声。
  “谢谢!老大,这里交给你了。”阿月回了我一句,转身就逃!
  我讶然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骂道,该死!这家伙居然卖了我。我正想要追上去,一名日本兵却快速地挡住我的去路。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清他们的长相,没有皮肉的枯骨仅靠着衣物维持人形,从衣服的破洞中,隐约可见在肋骨之间爬动的蛾躯,宛如遭人剖开胸腔的跳动内脏。
  刚才因为情急才有办法飞踢攻击他们,此时我已然失了方寸,正想拼命一搏,后颈却赫然遭到一抹力量掐住,我下意识抬腿后踢,啪的一声,我的鞋子踹进了身后日本兵的腹部,却落了个空,衣服下面什么都没有。   日本兵扬起邪恶的笑容,看着我耍猴戏,全然不畏惧我的反击。看着他们的眼神,我恍然大悟,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害怕被攻击,他们不可能再死一次。
  想到这里,那名断了手臂的日本兵正好走了回来,他来到我的身前,拾起那根断掉的手臂,一会儿又接上自己的肘部,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绝望之际,刚刚逃走的阿月居然又折返了回来!不解与惊喜混杂在我心中,但是随后却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阿月是被追着回来的,他的身后又跟了数名日本兵,正往我们的方向压近。
  “你这王八蛋!”我终于脱口骂出。
  “老大,救命!”阿月喊了一声,随即被日本兵抓住。
  我想要反抗,可是打出的拳头都因为后颈被掐住而使不上力,他们拿着枪杆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我们的肉体,我们没有反抗能力,只能吃痛地倒地哀嚎。
  我的腹部被枪托击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随后,我的头部也受到重击,意识顿时变得混沌不清,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耳外,视线晕成一片搅和在一起的杂乱颜色。
  身体里的力量随着流出的血液离开我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冰冷,霜雪似的覆上我的身体,我再也无法思考……
  我无法呼吸,缺氧得难受。但是身体就像被绑着铅球似的无法挣开,眼前是黑色的幽冥……这就是死亡的痛苦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奋力地张开了嘴巴,一道水流倏地哗哗灌入我的气管,我的眼睛瞬间打开,黑色的幽冥里射入一道光线,我看见了前方的一片涟漪,双手直觉地往上乱拨。
  下一秒,我的身子冲出了湖面,啪啦一声,水花从头顶倾泻而下,我竟然站在湖中,雾气划过我的身躯,飘荡在我的左右。
  哗啦的一声,我被一旁突起的水花吓到,定睛一看居然是阿月!我们两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湖中,直到我看见打破幽冥的光线原来是东方乍现的那道曙光,才了然明白──是天亮救了我和阿月。
  “老大。”水中的阿月连连咳了几声,缓步地朝着我走过来。
  我看着他满头满脸的血迹,随后又看看自己身上残留的伤势,昨晚的一切不是幻境,我们确实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因为夜晚来临所以闯了进去,那就是鬼打墙的真相。我们本来应该要死了,就像那些日本兵一样,只会剩下头颅浮上湖面,没想到我们撑到了天亮,才让鬼打墙的不明力量消失,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走吧。”我没有力气和阿月多做争吵,虽然还是很生气他昨晚的忘恩负义,但现在离开湖中才是当务之急。
  我们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往湖畔上走,朝着人鱼神社的方向迈进。身上的痛楚没有减轻,想必这次伤得不轻。我按着肚子爬上了湖岸,至今还是感到余悸犹存。
  正想要坐下休息一会儿,却不经意看见神社旁边露出了一双腿。
  “有人?”阿月也被吓到,他惶惶地靠了过去,半晌惊呼一声,“是阿全!”
