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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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蒙亮,肖云龙问老婆方敏:哎,你说,是活人可怕,还是死人可怕?
  你可怕!大清早脸没洗头没梳,就死人活人——呸。方敏伸手在额上抹了三把,去秽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肖云龙瞪眼看了两分钟天花板,翘身起床。
  边洗漱,边谋划,早饭后,莲花套村村主任肖云龙昂首出门时,已胸有成竹。村书记老程长年在上海看病,肖云龙是村里的主心骨,今天,他要为死人的事跟活人交涉。
  莲花套村东南部有个凤凰墩,凤凰墩十几亩地,地势高,顶部平坦,传说是三国时曹操囤粮之地。向南,长江岸边,古老的凤凰镇粉墙黛瓦巷陌幽深,对岸是铜陵的凤凰山。北去数十里,浩浩荡荡的裕溪河边立着凤凰桥。
  有凤来仪,凤凰墩是块风水宝地。墩上有韩家三代老祖合葬的大坟,坟上杂树野草蓬蓬勃勃,西北方一棵百年香樟直插云霄,枝繁叶茂,百鸟啁啾。香樟树,百年前本地少见,方圆几十里,独此一棵,不知韩家祖先从何处移植过来。
  有客人来白马洲,老远就看到一马平川的田畴上这座绿色“山丘”。那是老家老坟,到韩家老坟了,人们这么说。韩家老坟是地标,有时指那块坟地,有时说的是韩家那高大的祖坟。
  韩家老坟本是私家坟地,解放后,韩家没落,这里便成了乱坟岗,大大小小的坟包杂乱无章,几乎都是三十年前土葬年代的。大多是普通的土坟,也有几座坟,在原来的土坟包上抹了一层水泥,坟前立一块石碑。
  按政府规划,濡江县第一条高速公路要穿过莲花套村,确切地说,要穿过老坟地,直达长江二桥。作为莲花套村村主任,肖云龙喜忧参半,喜的是借此机会可以带动本村经济发展,忧的是要动员迁坟,要跟死人打交道。
  转念一想,肖云龙又轻松起来,让死人搬家,终归是跟活人沟通,只要政策硬、钱到位,活人有甚可怕的。
  动员会一开,大标语一拉,公告一贴,政策滚动播放,加上干部们贴心贴肺的宣传鼓动,迁坟出乎意料的顺利。新坟地在江埂内侧的一个老窑场旧址上,每个坟头补贴一千五,政府帮助起坟、火化,并送骨灰盒一个。愿意自己起坟的,补贴两千。
  村里的青壮年们都在外面,不是打工就是做生意,不少人搬到镇上和城里安家落户,村庄日渐凋零。坟地更是荒芜,有的土坟日久无人照应,已坍塌皱缩,面目模糊,与大地混为一体。
  迁坟一开始,往常那些无主的坟,一时间都有了主人,附近十几个村的人们纷纷过来认坟,有人为了争坟而吵架,唾沫溅起一丈高,袖子撸到肩膀头。
  還有人指着一块瘪塌塌的土堆,笃定地说:我二大爷的。几把铁锹嘁哩喀喳又小心谨慎地挖下去,什么都没有。
  挖坟的就哄笑:你二大爷是土行孙,遁土跑掉了。
  范大有范大水兄弟俩,一个在内蒙古带建筑队,一个在东北卖板鸭,回家一趟,成本太大,两个人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嘱咐各自的老婆负责迁坟的事。孩子的爷爷和曾祖,范家媳妇们都没见过,不亲不疼,平时上坟家里男人去,她们连坟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嫌坟地阴气重不洁净,于是,妯娌俩商量好,都不去。
  范大有七十多岁的老娘,坐在门槛上,拍着手骂,不敢骂媳妇,骂两个儿子:猪油蒙住心了,心夹在屎里拉掉了,就晓得挣钱挣钱,钱是你大呀,是你爷呀,是你祖宗呀。骂过了,老娘爬起来,一路走一路哭数下代的不孝和死者的不幸,蹒跚着爬上凤凰墩。
  那阵子,莲花套村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哭哭,笑笑,呈现出久违的热闹。


  黄三的宝马X6在村部门口停下时,肖云龙头毛皮一炸,看到黄三的意大利皮鞋伸出车外,赶紧精神抖擞地出去迎接:黄总,怪不得今天一早听到喜鹊叫,果然有贵人到。
  什么总不总的,做点儿小买卖,混口饭吃。
  就这座驾,这一身行头,这玉观音,这大钻戒,这手表——实打实的大老板!
  肖主任有眼光啊,闲话不多说了,我今天来找你这个父母官,是有事相求。黄三接过肖云龙的玉溪烟,随后掏出一支软中华递过去,又散给屋里其他人。
  黄老板抬举我了,我只当过新郎官,还是二十年前,我要能当上官,我家祖坟上得冒七级青烟。
  肖云龙拿纸杯给黄三沏茶,黄三摆摆手:带了杯子。
  我就是个服务的,为咱们莲花套乡亲服务,黄老板有话请吩咐。肖云龙给黄三杯子里倒水。
  在仿皮沙发上坐下,黄三开门见山:不瞒你说,这几年生意做得还好,赚了几个小钱,离不开老祖宗的保佑。现在,政府号召迁坟,我不是没有觉悟,但,祖坟上动土,怕坏了风水,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做生意的讲究这个。
  不笑话,正常想法。我们虽然是共产党员,不搞迷信,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兄弟,既然你跟我说实话,我也跟你直说,既然政府做好了规划,下了文件,迁坟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
  如果不按照要求执行,后果不说你也知道,你这么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见过大世面,即使你再会做生意,离开政府的引导和帮助,恐怕也做不好做不长。有些头脑糊涂的人说什么官商勾结,我最反感,那叫合作共赢,共同为人民谋福利。
  再说,你现在这么发达,谁保佑的?祖宗啊,你自己住高档社区,也要考虑考虑祖宗,韩家老坟就是个乌烟瘴气的大杂院,以你的身份地位,得让先人住单门独户的别墅。
  哦?老窑场那块是别墅?黄三来了兴趣。
  肖云龙把椅子拖到沙发前,凑近黄三耳朵:老窑场倒未必。你这样人中龙凤,是咱们村的骄傲,老哥我早为你思谋了。老窑场东边龙溪河记得吗?
  当然记得,小时候你带着我们在河里摸鱼捞虾游泳。
  龙溪河东埂上有块地,五六分的样子,原来是我老叔家开垦出来的自留地,后来撂荒了,一直在那儿空着,土地普查时,也没登记,现在给你家做坟地,一分钱不要,这个主我替我老叔做了。怎么样?
