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今年夏天，89岁高龄的著名剧影艺术家黄宗江接受记者专访,并表示这是最后一次接受记者采访了。
提起著名剧影艺术家黄宗江，我首先想到的是黄老编剧的电影《柳堡的故事》和唱遍大江南北的电影插曲《九九艳阳天》。通过朋友介绍，我辗转找到了黄宗江的电话，怀着忐忑的心情拨了过去，话筒里传来洪亮的声音，热情、健谈，但对我们的采访，老人婉拒：“最近太热，身体又不太好，等凉快点儿再说。”在我的一再坚持下，老人同意和我们见面，但表示，这是最后接受记者采访了，时间定在7月热天里一个下午的3点。
由于黄老说得很详细，我们很顺利找到了八一电影制片厂宿舍。一见面，黄老先问我们车停在哪了？会不会影响邻里出行？接着又把早已冰好的水递给我们，虽然还没有进入采访，我们已感到黄老是一个时时处处先为别人考虑的人，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这是一套普通的居民楼宿舍，基本没有装修，但您定睛一看墙上的字画，可不得了，赫然署名的都是冰心、丰子恺、吴祖光、叶浅予、黄裳、黄永玉、俞平伯、周汝昌、欧阳中石等大家。在书架上有两张特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张是黄老“文革”挨斗做“喷气式”的照片，头虽然被按得很低，但直视前方的坚定目光却透露出倔强、不屈和抗争的性格；一张是近年一次不小心摔了个鼻青脸肿的照片。摔了个鼻青脸肿还要拍照留念？可见宗江老人达观、风趣、笑对人生的性格！
此时的黄老穿着短裤、背心，很随意。我们先从家常聊起，老人告诉我，如今每天都要到附近的莲花池公园打一套自创的“黄氏太极拳”。今年已经八十有九，身体还好，就是耳朵有点背。谈起从艺生涯，黄老自称“杂家”而已。知父莫若女，黄老女儿曾撰文：“以杂吃（什么哥伦比亚的蚂蚁，山东青州的蝎子，越南的刺猬、狐狸、大象，他都尝过）著称的父亲，在艺坛上也以其杂学获得公认。听听近几年各种文章对他的称呼吧：‘剧影艺术家’，这是一般统称；‘三栖剧作家’，这是比较了解他的人对他的美誉；‘著名话剧演员’，这是老朋友对他的怀旧；‘著名戏剧戏曲电影电视评论家’，这是艺术界新近送给他的雅号。”是的，“杂家”正是对黄老几十年艺术生涯的总概括。
黄老是剧作家，但他曾经也是演员。我们翻看他的影集：这是《家》里的觉新，这是《雷雨》中的周冲，这是与小妹黄宗英合演的《鸳鸯剑》，这位窈窕淑女也是黄老扮的，还有这个丑媒婆，那个老艄公……黄老的舞台形象真可谓丰富多彩了。一谈起他的舞台生涯，黄老总是一言难尽。他曾经带着小妹黄宗英在上海“跑码头”，曾经在重庆舞台上“一赶三”（即一台戏里演三个角色），与谢添、蓝马、沈扬一起，在重庆戏剧界被称为“四大名丑”。
黄老确实是非常喜欢表演艺术的，就是在和我们交谈中也经常夹杂着四川话、天津话、江苏话等地方方言，前些年还常常“戏瘾”缠身，不能自拔。一次，德国朋友乌韦领着摄制组来给黄老拍电影，是记录黄老和英若诚用英语合演《访鼠测字》的片子。演着，演着，黄老忽然从凳子上翻了个倒“吊毛”，接着一转身，又从凳子下面钻了出来。吓得全家人目瞪口呆，生怕给老爷子摔出个好歹来，可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师兄王传凇就是这么演的，我不能少了……”
黄老爱写戏的习惯也同样没有办法改变。“文化大革命”之初，黄老刚从越南南方前线归来不久。在紧张的游击队战斗生活中，他写了一部话剧《南方啊南方》，自认为是一部杰作，并满以为回国后很快就能搬上舞台。可万万没有想到，迎接他的是批判此剧的“打印件”，接着是检查交代，直到戴上“反革命”的帽子。黄老被“批倒批臭”之后，“造反派”禁止他再写东西“毒害”革命群众，而黄老这时又“恶习”难改，在“牛棚”中还利用写交代材料的废纸，写出了京剧剧本《南方云水》。明知深陷囹圄，难见天日，可就是要“顽固”到底。
黄老一生很传奇，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大戏，曾经为失恋自杀过，抗日战争期间曾经参加中国赴美参战海军，远涉重洋到大洋彼岸训练，曾到过抗美援朝、越战战场，“文革”挨过整，但始终不变的是对理想、对真、善、美，对人道主义的执着追求。
