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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周四),哈密615公里至嘉峪关,多云,7-26℃
四点醒,呼吸不畅,口鼻刺痛,竟是干燥所致!起来打湿了毛巾,晾在床头。哈密温差悬殊,空气干冽,类似于加州大学河畔分校。可它紧邻敦煌、吐鲁番,又岂是水源丰富的加州可比?由此念及老同学张隆溪、叶扬。哈佛毕业后,我回北京上班,他俩去河畔教书。一九九○年我去看望时,感觉掉进了沙窝!想到这里,无法再睡,起身烧水泡茶,读费正清自传《中国缘》,倏然有所悟:
中国文化传统,因其封闭独立、性质特异,一时难倒了天下多少英雄!面对这头庞大的亚洲象,美国人怎样下手?费先生历经二战、冷战、“文革”三阶段,先后在哈佛培养了三代弟子,撑起欧美汉学一片天。五十年苦苦追寻,印证王国维所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境界。
第一境:批判传统汉学 哈佛与牛津,将小费培养成自由主义相对论者,即视中国传统文化为一套和谐稳定的生活方式。虽与西方文化显著有别,二者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一九三二年小费到北平,结识清华名师梁思成、金岳霖、陈岱荪。随后四年,他走遍沿海,深入内陆。中国贫富悬殊,令其迷茫。清华教授蒋廷黻指教他:中国能否现代化,关乎国家兴亡!
一九三六年回哈佛教书,小费陷入方法论困境:彼时欧美汉学家,欣赏中国经典,爱慕古代艺术。针对传统汉学(Sinology)弊端,小费主动转向韦伯现代化理论,大力提倡中国研究(China Study)。其要旨是:中国变革迅猛,正大步迈入现代世界。所以欧美汉学家不可偏爱经书古董,而置变革于不顾!此可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第二境:检讨西方冲击论 抗战中小费两赴重庆任职,接触中共领袖,援助联大教授,报告国民党腐朽本质。一九四八年《美国与中国》面世,令其声名大噪。小费洋洋得意道:一头是人类最伟大的革命(中国),一头是世上最伟大的学府(哈佛)。我碰巧夹在其中,时势造英雄啦!
费氏锁定革命,比较中外。此一时空交叉处,亦是大象咽喉部。他挺刀直入,命中关键。可他私下抱怨说:晚清之前的中国,古老像地狱(Old as Hell)!此说令我疑窦丛生:老费强调西方冲击,是否因此忽略了中国内部的复杂反应?请看他当年日记:“中国人的早期文化显著不同,所以他们可以继续自行其是。但身为现代学者,我们必须将其变革史,当成现代事物,并以现代标准衡量之!” 咿呀呀!如此独眼巨人,岂能参透中国?
费氏目睹晚清史幽闭、女弟子夭折,作何感想?诚然,老爷子十分器重玛丽:他为玛丽的幼子当教父,在书房摆放玉照,又编文集献给红颜知己。套一句柳永的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看他晚年反省:
认识自己难,认识中国更难!我的指导原则是:中国革命一向由两个梦想交错推动:一是中国富强,二乃农民翻身,二者竞争,缺一不可。对于美国学者,强国梦不难接受,因为美国已经富强了。对于后者,则往往忽略不计。切切不可大意:中国早在两千年前,就已设计出成熟官僚体制,其治理能力举世无双!中国官僚人数不多,却能垄断知识、治理国家、掌管财富。他们谱写中国史,其中难得见到农民:尽管后者世代耕耘、忍饥挨饿、揭竿而起。
费氏两个中国论,早已为我烂熟于心,不料还有两个梦!看来我与芮玛丽、列文森一样,眼中只有圣贤书、帝王史、书画论。读完史华慈教授的《寻求富强》,自以为就是中国通了。早着哪,叶扬、隆溪二兄!你俩若是忘记农民、忘记西部,富强梦不过是黄粱一梦!借用费先生的警世名言:毛主席的幽灵将在村寨中浮现,大喊娃娃们,跟起我走!