  这怎么好意思,不是,我是说,这事儿靠谱吗?   三儿啊,从小到大,哥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肖云龙叹息道:也就是你,我自家的坟都迁到老窑场了,第一个迁的。
  那地方风水怎样。黄三有些迟疑。
  好啊!我想往那儿迁,做梦都想,可是,我是干部,后面一大溜眼珠子盯着,不能搞特殊化。
  临别,肖云龙握着黄三的手送到门外,替他拉开车门:黄总慢走,黄总一路顺风。
  黃三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拉倒吧,还黄总,从黄总到黄老板到黄三、三儿,每次见到你,都被你打回原形。
  屋里是兄弟,屋外是老总。肖云龙呵呵地笑。
  肖云龙的笑容没能迷惑住黄三,出了村部,黄三照直不打弯地将车开到董老先生家门口,八十高龄的董老先生是莲花套村资深业余道士。阴阳盈缺、天干地支、五行生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凤凰墩上紫气去,龙溪河边吉祥地。董先生口齿已不大清晰,但关键部分黄三听清楚了,黄三眉开眼笑,给了董先生一个大红包。
  坐在宝马车上,黄三开始细致筹划,他要举办盛大的迁坟仪式,一来尽孝心,二则增进亲朋好友感情,此外,顺带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预料到黄三要去找董老先生,肖云龙前两天就找董老先生托付过了。去就去吧,去不去都得迁,去了,迁得更快些。肖云龙畅想:龙溪河上很快将有一座桥,窑场到龙溪河那截泥巴路,要修成水泥路了,黄三不差钱。说不定,黄三一高兴,顺带把龙溪河给疏浚了呢。
  肖云龙骑上电瓶车回家吃中饭,半路上,被表舅拦下。表舅想把先人的骨灰盒葬到自家下畈的菜园里,儿媳妇不同意。巴掌大的菜园,寸土寸金,要种一年四季吃的绿色蔬菜。再说,每天都要到菜园里,不是摘菜就是种菜,身边蹲着一座坟,演恐怖片啊?吓孩子啊?
  后门口隔条水沟,倒是有自家一块承包地,以前可以在承包地里找个边边拐拐,半夜三更悄悄下葬,即使被大队干部发现了,塞两瓶酒条把烟,就能摆平。可是现在抓得严了,不允许在承包地里建墓地。
  表舅说:云龙,你给想想办法吧。
  肖云龙把架在耳朵上的那根软中华敬给表舅:舅舅哎,我嫡亲的舅舅哎,不错,后门口那块地是你家的,可是,你们不是转包给种植大户了吗?白纸黑字红手印签了合同的。人家几百亩地,实行机械化耕作,你在地里立座坟,人家不干啊,政府也不允许呀!
  再者说了,人死如灯灭,有块地方躺下去就行了,哪里不一样?只看见活人死,可看见死人活?退一万步,就算有灵魂,就算能投胎转世,那也不是你家人了,你有什么可牵挂的?
  舅舅哎,亲舅舅哎,你老和我舅妈吃好喝好睡好玩好身体好,才是王道,其它没影子的事就不要烦神了。就老窑场那里,挺好。
  办法总比困难多。吃过中饭,躺在床上,肖云龙对今天上午的工作做完简单总结,咧开大嘴露出满意的笑容,眼睛一闭,扯起了呼噜。
  笑意还未散去,肖主任的嘴巴却歪了,傍晚从凤凰墩上回来,快到家了,在下畈坡遇到一阵旋风,嘴巴鼻子像被谁猛掴了一掌,齐刷刷歪到一边。
  方敏赶紧跑到董老先生家,董老先生提起毛笔,一气呵成,在黄裱纸上画了符,又掐指念了几句咒语。晚上,等肖云龙睡下,方敏悄悄把符贴在房门上。
  第二天早上,肖云龙看到了符,用手指了指,想说老婆几句,奈何嘴巴不利索,重重哼了一声,表示不满,自己到村卫生院开了甲硝唑牛黄解毒片。
  两天后,肖主任的嘴巴不歪了,可是,却闭不上了,卡住了,被韩家那座大坟卡住了。


  凤凰墩上坑坑洼洼,只剩下孤零零一座大坟和大坟脚边的五座坟,这五座坟也是韩家的。
  不迁。老韩说。
  不迁。老韩的儿子大韩说。
  韩家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态度坚决。
  迁坟工作组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一、加强政策宣传,明确利害。二、弄清原因,有的放矢。三、注意态度,不激化矛盾。为了和韩家大坟的“大”匹配,工作组县、镇、村三级全体出动,组成大队人马奔赴韩家。
  从国家到国际,从政治到经济,从科学到宗教,从血缘到遗传,大家动之以情晓知以理,一位女同志还理出跟韩家是亲戚,当场叫韩大婶表姨娘。
  韩家人听得认真,末了,还是两个字:不迁。
  肖云龙一时没了主意,没了主意的肖云龙不断被上级领导催促,嘴角的水泡,一个接一个鼓出来。领导又被上上级训斥,人人心里都火烧火燎的。
  强迁。领导沉下脸。
  大韩说:你们动手试试?我先拍了视频传到网上,再到政府大院浇汽油,别怕,不是烧你们,是烧死我这个对不起祖宗的现世宝。
  老韩在后院把油桶敲得嘭嘭响:轮不着你,我是老子,我先上,反正是黄土埋半截的老朽了,烧了,还能省下火葬费。
  众人仿佛听到皮肉烧灼的滋滋声,鼻孔里、胸腔里塞满烟尘,透不过气来。
  肖云龙扯扯领导衣角:老韩家小女儿在京城著名媒体中心工作。
  那又怎样?领导说这话时,嘴角没歪,没撇,肖云龙知道领导还是在乎的。
  工作组又来了几次,韩家油盐不进,硬得像石头。
  精诚所至——不,金钱所至,金石为开。再三商讨权衡,政府给出条件:韩家老坟,当房子拆迁,迁坟,镇上分一套安置房。那安置房,大韩看到过,建在长江内堤下面,客卧厨卫一应俱全,三层以上,就可以看到芦苇荡,看到长江和江心洲。
  老韩不动声色,内心翻滚如潮。
  七十年前,方圆百里,谁不知道白马洲韩家?高门大户,良田骏马,是头等人家。
  老韩生于一九四五年腊月,头胎大孙子,阿爷命根子。老韩爷爷嘱咐厨房大灶小灶煮红枣糯米粥,加红糖,两只大桶摆在大门口,连续三天,上下九条垄,前后十八村,都来吃喜粥。
  爷爷只生了父亲一个男丁,父亲二十岁便和几个同学投笔从戎,参加抗日救亡。这不,抗日胜利了,又添了孙子,爷爷给祖宗上高香,一张脸笑成灿烂的向日葵:头上帽子,手中银子,肩头上孙子,这就是贵人,是神仙;孙子是根本,若没有孙子,要那帽子、银子做何用。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父亲下落不明。翌年十二月,镇反和土改开始,如火如荼,爷爷病吓而死,奶奶一根绳索随了去。幸而爷爷和父亲一向与人为善,既无民愤,更无血债,老韩和母亲得以存活。
  田地和牲畜早就被没收了。房子是徽派建筑,门房、天井、厢房、雕花的架子床、明晃晃的铜镜,书房、笔墨纸砚,还有阁楼和小阁楼上的鸽子——老韩依稀有印象。