著名诗人公刘曾有一弟子先学诗后跟着黄老学剧，他曾问公刘：黄某人究竟如何？公刘莞尔：“这是个没办法的人道主义者！”黄老认为，这真是准确的“定性”。黄老曾在《人民日报》撰文：“多年来我少不了过了些小关小卡，如《柳堡》违反‘革命纪律’，《农奴》‘有辱奴隶’。这些都还好说，及至‘文革’，总账痛革。‘文革’前我深入到越南南方游击区生活了近两载，带回了一个话剧《南方啊南方》，还自以为准确地写了战争，颇有阶段分析。回来正好赶上林彪委托江青召开的‘部队文艺座谈会’，我被示众了。因为我在剧中，越南革命一家英雄中写了个悔当伪军的子弟，在美国家庭中母亲是同情越南人民的教授。我被标为典型的搞阶级混乱的人性论者，顶‘反革命桂冠’十载。因为在参与的‘黄山笔会’上我又被记录在案。我有悟于‘文革’乃说了：‘人性、人道、人权，一切人字号，不要送给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应该高举！’可真是个‘没办法的人道主义者’！ 今在湖（指北京莲花湖）畔所见鸭际和谐更令我想起人际和谐——家庭和睦，民族团结，国家富强，世界和平，一切一切的社会和谐。总之我是多么向往与天和、地和、人和，其乐无穷！一语蔽之‘以人为本’！”
何事未了，牵您终身？黄老说：“我还想演一曲《天鹅之歌》，这是契诃夫的一出独幕剧，叙一老演员由老友提词陪伴，半夜走上空台，犹忆昔日辉煌，朗诵莎士比亚，感慨何止万千！意在天鹅将别世，其声既哀且乐。老友赵丹、于是之均想一演未果。试想夜班空台，是多么的……斯亦老骥跃枥也！”
临别，老人告诉我：“不知谁创造的‘好人一生平安’，其实好人一生多不平安，且多坎坷！我改之为：‘好人一生心安！’自以为改得称心！俗语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坦然说：我是不怕小鬼叫门的，如小鬼来缠，来的是英吉利小鬼，我就说：No,No,No!如来法兰西的，就说：Non,Non,Non!要来俄罗斯的，就说：Hem,Hem,Hem!”
黄宗江（1921.11.3 — 2010.10.18）：作家、演员、剧影艺术家，生于北京，原籍浙江瑞安。姐弟七人：姐瑞华、燕玉，弟宗淮、洛、汉，妹宗英。上过南开中学、燕京大学西语系。20世纪40年代初期，为上海、重庆职业话剧演员于40年代中期，开始职业写作，写剧为主，并及散文。著有戏剧戏曲作品选《舞台集》（含《大团圆》、《南方啊南方》、《风雨千秋》、《贺龙刀》等）；电影剧本选《单枪并马集》（含《柳堡的故事》、《海魂》、《农奴》、《柯棣华》、《秋瑾》等）。建国前，参加人民解放军，于八一电影制片厂离休。
提起著名剧影艺术家黄宗江，我首先想到的是黄老编剧的电影《柳堡的故事》和唱遍大江南北的电影插曲《九九艳阳天》。通过朋友介绍，我辗转找到了黄宗江的电话，怀着忐忑的心情拨了过去，话筒里传来洪亮的声音，热情、健谈，但对我们的采访，老人婉拒：“最近太热，身体又不太好，等凉快点儿再说。”在我的一再坚持下，老人同意和我们见面，但表示，这是最后接受记者采访了，时间定在7月热天里一个下午的3点。
由于黄老说得很详细，我们很顺利找到了八一电影制片厂宿舍。一见面，黄老先问我们车停在哪了？会不会影响邻里出行？接着又把早已冰好的水递给我们，虽然还没有进入采访，我们已感到黄老是一个时时处处先为别人考虑的人，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这是一套普通的居民楼宿舍，基本没有装修，但您定睛一看墙上的字画，可不得了，赫然署名的都是冰心、丰子恺、吴祖光、叶浅予、黄裳、黄永玉、俞平伯、周汝昌、欧阳中石等大家。在书架上有两张特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张是黄老“文革”挨斗做“喷气式”的照片，头虽然被按得很低，但直视前方的坚定目光却透露出倔强、不屈和抗争的性格；一张是近年一次不小心摔了个鼻青脸肿的照片。摔了个鼻青脸肿还要拍照留念？可见宗江老人达观、风趣、笑对人生的性格！
此时的黄老穿着短裤、背心，很随意。我们先从家常聊起，老人告诉我，如今每天都要到附近的莲花池公园打一套自创的“黄氏太极拳”。今年已经八十有九，身体还好，就是耳朵有点背。谈起从艺生涯，黄老自称“杂家”而已。知父莫若女，黄老女儿曾撰文：“以杂吃（什么哥伦比亚的蚂蚁，山东青州的蝎子，越南的刺猬、狐狸、大象，他都尝过）著称的父亲，在艺坛上也以其杂学获得公认。听听近几年各种文章对他的称呼吧：‘剧影艺术家’，这是一般统称；‘三栖剧作家’，这是比较了解他的人对他的美誉；‘著名话剧演员’，这是老朋友对他的怀旧；‘著名戏剧戏曲电影电视评论家’，这是艺术界新近送给他的雅号。”是的，“杂家”正是对黄老几十年艺术生涯的总概括。