  我闻言马上靠过去,果然看见阿全倒在神社旁边。
  “还……还活着吗?”阿月问我。
  我见他没有胆量过去,只好自己去试探阿全的鼻息,幸好他还活着,只是昏迷了过去。我拍了拍阿全的脸颊,一边唤着他:“阿全、阿全。”
  阿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皮,但不一会儿因为体力不济,又闭上了。我看着他的模样,松了一口气,至少阿全没有死,恐怕他昨晚也被日本兵追了一整夜吧。
  我坐了下来,一边脱掉上衣拧着水。昨晚的画面还犹然在眼,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绝不会认为它只是一场梦。
  “老大,昨晚的日本兵……”阿月似乎是想问我的意见。
  我瞪了他一眼才说:“应该是建神社的那三十名日本兵,他们以为建了神社就会平安,但恐怕……是全部罹难了,谁也没有逃出去。”
  “嗯,所以神社没有用啰?”阿月又问我。
  “不知道,我想的是水祭,我们昨晚明明在树林中,为什么最后会在湖中冒出来?”我说。
  听完我的话,阿月张大了嘴巴,惶恐地问我:“会不会是湖里的妖怪,想要抓我们去水祭?”
  这正是我的猜测,我正眼看着阿月朝他点头,然后穿回仍然在滴水的湿衣服。泛着一层厚重雾气的湖面仿佛是欲盖弥彰的可怕谜团,先是带着我们进入鬼打墙中的神秘云雾,接着是被尸身腐败的日本兵追击,然后我们却从湖底回到了现实,而这一切和水祭究竟有什么关联?凌晨的寒风蚀骨地吹来,冻得我全身发颤。
  阿月自顾自地说道:“妖怪应该不是日本兵,时间推算起来不搭,他们恐怕是罹难之后无法轮回的亡灵吧。”
  第四章 水祭
  Ⅰ
  早晨的曙光随着东方泛白的鱼肚逐渐扩散在天边,撒向我和阿月、阿全三人,但是阳光即使耀眼,依然没有使周围的气温升高,我打了个喷嚏,阿月也冷得直跳脚。
  再这样下去会感冒吧,我搓了搓快要滴下来的鼻涕,伸手去摇昏迷中的阿全:“阿全,醒醒,阿全。”
  我叫了他几声,他总算恢复了些许意识,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我和阿月,似乎还搞不清楚眼前的情况,良久时间后才开口问我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阿全,你没事吧?”我拍了拍他的脸颊,想让他尽快想起昨晚的事情。
  阿月忙着扶起阿全,让他可以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阿全晃着脑袋打量左右,一会儿才惊呼:“啊!我记起来了,昨晚我们遇上了鬼打墙,你们都没事吧,咦,你们怎么全身都湿了?”
  面对阿全的提问,阿月的眼神看向我,将发言权交到我手上,避免发生两方供词不一的情况。
  “没什么大碍,我们在树林里头迷路了一夜,当雾气散去的时候,我们才惊觉自己正站在湖中央,差点溺死在湖里。”我安抚着阿全,并没说出被日本兵追杀的过程。
  阿全恍然地点头,阿月见他没有怀疑,转向阿全问道:“阿全,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从湖中上岸的时候,看见你一个人昏倒在神社旁边。”   “我……我不记得了,脑袋很沉,四肢到现在还觉得无力。昨晚那阵雾来得突然,我只记得雾气将我们打散,之后再醒来……就是你们把我摇醒的时候。”阿全扶着自己沉重的脑袋说。
  他的际遇与我们不同,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谎。加上他身上的衣服完全没有沾湿,可见他并不是从湖中爬上岸的,如果他仅是比我们早一步上岸,衣服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干了,可见阿全根本就没有落水。
  为什么只有我和阿月落水,而阿全却可以全身而退?我不懂其中的症结点,阿月也是摇头,他也不懂为什么阿全没有遇上日本兵的袭击。
  思考之际,阿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甩了甩头对我们说:“我们快点回村子,失踪了一晚,大家一定觉得奇怪,而且你们再不换衣服的话,我怕你们会着凉。”
  他话才讲完,阿月就不济地打了个大喷嚏:“哈啾,好,我们快回去换衣服,我要冷死了。”
  清晨的阳光驱走了树林的晦暗,不复昨晚的惊险与恐怖,我和阿月抖着身子,尾随阿全在树林中穿梭游走。林鸟发出呼噜的啸音,震翅的声音总让我想起毒蛾撒下的麻痒磷粉,皮肤至今仍然残留着阵阵不适。
