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刚退休那年,我在市中心租了房子。布置完了,我就把妈妈接来。房子只有一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长大以后,我第一次又和妈妈睡在了一起,真是特别温暖。
　　我买来玫瑰和百合,插在水晶花瓶里。每天早上,妈妈到附近的公园里锻炼,然后买早餐回来。吃完早餐,我们逛街。当时买东西还不是很方便,妈妈有一张购物清单。我们一起去买东西,走累了就坐下来喝饮料。我喜欢带妈妈去环境好的地方,妈妈也不嫌贵,总是大大方方地进去,这让我很满意。我请妈妈吃饭,把要去的地方排了队:今天是回转寿司,明天是日本料理,然后是西餐,让妈妈尝尝黑胡椒牛排、法国蜗牛,再然后就该上海本帮菜了,还有广东菜。吃完后,我们讨论哪一家的汤最地道,哪一家的海鲜最生猛。
　　妈妈完全听从我的安排,每个地方她都很喜欢。她像个孩子一样,睁大眼睛说:“是这样的啊,真有趣。”有时也说:“这么高级,吃下去舌头会不会起个泡?”我好像第一次觉得钱是很好的东西。请自己的妈妈吃饭,我真的很有成就感。妈妈回家还向爸爸和妹妹讲了这几天的见闻。妹妹打电话给我说:“让妈妈这么开心,姐姐,你真的很值啊。”
　　妈妈实在太好哄了。我不过是花了几天的时间,怎么比得上她几十年的操劳和奉献?作为女儿,我对她回报得那么少,经常觉得很惭愧。有时,我会在半夜醒来,想到妈妈的好,妈妈的不容易,想得浑身燥热,无法入睡,甚至泪流满面。《圣经》里有一句话是:“爱是永不止息,爱是不轻易动怒,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失望。”我想,那说的一定是妈妈对儿女的爱。其他的爱怎么可能?我们讴歌得最多的爱情,能吗?
　　妈妈希望的只是她的女儿平安、健康、快乐。她甚至没有要求过我们怎样对待她。她说:“我自己亲生的女儿,怎么会对我不好?”她从来不担心这个。
　　直到我一点点长大,才渐渐明白,妈妈在成为我的母亲之前,也曾是一个小女孩,一个漂亮单纯可爱的小女孩。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父母都是医生,她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哥和二哥都比她大十几岁。
　　那个小女孩有过一个长长的等待。她八岁那年,二哥去了美国。二哥给她来信说,会给她买一条项链。她一直等,但是项链没有寄来。他们兄妹隔了32年,才在我外公弥留之际重逢。她当然理解了哥哥早年在异国他乡的艰难,但从她一次次的讲述中,我还是听出当年幼小的她认真的等待和失望。我每次听了都觉得心疼,恨不得马上买很多条项链来送给她。
　　妈妈是知识女性中最谦虚平和的那一类。她一直不太自信,其实她很能干。在工作上,她两次改行。她是俄文专业毕业,后来靠自学和短期培训从俄文老师改成英语教师,后来又到大学图书馆做外国教材编目、中文期刊编目工作,还通过了严格的第二外语考试,评上副高级职称。她40岁在别人的讥笑声中学会了英文打字,50岁掌握了俄文打字,55岁学会了电脑,是当时单位里会电脑的人中年纪最大的。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是她替我录入的。我还是追着妈妈学会录入的。她用的是自然码,所以我也用自然码。
　　妈妈长得好看。我的朋友们个个说她美丽、优雅、有风度。我最要好的闺密甚至不止一次说:“你妈妈比你漂亮。”我相信这话,虽然妈妈已经满头白发。最近,妹妹给她拍了一张照片,一头烫了漂亮卷发的白发,一件桃红底子黑色花纹的合体衬衣,双目明亮,笑容灿烂,整个人洋溢着说不出的和畅恬静。全家人都吃惊地说:“哇,像秦怡一样漂亮。”妈妈坚决否认。秦怡是她最欣赏的影星,她绝对没有那个“野心”。“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能说漂亮?”她说。确实是,不能说是漂亮,是一种比漂亮更坚固、更本质的东西,纯银一样闪着柔和的光。
　　母亲依然美丽,依然能干,依然不自信。这种不自信,使她身上那种单纯、天真的气质更加明显。陈丹青说,宋美龄80岁时身上还有姑娘气。我觉得,我妈妈也是。
　　我还要对她说:“妈妈,给躲在你心中的那个小女孩戴上一条最美的项链吧。每个女孩都是公主。口红涂得艳一点,走路头抬得高一点,你会一直美下去。不过,就算你不再好看了也没关系。记不清哪部电影里有这样一句台词,说得真好——我永远爱你,时间有什么了不起?”
　　(摘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