  政府来抄家,先是钱财首饰,接着是家具衣裳,然后是日用品,再是各种无甚用处、用来消遣的小玩意儿,书画被人们一摞摞抱回去引火烧锅、糊墙糊纸壳子、擦屁股。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大水冲过似的空屋。
  不久,许多人家搬进来,将老韩母子挤到狭小的门房里。为了谋生,小脚母亲给人洗衣、做鞋、看小孩、纺纱、给出嫁的姑娘绣枕头被子,老韩在门前屋后拾柴火,母亲不许他跑远,生怕被人拐走了。
  后来,政府把那些人驱散,将老房子拆了,一块块砖瓦,一根根木料,被人抬着、挑着、拉着,运到乡公所附近盖初级中学。
  村里在老宅东边帮他们母子搭建了草棚。草棚被风掀翻过,被大雪压倒过,被洪水冲塌过。
  从十五岁开始,老韩在无主的荒地上挖土,一筐一筐挑回来,母亲挪着小脚一簸箕一簸箕地拎,弄回来的土翻晒、细筛、一点儿点儿囤积。椽子、檩子、芦席、洋钉等,也陆陆续续备齐了。
  二十二岁那年夏天,梅雨过后,老韩在老宅旧址上挖地基打桩夯土,一锹一锹,一锤一锤,房子渐渐有了模型,新房快上梁了,村里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屋顶盖的是麦秆,稻草比麦秆好,但莲花套是沙洲地,只种棉花麦子和五谷杂粮,不种水稻,稻草要到圩区买,或者拿黄豆花生山芋去换。老韩买不起,也换不起。
  新屋建成那天,母亲颠着三寸金莲,房前屋后,看个够,不停地撩起衣襟抹眼泪:我们有房子了,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
  这座土墙草屋,一住就是十五年。十五年间,屋顶被风暴掀翻过几次,幸无大碍,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在这里出生,母亲在这屋里逝去。一九八二年,老韩揭掉破烂的芦席和麦秆,钉上沥青毛毡盖上瓦,又用木杆给前后墙体打了撑子。
  八十年代是农村的好时光,几乎年年风调雨顺,地里种什么都丰收、都值钱。政策也渐渐松了,老韩有一身捕鱼摸虾钓黄鳝的好本领,几乎每天大清早,韩大婶都能拎一篮鱼虾或半桶黄鳝上街去卖。老韩还在村里带头种葡萄,搞副业。
  六年后,老韩手中积累了一笔钱,有了钱,老韩迫不及待地要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盖楼房。韩大婶不同意,几个孩子读书的读书、学手艺的学手艺,都要用钱,一家七口日常开支也不是小事,虽然存了几个钱,但离盖楼房还远远不够。
  老韩不管,时不我待啊,每天都有人谈论盖楼房的事,每次听到他都心惊肉跳。莲花套村的第一幢楼房,应该、也只能是他老韩家盖。第一个建起楼房,才对得起祖宗。
  老韩的心思,别人哪里知道,倒是独生子大韩极力支持。少年大韩刚上初中,荣誉心和个子都噌噌地往上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美好的共产主义就要在我家实现了。
  有了儿子的支持,老韩情绪高涨,信心倍增。他反复筹划,精打细算,又跟亲戚们借了钱,开始轰轰烈烈实现自己的宏伟目标。
  楼房建成后,下面三间,上面两间,外墙墙脚抹了水泥,墙面刷的是白石灰,像一匹白骏马昂然屹立,威风凛凛。人们楼上楼下参观,赞不绝口。正值壮年的老韩,枯瘦的脸绽放出丰腴的笑容。
  这几年,村里一幢幢别墅雨后春笋般冒出,大理石,精美的瓷砖,塑钢的门窗,银光闪闪的避雷针锐利地刺向苍穹。对比之下,老韩家的房子像一位迟暮的英雄,显得那么委顿、黯淡。
  现在,天上掉馅饼了。老韩和大韩不由得同时抬头看天。
  看什么看呢,赶紧签协议吧,省得夜长梦多。肖云龙打心里为韩家高兴。
  大韩去看父亲,老韩还在看天。大韩扯扯他的衣角:爸,肖主任在跟你说话呢。
  老韩收回目光,问肖云龙:你是说……
  只要您老答应迁坟,镇上给你家一套安置房,以坟换房,天大的好事啊,可不能让旁人知道了。
  哦。老韩点点头,半晌说一句:这事我得考虑考虑。
  肖云龙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阿伯,这事还要考虑?行,您先考虑,考虑好了给我回话,最迟今天晚上。
  晚上,鸡还没上笼,肖云龙蹲在后院磨小鏟子,大韩来了:肖主任,我爸不同意。
  什么?
  我爸不同意以坟换房。
  肖云龙手一滑,在磨刀石上剐了一块皮,也不晓得疼,急匆匆起身,又“哗啦”一声带翻了鸡食钵子:大韩,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爸是深思熟虑。
  你呢?
  我听我爸的。大韩给肖云龙递烟。
  肖云龙鼻子一酸:还抽啥烟呀,你给我一瓶毒药把我毒死算了。


  韩大婶生了三个女儿后才得了儿子大韩,大韩脚下还有个妹妹。
  大女儿花容月貌,虽然书念得不多,但心灵手巧人勤快,是家里的好帮手。老韩家楼房建成的那年腊月,大女儿上街打年货,被镇上痞子周盯上了,一来二去,荷花般纯洁的姑娘不知怎么上了人家的当,失了身。第二年春末,莲花套里的水刚刚涨起来,大女儿就投了湖,一道赴水的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一尸两命。
  二姐月貌花容,初中毕业,嫁给本镇一名军人,军人退伍回来安置在镇上粮站,没上三天班就下岗了。二姐泼辣能干,学开车,拿了驾照,到城里跟人合开出租车,辛苦挣钱养家。
  孩子七岁那年,二姐夜晚出车,遇害。凶手抓到,居然是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学老师。凶手伏法,并赔偿十三万。
  办完丧事,尘埃落定,女婿带着外孙进村就号啕大哭,哭数二姐素来仁爱善良,怎么就遭了不测,丢下孤儿鳏夫日子怎么过,若不是孩子小,自己也随二姐去了。乡亲们陪着流泪,韩家人更是惨然。
  二姐不在后的第一年,逢年过节,女婿都带着孩子来看望外公外婆。下一年,只有孩子一个人来,提着四样头:一瓶酒两包烟一袋桂圆一斤红糖。第三年,女婿给孩子找了后妈,从此不再上韩家的门。   大韩义愤填膺,跟父亲说:我打听了,二姐那十三万赔偿款,父母和配偶、子女是并列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应该三一三十一伙分,那个不要脸的东西独吞,可以起诉他。
  老韩叹口气,摇摇头:闹起来,叫四乡八邻看笑话。再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外人,何况已去世了,我们怎么能发她的财?
