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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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像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那样,让虫子成为人类的知音?
  当年幼的法布尔被故乡的蝴蝶与萤火虫所迷恋时,也许就定格了他生命的执着追寻。三十六岁那年,他辞去了教学工作,与家人定居在奥朗日,沉浸在虫子的世界里。五十五岁时,在写出了《昆虫记》第一卷后,他买下了塞利尼昂的一块不毛之地,用当地的普罗旺斯语取了个风趣的雅号:荒石园。在那儿,他建起了自己的书房、昆虫工作室和试验场,将生命的全部付诸于虫子的观察和实验,终于完成了《昆虫记》的后九卷,成为昆虫界的荷马和维吉尔。
  在法布尔的书里,我听到了各种虫鸣,或浅吟低唱,或缠绵悠长;或细若游丝,或声如洪钟;或助人叹息,或给人欢唱。变换无穷的虫鸣,谱出了一曲曲天籁之音,演奏着大自然的大合唱。?
  最新的科学研究认为,世界上的虫子有一百万余种,而人类目前认知和命名的只占到它总量的十分之一。从高山到平原,从湖泊到小溪,从寒带到热带,昆虫的踪迹遍布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不管人类是否发现,它们以其自身的生命规律在那儿生存着,鸣唱着。也许,在我生命的终极也可能发现不了它们,目光不会不触及到它们。它们被框在一个个无知的角落里,我狭隘的认知模糊了它们的形影。
  那么,对于已认知到的虫子们,我应当以怎样的态度关照它们?
  不要伤害它们的生命,倾听它们的声音。我能够做到的,只有这些。我也曾经试图研究它们的日常生活,探索它們的内心世界,解读潜藏在它们身上含义无穷的生命密码,可是很难。我有限的知识结构和生活的重重阻碍,让我不得不放弃那高尚的念想。
  打开记忆,童年有限的快乐里,就是与虫为伴,倾听虫鸣。
  白露的节气里,蛐蛐应时发声。
  我所储存的记忆中,第一声虫鸣就是蛐蛐的。它的学名为蟋蟀、促织,悦耳的叫声带着明快的节奏:“唧唧唧———”“趣趣趣———”不同的音调和频率,表达着不同的情感,譬如求偶说爱、警告同类的侵入、与同类相斗后胜利者的宣言。它生性孤僻,一般的情况下坚守着独立生活的原则,绝不与别的蟋蟀住在一起,交配时期也只和另一个雌虫居住。因此,它们彼此之间不能容忍,一旦相逢,便会咬斗。
  蛐蛐的生活习性,被人类利用得淋漓尽致。为了满足人类间相互争斗的恶习,也为了愉悦自己的耳朵,便弄来一只盆,捉来两只蛐蛐,拔下一根草茎,挑逗它们撕咬。两虫相遇,先是头须一扬,相互“唧”一声,算是见面礼。然后双方两腿后蹬,意思是战斗开始。接下来,双方张开嘴巴撕咬展开对攻,数个回合之后,战败的一方便灰溜溜逃避,胜利者则振动双翅,“趣趣趣趣———”发出欢乐的叫声。
  对儿童来说,那样的时代,想不出还有比斗蛐蛐更有刺激的游戏。因此,我总是盼望麦子的收割,玉米的出茎,秋风的袭击。放学回到家,提上一个瓶子四处寻找瓦砾堆。田野里也有蛐蛐,可是很少有体大善斗、叫声悠扬的。那种蛐蛐,大约喜欢坚硬空旷的环境。伏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块砖块和碎瓦,发现一只看中的,双掌合拢,拘于掌心,放入瓶中。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里,我在姑爷家住了一段时间,捉到了一只心仪的蛐蛐。它身姿细长,双翅晶莹,我为它起名“林黛玉”。姑爷不喜欢我斗蛐蛐,说什么玩物丧志。姑奶也说好好的虫子,你偏要让它们咬得遍体鳞伤!可是我,却怎么也抵挡不住蛐蛐鸣唱的诱惑。我把它装在被姑爷扔弃的罐头瓶里,藏在姑爷家院子里核桃树下的草丛里。我给它喂食喂水,它为我振翅啼叫。它的叫声,徜徉在核桃成熟的幸福声中,缓慢,短促。像是我后来听到的德国作曲家罗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第三首《核桃树》。那首歌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颤动出树叶沙沙作响的诗意。