  良久时间,我们总算回到了村庄,山坡下早起的村民一看见我们归来,就往村子里头连声大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这串惊呼不像是欢迎,也没有高兴的表情,反而像是守门人在通风报信,以防村内的苟且勾当被我们发现。
  随着他们的叫嚷,村民们再次簇拥了上来,他们对于我和阿月一身的湿漉感到不解,指指点点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晚没有下雨呀。”
  “该不会是下湖了?”另一名村人讶然地问道,他的视线虽然落在我和阿月身上,却不是在问我们,而是在询问一旁村人们的意见。
  “哎呀,是圣湖吗?居然跳进去了。”他们这会儿讨论得更加热烈,难以想象我和阿月会跳进湖里。这么冷的天,我们当然不可能自己往湖里跳,不过也不能说是被鬼拉下去了,那太耸动了,我担心村民们一听,会以为我们触犯了什么禁忌,惹怒了他们祭拜的妖怪,八成会想把我和阿月就地正法,以平息妖怒吧。
  我按着鼻子防止鼻水流出,一边对挡在前面的村民们说道:“麻烦让一让,我们想要回去换衣服。”
  村民终于挪出一条小道,让我们三人可以走回村长的黄土包屋内。
  村长一见我们回来,先是张大了嘴巴上下打量我们,片刻才回神地让我们尽快去更衣。待我们换好了干爽的衣服出来,村长也烧好了姜茶给我们驱寒。
  我们喝着烫口的姜茶,看着碗中的烟氲,我又一次联想起圣湖上飘渺的雾气,忍不住感到一阵排斥。村长看我们精神好了些许,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昨晚去哪儿了,真怕你们给树林中的狼群给吃了。”
  我苦笑地看了一眼村长,我们没有遇到狼群,倒是差点被日本兵给杀了,不过这事总不能直接说。
  我摇头地表示:“昨晚去人鱼神社附近看看,那是奎县的重要史迹之一,没想到岸边的石子太滑,我和阿月两个人不小心就栽进了湖里。本来想要尽快赶回来,可是天色太暗,加上我们不熟路径,不敢贸然进入树林,才会耽搁到这个时候。”
  村长的脸色越听越惨白,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在人鱼神社待了一夜?有……有发生什么事吗?”
  “嗯?会发生什么事吗?”我反问村长,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表情。
  村长干笑了两声,挥着手说:“没什么,没事是最好,平安最重要。”
  “是呀。村长,能麻烦你帮我们弄点吃的吗?”我又问村长,一夜没有进食了,我的肚子难免感到饥肠辘辘。
  村长闻言,立刻抓过厅前桌上的一个竹篓,从里面取出了几个窝窝头递给我们,窝窝头虽然放在竹篓内,但感觉得出是隔夜的食物,又冷又硬十分不好入口,但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三人勉强和着姜茶吞咽。
  “那是昨晚给你们留的,没想到你们没回来。哎,早知道你们是去湖边,我就派人去接你们了。”村长说的言不由衷,他的眼神频频看向门外,像是急着要去处理某些事。
  我看出他的心急,于是顺着他的意说:“村长,你有事先去忙吧,我们三人可以打理自己,等一下会先去睡个觉,暂时不会外出。”
  “这样吗,那……我先去处理一些村里的杂事,你们自便,有什么事就吩咐村民们代办,村里人都很热心。”村长说话的同时已经从坐垫上起身,忙不迭地往门口走去。
  我们皮笑肉不笑地向他挥手道别,心里仍是充满疙瘩,任谁都看得出来,村长现在要去处理的事情绝对和我们三人有关系,肯定是从我们这边打听不到消息,急着要去和村民们商讨对策,但我们三人目前只能装傻,因为不管他作出怎样的对策,我直觉那都不是好事。为免逼得他狗急跳墙,加快铲除我们三人的动作,我们只能假意看不穿村长的心思,希望可以降低他的防心,直到半个月后和店家老板约定的时间,可以平安地搭上商船离开奎县。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免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骗村长是二十天后离开,至少我们安全的时间会拉长,可是当时没有考虑那么多,随口便说了十天就会离开……但店家老板却得半个月后才会来接我们,中间落差了至少四天,这四天恐怕会是惊心动魄的漫长日子。毕竟奎县不是个好地方,我们不能逃进树林里面耗时间,我惹不起里头的日本兵,另一方面还得应付村长深沉的心机,和他玩心理战。我暗自叹了口气,知道阿月的反应机敏可以应付村长不时地刺探,问题只出在阿全身上,只要阿全不露馅,我有信心让我们三人全身而退。