  儿媳妇夏丽脸上涌起了乌云,背地里对大韩抱怨:你爸一口痰淤在心里,糊了心窍了,该要不要,嫌钱硌手?四万多块啊,上哪儿挣去?一年到头睡在十几亩地里,累死累活,刨去化肥农药和种子,挣个一万来块,将就糊口过日子。
  三姐书读得好,考入地区的卫校,毕业后分配到县医院当护士,嫁给本院一位骨科医生。骨科医生父母都是教师,家庭条件不错,三姐明里暗里帮贴娘家,丈夫从来不说一句。
  但医生疑心病重,平时,三姐穿紧身衣裳,换发型,抹点儿唇膏,异性打来电话等等,医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三姐挥动老拳,他对人体骨骼一清二楚,打三姐只伤皮肉,不伤筋骨。有时拽着二姐浓密的头发,在地板上拖来拖去。
  三姐要离婚,医生又不肯。医生的父母管不了儿子,多次到老韩家赔理道歉。
  老韩就劝三姐:忍忍吧,他年龄大点儿后会改变的,看在你公公婆婆面上、看孩子面上,忍忍吧。
  女儿流泪:我都忍了好多年了,忍不下去了。
  老韩心酸,却还是劝:你两个姐姐都那样了,你妈心都碎了,病病歪歪的,脑子也越来越糊涂,你再离婚,你妈怎么受得了?
  小妹人小志坚,坚定拒绝美貌带来的一切干扰,一心只读圣贤书,是莲花套村第一个名校大学生。硕士毕业后,进入某著名媒体中心做行政,聪慧、勤奋,有目光有胸怀,十年不到,凭着“无知少女”——无党派、知识分子、年轻、女性的身份做了一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前途似锦。
  也许从三个姐姐的不幸中看透了婚姻家庭,小妹三十多岁了,却不肯进入围城,至今独身。也不怎么回家,除了电话和汇款,很少和家里联系。过年也不回来,说是和朋友去旅游度假。
  大韩出世时,虽然没有他爸出世时排场大,但比起村里其他孩子,特别是比起姐姐们,还是热闹多了。亲戚们送的礼物摆了一堂屋,银项圈是外婆家送的。
  洗三那天深夜,眼睛已半瞎的奶奶,关门闭户,枯枝般的手,罩着手电筒的光,指挥老韩在房门柱下挖出一只青花瓷坛,里面有一把银制的沉甸甸的长命锁,一面是富贵牡丹,一面是十二生肖,挂绳都朽了;一枚精巧的凤凰簪子,一副龙凤金镯子,十块袁大头光洋。
  老韩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韩大婶也是一身冷汗:若不是生了个儿子,这些东西,老太太到死恐怕都不会拿出来。
  老韩还想再生一个儿子,这样,左膀右臂都齐了,可计划生育开始严抓,小女儿出世后,韩大婶躺在板车上,被拉到镇上结扎,饶是这样,小女儿的户口还是报不上,当了五六年的黑户。
  大韩读书不如姐姐妹妹,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家里花钱把他送进高中,念到高二,大韩断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自行退了学。下地劳动是不会的,也吃不了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于是去学裁剪,学厨师,学美发,又去学修理。蹉跎了几年,啥都会一点儿,又啥都不会。
  后来,在三姐的帮助下,大韩自费去卫校学医,三年学成后,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治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最大的业绩是给几个喝农药的妇女灌肠,救了她们的命。
  有回给人打青霉素,那人过敏,幸亏抢救及时,不然就出了人命。惊吓之下,大韩关了诊所,外出游荡,在游荡中,邂逅了夏丽。
  娶夏丽,韩家老坟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大韩带夏丽到莲花套村,站在河埂上,指着凤凰墩上高大的老坟说:我家的祖坟,合葬着我高祖和高祖的父亲、爷爷,我是他们灰里蹦的孙子。西边那几座坟是我曾祖父曾祖母、我奶奶、姑奶奶。北边还有一位方先生,私塾先生,是我曾祖父的干兄弟,也算我家人。
  夏丽理不清究竟有几代祖宗,却被老坟的恢弘气势所震慑——大户人家啊,豪门啊。再看大韩,丰神俊秀,气质不凡,果然有贵族遗风,夏丽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大韩的怀抱。
  夏丽憧憬:这么大的老坟,一旦发势发功,那功力那能量得有多大啊,后代子孙们一定会兴旺发达。
  婚后,夏丽连生了两个女儿,生过小女儿,才二十天,就被村里妇女主任动员,去镇上计划生育指导站做了结扎手术。就这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韩家子子孙孙无穷尽的宏伟大业。
  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梦想破灭,老韩心头好比三九天泼了冰水,一下失去了奋斗的激情和动力,人很快老了。
  韩大婶劝他:新社会新时代,大家都这样,也不是一家两家,老邓家四个儿子,生了七八个孙女,人算不如天算,没办法。


  老韩不同意以坟换房的方案,出乎所有人意料。眼看上面给的最后期限快到了,肖云龙恨不得找根绳子把太阳拴住,不让它运行。
  这一天,县上镇上村里三级干部,又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老韩家。老韩在地里打除草剂,喊了几次都不回来。
  肖云龙对上级领导们说,农村老头子,胆子小,性子又拧,行事粗暴鲁莽,不顾后果,你们请回,还是我们村上干部来做工作。乡里乡亲的,走情感路線,从他家“祖宗”身上找缺口,做文章。
  当晚,坐在饭桌前,肖云龙不端碗,用筷子轻轻敲菜盆子,神情恍惚。
  方敏好气又好笑:你这是讨饭呢,还是喊冤诉苦情呢?
  肖云龙眼珠子定定的,没答话。
  方敏道:你吧,也是个人才,旁的不说,就凭你那张嘴,演小品就是第二个赵本山;若是做生意,早就发了,不比黄三差多少,起码开宝马X3、X4;可是呢,却当了个没出息的村干部,每天从鸡叫忙到狗叫,名也没有,财也没有,还招人嫌遭人憎;三条裤子坏了两条,真不晓得你到底图哪一条。
  理想,为了理想,你懂吗?肖云龙挺挺胸:男人投胎到世上,是来争气、争光的,是来建功立业的。   还理想,还建功立业,笑掉下巴没人托上去,瞧你那副蔫头耷脑的秋茄子模样。
  跟你没办法沟通,我这是在思考,在运筹帷幄,在下定决心。肖云龙目光炯炯: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不抛弃,不放弃;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如是自我辩解、鼓励一番,肖云龙信心百倍,吩咐方敏:拿杯子来,我要搞点儿小酒。
  肖云龙在心里把村干部们挨个儿过滤一遍,决定和妇女主任刘玲携手并肩攻坚克难。刘玲也是一张巧嘴,说话面带三分笑,与群众关系好,做事活络,关键是受得了气。
  肖云龙和刘玲从早到晚蹲在老韩家,肖云龙不说大道理,尽叙私人情义,又竭力描绘住新房的种种美好图景。
  刘玲呢,袖子一挽,洗碗拖地捶衣裳,给韩大妈揉肩捏腿,辅导小二子写作业。
  晚上九点多了,肖云龙和刘玲还没走,肖云龙对刘玲说:刘主任,你也别嫌我长得丑,叫大韩租一间房給我们,我俩就在大韩家成个家吧。
  夏丽扑哧笑了。夏丽说,我家欣悦回来了,不然楼上真有一间空房。
  你家欣悦长得真好看,前后三条垄都数一数二。刘玲夸奖后,又顺口问了一句:欣悦快毕业了吧?
