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旧事四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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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头记
  将军石和钓鱼台,说白了,是两块石头。半岛的标志,就是这两块石头。小时候并不懂得这些,半岛搬迁之后,离远了看,我才意识到。翻开早先年出的史志和画册,半岛的代表图像,始终就是将军石,海水里站着,或是早晨迎着太阳,或是傍晚逆着光。脚底下波光粼粼的,像是站在金子里。还有在将军石一旁若隐若现的钓鱼台,涨潮时,他在水底下,退潮时,他露出海平面,脸朝上。
  遗憾的是,我竟然从来没有摸过这两块石头,甚至没有近距离感受过他们。他们都在深水里,如果我漫步过去,海水一定会没过我的脖子,但这也不能成为我从来没触摸过他们的理由。我可以选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乘着小马力的渔船,到将军石的脚底下,哪怕不下船,只是伸手摸一摸他的脚脖子,试试他是冰凉的还是温热的。然后到平滑的钓鱼台上坐一坐,戴个斗笠,装成姜太公的样子,哪怕只坐一小会儿,那样,我会更有资格讲述半岛。可现在,这成为我的一个想象和假设。此刻,我在大雪纷飞的北京,守着书桌暖气和一盏茶,远远回忆着他们的轮廓。
  半岛全名屺?岛,是“寄母”的同音异字。相传元末胡大海起义前,把老母亲寄放在岛上,半岛由此得名。半岛三面环海,一面靠山,登上灯塔山往北望,波涛汹涌的海水里,兀立一座高30多米、围径6米多的巨大石柱,样子好像一个披甲大将军,威武雄壮,这就是被称为“半岛奇胜”的将军石。相传古时候有一员大将,率兵抵御外寇入侵,因寡不敌众,且战且退至半岛,敌军将半岛围了个水泄不通。将军见退路已绝,决心背水一战,最后只剩下一人一骑。于是他涉水登上此石,开弓放箭。将军威武不屈的浩然正气感动了海中的神仙,海神作法,使石头徐徐升起,托着将军入云升天。礁石化作将军身形,永远耸立海中。
  这故事只是一个并不怎么离奇的传说。年龄稍大,按说心智越来越成熟,然而我却越来越相信传说里的故事是真有其事。礁石升高,将人托入云端,该有多么浪漫呢?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升天,在云端往下望着,是非凡尘都远了,目光却永远注视着半岛。该有多凄美?老人都说,海啸和台风都不来半岛,真有将军坐镇守着。
  将军石旁边的钓鱼台是一块平顶巨型礁石,30余米见方,可容纳二三十人同时垂钓,远看像一艘方舟漂泊海上。登上过钓鱼台的人都会发出感叹,钓鱼台的奇妙在于礁石内外两重天,其内侧水深不过人膝,外侧却是万丈深渊。
  这两块石头都在北海,北海海水清澈透底,里面多暗礁,不少赶海的人在水底下摸海参。我只在浅水,观察着长在黑礁石缝里的海葵,用手触触他们黄绿色的须子,一个缩起来,又去摸另一个。它们跟向日葵长得可真像啊,怪不得叫海葵。果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那该有多神奇?海茄子,海辣椒,海瓜子,都有。那海里的人长什么样儿?美人鱼我可是从没见过的……我小时候只对这些感兴趣,而将军石和钓鱼台,他们太大了,太远了,太坚硬了。现在想着,说不定半岛的密码,就在这两块石头里。摸了他们,无论走到哪儿,身上就永远带着半岛的灵气。
  还有东山上的一块石头,也是个有灵气的。
  那天晌午,船来得早。海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忙着收拾网,不急不慌,聊着闲天儿,挑拣着小鱼小虾,拾掇着网丝上挂着的海菠菜。突然东山上就响起了爆炸。平地一声雷,所有人都惊了。有人放下手里的网,往东边去打听,才知道这是东山被炸了,炸开了花。自己的山,多少年了,如今炸了,叫人心疼。心疼却也没办法,菜市场的宣传栏里早就贴出了告示,要搞开发。拾掇网的百十号人群,一下子没了话。炸下的土石,大铲车运送着往海里填。那以后,这爆炸声经常响起来,轰隆隆的,震得玻璃跟着摇晃。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再也没人去打听。
