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半惜初三时刚转过来,坐在第三排左边的那个座位上。她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安静得容易被人忘记。
　　一次叶半惜请了两天病假。病假结束组长问她要作业。她小声说,我前两天生病,还没来得及补呢。组长“咦”了一声道:“啊,你两天都没来啦。”她小心地嗯了一声,心像浸了凉水一样湿冷。
　　从此,叶半惜开始喜欢躲迷藏。她赌气地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记得她。靠墙坐时她把自己整个儿裹在窗帘里,中午午休跑去图书馆,秋游的时候故意远远地落在队伍后面。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喊,望眼欲穿地等待有人来找她。最后希望总是被她自己踩进泥土,恒久地消失在深深的叹息里。
　　叶半惜总是似乎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谁都没有发现瞳孔里燃烧着的焦灼渐渐熄灭,冷到漠然。
　　
　　叶半惜永远忘不了的是那个下午,黄昏的太阳把黑板映成橘红。
　　“星期四值日生:扫地:叶半惜。”新的值日组长康黎大声报着值日表上的名字。
　　“叶半惜!叶半惜呢?”
　　放学后教室里显得格外空荡,康黎的声音撞击着墙壁。
　　大家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好像他说的这个名字是一幅隔了遥远时间的陌生的画,许久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叶半惜呢?值日逃跑啦?”康黎继续喊着。
　　“组长,她应该走了吧。平时好像都没她值日的。”
　　康黎才不管以前。他咚咚咚地跑下楼,直追到校门口。
　　叶半惜正低着头静静地往前走。她习惯性地回头望望。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星期四值日,扫地。可是转来快三个月了,她故意地逃了那么久,一直都没有人找她回去。
　　“叶半惜!”她惊了一下。康黎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一脸认真。“你还没值日呢!”
　　“值日?”叶半惜愕然而惊喜地愣在那里。她看见夕阳的余光映着自己的影子,黑黑的拉长的却是真真实实的影子。她还以为自己是透明的,会被一小阵风吹散成千丝万缕。现在不是了,或者说那以前一直都不是!
　　那天值日,叶半惜把地扫得干干净净。
　　临走时她笑着对康黎说了声“谢谢”。
　　康黎完全不知道她要谢什么,也只得硬硬地回笑一下。他刚想问她,就看见叶半惜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落日里。她的身影又瘦又小,小得不像初三的学生。康黎总觉得在今天之前他不认识她,那个总是被人遗忘的叶半惜。
　　
　　从此,康黎跟着叶半惜养成了习惯。叶半惜躲,他就一定要把她找出来。叶半惜中午跷午自修去图书馆,康黎就隔着一排一排的书架找她回班。每次叶半惜抱着一本书蜷在角落里,暗暗地盼望康黎来找她。当康黎找到她,她就急匆匆地笑一下,转身跑回班去。康黎读她那笑,就像值日那天下午的谢谢一样难懂。笑里似乎是满满的感激和感动。
　　
　　春游那天,叶半惜和班上队伍走散了。
　　叶半惜这次没有躲迷藏,是真的走散了。她原本想独自在路边的石凳上歇歇脚,准备一会儿再赶上去。可是别的学校的学生也来春游,各个学校学生的校服又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叶半惜一时间根本分不清。她沮丧地坐回石凳上,就像又缩回图书馆幽暗的角落。隔着喧闹的人海,她感到那仿佛是一排又一排密不透风的高大书架,把她严严实实地遮住。
　　她几乎是在调侃自己地想,康黎会不会这时也来找她呢?
　　“叶半惜!叶半惜!”
　　她悚然一颤,几乎掉泪。身后明明是春日和风,而自己又一次置身于那个夕阳如画的下午,又一次!
　　康黎笑着跑过来。叶半惜跟在他后面走。
　　“康黎。”叶半惜咬了咬嘴唇叫他。
　　“有事?”
　　她看了康黎一眼。又是那笑。“嗯。你……鞋带散了。”
　　“哦。”
　　叶半惜望着系着鞋带的康黎。她把眼睛转向路边。野草使劲从砾石堆里挤出来,带一点新绿,逼得石块都染了绿色。
　　
　　中考结束后返校那天,大家忙着填同学录和留言。他们把自己的本子写上名字,从第一组开始往下传,别的同学接到后写一些话在上面。
　　叶半惜的本子从第一组开始传,最后又转回到自己的手里。她本来不指望有哪个人给自己写什么话,但她留了一点希望给康黎。
　　她轻轻打开本子,生怕自己禁不住的喜悦会溢在脸上。但她刚准备压下去的笑却像冷风拂过的湖面,僵掉了。
　　没有他的。
　　叶半惜的本子上只有班长、同桌、左右几个人写的淡淡的一帆风顺天天开心。康黎呢?
　　叶半惜第一次转过身去直视着康黎。康黎撞见她的目光,却立刻躲掉了。他的头微微一偏,像一扇门,轰然关上,锁住了叶半惜所有的梦。
　　叶半惜支着手把头转回来。做梦吗,自己一直在做梦吗?
　　那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叶半惜和康黎上的不是同一所高中。
　　康黎陆陆续续给叶半惜打过几次电话。叶半惜听见那头康黎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掉。终于过了一个学期,康黎不再来电话了。
　　叶半惜的高中生活如水一样平淡地流过。偶尔康黎的电话会惊起一两圈水纹,但终究会归为平静,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清清澈澈能见到底。
　　高一暑假前的六月,叶半惜的班因分科要拆散。同一座城市里的学生总有相近的习惯——传留言本。叶半惜手有点抖地写完一本一本的留言,记忆中那个下午被残忍地钩起。空的留言,转过的脸,电影一幕幕回放。
　　“叶半惜!”响起同桌尖尖的声音。
　　“嗯?”她迟迟地应着。
　　“看我怎么捉弄我们的小班。我才不接着他们后面写呢。我要在最后一页上写,等她发现后给她一个惊喜!这主意怎么样?”
　　叶半惜眼里荡漾着同桌的笑脸。
　　最后一页……
　　她的心突然被谁敲了一下。打过放学铃,她迫不及待地冲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年前的留言本。掀开最后一页纸,她潸然泪下,手捂着抽搐的嘴任泪水滴湿那行字。她明白了那逃避的目光和一学期的电话,那下午的日照,那阴霾的风。
　　——叶半惜,我喜欢你!
　　旧书的尘埃里藏着依然明媚的光。那扇门从一开始就没有锁上,一丛一丛的花隐在草地里闪着熠熠的泪光。她好像听见一声声呼唤,渐行渐远地消失在落日的尽头。
　　
　　暑假结束,开学的时候发新书。叶半惜捧着每一本书总是从最后一页翻起。新同桌问她为什么,她摇摇头说,习惯了。叶半惜把书最后空空的一页迎着阳光,好像那样就可以看见一行表达着什么的字。阳光从窗前那棵枝繁叶茂的悬铃木的细碎的枝桠里爬起来,像无言的骊歌爬过了记忆褶皱里的沟沟壑壑。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