  毕业两个月了,找工作又没门路,一直在家干歇着。
  刘玲巴掌一拍:欣悦是学护士的吧,你们早说呀,也怪我粗心。我家老表在县城社区医院当院长,前两天还提到他们医院要招一个护士,工资一千八一个月,五百块钱伙食和住宿补助,不上夜班,有五险一金。三个月试用期满了,根据工作表现,还能适当增加工资。虽然是招聘身份,但比较稳定,一个女孩子,将来再在县城里找个好婆家,一生都安定下来了。
  老韩一家人都围过来,盯着刘玲。
  肖云龙一拍大腿:赶紧呀,赶紧打电话。
  刘玲忐忑:恐怕已经迟了。
  迟什么迟,才九点多,城里才开始夜生活呢。
  不是,我是说那个岗位恐怕已经有人顶了。
  试试,试试!
  刘玲急忙掏出手机,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已自动关机。
  用我手机打,快点儿。肖云龙把手机塞给刘玲。
  号码不记得了,我回家问问我家老板去。
  大韩道:我骑电瓶车送你。
  懒人尿多,饿人屁多,关键时刻不在状态,真是。肖云龙批评刘玲:别跑了,等你跑一个来回,黄花菜早凉了。
  肖云龙用自己手机拨通刘玲老公的电话,得了老表的号码,再拨通,让刘玲接听。
  刘玲扯开嗓门:表哥啊,是我,玲子,这么晚找你当然是有急事。你们医院那个护士名额还空着吧?有意向了?千万给我留着啊,谁?我家的——我家女儿,干女儿,你不知道。可以面试,竞争,反正你不能慌着定别人。不是开玩笑,我就这么个女儿,脱两层皮你也得给我负责!
  明天,明天。肖云龙提醒。
  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县城找你。星期天不上班?不上班我也去!你要是不尽心尽力,我就把舅舅舅妈都拖去。
  放下电话,刘玲的嗓子都沙哑了,出了一头汗:打个电话像打仗。
  你这个仗打得漂亮。肖云龙表扬。
  夏丽端来两杯水,肖云龙说:不喝了,你们赶紧叫欣悦准备准备,明天早上跟刘玲一起上县城去,打个的,车费算我的。
  那怎么行,你们辛辛苦苦帮我家办事,怎么能让你们出钱。大韩不依。
  大韩,这个是小钱,我已说出口,你就不要争了,我们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肖云龙又叮嘱:对了,这事不知办成办不成,就是办成了,也跟谁都不要说。
  大韩和夏丽送到门口,肖云龙和刘玲踢踢踏踏,重一脚轻一脚,估计是累坏了。
  一会儿是宽敞明亮的新房子,一会儿是女儿白衣天使的模样,大韩兴奋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掀开被子,在夏丽身上如火如荼地搓揉一番。夏丽少有地积极配合,两个人仿佛回到荷尔蒙暴棚的青春年代。
  完事后,大韩一骨碌爬起来,向着凤凰墩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把夏丽吓了一跳。


  凤凰墩上大坟里的祖先,老韩没见过,边上五座坟里的长辈,老韩都见过。首先是爷爷,爷爷高个儿,微瘦,穿长衫,把他抱在膝上教《三字经》,他把爷爷心爱的砚台打碎了,爷爷懊恼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对他没说一句重话。他要骑牛,爷爷叫长工老杨牵着牛,自己紧靠牛身护着他。爷爷亲手为他扎风筝,在风筝上画燕子蝴蝶。
  他跟邻居小孩玩得开心,爷爷也高兴,摸一支两寸长的竹筹给那家大人,大人拿着竹筹上三官殿老街,买米扯布打洋油。三个月或半年、一年后,商家小伙计来了,手中提着糕点,韩家账房先生收竹筹,兑换银钱。爷爷总要留来人吃饭,好酒好菜招待。
  这些事,有的老韩依稀记得,有的是听母亲说的。
  老韩还记得奶奶,奶奶三寸金莲,梳着圆髻,髻上插一根凤凰簪子,手脚勤快,不是做女红就是在厨房忙活,春天带着女工采桑叶,养蚕。喜欢用桑叶汁洗头发,一头浓发黑漆漆。喜欢听戏,《狸猫换太子》《状元祭塔》。
  家中几个工人,张妈妈和小秃子母子,是从炯炀河逃荒要饭过来的。长工老杨是江西篾匠,生病倒在村东土地庙里,奄奄一息,爷爷叫人用板车拖到家中,看病调理,老杨病好了后,哪儿都不去,留在了韩家。
  还有一位方先生,长年住在韩家,据说是从京城逃亡出来的革命党人,方先生无家可归,孤苦伶仃,却有高风傲骨,时吟:洗砚之时曾染指,种花以外不低头。
  爷爷收拾了一间偏房,置了几张桌椅数套笔墨纸砚,凡村中男童,不论贫富,愿意读书的,都可以做方先生弟子,先入学,后交学费,银钱铜板几升小麦黄豆两只鸡,皆可。
  还有一个姑姑,比父亲大十岁,嫁到六洲镇赵姓商人家,因为不满意丈夫花天酒地,长年住在娘家,逢年过节,婆家一顶小轿接回去。不到十天半个月,又返回。姑姑通文墨,能识会写,十分倾慕方先生,经常向方先生请教。   奶奶心细,看出端倪。一日,奶奶做了丰盛宴席,爷爷和方先生饮酒,谈古论今,爷爷赞赏方先生满腹经纶才华出众,方先生则再三感佩爷爷古道热肠豪情侠义。酒酣耳热,爷爷竟拉起方先生,焚香磕头,拜了兄弟,让姑姑叫方先生“小叔”。姑姑不叫,看着方先生,目光幽怨,倒是方先生拱手叫了一声:贤侄女。
  解放后,爷爷劝姑姑回婆家。婆家那边说:往年请你回来你不理不睬,又没有给赵家生个一男半女,可有脸面回来。姑姑二话不说,转身回了娘家,爷爷奶奶去世后不久,也香消玉殒。
  现在政府要求迁坟,这么多位祖宗,这么些个嫡嫡亲的人,往哪儿迁,往哪儿安置?
  往哪儿安置,他们都不得安宁,都对不住他们。韩家第三代,无男丁,基本是画上句号了,只剩下过去了,祖坟一迁,过去也没有了,韩家成了无根无基的风中落叶了。


  老韩家以坟换房的消息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别人还没有说什么,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村西的吴大头怒气冲冲来找肖云龙:同样是一座坟,我们就得了两千,老韩家得新房子,天与地、水与火的差别也没有这么大!