  阿月吃完了早点,抹了抹嘴巴问我:“老大,真的要睡吗?我们时间不多喔。”
  “睡吧,反正我们是领公家米吃饭的,凡事不用太积极。”我说,中间那一句是说给外头的村民听的,最后一句是提醒阿月,该放慢脚步的时候还是得放慢,毕竟我们在人鱼神社一夜未归的事情,肯定在村内投下了震撼弹。那是他们的禁地,我们却闯了进去,甚至落水掉入了拥有神秘力量的圣湖中……村民们大概已经传得绘声绘色了。
  “好,我也累坏了,哎哟,额头上的伤口还在痛。”阿月按着头上自己包扎的绷带,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不理会他,直接往客房里钻去,阿全立刻跟了进来,阿月最后才认命地跟上,嘴里仍是唠唠叨叨地要跟我申请医药费。
  我拉上睡袋蒙头就睡,阿全和阿月却是精力旺盛,一个吵着想要在村里走走,一个还在抱怨医药费的事情。我知道阿全心里惦记着母亲,可是现在不是让他单独行动的时候,至于阿月,我真想一脚把他踹出房间。
  我被他们两人吵得睡不着,也没办法假装自己已经睡着,气得一把掀开睡袋,正想好好训斥他们一顿,不料,客房的门帘也同时被拉开,村长一脸严肃地瞪着我们。
  看他来者不善的样子,我即刻进入警戒状态。村长刚要开口,我的卫星手机却是先一步地响了起来,只见村长的表情不由得诧异,望向我摆在床头的手机。
  我接起了电话,一看号码显示是台湾的委托人,即刻按下扩音键说道:“喂,领导,我是何大。”
  “你们在哪?事情办得如何?为什么这么久没有给我消息?”对方劈头就扔了三个问题,丝毫没发现我把对他的称呼改成了“领导”二字。
  “我们已经在奎县了,找到了人鱼神社,一切都顺利。”我说。
  “是吗,已经找到了?好吧,那你们继续忙,记得和我保持联系。”委托人一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也希望他快挂电话,再多说下去就露出马脚了,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国家派来的历史考察者,只是受了委托人的请托,拿钱来找食骨庵的征信业者。
  讲完了电话,我再看向村长问道:“有事吗?”
  村长此刻已经换了另副表情,吱唔了几声才说:“刚回来,听你们房内说话挺大声,以为你们在吵架,所以进来看看。那个……就是电话?”
  他指着我的手机问道,眼中惊奇与畏惧矛盾地交杂在一起。
  “对,可以和外头联络,就是用这个。”我说。
  村长恍然地点头,又和我们无意义地寒喧了几句后,终于退出我们的房间。
  阿月下巴快要脱臼地看着我,小声地问我:“老大,你还睡得着?”
  他也看出了方才的惊险,是这通电话救了我们,若不是我们还和外界保有联系,他们肯定是想先对我们不利,至于这里的不利……有可能是杀了我们灭口,村民们和日本兵一样对我们充满威胁,唯一不同在于一个会用心计,一个不会,不过手段都同样歹毒。
  我不禁感到更深一层的恐惧,总算明白店家老板为什么一听我们要到奎县,就露出吃惊惶恐的表情。不过,让我困惑的是村长为什么会急着对我们三人下手,出门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拧起了眉头,过于肃杀的气氛让阿月与阿全再也不敢放肆。
  Ⅱ
  经过一番折腾,我躺在床上,却因为心头的焦虑无法入眠,不停想着自己会不会闭上眼睛后,就永远醒不过来?头颅也许会被切下,尸身被抛入湖中水祭,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落入湖中所掀起的最后一波涟漪,也会像是别人记忆里的我那般随着时间淡去,谁也不记得曾经有过我何大这号人物。
  可恨的是我不能和村民们正面对击,那是以卵击石的愚蠢作法,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睡,再装作公务员一般地寻找出食骨庵的秘密。
  我在心中长叹一口气,终于在辗转间入眠。我睡得极浅,稍一有动静就会被惊醒,每当被外头的骚动吵醒,我就得花费一段时间去倾听,直到确定是自己太敏感后,才能再次睡着。