  我喜爱的第二种虫子是蚂蚱。有一种“绿板子”的蚂蚱,不仅形色悦目,而且鸣声欢快,相伴着儿童成长的心理渴望。收麦时节,在秦岭北麓化羊峪的山坡上,无数只蚂蚱藏在荆棘丛中叫着。它的鸣声非常响亮,百米以外都能听到。而且,我还能分辨出来,那种单调的一连串的“吱吱吱”声是品相极差的“麦猴儿”发出的,双音节组合的“吱吱———吱吱———”来自“黄元帅”的翅膀摩擦,宛若笛子般奏鸣的便是“绿板子”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无法用文字描绘出它的叫声。
  无法描述的,也许就是最好的。
  我的书房里,至今收藏着一只蚂蚱笼,袖珍状。我用卷尺量过,高六点五公分,宽十三公分。它分为左右间,分别关进两只蚂蚱。掐指计算,它被我收藏了足足五十二个年头了。收藏它,不仅是为了童年的记忆,更是为了珍藏蚂蚱那融入了我心灵的某种旋律。
  童年里看过关于孙悟空的连环画,幻想着一种飞翔的梦,而天牛,满足了这种天真的梦想。它的名字里有个“天”,单是名字,就会勾起一个儿童的遥远的遐想。那时老屋的院里有棵歪脖的梨树,上边趴着许多一身黑亮的天牛,随便就可以捉住一只。用一根细绳绑在它的脖子或腿上,稚嫩的心灵会随着它飞翔上天空。有趣的是,被我抓住它时,它发出的是绝望的“嘎吱———嘎吱———”声,企图挣脱逃命。在空中飞翔时,它的叫声却成了“嘤嘤———嘤嘤———”,以为重新获得了自由,用一种轻快的旋律表达它的惊喜。
  蝈蝈的形状和蚂蚱外形相像,只不过翅膀短些,身体草绿色,触角细如丝。《诗经》里称它为螽斯。鸣叫时,前翅互相摩擦,发出“括括括”的声音,清脆响亮。它的叫声,颇像金属敲击,比蚂蚱更响亮,更尖锐,激越澎湃,澎湃中又不乏细腻的转折,宛若音乐大师的手笔。蝈蝈有幸被皇帝钟爱,乾隆皇帝到京郊西山游赏,听到满山的蝈蝈鸣声,不由诗兴大发,为它题诗一首。全诗八句,前四句:“啾啾榛蝈抱烟鸣,野黄云入望平。雅似长安铜雀噪,一般农候报西风。”山野里的蝈蝈叫声,在他的诗笔下,竟如长安城里的铜雀之典。
  乾隆对蝈蝈美声的誉词,无疑是倾听之后的杰作。而在我的童年,对虫子的声音远远谈不上倾听,只能算是狭义的“听”。倾听,是要借助听觉器官接受声音的信息,进而通过思维活动达到认知、理解的过程。进一步说,声音只有进入心灵与审美这个层面,才对得起“倾听”这个词语。   一种虫子的叫声融入心灵,是成年后才能具备的。
  成年后,知了的鸣声引起了我的关注。“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这两句本是出自朱熹的诗篇《南安道中》,到了齐白石笔下,却用笔墨将它的意境渲染得禅意盎然。南朝梁诗人王籍《入若耶溪》诗里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以动衬静,意境深邃,与朱熹的两句一起渲染出知了的禅意。
  蝉是知了的学名。在我的意识里,它是带着禅意的。总是在无比炎热的时候,它才开始在高处鸣唱。蛐蛐、蚂蚱在低处,体贴着我童年的欢乐;知了在高处,关照着我中年的心思。生活的困惑,工作的劳累,理想的破灭,事业的不顺,令我常常就迷失了人生,声声叹息,携带着切身的悲凉向我袭来。忽然听见了知了的声音:“知了———知了———”,好像它明白我的忧苦,提醒、劝告我远离悲伤。
  每个人限于自己的生命体验,会对同一个物象产生不同的感觉。真的是如此。知了的叫声,在我的意念里,就是昂扬。
  既然一种虫儿在鼓励我,我只有抖数起精神,继续着自己的生命旅程。
  聆听蝉声,成为我生命里无比珍贵的细节。
  蝉的叫声,内涵一种铿锵的力量以及昂扬的精神。夏日听蝉,对我来说,起初只是生命的启迪,后来渐渐成为精神的指南。