  肖云龙从容不迫:你听谁说的?见风就是雨,无边无沿,晴天白日说瞎话。
  你就说有没有这件事吧?吴大头脖子一梗。
  你看到文件了?看到协议书了?反正我没看到,没看到的事不能胡说八道。
  政府的东西,我一个老百姓能看到?我是镇长还是县长?
  就是,你不是头也不是脑,操那个心干什么?有空,去大牛家小店里打打麻将斗斗地主。
  我干什么不用你指派,你只说,到底有没有这事?
  目前没有。
  一屁三个谎,我都知道了,我还知道老韩不答应。
  知道了你还来问我?我就不明白,你眼眶子怎么就那么浅,但凡人家得一点儿好处,你就五火焚心六亲不认?
  一點儿好处?一座房子!吴大头一脚踢到桌腿上:老子把两千块钱退了,老子也要以坟换房!
  想起到老韩家做工作的种种桩桩,想起各级领导的催追施压,想起自己的歪嘴和嘴角大大小小的水泡,辛酸苦辣化作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肖云龙一拍桌子:吴大头,你跟我要彪劲,我今天就跟你好好理论理论。
  一、人家大墓里埋着多少人?十几位,好几代,清朝就有了,是古墓,是古迹,你知道不知道,现今世上的东西,越古越值钱。二、人家是什么人?秀才、举人、地主、是富贵之家,住的是三进三出,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你家先人是什么人?逃荒要饭的、放牛劁猪的,跟人家差了十万八千里还带转弯儿。三、人家祖先睡的啥?里棺外椁,金丝楠木花梨木,苏杭的绸缎垫了七八层。你家先人睡的是楝树还是泡桐树?四、人家祖上有韩非子韩愈韩世忠,文官武将,保家卫国,你家可出过什么叮当响的人物?五、我们这一带叫“韩家老坟”,怎么不叫“吴家老坟”?连名字都是沾了韩家的光。你说莲花套,人家不一定晓得,提起韩家老坟哪个不知?这一片地,这凤凰墩,本就是韩家的,要不是解放了,你家先人能葬到这块风水宝地?影子气都没有。你不好好感谢党感谢政府,不知恩图报,反而给政府添乱添堵拖后腿。你居心何在?你要是不愿意,反悔了,你把你先人再迁回来,不过凤凰墩是没有了,要修成公路了,你可以在动工前,在公路下挖个洞,起码挖十米,把先人葬进去。然后,千车辗,万轮轧,你先人永世不得翻身,你们当下代的,也就翻不了身,身都翻不了,还会飞黄腾达?做梦!
  肖云龙一句等不得一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嘴角汪起一堆白沫。
  吴大头的大脑袋嗡嗡轰鸣,直愣愣瞪着肖云龙,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头一低,腰一弯,仓皇逃走。
  晚上,吴大头脑子还疼,他对老婆说:日妈,肖云龙一张嘴,能说得鸭子上树老母猪流产,把人说死不算,还能把死人说得一骨碌翘起来。老子今天要不是跑得快,就要出人命。


  老韩夫妇俩做了十几亩地,还要烧锅做饭,照顾两个孙女;夏丽到镇上酱菜厂打工,早出晚归。大韩呢,职业换个不停:推销员、医药代表、调酒师、销售经理、超市老板、咨询师、牙医——有时豪迈地拍给夏丽厚厚一叠钱,有时囊空如洗,更多的时候挣几个小钱,维持生活。
  政府开始要求迁坟,作为韩家男性传承者,大韩当然不答应。祖宗是顶在头上膜拜的,放在心头纪念的,祖坟是家族荣耀的象征,是精神上的依托。挖祖坟,一是对祖宗的亵渎,是大不孝,二来,大韩一直指望并坚信老祖宗们终有一天会发力,会助子孙们一臂之力,老坟一旦推平,韩家真的是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了。
  小妹考入名牌大学时,乡亲们说韩家老坟冒烟了。可父亲不承认:如果是我儿子考上大学,那才是祖坟冒烟了。
  现在,政府提出以坟换房,这是大韩万万没有想到的,冲击力太大了。
  当初建房子时,由于财力有限,虽然楼板是混凝土现浇的,但没有做保温层,防水层也做得马虎。下面的墙体是实心砖的,上面两间是空心砖,门窗都是木质的。
  当时,建筑队包工头问老韩,要不要做保温层,老韩琢磨:屋子有顶还会晒吗,再说,农村人也不怕晒。没想到,到了夏天,上面两间房,火炉似的烤得人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只好在房顶上铺上麦秆或油菜秆,傍晚上去泼水,近年是拉上黑色防晒网。
  由于地基不均匀沉降,加上建筑材料质量差,才四五年,就有两处墙体开裂,老韩自己用水泥沙浆抹平。
  状况不断的老房子,早该推倒重建,为了安全,也为了面子。可是拆旧房建新房,加上装修,一反一复,少说要三十万。大女儿欣悦读卫校,三年下来,钱没少花,毕业几个月了,却找不到工作,正宗的大学生工作都难找,何况小小中专生。
  小女儿还在读书,要培养。以家中经济状况,建新房的可能性渺茫。
  还有一点,大韩没说出口:女儿身,菜籽命,两个女儿以后不定落在什么地方,造再好的房子,将来还不是空的?即使不空。也不知姓张还是姓王。   现在机会来了。明亮宽敞的江滨新楼房,还在镇区,小女儿上学放学不用接送了,夏丽到酱菜厂上班近多了,买东西方便许多,自来水流量都大多了,电也足,大功率的空调也能带动。还有,环境整洁,不像农村,河边、土沟里、下畈坡、公路旁,到处是垃圾。上医院看病也方便。结交的朋友,档次也高多了。总之,生活品质不知提高多少倍。
  夜里,大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高速路规划,刚好通过韩家老坟,不偏不倚。是上天的安排吗?是祖宗的保佑吧?贤德、无私的祖宗!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不敬,但一定要敬祖宗。祖宗真伟大,不仅让你知道你来自哪里,还为你安排好去哪里,操心你一辈子的事。
  可是,父亲不同意。
  虽然已是不惑之年,家中大事还是父亲做主。父亲不同意,即使对新房子想得五迷三道,大韩也没办法,只能静悄悄地郁闷,在夏丽面前,还得装作支持父亲的样子。
  夏丽沉不住气了,跟大韩嘀咕个三时不了四时不休,在公公婆婆面前,也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夜里,夏丽边跟大韩“做生活”边絮叨,大韩正全力以赴,积极投入,没及时答她的话,夏丽恼了,一把将大韩掀下去。
  大韩十分恼火:你这泼皮娘们儿,想把老子搞阳萎啊。老头子不答应,我这做儿子的瞎诈唬管屁用。孝道,可是咱韩家传家宝。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你以为我没考虑啊,心中没数啊。


  老韩终于答应迁坟。答应的原因,从重要到次要排序,是这样的:肖云龙的话、换房子、孙女上班。
  肖云龙说:阿伯,你就把坟迁了吧,人有时候也要打打倒算盘,你强比四九年被人民政府扒了,五八年发大水冲了,六六年遭红卫兵砸了,七六年大地震给震了。好,即使这些都不算,已是过去。未来呢?你在一天,你做主,你不在了呢?你家两个孙女会住在莲花套?会守着老坟、守着她们谁也不认识、没见过面的祖宗?再后来,再下一代呢?