  在不良的睡眠品质作用下,我睡到了下午三点才起床。其间村民们也没再来打扰,像是乐于让我们睡久一点,至少他们可以省下防备我们的心力。
  我起床的时候,阿全也醒了,一个人窝在床脚发呆,双眼失焦地望着前方。
  “阿全。”我唤了他一声,他被我的声音吓到,整个人战栗地弹了一下,随后才将目光焦距收束在我身上。
  “老大,你醒了。”阿全扯着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嗯,你怎么没睡?”我一边关心他的情况,一边看向睡到流口水的阿月。
  “我想到村子里头走走。”阿全艰涩地说道,看他的表情似乎很怕被我拒绝,所以才烦恼得睡不着。
  我思索了一会儿,总算同意他的请求:“好吧,但我要陪你去。”
  “谢谢老大。”阿全闻言马上跳下床铺穿鞋,看着他这模样,我反射性地想起自己的母亲。说起来我真是不孝子,从事这么危险的工作,还把自己搞得进退维谷。
  我跟着阿全下床穿鞋,正想着要不要叫阿月一起去,阿月倒是自己先醒了,他打了个哈欠来回扫视我和阿全,然后又闭上眼睛换了个睡姿。
  “喂,阿月。”我叫着他,搞不懂他刚刚是梦游还是真的醒过。
  “嗯?我再睡一下,你们不是要出去吗,慢走。”阿月挥着无力的手,拢了拢睡袋,丝毫没有要起床的打算。
  我心想这样也好,三个人一起行动总是比较引人侧目。
  阿全已经等不及地走向房门口,我一穿好鞋子起身,他立刻拉开门帘,一名壮硕的村民就站在我们的房门口,阿全被突来的状况吓到,房门口的村民也被阿全吓了一跳,两个人四目交对着,互相哑口无言地看着对方。
  这名壮硕的村民是来监视我们的吧,我打破僵局开口说道:“是村长派你来协助我们吗?”
  村民闻言,立刻点头如捣蒜:“对,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我。”
  “我还没有参观过村子,可以带我认识一下环境吗?也为我介绍一下村民们。”我对守门的村民说道,与其拒绝被人监视,倒不如顺应他们的心意,装成柔弱天真的羔羊。
  守门的村民没有抗拒,连忙让开他挡住房门的魁梧身躯,一面自我介绍道:“我叫阿亮,你们想要参观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阿亮,是个好名字,充满光明的意思。我想要参观大家的房子,方便吗?奎县的建筑挺有意思的,我想要多看看。”我说。
  阿亮笑得腼腆,八成是没人这样赞美过他的名字,他心中一喜,对我们的防心也下降了几成,领着我们往村子里绕去,每看见一个村民就好心地为我们介绍名字,他当真以为我真的想要认识村民,其实我只是在借由这个方式,让阿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找寻他母亲的下落。   我们在村子里面走着,家家户户地钻进钻出。村民们也觉得新鲜,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打转,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对我和阿全依然保持着一份生疏,并不愿意和我们直接交谈,我也对他们不感兴趣,于是将焦点锁定在阿全身上,只注意他脸部的细微变化。
  阿全的脸色越渐凝重,直到我们将村子逛完了一圈,阿全仍然苍白着一张脸……我大概能想象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是他的家人不在村民的行列中。
  我转头询问阿亮:“这些是全部的村民吗,还是有人外出尚未回来?”
  “奎县地方小,人口就这么几个,没有其他人了。”阿亮想都没想,毅然地回答我。
  “是吗,没有外出工作的吗?”我又问他。
  “我们这里交通不便,没办法外出工作。如果你是问那些抓鱼、打猎的,他们早就回来了,你瞧今天的天色。”阿亮望了一眼渐暗的天空,下午四点左右的天色已经被夜幕染成混浊的幽蓝。
  我没再往下问,转而对阿亮表示:“嗯,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我送你们吧。”阿亮指向村长的黄土包屋子,许是怕我们认不出村长家在哪,毕竟每个黄土包只有大小和门帘不同。
  我没有拒绝阿亮的好意,知道他也是奉命行事,于是顺从地和他一块转回村长的黄土包,但是我们才走到一半,一名小个头的村民忽然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仰头就朝着村内喊道:“回避、回避!生人回避!”