  虫儿鸣唱,表达对大自然的敬意与感恩,是上天派遣到自然界的抒情歌手。
  曾经误以为,只有夏天和秋天才有虫儿鸣叫,就像蛐蛐、蚂蚱、蝈蝈、知了。现在当我用心倾听时,才发现春天和冬天依然会有虫鸣。
  二月的惊雷催醒了沉睡的万物,白鹭舒展着灵性的翅膀,掠过山峦水畔,停泊在姹紫嫣红的春光里。于是,一个叫做“惊蛰”的节气登上了自然界的舞台。惊蛰的含义,是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率先鸣叫的是蚯蚓。一般认为,蚯蚓的鸣声是它的身体跟土壤摩擦产生的,可祖母就不这样认为。她是一位瘦弱的妇人。我刚学会走路,她就牵着我满院子、满渠岸寻找蚯蚓。发现了一条蚯蚓,她便惊喜地欢叫一声,用一根树枝将蚯蚓蜷曲着的身子拨直,然后一条条将它们捡回家,装在袋子里养起来。袋子里装有泥土,足以满足蚯蚓的生存。每天早晨醒来,我会听见从袋子里发出的声音:“呱———呱———呱———”一声声带着节奏,仿佛夏日里远处的蛙鸣。我好奇地打开袋子,发现它叫的时候身子中间部位那个平滑的圈会鼓得很大。叫声渐渐细微时,那个圈会慢慢变小。此刻,祖母正在我的身后,她说:谁说蚯蚓不会叫唤?她十分肯定地认为,天底下的虫儿都会叫,只是人的耳朵感知不到罢了。
  蜜蜂是属于春天的虫儿。它“嗡嗡”的声响是由腹部两个小黑圆点(振荡器)发出的。它的工作是采集花粉来养家糊口,而它的叫声则是畅享着劳动的快乐。春暖花开,倾听蜜蜂那单调的嗡嗡声,顿足静听,宛若冬眠后苏醒的心跳。
  还有一种春天的虫儿:蜘蛛。很少有人能够听到蜘蛛的叫声。是的,单独的蜘蛛叫声人的耳朵是听不见的,唯有雌雄两只在一起交配时,侧耳谛听,才能隐约听到其中的一只(雌蜘蛛)高频率的波声,好像在快乐地呻吟。几年前的春天,我走进家乡涝河旁的竹林。那是虫子的世界。在一面蛛网的下部,一只螳螂窥视着一只小蜘蛛。它的目光中荡漾着渴望,前爪伸向蛛网。然而,小蜘蛛情感的门扉关闭着。在它的生存词典中,诱惑和阴谋是同义词。它明白,那只螳螂是想捕获它,享用它的肉体。它最好的自我保护,就是躲在网里不出来。一会儿,螳螂泄气地爬走了。再一会儿,另一只身材大点的蜘蛛进入网中,在那只小蜘蛛身边绕了几圈后,身体就连接在一起。此刻,寂静的竹林只有我的呼吸声,我恍惚听见了一串微弱的叫声,好像指甲划过皮革发出的“刺刺”声。
  在我的生命运行里,这样的收获是极其难得的。平日里,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搅扰得无法静心,哪有时间去倾听虫子的叫声?
  冬日里也有虫鸣,譬如油葫芦、金蛉子。
  油葫芦,我们这儿叫它黑油油,会蹦会跳也会叫。它的叫声宛若人沉睡后的呼噜声:“呼噜———呼噜———呼噜”地连成一串。少年时,我和伙伴们捧着瓦罐,尾随着它们它们的叫声和跳动的节奏,四指并拢成一个半笼状,瞅准时机猛扣下去,它就成为我们的俘虏。运气好时,一个晚上就能捉小半桶。我们捉它,是为了晚上睡觉前听它们聚集在一起时那杂乱、闷响的呼噜声。好像,在那种声音的伴奏下,我们才能睡得踏实。是的,我们那时很羡慕大人睡觉时的鼾声,这有些好笑。
  金蛉子的身体像极了蛐蛐,但比蛐蛐小,体形娇小玲珑,闪亮如金,喜欢栖息在树叶茂密的灌木丛及卷曲的枯叶中,在枝叶下爬行跳跃。它的鸣叫声极为清脆,悠扬动听,犹如金属铃子的铿锵响声,在不同的场合可奏出不同音节的乐曲。夜静时,它的鸣声连续、清脆幽雅。召唤异性时,犹如情人的窃窃私语,清幽缠绵。在诸多鸣虫中,它的确应当被称为佼佼者,故被人类中的许多人饲养。
  四季虫儿的鸣唱,惹来多少文人墨客的咏叹。欧阳修曾在他的《鸣蝉赋》里,以感慨的口吻写道:“吾尝悲夫万物,莫不好鸣。若乃四时代谢,百鸟嘤兮;一气候至,百虫惊兮;娇儿姹女,语鹂庚兮;鸣机络纬,响蟋蟀兮;转喉弄舌,诚可爱兮;引腹动股,岂勉强而为之兮。”世间的鸟鸟虫虫,都在适合自己的季节里莫不争先而鸣之,欧阳修对它们“引腹动股”“不知自止”的鸣叫之声发出了不由自主地疑问:“胡然而鸣,亦胡然而止?”是啊,虫儿这小小的生命,为什么总是不知疲倦地大鸣不止呢?