  其二,阿伯你将来百年后,是要火化的,而老祖宗们是土葬的,火化和土葬,一在天,一在地,阴间的事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准,万一因为火与土的差别而灵魂去向不同,那可就与逝去的亲人见不着了,这么多年,岂不是白等了,岂不是生不如死,死不如生?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将先人迁出火化为妥。
  还有,咱们有福气赶上国家好政策,时代大发展。第一条高速公路,濡江县那么大,怎么就规划到咱们镇?全镇一百二十三平方公里,十多万人,怎么就从咱莲花套村过?全村这么大, 怎么就偏偏非得从你家老坟笔直穿过?看起来是芥菜子掉在针眼里——碰巧,讲句实在话,这是老天特意为你家安排的机遇,这机遇是你家老祖宗们积了多少阴德阳德才给你们挣来的。不能辜负。辜负了,就是最大的不孝。
  再说,又不是把老祖宗抛弃了,只是给他们换个住处,四合院住过了,住洋房,落个新鲜。
  老韩心动了。
  老韩打电话给小女儿,想听听这位高级知识分子的见解。小女儿只说了一句话:迁就迁呗,占那么多地,浪费资源。
  老韩气得直抖,恨不得把手伸出一千二百公里,抽她一耳光。心里骂道:你以为你上名牌大学有好工作,全是自己的本事?老祖坟的劲被你拔掉一大半。
  放下电话,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会儿,老韩很快就泄了气,心寒:如今这世道,谁还把祖宗当回事,自己要是死了,不到两年,就被儿孙们遗忘了。大不了,清明冬至,来上个坟,烧两刀纸,放一挂爆竹。
  韩家答应迁坟,但不同意把老祖们葬到老窑场,老窑场屁大的地方,东南边的好位置都让别人家占了去,就剩下西北那一小块犄角儿旮旯儿,葬在那里,祖宗们憋屈,也不发祥后代。
  还是政府出面调解,十三个骨灰盒暂且寄放在殡仪馆,等找到合适地方,再入土为安。
  签协议那天,老韩大韩夏丽都来了,由大韩作代表,镇上村上相关的领导干部也悉数到场。
  肖云龙郑重告知:协议具有法律效力,签了就要严格执行,不执行就是违法,就要依法惩办。
  大韩点头,表示懂得,然后把一家人商讨的几个重点作了强调:房屋面积一百平米以上,不要一层和顶层,要在建的安置房二期,不交税费,房产证由政府代办。
  政府也提出几点要求,其中,在规定时间内按时迁坟是关键。
  协议书打印出来,老韩大韩再三确认后,签字画押。
  确定迁坟后,老韩叫大韩通知三姐和小妹,让她们务必抽空回来,祭别祖坟。小妹明确表示不回来,工作忙。三姐回来了。
  迁坟前一天,老韩率领全家老小祭奠祖宗。供品摆的是黑猪肉、笨鸡蛋、红富士苹果、八年古井原浆。爆竹放的是两千挂的,还有大踢雷和烟花。
  一家人参差不齐地跪在祖坟前,老韩跪在最前头,含着眼泪,一项一项,细致陈述迁坟的原因,表明子孙们的无奈,恳请祖宗们的谅解、宽容。
  大韩也把鼻子碰到泥土:祖宗保佑,大恩大德。
  欣悦的手被荆草划破了,噘着嘴,嘟嘟囔囔。夏丽一巴掌拍过去:闭嘴!
  拜祭后,大家都起来了,老韩花白的脑袋还伏在泥土上:儿孙不孝,祖宗莫怪;祖宗莫怪,儿孙不孝。
  按韩家要求,迁坟是夜里动工的,动土前,董老先生念经打忏,超度亡灵。
  机械操作,阵势挺大,挖掘机、吊车、卡车还有殡仪馆的丧葬车,都来了。当初立坟的时候,不知多么郑重,多少繁难,拆起来却是一二三的事。
  第二天天刚亮,凤凰墩上光秃秃,早起的人们茫然四顾,半天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在做梦,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个象征没有了,一个标志消失了,一个时代过去了。韩家老坟,日后,只是一个口头上的名字,成了记忆,无法复原。


  韩家老坟动迁时,黄三已着人除去了龙溪河东河埂上那块地里的荒草,平整了土地,四周用磚石驳了护坡,砌了水泥雕花栏杆,栽上苍松翠柏。石匠那儿也做好了大理石墓碑,黄道吉日也定下了,乐队也请了,单等好日子一到,便将祖先从殡仪馆迎到这里安葬。   早在黄三平整土地时,肖云龙就接到老叔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肖云龙,我的地,要你做人情?你到底得了黄三什么好处?你要是不把那块地给我要回来,我就揭你的皮。
  肖云龙吓得一激灵:老叔,你到上海待了几年,入了青帮了?新社会也没有帮会呀。
  肖云龙,我不跟你扯疤子扯麻子,那块地是我的。
  肖云龙打哈哈:你在上海安心带孙子吧,老家这边有我呢,怎么样我也不能让咱们肖家人吃亏,大上海多好啊,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哪天,我和方敏去上海看你和老婶,带两只板鸭,一篮笨鸡蛋,家里榨的香油麻油你们要吧,要多少,花生米呢……放下电话,肖云龙暗暗叫苦。
  方敏坐在小板凳上剥棉花桃:老叔成老妖了,长了千里眼。
  笨,是千里耳,有人氣不忿给他打电话通风报信了。肖云龙一脚把一个青桃子踢得老远:特务,汉奸。
  不怪人家气不忿,别人家的坟都迁到窑场,凭什么黄三家非要单门独户?是不是看他有钱,你就势利眼,恬眉恬眼地巴结?
  方敏同志,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要是不巴结他,他将先人安葬到城西陵园里,以后就上那里祭祖了,就不会回来了。现在,只要他家祖坟还在莲花套,他就会惦记着这儿,这样,出于深厚的革命友谊,我就能引导他为村里做点儿事情,好歹他也是喝莲花套水长大的。
  这个,我倒没想到。方敏直起身捶腰:不过,你降得住他吗?
  降妖捉怪呀降?不会用词,是指引、引导,是帮助,助人为乐。
  方敏“扑哧”笑了。
  见方敏笑,肖云龙得意起来:小同志,还有你没想到的,咱莲花套越来越没人气了,有祖坟在,起码清明冬至热闹一番。
  方敏一翻白眼:热闹?是人热闹,还是鬼热闹?