  他的话才讲完,抱着小孩的妈妈们忽然躁动起来,飞快地抓住自家的孩子便往屋子里面躲去,男女们也纷纷闪避,一下子从我们的身后散开,仿佛在躲避瘟疫一般。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和阿全呆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来不及细想,阿亮已从后方推着我们,粗声地催促道:“快、快进屋里去。”
  “怎么回事?”我向他问道。
  “进屋再说。”阿亮一边回道,一边看我们的脚步缓慢,等不及地拎起我们往黄土包里头冲,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我反射性地想到日本兵,夜深了,莫非是日本兵又来了?还是奎县里面有土匪或土狼?一回到屋内,我立刻又问阿亮:“到底怎么了?”
  “是奎县的祭祀仪式,吓到你们了吧。”阿亮拢好了门帘,这才平静下情绪和我们说话。
  “祭祀?难不成是水祭。”我直觉地问道。
  阿亮的脸色一变,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历史学家,研究过奎县的历史才来的,当然知道你们有水祭仪式,而且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我清了清喉咙,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阿亮明白地点头,露出欣赏的眼神说:“原来如此,你们真是厉害,我还以为你们什么都不懂。”
  “工作之前总是要先做功课,我还知道水祭是为了安抚人鱼神社所供奉的妖怪。”我浅笑地看着他,继续争取阿亮的信任,但阿亮听完却是叹了口气。
  “唉,对。每年都要进行,但不是每年都有死人,所以水祭虽然是奎县的大事,却不是值得欢腾庆祝的日子,大家反而希望这天不要到来,总是怀着恐惧在等待,有时候……说难听一点,有一年村里没有死人,我还暗自诅咒邻居快点死,说起来真是惭愧。”阿亮摸着后脑,告解似的说出他的心声。
  我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回话题问他:“水祭要开始了,为什么要叫生人回避,既然是村里的大事,应该都要参加吧?”
  “哎,现在这个仪式叫迎祭,就是把祭品抬出来……你知道的,祭品就是那个……”阿亮变得结巴,不时看向自己的左右两肩,仿佛在害怕有人会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尸体,人的尸体。”我帮他接下去说完。
  阿亮点了点头,往下说道:“尸体都有阴气,所以把尸体抬出来的这一刻,阴气正重,生人要回避,以免……被献祭的怨灵找上,成为下一个被献祭的牺牲品。”
  “喔,我们叫犯煞,确实是要避免直接看见尸体。”我点头,接着越过阿亮的身子走到门边。
  阿亮见状,一把拉住我的手臂问道:“你要干吗?”
  “我不忌讳这种事,来奎县就是要记录这里的历史与风俗民情,要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内,怎么能写好记录。”我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又拍了拍阿亮的胸膛叫他放心。
  阿月听见我们的谈话声,从房间走了出来,一面伸着懒腰一边问:“所以村长是去忙水祭的事?”