老张七点来,陪我早餐。他问我想看什么古迹?我说左公祠恐怕面目全非了。去博物馆,人家九点才开门。我心想今日六百多公里,尽是筑路工地,极其难走。于是告别老张,匆匆出城。
光绪六年,左宗棠将西征军大营迁至哈密。大营门一带,如今是农十三师师部。左在哈密仅住四个月,却让百姓没齿难忘。当年左帅命张曜率嵩武军十四营驻屯。张部开荒万亩,修天山达坂路,又广栽榆柳,民众呼为左公柳。光绪十一年,左公逝世,诏命修祠。至民国,左公祠破败,拆除一空。
如今哈密市郊,驻满了大型国企,如宝钢、中石油、中石化,还有各路煤电霸主、乌鲁木齐铁路局。作为东疆枢纽,它又勾连兰新铁路、欧亚光缆与大陆桥。由于背靠天山,哈密坐拥冰川,但水源紧张:每年抽取十亿方,死保人畜饮水吃粮。若要大举开发能源,非借用西藏水不可!
晨风送爽,绿荫夹道,多谢左公植树令!音乐起,一个女声唱道:我走过多少地方,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牧场草滩鲜花盛开,沙枣树遮住了戈壁村庄。老宋来电祝我顺风,又说赵老师别忘了新疆!我回信时,鼻头发酸。
哈密是丝路咽喉,历代征战频仍:大汉与匈奴激战,北魏与柔然拼杀。隋炀帝派尚书裴矩至此,招抚西域各国。唐太宗年,高昌兵切断丝路,太宗派侯君集讨伐,高昌王鞠文泰惊骇而死。北宋时,高昌回鹘向辽宋轮番进贡。清雍正建哈密汉城,乾隆修满城,同治盖新城。光绪十年建新疆省,哈密作为东疆门户,升直隶厅。
出星星峡,入甘肃,绿荫遁去,四下赭黄一片。三一二国道改称G30瓜星工程段。此后一百六十公里,全在浇地基、架桥梁、埋管道。老乡形容此地气候:早晚冻死,中午晒死,整天价刮风!过红柳泉,停车喘气。一九九九年我带女儿去敦煌,路过此地。如今风沙肆虐,荒凉依旧。我无心吃饭,拒上厕所。 美国也有这等贫瘠之地么?纽约臭烘烘的哈莱姆,芝加哥凶巴巴的械斗街,底特律锈迹斑斑的旧工厂,科罗拉多废弃多年的老铜矿,新墨西哥死寂一片的印第安人保留地。还有肯塔基的破败小镇,那里毒品肆虐,失业严重,路人摇晃行走,脸色青白,形同僵尸。最后是长达二百多公里的加州死亡谷:那儿终年无雨、干热似火,时常有人畜倒毙于葬礼山下、白骨沟中。
中美两国差别何在?人家那是百年工业化留下的局部亏空,哈佛社会学教授加尔布雷斯戏称为贫困口袋(Poverty Pockets)。咱们则是几千年耕战传统,开荒掘井、人吃马喂,攻城拔寨、往返烧杀,造成大面积生态恶化!
乱石挡道,沟坎颠簸。漫天沙尘中,看不见来车,随时会撞上重卡!为解心烦,我一路念叨阿勒泰大尾羊、巴里坤奶茶,还有满地撒欢的克孜娃、小马驹。即便在草原上转圈子撒尿,也有冬不拉的即兴伴奏!
总算捱到了瓜州:路边停满大货,饭馆绵延三公里,白塑料乱飞,黑旋风起舞。进一川菜馆,要炒莴笋、炸肥肠。吃完去洗车。洗车工自称放羊娃:脸蛋红润,乱发倒立。我与他逗闷子,发现他是龙门客栈店小二:满手老茧,指节粗大,可干活那股机灵劲儿,兔起鹘落,令人眼花缭乱!