  倾听虫鸣,可以洞见出人性的美与丑。
  打开《昆虫记》,我看到了法布尔笔下那么多彰显着人性美的虫子。“以人性观察虫性”,这是巴金对这本书的贊誉。
  我捉到的第一只蛐蛐,是在秦渡镇的一堆砖瓦砾中。引导我的,是比我高了一个年级、名叫张石娃的伙伴。他的头顶有一撮黄头发,孩子们说他是外国的杂种。他的书包里总是装着一个瓶子,里边是不起眼的蛐蛐。没有孩子愿意跟他的蛐蛐斗,因为他的蛐蛐是扶不起的阿斗,一碰到别的蛐蛐,它就退缩,颤抖。然而当张石娃捉到了一只英勇善战的“关云长”后,形势急转直下。他主动出击,用“关云长”和班里其他孩子的蛐蛐相斗,“关云长”总是昂起头,向主人报捷。孩子们差异了,这家伙从哪儿弄来了这么一只战无不胜的蛐蛐?此后,张石娃的形象就改变了,垂落的头颅高扬起来。头顶的那撮黄头发,仿佛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孩子们对他肃然起敬,再也不敢叫他外国的杂种了。   想起了蒲松龄老先生。你一定清楚,我要说到《促织》了。促织是蛐蛐形象化的名字,秋夜漫长,它用叫声催人织衣,准备过冬。这自然是一种人性化的虫子,有着百姓的情感。然而一旦它成为人类的宠物之后,就会演绎出悲伤的故事。皇帝喜爱蛐蛐,于是官吏们强迫百姓捕捉蛐蛐交纳官府以代服役,书生成名因为捉不到符合要求的蛐蛐,就让妻子求神问卜,按照巫神的画图捉到了一只品相极好的蛐蛐,结果他的儿子却拿着它去和别的蛐蛐相斗,结局是蛐蛐跑了,儿子跳井自尽后化身蛐蛐,成名将它献给官府后荣华富贵起来:“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蛐蛐由人化成,就有了人的灵性,竟能发出“琴瑟之声”,且能“应节而舞”。成名的儿子化身的蛐蛐,其鸣声感动了皇帝,一介书生方才由悲而喜,命运从此改变。但值得深究的是,当一个人的富贵是由亲人的生命丧失而换来时,那种富贵会是幸福的吗?
  蛐蛐的叫声,响彻在历史的线装书里。蛐蛐入诗,始见于我国第一部诗集《诗经》。“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些从《诗经》中走来蛐蛐,或躲在墙缝里,或趴在草丛中,歌唱冰凉如水的夜色。“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这是杜甫《促织》诗里的句子。秋夜漫漫,陪伴着人的,不只是盏盏昏黄的灯,还有蛐蛐缠绵的歌吟。
  这是文人为蛐蛐营造出的人性美。
  蓄养蛐蛐听其鸣叫以为娱乐始于唐代天宝年间,《开元天宝遗事》里记载:“宫中秋兴,妃妾辈皆以小金笼贮蟋蟀,置于枕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亦效之。”白居易的《禁中闻蛩》中这两句:“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便是描写皇宫里皇帝、后妃的生活情景。明清时期,蛐蛐成为皇宫的宠物,慈禧太后一边观赏蛐蛐相斗,一边听京戏,甚至将蛐蛐作为奖品赏给艺人。
  古代文人素有“逢春而喜,遇秋而悲”的笔墨传统。深秋,蛐蛐的鸣唱由旺叫时的金腔玉韵渐次变得凄切婉转,一些身临其境的文人墨客便借蟋蟀托物言志,表达孤独、失意、思乡、怀旧的情愫。
  我孩提时与伙伴们的斗蛐蛐,不过是小儿科。成人后,在报纸上看到大人们也喜欢斗蛐蛐,并形成了庞大的蛐蛐交易市场,一只蛐蛐的身价竟至万元以上。看过一份《上海滩》的杂志,上面说解放初期的1949年10月6日,上海举办了蛐蛐擂台赛,1989年又主办了“全国维力多·济公杯蛐蛐擂台赛”。1990年北京亚运会期间,痴爱斗蛐蛐的老北京人,相约全国各地的斗蛐蛐高手在龙潭庙会举行“大江南北长城杯蛐蛐大赛”,蔚为大观。
  对于由蛐蛐带来的什么擂台赛、大赛,我不便妄加指责。但从人性的角度讲,人类的欢乐是建立在挑逗虫子相斗而获得那悦耳的声音时,我由此窥探出了人性丑恶的一面。