  都热闹。
  肖云龙接到老叔电话,没有惊动黄三,等到黄三把坟地拾掇得有了别墅的样子,等着搬迁了,肖云龙才过来找他:黄总,黄总你是大手笔,做事雷厉风行,怪不得你能发大财。
  黄三给肖云龙递烟:肖主任,这事儿得感谢你。
  感谢还是放回肚子里吧,不骂我就不错了,我这个人生来就是挨骂的命,刚才还被我老叔嘁里咔嚓稀里哗啦一阵臭骂,老头子不知怎么得到消息,非说我得了你好处,要把这块地要回去。
  那怎么行?黄三打了个愣,皱起眉。
  是不行,他就是打滚儿放赖,我也不依,这块地可以算他家的,也可以不算他家的。可是,现在政府有意向把这块地给韩家,你让我怎么办?
  政府怎么晓得有这块地?黄三睨着肖云龙。
  黄老板,这是什么年代?互联网年代啊,一句话出口,一时三刻就传遍全球。何况是政府,什么事能瞒得了政府?
  哪你说怎么办?
  兄弟,我先问你,你是不是铁了心想要这块地?
  这不是废话吗?老肖,你就别跟我弯弯绕了,有话直说,有……
  肖云龙打断他:放,放,马上放,我老叔是听人盅惑,其实呢,未必真在乎这块地。这块地,你要是不用,放一百年,他也想不起来,你一用,就成了好地方了,成了宝贝了。你要是真还给他,他回来种庄稼种五谷杂粮?就这几分薄地,冬种油菜夏种豆,能收几斤几两?能值几个钱?还不抵从上海跑回来的路费。
  就是。黄三频频点头。
  但从理论上讲,这块地确实是他的,你给个千把两千块钱,堵堵他的嘴,抹抹他的心。
  这个容易,我黄三也是生意场上的,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道理我懂。政府那边怎么说,谁主管这事儿?要不要我拎东西去他家公关?
  你这是秤砣掉进鸡窝里——砸蛋。十八大后,谁还有那个胆子?再说,把这块地给韩家,目前只是意向。
  那你的意思呢?黄三盯着肖云龙。
  三儿,你自己说,从小到大,我跟你是什么交情?我跟大韩又是什么交情?你比一比,我要是不向着你,一开口就把这块地给你?现在又跑来跟你嗒巴嗒巴地啰唆?
  肖老大,难为你处处为我着想,谢谢你。
  谢就免了,我都说了,我这人一向受不起人家的谢。倒是有两个小细节要提醒你,窑场那边的小路,只铺石子恐怕保不长,祭祖是年年都有、代代相传的事,你不如一步到位,直接铺上水泥,而且路面要拓宽,保证你那辆大宝马畅行无阻,你儿子孙子以后还要开劳斯莱斯、凯迪拉克,得有条好路是不是?
  另外,三儿,你把土石填到河里做坝埂路,不妥吧?这条龙溪河,状若长龙,龙北发朝南来,是正势,顺水而下,乃顺势。可是你一条坝埂切断了正和顺,你这是自毁风水啊。
  别人不说,是嫉妒你,巴不得你犯糊涂,我可不能不点醒你。何况,龙溪河是我们大家的,是全体莲花套村人的。
  可是,不做坝埂路,怎么过河?飞过来?黄三双手一摊。
  桥呀!肖云龙一拍大腿:铺路架桥,修座桥呀。一是保护了风水,保护了环境,二是行善积德,功德圆满了,你自己、你的子子孙孙有挣不完的钱,享不尽的福。政府看你造福乡梓,这块地应该不会提了,说不定还要宣传报道你。
  肖主任,肖老大,肖云龙,你别说了,你的花花肠子我知道了。黄三点着一根烟,深深吸一口,优雅地吐出一串烟圈儿:不管是不是你设的套儿,你老叔的钱,我给,毕竟这块地是他当初一筐土一筐土挑起来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挑土后人盖房,尽管是死人的房。
  黄三把烟扔在地下,抬脚辗灭了:桥,我修了,别得意,与你不相干,与政府不相干,我是想起小时候上学绕路的苦。当初,我家先人能葬到凤凰墩,是沾了政府的光;现在,我家先人能睡在龙溪河边,是靠我的努力。
  那是,那是。肖云龙一脸诚恳。

十一


  中秋的月圆后,重九的菊花香,菊花尚未落尽,朔风过,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地上的雪还没有化干净,韩家小妹突然回来了,带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老朴。老朴温文尔雅的样子,一口北京话,话特别多,来的第一天,就满莲花套跑,庄稼河流鸡鸭猪狗,对啥都感兴趣,见到人就笑眯眯地打招呼,自来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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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吨煤  遥远的记忆  一提到煤就会被点燃  成为一炉好火  北风呼号,大东北的乡村  四面都是风口  当老师的父亲领到一张煤票  如获至宝的母亲  一大早就领着十二岁的我  拉起一牛一马的板车上路  到县城三十多里乡间土路  满目苍凉一身雪  颠簸着母子俩彻骨的冷  归来已是夜深  点起小炉,红红的火舌  舔着一家老小湿漉漉的眼神  半吨的相遇,一生的温暖  煤,有时并不是煤扫煤尘  小村离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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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杂志2018年第6期发表了朱百强的中篇小说《一生只唱一首歌》,写的是上世纪80年代末,铜城某矿区矿工张平安因为爱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与同样爱唱歌的矿工的女儿徐俪产生了感情,俩人开始同居,此间因为徐俪父亲徐大拐的反对,俩人一直未领结婚证。之后张平安因矿难死亡,徐俪一个人带着儿子张念平长大,并一直未离开矿区的油毡房。故事很简单,却演绎出了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歌”是这篇小说的主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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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个早上,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推开窗子,望着远山并不明朗的山势,田野也在朦胧中,似乎没有睡醒。昏黄的灯光照着屋子里的幽暗。  伙伴们在院坝头叫喊着,似要叫醒沉睡的村子和山野。是的,该出门了,早就约好了,去煤场捡煤炭。捡煤炭是我们一个假期固定要做的事情,也是乐意去做的事情。挑着小小的担子来到煤场,那些矿工也还没有来。我们几个偷偷的钻进煤窑里,巷道幽深,阴冷,潮湿。巷道壁滴着生锈的水,水滴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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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守国往前一凑,徐英就知道他啥意思了。  “晴天白日的,你捉死呀?”她本能地后退,困惑中夹杂着恐怖。  边守国没有收敛,还上了一步,脸上也笑嘻嘻的。  “你再过来我就下死手了!”徐英退到最后,顺手操起柜盖上的一把剪子,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  “你想哪去了,老东西!”边守国收住脚,很随意地站在屋地中央,斜视的阳光反射出个高大的影子来。  “这回随便了!”边守国除了得意,更多的是忘形;好像长久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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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胜的媳妇到矿上来了。  杨国胜是去年腊月结的婚,因为队上只准了十天假,婚后没钻几天热被窝,就离开家了。过年他没请下假,媳妇撵到矿上陪他住了几天。正月十五,猴急了的杨国胜来回坐了十多個小时的车,回家和新媳妇只热乎了一个晚上,就返回了矿上。人虽然整天在黑洞洞的窑井里,可他的心仍在媳妇身上,眼前老是和媳妇黏糊在一块儿的情景。想媳妇快要想疯了,他趴在钢丝床上给媳妇写了封信,表达了自己的相思之情。媳妇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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