瓜州到嘉峪关二百四十公里,全部建成了高速。我定速一百十公里,一路飞奔,五点进城。二○○一年我来此地,煞是残破老旧。如今新城崛起,楼宇光洁。至诚和东路,入住嘉峪关国际大酒店。
打的去美食街,吃西安夹馍、北疆羊汤、兰州锅贴、临夏酿皮子。回酒店,与老伴通话,又致电秋霞,说我明晚六点进兰州。今晚的任务呢?看来要做一次晚清思想史的评估了。
[晚清知识局限] 战后美国汉学,坚持两手并举,即一面重视制度变革,一面分析知识状况。针对后者,费正清《中国:传统与变迁》、《伟大的中国革命》,留下一套晚清思想史纲。我截取其中三段,谨与费师细细切磋如下:
顾炎武:未出藩篱 顾炎武早年反清,中年遨游,络绎写下《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费师称:顾为明末大儒,誓不仕清,对亡国痛心疾首,因有彻骨反思如下:一、前明自败,败在德衰,即内政不修,内乱四起,招引蛮夷入侵。二、国难临头,灭族亡种,士大夫岂能束手待毙?无奈科举束缚人心,八股甚于焚书,理学一味空谈,心学入了禅道!
据此,顾爷反对穷经,鼓吹致用。其后戴震、徐光启等人,又将考据训诂之法,推广至音韵词源研究。费师评点:顾某反思对头,唯其方法与科学无干。名为经世致用,实未跳出旧学藩篱!此语让我在哈佛一夜不眠,红笔加批曰:先生套用西方标准,苛求中国文人,又只字不提黄宗羲!顾黄二人拒赴鸿词科,蔑视翰林院,燃灯捻须,泣血作文。黑格尔若在一旁,当大赞其真理勇气(der Mutter Wahrheit)。针对这一晚明掌故,钱锺书巧译为:文士有德,敢与命争!
非但如此。黄宗羲察天文、精数学,岂少科学精神?请看他在《明夷待访录》中出示救国之道曰:一抑君权,重用宰相施政;二改科举,录取实学英才;三兴工商,聚财于民,富国强兵;四设学堂,开启民智、养育公议。窃以为:如此变革纲领,闪烁理性光辉!
林则徐:懵然无知 费师怠慢顾黄,说明他厌倦野老。隐居文人无用,封疆大吏又如何?再看两广总督阮元:此人开书院、鉴古董、风流倜傥,却于洋务一无建树!至于林则徐,费师说他忠诚干练,可惜对中国以外懵然无知!虎门销烟前,美国人裨治文密奏:英人必将兴兵报复!林答:俺们不怕打仗。
费师因此指林“盲目挑战英国,打一场毫无胜算的海战,令中国背上赔款包袱”。其后林公网罗资料、研究海战,费又泼冷水说:太晚啦!我不服:林公委托魏源编《海国图志》,又在新疆屯垦,赴云南固边。多年积攒之图书笔记、洋务心得,一并耳提面命,交付左宗棠。而左公新疆攻略,英明果决,皆如林公所愿,怎么太晚?批注至此,我已手摇心颤:国人彼时糊涂,硬说洋兵罗圈腿,上岸寸步难行(匈奴骑兵么?),只需浇屎泼血,即可一战殄灭之!
翻检欧美思想史:从黑格尔到爱默生,有谁夸过近代中国吗?黑格尔谓:中国千年一面,尘封不变,因而无历史可言(隆溪德文好,所以带头痛批那厮)。马克思指中国是“密封在棺材里的木乃依”(我查原著,一字不差)。爱默生日记称:越是细察愚昧腐朽之中国,它就越令人作呕!就连鼓吹客观的德国史学家兰克,也一再抱怨中国停滞!叶扬兄!你是桐城派大家之后,最擅长掘古坟、翻洋案,眼看我身陷重围,还不过来帮一把?
