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父亲从乡中学调到县三中任教，七岁的我也随之从乡下转到县一小读书。当我那双穿着布鞋的脚第一次落在县城的柏油路上时，我心灵的天平顿时失去了平衡。原因很简单，我是班上唯一来自乡下的插班生，只有我穿着布鞋。
　　因为左脚被烫伤，上学第一天，我是趿着一只布鞋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面对那些白净的城里孩子，我觉得自己像只混迹于天鹅群里的丑小鸭。班主任在教室后排的墙角处加了一张桌子，当我迎着同学们好奇的目光走向自己的座位时，竟如同被押赴刑场似的。
　　课余时间，同学们都出去做体操，玩游戏，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幼小的心灵刻满了孤独和失落。灿烂的阳光下，他们掷沙包、跳皮筋、弹玻璃球，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而我，却沮丧地蜷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像只受伤的小麻雀。
　　尽管我刻意忍耐，但随着小腹鼓胀得难受，我终于离开了座位。当我扶着桌子走出教室，小心翼翼地寻找厕所时，一个高大的男生拦住了我：“喂，你是新来的吧?”
　　忽然，他用力一推，将我推倒在地，接着拽下我伤脚上趿着的布鞋，喊着：“弟兄们，接住。”然后向人群抛去，十几个同学很快围成一个圈，将我的鞋抛来抛去。我忍着伤口的剧痛，急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满院追逐，他们故意让布鞋在我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同时一个劲地叫嚷：“跳呀，小瘸子，你够着了就还给你。”
　　于是，我顾不上同学们的嘲笑，一次比一次更努力地跳起来，企图抓住我的鞋。由于我只能用一只脚跳，所以，我不断地摔倒在地。起初，我还感觉到痛，但是，慢慢就麻木了。
　　仰望着那只飞来飞去的布鞋，我心里的屈辱越积越多……
　　当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悄悄地爬起来，看着床底下那一双双布鞋，觉得那是农村孩子的标志，是贫穷和屈辱的象征。我找出一把剪刀，把所有的布鞋都剪破，然后，怀着恶毒的快意安然入梦。
　　翌日清晨，我被母亲拽出被窝。她拿着扫帚，劈头盖脸向我打来。我咬紧牙关，不躲不闪，倔强地瞪着她。打着打着，她忽然把扫帚一扔，哭了。
　　我抱起衣服，光着脚向外跑去。那天，我没有去上学，独自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天。深夜时分，父亲才在一座砖窑里找到了我。当时，我的双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他默默地背起我，向家走去。
　　次日一早，我发起了高烧。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一句话也没说。
　　第四天，我勉强能下床走路了，母亲便出了家门。
　　天色渐晚，外面飘起了小雨，母亲仍没有回来。我正在担心，邻居跑来告诉我：“你妈被摩托车撞伤了，快去医院看看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发疯似地向医院奔去。
　　当我找到母亲时，她正躺在床上，头和手都缠着纱布，但脸色很平静。看见我，她拿出一只皮鞋，说：“你看，好看吗?可惜，另一只，丢了。”
　　黑色的皮鞋与洁白的纱布和殷红的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母亲的伤很快好了，脸上却留下了永远的伤疤。而那只皮鞋，一我一直珍藏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