  2002年,半岛开始了开发改造,阵势强猛。复杂的工程,简单得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挖山填海。老人们背地里忌讳着。奶奶跟我唠叨过好几回,半夜里常常听见有女人嘤嘤地哭,是不是东山上的精怪呢,安稳了那么多年,如今山炸了,没了去处?我说,哪有什么精怪呢?狐狸、獾、黄鼠狼子早就叫人赶跑了。奶奶说,兴许藏着呢,它们要想躲着你,你是看不见的。
  真的有人看不见的东西。东山上炸下一块大石头,黄褐色的,约摸着有一吨重,外表并没什么两样,可怎么也抬不走。比它大的石头都挪走了,就它特殊。几十个人去挪,挪不动,大铲车铲,它也不动窝。真成了一件怪事。眼看着东山夷平了,它还在那孤零零地站着。
  2004年,半岛住户搬迁。大队书记带着一帮人马烧香烧纸磕头,终于挪动了那块大石头。老人说,这石头是块灵石,万不能用来填海,便连它一起搬到了新村,立在了灵堂的门口。石头底下竖了专门的大理石碑座,碑座上刻有《东山灵石记》,记录着这块石头的来历。有这块石头在,叫我们感觉,东山还在。
  我第一次对将军石产生感情,也是在半岛搬迁之后。那时,挖山填海的工程进行着,半岛是封锁的。挨家挨户分了新楼房,只管高兴地住吧。半岛的样子,在人心里荒凉了,而我偏要去看。我跟我妈两个绕着北山走,昔日平整的海滨游乐场荒草遍地,山里的土石填了海,已经不见了浅水的礁石。海葵,海菠菜,滚蛎,都不知了去向。往西边望,山尽头的灯塔还在,稍近处的将军石也还在,只是已经上了岸。土石将他填上了岸。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我的心像被重击了一下。而他旁边的钓鱼台,也成了土里的一块普通石头,不再显眼。
  上了岸的将军石,没了威武的气势,离开海水有节奏的拍打,被风吹成了土黄。那样子,像是搁浅了的渔船,年久失修,叫人遗弃了。是半岛人遗弃了他么?将军石的命运,也像是半岛人命运的隐喻。搬迁之后的半岛人,没了那片海滩,只剩下一个水泥码头,赶海的人丢了饭碗,贝壳沙滩都成了记忆。没事谁也不愿意到海边溜达,只窝在楼房的阳台上,像将军石一样的,施展不开手脚。
  据说,搞开发的人几次想把将军石炸开,叫懂风水的先生给拦住了。这将军石像是定海神针,炸了他,可要倒大霉。于是将军石保留了下来。不同的是,他站在黄土堆里,现在靠近他,不用再坐船。而钓鱼台,仍旧相依为命地守着将军石,离开了水,这块石头也成了普普通通。   前两天回半岛,缠着我爸给我讲半岛的旧事,我爸一边喝着浓茶,一边搜肠刮肚地给我讲。旧事,不是故事。故事像是编的,可旧事,是实打实的。感觉日子虽然一天天往前,可旧事,就像东山上那块灵石一样的,不挪窝。也像是将军石和钓鱼台一样的,没跟着我们搬迁,而是留在半岛了。这些旧事,也都是有灵气的。
  赶海
  早先年,去往北海赶海的人不多。北海路远,背着村子,过一个大上坡,还有三里多地。赶海最好的时候是冬天,冬天风大,风一落脚,海里的好东西就上了岸。冬天的凌晨,迎着北风往北走,不是件轻松事。一路上没个遮挡,戴着狗皮帽子都能叫风吹掉耳朵。可偏偏有人扛得住这个冷,一天不落地去赶海。
  按年代推算,这俩人估计比我太爷爷还老。不知名字,尚且叫做胡甲和胡乙。
  赶海要赶早,谁去得早,谁就能捡着好东西。渔船靠岸都在南海,北海的沙滩干净,没杂物。漂上来的,都是雪白的牡蛎、黑塑料球、搁浅的大鱼等“干货”。去晚了,就只能捡前边人的“漏”了。收成差了不少。
  胡甲每天凌晨五点到海滩的时候,都能看见一排顺溜溜的脚印子,沿着沙滩,一直往远处延伸。不用猜,那是胡乙的。往前追,就能看见胡乙背着沉甸甸的麻袋,里头装满了好东西,肩头上还扛着三四个黑塑料球。胡乙把麻袋捂得严严实实,不叫胡甲看。胡甲只能眼馋着,口水往肚子里咽。
  胡甲盘算着,都是一样的出力,却叫胡乙给占了风头。他心里暗暗较上了一股劲。
  这问题倒也好解决。这天早上,胡甲四点半就到了海滩,比往常早了半个钟头,想跑到胡乙的头里。不为别的,就为争这口气。可到了海滩一看,胡乙的脚印子还是一长串,在海滩上摆着。走了将近一里地的海滩,啥也没捡着。再往前走,见胡乙已经背着一麻袋的东西往回返了。两人打了个照面,心照不宣。胡甲的嫉妒像一把火,胡乙见面就溜边躲着他,怕叫那眼神儿烧着自己。一个多钟头,胡甲只赶了几个毛蛤蜊回家,他老婆埋怨他,费那么大劲,挨着冻,收成这么寒酸,还不够工夫钱。