曾左李:羁绊重重 我虽力不能支,还要放出一箭:中兴与洋务,难道不是启蒙么?费师正色道:与欧洲启蒙相比,此际中国学界昏暗,一如中世纪教会!我反诘:中国回光返照,是何缘故?那是因为晚清三杰横空出世!请看曾国藩自诩:大唐中兴未及(黄)河北,南宋中兴未逾(长)江南。而我湘、淮二军,横扫长毛捻匪!此际耐人寻味者,是列强与清廷配合默契:芮玛丽将其定义为“华洋合作”,即以英美为一方,确保清廷平乱,力促中国近代化。
费师却道:同治内乱纷起,席卷十八行省。矛盾叠加,变本加厉,诸如土地兼并、黄河改道、官员贪腐、八旗溃烂、政府无力管控。一句话,危机来自帝国内部,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面对灭顶之灾,曾左李宁可死保满清,也不愿附逆,于是投笔从戎,扬名天下。这帮绅士饱读史书,出入官场,洞察民情,因能利用宗法族规,团练成军,再辅以西洋兵器,迅速荡平叛乱。
费师结论:曾左李竭力维护大一统,却无力领导中国变革。其致命弱点,既受制度制约,也有旧学羁绊、精神束缚。所谓同治中兴,只是复古重建(如同我一路看见的破城子、奇台城墙、哈密大营门)。总之啦,洋务运动一无纲领,二无法治。种种变革措施,莫不虎头蛇尾,远未落实民间。各方大小官僚,照样鱼肉百姓。帝国军政大权,统统受制于一人。
费师款款评论至此,若有所思道:从理论上讲,中国地域辽阔,人口庞大,任何外敌都别想打败它。其农耕经济,自给自足,家国一体,万世延续。问题是:中国具备成为世界强国的一切潜力,为何归于惨败?费师自问自答: 一、中国持续落后,是因为她在古代太先进了。
二、中国人因此自傲自闭、自我束缚。无论盛衰兴亡,他们总是习惯向后看,而非向前看。其崇古怀旧,轻视外夷,天下无出其右者!
对此,我手足冰凉,无言以对,却还是不服!
5月13日(周五) 嘉峪关778公里至兰州,多云间阴,6-21℃
六点起床,七点早餐,看地图:星星峡到兰州,三一二国道长一千一百多公里,这也是甘肃古丝路的长度。甘肃地处六盘山(陇山)以西,秦汉为陇地,唐设陇右道。公元十一世纪初,党项羌崛起,夺取河西走廊,建西夏国。一二二七年,蒙古人灭西夏,取甘、肃二州的首字,设甘肃省。
甘肃犹如一只哑铃,斜卧中原与西域之间。汉唐丝绸之路,则沿河西走廊,横贯甘肃全境。走廊背靠祁连山,紧贴黄河岸,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天设地造一条战略要道。走廊上一串古城,由东向西,排列有序:凉州(武威)、甘州(张掖)、肃州(酒泉)、瓜州(安西)、沙州(敦煌)。
今日嘉峪关,古为肃州地,现已变成了西部新能源中心。我以导航仪引路,逐一巡视大剧院、博物馆、雄关广场。还有葡萄酒庄园、明珠气象塔,只能留待下回了。市区向西五公里,便是明长城西端起点,古嘉峪关。
明初大将军冯胜,带兵来此扎营。其后百余年,建起一座攻防兼备的雄关:关内凿井,山泉环绕!明嘉靖十九年,天下第一雄关竣工,朝廷下令废弃瓜、沙二州。此后二百年,敦煌沦为荒漠。清康熙剿灭噶尔丹,又在瓜州设安西镇,大举开垦敦煌。一九九九年我带女儿来此观光。眼望戈壁大漠,耳听悠扬驼铃,我给女儿讲故事:古关曾有一对燕子,早出晚归,衔泥筑巢。某日雄燕迟归,关门紧闭,遂以头触墙而死。雌燕悲痛,鸣叫至死。此后每逢将士出征,都会带着妻女,一起到城墙下击砖祈福。
龙宝冲上连霍高速,贴着明长城一溜快跑。至酒泉站,下车买纪念品。两个女售货员,都来自酒泉基地。我问航天城远么?她俩笑答:开车四小时。我说让参观么?又笑:散客不让进!