  一种俗名纺织娘,古书称络纬的虫儿,它的鸣声关照着人间的疾苦,如宋人罗愿著的《尔雅翼》所言:“其声如纺丝之声。”寒风秋夜,它守在农舍窗外的草丛里,听着窗内妇人的织布声,发出“轧织、轧织”“织、织、织啊,织、织、织啊”的鸣叫。《诗正义》中说:“络纬鸣,懒妇惊。”是说纺织娘叫起来的时候,懒惰的妇人吃惊起来,才意识到冬天不远了,而自己还没有为家人备好过冬的棉衣。其实,猛然吃惊的何止是懒妇,秋虫的吟鸣总会触发人们的伤感,李白《长相思》中写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罩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我人性的恶,曾强加于一只知了的身上。
  古人将知了称为寒蝉。二十四节气里,秋天“三候”之一便是“寒蝉鸣”。在秋风与夜露的侵袭下,知了开始发出凄苦的哀号。柳永在《雨霖铃》中对它如是描述:“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这凄凄切切的悲鸣,是它对命运无奈的抗争。一声凄切的蝉鸣,曾触发了多少人的千古愁思,因此这寒蝉就成为人生悲凉的代名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蝉本无知,然许多诗人却闻蝉而愁,只因为诗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
  少年的我,不可能理解知了的身上竟然维系着人的命运。在我的少年,曾经因为它吵醒了我的午覺而残酷地将它烧死,并用嘴巴享用了它的身体。
  那年我十二岁,五年级刚读完。我现在的午休习惯,是从那年暑期开始的。那会儿开始知道,火红的日光下,睡个午觉是那样的舒服。某一日,我的午觉被老屋旁杨树林里知了们的叫声吵醒了。我举着一根顶端套着网的长竹竿跑去树林,打算消灭了趴在树身上的那些知了。这时村里的一个男孩也进了树林,看见我打下来一只知了,说你吃过知了肉吗?很香的。他让我捡些树枝来,自己跑回家取来一盒火柴。我们点燃了树枝,他用泥土包裹住那只知了放进火堆里烧。过了会,他说熟了可以吃了,就熄灭了火,拿出来那只被泥土包裹着的知了。
  剥去泥,黄亮的、烤熟的知了就呈现在我的眼前。那个男孩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又撕下一块递给我,说尝尝啊,味道咋样?我疑惑着,但看他吃得贪婪,就张开嘴巴塞进去那块知了肉,一种从未有过的香喷喷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此前,我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猪肉。肉的诱惑,对于童年的我是那样强烈。
  知了的肉香,与猪肉的味儿完全不一样:细腻、柔滑。这是我生命中完全崭新的味道。吃完了那只知了,我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再捉几只知了,烤熟让我吃饱。这样的幸福感觉,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找到呢?
  少年的母亲在喊儿子回去。他起身跑了,树林里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我。忽然一阵冷风穿心而过,杨树林的知了一起嘶叫起来,“知了———知了———”不像是我过去听到的那种悠长带着节奏,非常贴心悦耳的声音,而像是“知了”我的罪恶,愤怒地谴责我。我一阵恐惧,浑身颤抖着跑出树林。
  许多年后我才悟出,物象与心灵感应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一切的自然物象,在不同的心灵背景下,会有不同的感觉效果。这是哲学的范畴。
  打开《昆虫记》,才知道知了在地下潜伏四年才能钻出地面,在阳光下鸣唱五个星期后身亡。   看到这里,我潸然泪下,为一只被我在火中烧死的知了忏悔。而那年,我五十岁。如此说,我的忏悔迟到了三十八年!
  如何躲开生活的缠绕,静心倾听它的鸣叫,并从中获得人生的乐趣,进而洗涤自己的心灵呢?