  接下来的三天,胡甲每天提前半个钟头到海滩,照例看见的是胡乙的脚印,没有一次他能跑到胡乙的前头。真是邪了门。倘若胡乙能感冒生个病,胡甲也能独占这片海滩,可胡乙的身子板比墙还结实,两脚踱在沙滩上,吭哧吭哧地有力气,多大的风挡也不住他赶海。
  胡甲真不信这个邪。那天,胡甲凌晨三点到海滩的时候,终于没见着胡乙的脚印。他憋着的一股子劲儿,终于给自己松了绑。海水几近结冰,海浪在冰壳子底下微微涌动着,风刺骨。他心里高兴得暖煦煦的,一点感觉不到北风的冷,大步流星开始了他的赶海。他要独占这片海,把昨天夜里大北风刮上来的东西全都收走,丝毫不留给胡乙。
  刚走了不到50米,胡甲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近两米长,笔直地躺在那里。他激动起来,以经验判断,兴许是条搁了浅被冻僵的鲨鱼。鲨鱼可是好东西,鲨鱼肉炖着吃虽然腥气重,可半岛有一种特殊的吃法。把鲨鱼剥了皮,拿盐腌上,挂在房檐底下晒,晒得半干,切成小方块,一小条一小条的,黄里透着亮。裹上薄薄的一层淀粉,油炸着吃。半干的鲨鱼肉,嚼起来很有咬劲儿,微微的咸,又沾了油,只剩下香,一点腥气都没有。这是半岛出了名的下酒菜。平时舍不得吃,直到正月里才拿出来。这炸好的鲨鱼条,又或者跟白菜粉条炖在一起,做成烩菜,就着它,能吃下一斤一个的大馍馍。眼下正值年根底下了,这冻僵的鲨鱼横躺在沙滩上,岂不是给胡甲家送年货来了!
  胡甲正高兴着,上前拿手一拨拉,不对劲,不像是鲨鱼。蹲下去一瞅,倒吸一口凉气,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一具男尸。裹着黑衣服,已经冻僵了,脸上的五官已经叫大鱼给咬了去,或者让石头礁给磨得,只剩下骷髅骨。
  赶海的人胆子壮,赶上什么的都有。渔民打渔,渔网上捞着尸体的也不算少见,甚至有时捞上的尸体只是半截,上半截或者下半截。那是大货轮上的船员,叫船尾的轮摆给切了,把人截成了两段。这人的尸体在海里,跟鱼虾的尸体并没什么两样。所以,胡甲对尸体是并不怎么害怕的。
  虽然不害怕,但毕竟是有几分晦气。自己好容易跑在头里,却赶上这么个东西。这东西在海里漂了多少日子了?偏偏叫自己给碰上了,真是倒霉到了家。他想着,胡乙一会儿经过的时候,也该叫他沾沾这晦气。想到这里,他又盘算着导演一场好戏。
  胡甲在沙滩上挖了个坑,把这尸体扛着竖了起来,脚埋进半截的坑里。这尸体冻得僵,便稳稳地站住了。他自己靠在尸体的脚边上,吧嗒吧嗒抽上了烟。不大一会儿工夫,打老远,他看见胡乙过来了,便躲到了男尸后头,把手里抽了半截的烟头夹在男尸手里。
  胡乙老远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面朝着海,手里抽着烟,一闪一闪地有亮光。不用问,肯定是胡甲错不了。他凑近了喊:“行啊,今天跑到我头里去了。”胡甲猫在尸体后头,应和着:“是啊,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借个火吧。”“来吧。”胡乙也不客气,就往男尸的脸上凑,这一凑不要紧,借着海水反的亮光,胡乙迎面就贴上了骷髅。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胡乙就昏了过去。
  胡乙这一吓,吓得不轻,回到家就卧了床。凌晨三点,沙滩上站着具会说话会抽烟的尸体,冷不丁叫谁碰见了,估计都得吓掉了魂儿。
  胡甲倒是捡了个大便宜,胡乙病倒了,这海滩再也没人跟他竞争,赶海不用早起,好东西都归了他一个人。他在心里偷偷乐,却不敢跟外人说。眼看着到了年根底下,胡甲天天满载而归,给家里攒足了一个正月的吃食。
  过年了,挨家挨户拜年。胡甲过意不去,兜了个大圈子到了胡乙家里,看看他的病情,顺便拜个年。到了他家,只见胡乙硬朗的身子板瘪了一大圈,眼睛里的精气神儿像是要散了,只剩下半条命。他老婆也在一旁跟着抹泪儿,这年过得悲悲切切的。胡甲懊悔了,明白自己恶作剧搞过了头,便当面把这背后的猫腻一五一十地说给胡乙听了。
  胡乙一听,当场就坐了起来。病好了大半。
  出了正月十五,这年也算过完了,胡乙又能出门赶海了。他和胡甲商量好了,两人轮着赶海,单号胡甲,双号胡乙。经过这场惊吓,胡乙也算是悟出了点道理——赶海不能吃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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