酒泉基地又称东风航天城,名列全球三强。美国肯尼迪宇航中心,位于佛罗里达州,我去那儿看过哥伦比亚号的发射演示。前苏联拜科努尔航天中心,位于哈萨克斯坦,它发射了礼炮号航天站。世人都以为酒泉基地在甘肃,其实它在内蒙额济纳旗。一九五八年,聂荣臻在此选中一处每年三百天可供发射的宝地。此后,该基地先后打出人造卫星,长征一、二号火箭,神舟一至九号飞船。
买下飞船模型,我驾车又走,心中怅然。东风一名,出自毛主席的豪言:东风压倒西风!聂帅去世前,命人将骨灰埋在基地。随之想起一桩哈佛往事:一九八六年初,挑战者号失事。那晚小雨,我从课堂奔回宿舍,急着做晚饭,不料餐厅熄灯,同学都在电视机前掉泪!看新闻,我知道他们不在乎价值十五亿的航天飞机,而是心疼遇难的宇航员:其中一个女教师克丽丝塔,聪颖美丽。按计划,她要在太空上课,为美国儿童讲述宇宙之美。我欲安慰身边女生,不料她们噙泪大叫:赵,我们不会停止挑战!此话让我明白:她们是怎样一个民族。
酒泉基地远在西北戈壁,局限不少,所以国家投资一百二十亿,开建海南文昌基地,计划二○一三年完工。新基地装备尖端,直逼肯尼迪中心。政府又投入七十亿,建设宇宙主题公园,展示人类航天史,让游客体验太空旅行。
此后上百公里,路边小站的名称,个个与水有关:酒泉,下河清,清水,梧桐泉。极目北眺,唯见沙丘无边无涯:那儿是内蒙额济纳旗,人迹罕至的巴丹吉林沙漠,还有令人神伤的居延海。居延一名,来自匈奴,原指水草丰美之地。大汉名将李广、霍去病,都曾在居延海边饮马扎营。
一九六一年,水面达三千平方公里的西居延干涸。东居延挣扎至一九九二年消失。此后沙尘暴肆虐,北京、天津苦不堪言。于是派出科考队,一路向西追查风沙源。追至居延海,发现湖底一片白碱,四周胡杨枯死。为了救北京,二○○二年引来黑河水,灌注东居延。据说那儿已是波光粼粼了,西居延呢?