  首先,你必须具备倾听的姿势。《礼记·曲礼上》如是说:“立不正方,不倾听。”
  我在想象着当年法布尔观察虫鸣的情景,当泥土下的虫子发声时,他匍匐于地,耳朵贴近泥土。当然,虫鸣有时会在高处的树上,他伫立在一处高地,头颅扬起,身体前倾。如此的姿势,是为了更清楚地听到虫鸣之音。
  我的理解,法布尔那样的姿势,就是对于倾听这个词最恰当的解读。倾听者,不仅仅要用耳朵聆听,更要用心灵去感应。我确信,法布尔不但要听懂虫儿通过言语表达出来的东西,还要听出它们情感的需求以及内心的隐秘。只要傾听,任何一种虫儿的鸣叫声都可以滋润人的心灵。
  祖母无疑是我倾听虫鸣的第一位导师。她在倾听蚯蚓的叫声时,总是闭紧嘴吧,斜着身子,紧紧地握着我的小手掌,生怕我出声惊吓了蚯蚓。父亲不许我玩蛐蛐,她总是帮我把装蛐蛐的罐儿藏在她的炕头。放学回家,我扔下书包,在院子拔下一棵小草的细茎,急不可耐地爬到祖母的土炕,让两只蛐蛐相斗。那会儿,父亲下地还没有回家,我可以尽兴地玩。听到胜利一方的蛐蛐在振翅欢啼,祖母马上从被窝里坐起身,面露喜悦之色,头侧向蛐蛐欢叫的方向,合拢一只手掌聚住耳朵,闭眼谛听。
  童年里,我是睡在祖母的土炕上的,有时深夜被尿憋醒,看见祖母仍在凝神听着蛐蛐的鸣唱。祖母的形象给了我鼓励:喜爱虫子,与虫为伴没有错。
  工作以后进了城,被钢筋水泥围裹,很难听到虫鸣了,但只要有空暇,我会兴致勃勃地携妻女去乡野寻找虫子的踪迹,倾听虫子的鸣声,清洗被噪音、喧哗污染了的灵魂。每当看到女儿如我一样专注地侧身倾听虫鸣,心头便一阵窃喜。世间众生,我管不着别人是否喜欢虫鸣,女儿能与我一样在虫鸣的世界里保持一种虔诚,这就够了。
  我庆贺我的人生,能够和虫子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上,并将它们视为生命的伴侣,用它们的鸣声慰藉我的精神。
  走过了多少季节,消逝了多少时光,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
  没有消逝的,只是那声声虫鸣。
  作者简介:赵丰,西安市鄠邑区人,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鸭绿江》《山东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天津文学》《延河》《黄河文学》《散文百家》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800余篇,出版小说散文集1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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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者  运弓。揉弦  枯藤般的手指抽出  内心的枝蔓  琴弦上飛出一串萤火虫  栖于眼角,像星星  无泪。除了苍凉的骨头  和着乐声清唱  孤独单曲循环  它的颜色黑于盲  摆渡  敲响身体里的大钟  诵经人点亮蜡烛  你被引向光明的长河  水面上漂浮银色的时间  单薄的影子  在漩涡里端坐  无数个你,拥上来  重逢又告别  摆渡人低头收集脚印  用命运的麻线缝补成船  你脱下羽毛,空荡荡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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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涛是彬州北极塬人,1981年秋月,其背负一套线装的《康熙字典》,和一个家族由盛及衰意欲东山再起的记忆与希冀,一脚踏进了陕西师范大学。  那部辞书有他太祖张希轩、曾祖张舒翼等几代“秀才”的铭诗、题签和钤印。  四年后大学毕业时,宗涛送给我的是他的一部中篇小说手稿,还有大型文学刊物《芙蓉》杂志准备发表这部作品的“用稿通知”。  我于灯下看过开头并随手粗翻一遍,即认为这个东西不错,写这部作品的宗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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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赔我那个夜晚  不说春秋,也不说女人  更不会说铜币与铜的区别,好像  你面向一件瓷器  画与花,花与画,骨与刺  刺与骨。它们的目的是同一片阔叶林  或缝合裂痕,或挑开灯花  如果置上那个夜晚  有人会抛出羊骨骰子  即将覆没的乡音,时断时续  或高或低  当你押上一首诗的纯净  那条河流便消失了  我的朋友!  我如骰子一样的,朋友!  你摇着头走近我,诵唱着黑夜  铃铛、雁鸟、诗句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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