  “对呀。哎,本来我们担心会吓到你们,所以不敢跟你们说,想请你们避一避,但后来村长又临时改变主意,他是想看看能不能拖到你们睡醒之后,我们就完成了迎祭仪式,没想到你们会提早醒来。”阿亮无奈地表示。
  “没关系,我们早就知道奎县的习俗。”我说完看向阿月,对阿月说,“准备一下,我们要去看迎祭了。”
  “明白!”阿月滑稽地并拢四指对我行礼,一会儿才来到我身边,要跟我一起出去了解情况。
  “那个……”阿亮又一次叫住我们,面有难色地看着门帘,他想要阻止我们出去,却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想了许久才说,“你们别不信邪,前两年一个孩子淘气跑出去偷看,隔天就像被鬼缠身似的大病不起,又是发烧又是吐,最后翻着白眼发羊癫疯,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他大概是奉命要看守我和阿月、阿全,但又不敢跟着我们出去看迎祭,所以才会这么紧张。我刚要打消念头,不想让他为难,毕竟迎祭并不重要,只不过是把尸体扛出来,重要的是水祭时将尸体送入湖中的仪式,才是我所关心的。是不是真的有妖怪现身出来吃尸体。
  我犹豫之际,阿全不预期地开口说道:“老大,我们去看吧,不然领导怪罪下来,我们三人可能都会丢了工作。”
  阿全的眼神坚毅,我赫然明白他的用意,他可能想看看负责迎祭的人里头有没有他的亲人。
  “阿亮,我们还是得去看看,这是工作,不能看个人喜恶的。”我也露出为难的神色,装出一副苦哈哈的公务员模样。
  阿亮终于心软了,他摊手表示:“好吧,但我不陪你们出去了。其实你们也不用急,迎祭只是个停尸的仪式,待他们将棺木放妥之后再出去也不迟。”   “喔,那你先在屋内等我们吧,我们看一眼就回来。”我没有接受阿亮的提议,未免时间再被耽误,直接掀开了身前的门帘。
  阿月不给阿亮反悔的机会,立刻从帘下钻了出去,阿全也马上跟出来。我向阿亮点头致意后,这才走出村长的黄土包屋子,将阿亮一人留在屋内。
  屋外的天空已然大暗,先前那名小个头的村民仍然在村内呼喊:“回避、回避,生人回避。”
  随着他的呼喊,村内呈现净空的景像,平常聚在村内三五成群的人们此刻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寂寥的氛围,宛如奎县仅是一座荒废的空城。不过,尽管那人的警告响在耳侧,我们三人却像铁椿般钉在地上,丝毫不为所动地等着迎祭的队伍靠近。
  透过黄土包之间的巷弄,我们可以看见一行五六人左右的队伍,正从村子旁边的湖岸走了过来,他们排成两列队伍,中间扛着一口棺木,渐近的夜色吞没了他们腰下的双腿,我们只能看见隐约的人形,死神降临似的飘移拂动。
  一会儿时间,他们已经靠了过来,距离拉近到两方都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他们吃惊地望着我们,却像是碍于仪式正在进行,所以无法开口问话,双腿也不能停止摆动,只好抱着满腹的疑惑和我们错身而过。
  他们经过了我们的眼前,我围着他们所扛的棺木打量,那是一块简陋的停尸板,两端用草绳系在木棍上,再由人扛着木棍搬移尸体。尸体上面因为物资的困乏,仅能使用树叶来遮挡尸身,尸体的头部虽然被盖住,但是看似杂草的黑长头发却悬挂在尸板的外头,随着扛尸人的步伐摆动,一晃一晃得叫人觉得喉咙发紧,总觉得它像具有生命一般,随时会化成毒蛇绕上脖子,紧紧地缠绕直到猎物窒息死亡。
  我们三人跟在迎祭队伍走着,好奇他们打算将尸体抬到哪去。目前已是傍晚,我猜想他们不会贸然进入树林,但是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将尸体抬出,难不成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看黄历挑吉时吗?
  迎祭队伍将棺木从湖边扛到了村口,这才把尸体搁到地面,此时一名等候在村口已久的男人靠了过来,原来是一直不见人影的村长,村长望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径自来到尸体旁,拿着一碗水沿着棺木周围洒了一个圆,将尸体圈在里头。
  他的动作如同电影中的道士,洒水大概是为了防止尸变。直到村长手中的动作结束,那名在村内嚷嚷的小个子村民才不再呼喊,仪式到此告了个段落。
  村长捧着空碗转头问我:“何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阿亮呢?”