入高台县境,见宣传牌:欢迎来到西路军纪念馆!下高速走八公里,进县城就是。我主动买票,兰州军区的值班女兵却说:免费参观,赠送纪念册!进展厅,发现相机又坏了。捣鼓半天,蹦出一行字,Format Error。看来日本高科技,无力应对中国西部的恶劣气候。剩下半天路,只能放弃拍照了。
关于西路军,我自以为熟悉:它拥有红四方面军主力,五军、九军、三十军,合计两万一千人。一九三六年末,西路军东渡黄河,沿河西走廊攻击前进,目标是突入新疆,获取苏联援助。由于天寒地冻,缺粮少水,马家军围堵追杀,西路军腹背受敌,终于在高台一线陷入绝境。
西路军兵败河西,战死七千人,被俘万余人(半数被杀),回家乡三千,回延安四千。仅剩四百多名指战员,跟随李先念抵达星星峡。解放后,西路军成了军史禁区。由于邓小平支持,最近陆续澄清了真相。
二○一一年春,我在海口得知,北京举行电影《惊沙》首映式。编剧秦天,是已故国防部长秦基伟的儿子。他说这不是父亲的传记片,而是献给父辈的祭礼:“两万多人几乎打光,军级干部牺牲十二人,团级干部一百二十多人,都是在肉搏中牺牲的。”徐向前、李先念去世后,也把骨灰撒在河西走廊。
纪念馆里的油画、雕塑、声光设备,展示了一九三七年春西路军血战高台的景象。一月初,红五军将士坚守高台,激战九天,大部战死,军长董振堂牺牲。一月底,马步芳骑兵五个旅猛攻倪家营子,红九军、三十军鏖战四十天,歼敌万余,自身伤亡过半,被迫向南突围。三月十二日,西路军残部在临泽梨园口一带浴血抵抗,伤亡惨重,红九军政委陈海松牺牲。 梨园口一战,妇女团千余女兵伤亡殆尽。倪家营子阻击战中,总供给部部长郑义斋,临危授命秦基伟(总部四局科长),指挥机关突围。郑部长自带一个警卫班,护送黄金上山。他牺牲后,这批黄金确保总部首长返回陕北,并支撑红三十军政委李先念,率左支队退入祁连山,突围至星星峡。
十一点半进张掖,看隋代木塔、明代镇远楼。至民主东街,吃一碗臊子面,又买垫卷子。老板说每逢春旱,牧民宰杀羊羔,继以面粉裹肉,下汤炖煮,即成美食。林则徐流放途中,也在永昌吃了垫卷子,赞不绝口。饭后至大佛寺:这是西夏皇家寺院,相传蒙古别吉太后,在此生下了忽必烈。甘州自古风流,人称金张掖,又说它“半城芦苇半城塔”。十二点出寺门,我还想去看黑河湿地,无奈时间紧迫!于是驾车出城,掠过山丹、老军,右手便是焉支山。
我下车观景,又转到一座古烽燧的背面,开始方便。忽闻窃笑,原来两个牧童裹着羊皮袄,躲在门洞里避风。其中一个笑道:你咋当着女人撒尿呢?我定睛一看,竟是女娃!只见她缓缓拢衣,偏脸梳头,俨然一个草原美女!
焉支山位于张掖市山丹县,草原丰美,森林茂密。古代部落如氐、羌、月氏、匈奴,都在此繁衍生息。此地多美女:她们采摘红蓝花,制作胭脂。匈奴王从中选妃,称阏氏,汉人呼为胭脂,又称此地为焉支山。
公元前一二一年,霍去病奇袭匈奴浑邪王部,占据河西走廊。匈奴悲歌曰: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隋炀帝登临此山,甘、凉二州派出美女,歌舞相迎。李白因有诗曰:虽居焉支山,不道朔雪寒,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
上车再走,大笑不止:如今改革开放,国人无不热衷现代化。相传孔夫子的老娘,却是在田边与人野合,生下圣人的。看看焉支山的牧羊少年,照样上演千古史诗!陈逸飞、陈丹青,你们这帮浪子画家,还不快来焉支山采风?日本相机,拍不下天然美色。我的这支笔,却能写出上好画评呐!
过武威、天祝,一路狂飙,辜负了多少大好河山!四点爬上乌鞘岭,高速砰然中断:原先宽展的三一二国道,也被挖得支离破碎。这一高速施工段,长约一百二十公里,它让龙宝磕磕绊绊,吃尽了苦头。
晚六点,过黄河大桥,进安宁区。天黑后,我用导航仪找到西北师大,入住专家楼。秋霞闻讯赶来,陪我吃夜宵,商议明日上课事。淋浴后写日记,又结合中国现代派文艺,录下几段随感。
[父亲,淑女,放羊娃] 一九七八年,我考入社科院研究生院,攻读英美文学。我和我的同学三生有幸,见识了民主墙、朦胧诗、星星画展、伤痕文学。变革浪潮扑面而来,让一批伤痕累累的红卫兵,眼中星光闪烁,心头诗意朦胧。那时我爱读谁的诗?