黄老是剧作家，但他曾经也是演员。我们翻看他的影集：这是《家》里的觉新，这是《雷雨》中的周冲，这是与小妹黄宗英合演的《鸳鸯剑》，这位窈窕淑女也是黄老扮的，还有这个丑媒婆，那个老艄公……黄老的舞台形象真可谓丰富多彩了。一谈起他的舞台生涯，黄老总是一言难尽。他曾经带着小妹黄宗英在上海“跑码头”，曾经在重庆舞台上“一赶三”（即一台戏里演三个角色），与谢添、蓝马、沈扬一起，在重庆戏剧界被称为“四大名丑”。
黄老确实是非常喜欢表演艺术的，就是在和我们交谈中也经常夹杂着四川话、天津话、江苏话等地方方言，前些年还常常“戏瘾”缠身，不能自拔。一次，德国朋友乌韦领着摄制组来给黄老拍电影，是记录黄老和英若诚用英语合演《访鼠测字》的片子。演着，演着，黄老忽然从凳子上翻了个倒“吊毛”，接着一转身，又从凳子下面钻了出来。吓得全家人目瞪口呆，生怕给老爷子摔出个好歹来，可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师兄王传凇就是这么演的，我不能少了……”
黄老爱写戏的习惯也同样没有办法改变。“文化大革命”之初，黄老刚从越南南方前线归来不久。在紧张的游击队战斗生活中，他写了一部话剧《南方啊南方》，自认为是一部杰作，并满以为回国后很快就能搬上舞台。可万万没有想到，迎接他的是批判此剧的“打印件”，接着是检查交代，直到戴上“反革命”的帽子。黄老被“批倒批臭”之后，“造反派”禁止他再写东西“毒害”革命群众，而黄老这时又“恶习”难改，在“牛棚”中还利用写交代材料的废纸，写出了京剧剧本《南方云水》。明知深陷囹圄，难见天日，可就是要“顽固”到底。
黄老一生很传奇，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大戏，曾经为失恋自杀过，抗日战争期间曾经参加中国赴美参战海军，远涉重洋到大洋彼岸训练，曾到过抗美援朝、越战战场，“文革”挨过整，但始终不变的是对理想、对真、善、美，对人道主义的执着追求。
著名诗人公刘曾有一弟子先学诗后跟着黄老学剧，他曾问公刘：黄某人究竟如何？公刘莞尔：“这是个没办法的人道主义者！”黄老认为，这真是准确的“定性”。黄老曾在《人民日报》撰文：“多年来我少不了过了些小关小卡，如《柳堡》违反‘革命纪律’，《农奴》‘有辱奴隶’。这些都还好说，及至‘文革’，总账痛革。‘文革’前我深入到越南南方游击区生活了近两载，带回了一个话剧《南方啊南方》，还自以为准确地写了战争，颇有阶段分析。回来正好赶上林彪委托江青召开的‘部队文艺座谈会’，我被示众了。因为我在剧中，越南革命一家英雄中写了个悔当伪军的子弟，在美国家庭中母亲是同情越南人民的教授。我被标为典型的搞阶级混乱的人性论者，顶‘反革命桂冠’十载。因为在参与的‘黄山笔会’上我又被记录在案。我有悟于‘文革’乃说了：‘人性、人道、人权，一切人字号，不要送给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应该高举！’可真是个‘没办法的人道主义者’！ 今在湖（指北京莲花湖）畔所见鸭际和谐更令我想起人际和谐——家庭和睦，民族团结，国家富强，世界和平，一切一切的社会和谐。总之我是多么向往与天和、地和、人和，其乐无穷！一语蔽之‘以人为本’！”
何事未了，牵您终身？黄老说：“我还想演一曲《天鹅之歌》，这是契诃夫的一出独幕剧，叙一老演员由老友提词陪伴，半夜走上空台，犹忆昔日辉煌，朗诵莎士比亚，感慨何止万千！意在天鹅将别世，其声既哀且乐。老友赵丹、于是之均想一演未果。试想夜班空台，是多么的……斯亦老骥跃枥也！”
临别，老人告诉我：“不知谁创造的‘好人一生平安’，其实好人一生多不平安，且多坎坷！我改之为：‘好人一生心安！’自以为改得称心！俗语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坦然说：我是不怕小鬼叫门的，如小鬼来缠，来的是英吉利小鬼，我就说：No,No,No!如来法兰西的，就说：Non,Non,Non!要来俄罗斯的，就说：Hem,Hem,Hem!”
黄宗江（1921.11.3 — 2010.10.18）：作家、演员、剧影艺术家，生于北京，原籍浙江瑞安。姐弟七人：姐瑞华、燕玉，弟宗淮、洛、汉，妹宗英。上过南开中学、燕京大学西语系。20世纪40年代初期，为上海、重庆职业话剧演员于40年代中期，开始职业写作，写剧为主，并及散文。著有戏剧戏曲作品选《舞台集》（含《大团圆》、《南方啊南方》、《风雨千秋》、《贺龙刀》等）；电影剧本选《单枪并马集》（含《柳堡的故事》、《海魂》、《农奴》、《柯棣华》、《秋瑾》等）。建国前，参加人民解放军，于八一电影制片厂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