  “他在屋内,我们是来看迎祭仪式的,这样就行了吗?”我解释过后反问村长。
  “嗯,迎祭只是先将祭品抬出,明天才会进行水葬。你们都已经听说了?”村长略带讶异地问我。
  “喔,不是阿亮告诉我的,是之前的公务员写下的记录,里面有提起水祭仪式,但你刚刚说的……是水葬?”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但如果没听错的话,最好假装是自己原先记错。
  “对,是水葬,我们这里没有墓园,死者不兴入土为安,主要还是水葬。圣湖底下是我们以前的村庄,淹没我们的先祖。所以我们相信,使用水葬的话,能让死者在死后回到百年前的那片故园,和先祖一同生活,并且庇祐我们的村庄。”村长说道。
  十分合理的解释,世界上除了土葬之外,也有许多地方有着不同的葬礼习俗。西藏的天葬是将尸体做成饵料喂给秃鹰,某方面而言是回归自然的意思,而且西藏人民也相信,如果秃鹰不吃死者的尸体,代表死者生前的业障太深,所以无法随着秃鹰飞翔向极乐净土;兰屿的原住民则是使用崖葬,他们会将尸体扔进海边的悬崖下,那地方叫作馒头山,往崖下探头看去还可以看见石缝中露出的森森白骨;江西龙虎山及福建武夷山的悬棺葬也是相当出名,不将棺材埋进土中,而是悬放在崖穴上,造成一处特殊的画面。但不管葬礼的形态如何,各民族都有自己所信仰的认知,倒是比现代所推广的海葬、树葬来得更富追思意蕴,至于环不环保的,就不是我们这种市井百姓所能评论。
  阿月假意拿出笔记抄写,欣喜地说道:“村长,可以多说一些吗?我们这次的报告就靠你交差了。”
  “啊,如果还有需要……明天的水葬,你们可以来看看。”多亏了阿月的机警,村长似乎对我们卸下了心防,但我却对村长多了一层顾忌,他是个厉害的角色,竟然将骇人听闻的水祭仪式随口说成水葬,如此深沉的心机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
  我对着尸体询问村长:“村内的物资不足,所以只能用树叶遮盖尸身吗?”
  “不,这也是传统,这种树的叶子可以除尸臭防虫,也可以防止尸体腐败,所以迎祭扛出来的尸体都会盖上这种叶子,毕竟要在外头搁上一天。”村长说。
  我接着又问他:“怎么会在下午扛出来,清晨去扛不是比较好吗,反正都是明天才要进行水葬。”
  “嗯,明天天一亮就要出发去圣湖了,若是出发前才去扛的话,怕时间会赶不及,可是半夜里谁也不敢接近尸体,所以前一天的傍晚趁着天还没黑时去扛,是最好的时间点。”村长不厌其烦地一一向我说明。
  由于小个子的村民已经不再呼喊,因此躲在黄土包内的村民们又一个个冒了出来,手上提着灯具在村内闲聊,不过仍然没人敢靠近停尸的村口半步。
  村长远望了一眼灯火重新亮起的村内,提议道:“回村里去吧,有什么话再慢慢聊,也差不多该吃饭了。”
  我们随着村长的脚步返回村内,许是明天有水祭,又或者是奎县习惯吃大锅饭,只见几个壮丁在村内烧起几口大锅,便开始煮全村民的晚饭。
  我们三人找了一处地方随意坐下,阿月望着那些可以煮上十几人晚饭的大锅说:“比以前当兵时,我们伙房里面的锅子还大。原来他们都是一块开饭,难怪家家户户里面没有厨房。”
  “阿月,你的心思越来越细了,还会注意到厨房呀。”我称赞着阿月。
  阿月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我:“当然呀,我还在想没有厨房怎么煮泡面当宵夜,厨房很重要的。”
  一旁的阿全还是不说话,我看他神情落寞,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还是没看见吗?”
  “嗯,她可能……也去世了吧。”阿全说。
  我找不到适合的词来安慰他,只好说:“我很遗憾。”
  “没事,我没什么,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牵挂了。”阿全笑得沧桑,看着那抹硬是挤出的笑容,我忽然感到不舍,阿全肯定是不想我们担心才这样说,但表情偏偏泄露出他的心事。
  望着阿全的失落,我不禁感到自己卑劣,因为我曾经希望他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事,免得奎县之行多生事端。我郁闷地叹了口气,有些无法面对阿全,即使他的母亲不是因为我的关系死掉,但我仍觉得有股罪恶感挥之不去。
  约莫半小时左右,晚饭终于煮好了,鱼汤和小米粥,说不上好不好吃,能有一碗热食已经让我们很满足。村民用木碗盛了三份给我们,阿亮一会儿也来到我们的身边,我和他点头打一声招呼,然后开始吃饭。
  相安无事的一晚,温度偏凉,村民们之间的氛围也是冷然,八成是水祭让他们感到沉重吧,几乎听不见交谈的声音,四周只有锅子下方的木头被烧裂,发出啪哧的响声,火星刺目地跳跃,炙红了灰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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