北岛:在这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顾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求光明。舒婷:我站得笔直,无畏,骄傲,分外年轻!那时节,是谁的油画令我震撼?罗中立的《父亲》:他赤红脸膛,两眼浑浊,笑得是那样麻木谦卑 — 可他却是我们的父亲!
一九八一年硕士毕业,我直奔哈佛,发奋读博,又当上学联主席。那年头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数以千计,其中不乏文艺才俊。某日遇见罗中立,我二话不说,帮他办成一次画展。中立卖了画,即刻奔向巴黎。消息传至纽约,陈逸飞托人找我,也想在哈佛办展。我用电话回复:暑假后来见Kiely教授。
逸飞没来哈佛:他小子时来运转,签约哈默画廊了。当时在纽约卖画的,还有陈丹青、韩辛、林旭东。这帮国际盲流,听一个叫木心的老头讲艺术课(我很怀疑其中的理论谱系),谁知歪打正着,哥儿几个全走红了。一九八五年《纽约时报》头版报道:哈默博士访华,将陈逸飞油画《双桥》,当大礼赠给了邓小平。
一九八九年春,我回哈佛答辩,随身带着王蒙的《蝴蝶》、王安忆的《小鲍庄》、张承志的《黑骏马》、贾平凹的《腊月正月》。到纽约后,我因看书误了航班,只好通宵达旦,在机场恶补当代小说史。史铁生《我那遥远的清平湾》、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竟让我肝肠寸断,不知身在何处。
回哈佛,我给同学们播放八五画展幻灯片,看了一半,都说心烦。一个男生喊:老子替人打工,日夜想家!一个女生(北大合唱团女高音)婷婷起立,领唱众生:只见大家泪流满面,从红卫兵战歌(仰望北斗星),唱至知青小调(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半夜我醒来找水喝,目睹七八条醉汉,一地空酒瓶。
一九九二年,王蒙在烟台召集会议,商讨“作家学者化”,邀我去讲解西方文论,由此结识张贤亮、冯骥才、张洁、韩少功。一九九四年,冯小刚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开播,我与刘欢、王姬接受电视台访谈,大讲留学经历。一九九五年,中央美院院长靳尚谊,又请我去开讲座,连讲六次后现代艺术。此际中国文艺界,似乎都想弄明白:今后咱们该往何处去?对此我并无答案,只能执两用中,往来折冲。某日与张贤亮聊天,却听他讲了一个搞笑段子:
话说贤亮下海经商,赤手空拳,竟在宁夏戈壁滩上,办起一座西部影视城。该企业职工,多为放羊娃。贤亮狠抓培训,期望他们早日变白领,成就他那一片开发雄心。两年后,贤亮招来一个放羊娃,问他今后打算?那娃憨笑说:多挣钱,娶媳妇!贤亮小眼放光,循循善诱道:娶了媳妇呢?娃答:生娃娃!贤亮不解:生这多娃娃作甚?那娃得意道:接着放羊!
其后我看陈逸飞画展,听人说他如何发达,如何得意。逸飞死后,美术界要我置评。我一个圈外人,岂敢多嘴?戚戚之余,留言如下:
“陈逸飞成功挤入美国画廊。他如此被承认,被标价,彰显中国艺术早晚要突破的一个界限。《浔阳遗韵》反映中国文化华彩部分,那是陈寅恪缅怀之美,是苏杭织造的璀璨结晶,逸飞再现了其中的富丽堂皇!而我们迭经战乱与革命,几乎忘了这些。中国文化自足封闭几千年,可它终于被打破、被腰斩。逸飞展示这一残破断层:他的画里有光晕,有伤感。他用西洋技法,也靠中国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