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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认识沈公,不过是近十年的事。托原辽宁教育出版社俞晓群社长进京之福,最近几年,每有晓群先生组织的活动或饭席,时不时便能遇到沈昌文先生,有机会能向他敬上一杯酒。沈先生虽已年过八旬,仍然思维敏捷,时有妙语佳句。
也曾参加了几次为沈先生安排的新书发布会和祝寿活动,面对数以百计的慕名捧场观众,他依旧如小学生般恭敬起立,娓娓开讲,将准备好的包袱一一抖出,引得读者前俯后仰。这等风度和敬业精神,确可为后辈垂范。
也是因为有一层这样的机缘,我向俞晓群社长提出,有可能的话,希望能为沈公出一本书。晓群慨然允诺,隔了一段时间,便将为沈先生88岁祝寿所编的文集交付于我。文集收录了沈先生34位同事、好友、作者所写的回忆文章,以《八八沈公》为题,于2019年由浙江大学出版社推出。此书的出版,也算了却了我的一点心愿。
《读书》奇迹
出版此书的另一个好处是,让我借着审读书稿的名义,对沈公的出版工作有了更进一层的认识。从上世纪50年代进入人民出版社担任校对算起,直到21世纪初的“新世纪万有文库”,沈昌文可算是历经了整个新中国出版史。
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晚年的两个时期。1986年起他担任三联书店总经理,到1996年初退休,是他出版生涯的辉煌期,可称为“三联时期”。退休之后,他与辽教出版社的一系列合作,则是他个人出版理念的较完整实现,可称为“辽教时期”。
回顾沈昌文的出版生涯,他用力最深、发挥最大,也最难为后来者所超越的,似乎仍要算主编多年的《读书》杂志。他将几十年来在学术、文化、出版界乃至政坛所建立的人脉融于一炉,于世纪之交,搭建起一个老中青三代学人可畅所欲言的平台,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黄金时代的《读书》杂志,确实做到了思想性与可读性的高度平衡,几乎每篇文章(甚至包括一些篇幅不大的短文)都可一一细读和再读。犹记得我在中学时期,每买到一期《读书》杂志,不仅从头到尾细读文章,读完之后仍然会将杂志放在床头,好时不时地一读再读其中片段。直到买了新一期《读书》,才会将老杂志束之书柜。一份思想性杂志,能对仍属少不经事的中学生产生如此大的吸引力,无非是因为它的“好看”与“启蒙”。而这两点,正是后来者所难以企及的。
过人的嗅觉
能做到这一点,沈昌文本人厥功甚伟。他与老一代知识人交往密切,才能拿到独家的重磅文稿。而对中青年学者的不吝提携,则显现出一名出版家的动物本能。出版,在本质上便是将个人所好介绍于他人的过程。一个好的出版工作者,无非是拥有过人的嗅觉,能够直觉地感受到什么样的作品可以介绍给什么样的人;又或者什么样的文章可以包装成什么样的商品。就此而论,沈昌文幼年时在旧上海银楼的学徒经历,间接塑造了他的生意人本能,对他出版工作的帮助或许还大过后来的校对员生涯。
海纳百川,同时却又需一以贯之。这“一”便是文采。言之有物,言之有文,是一份思想性刊物的最高标准。而能达到这一标准的刊物,放之世界,也只能说是屈指可数。也正因此,《读书》杂志确实将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一席之地。
他在三联时期自然也推出了不少极有影响的图书。从“畅销书”的角度看,“蔡志忠作品系列”,瓦西列夫的《情爱论》,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杨绛的《洗澡》都可列入当时的年度畅销书,这充分说明了主事者敏銳的市场眼光。在那个文化还并未充分商品化的年代,沈昌文先人一步,以商业的眼光包装文化、普惠大众,称得上是现在正活跃的年轻一代出版商的“前辈”。对这一点,他其实是颇有自觉的。2007年他在上海书店出版社所出的一本文集,题目即为《书商的旧梦》,可谓夫子自道了。
从“学术文化”的角度看,他主政时期所出版的“读书文丛”“美国文库”“文化生活译丛”“美国文化丛书”“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文化:中国与世界”论丛、“新知文库”“巴金译文选集”等等,也都风靡一时,不少作品至今仍以不同形式再版,为新一代读者所知。
不过时势很快便有变化,多数那个时期的学术作品和译文,尽管开一时风气之先,毕竟有资料掌握上的局限,不久便被新一代的作者和译本所替代。文化和文学读物的生命力当然更强,但是呈现手法也发生了转向。更为专业的文学出版路向,以及更为商业化的大众文学读物逐渐占据了上风,取代了80年代所流行的“文化出版”。
对沈昌文来说,他所心心向往的,恐怕还是纳百川而汇之的“海派”路数。从出版的角度看,这种路数更接近于以提升公民修养为己任的大众通识出版。诸如日本的文库本,英美世界的企鹅经典,20世纪30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以及牛津大学出版社推出的“牛津简介丛书”(Very Short Introductions),都可算是这类出版的典范代表。相较而言,沈昌文主持三联时期的“文化生活译丛”,固然也有这方面的倾向,但在品种规模和内容选取等方面,还有着相当程度的差异。这或许也是他在“三联时期”虽然已经达到出版界的高峰,却仍不满足的遗憾之处。
“黄金时期”
不过与其他同辈人不同的是,他在退休之后,继续从事出版工作,以展宏图。他与辽教出版社的系列合作,包括出版《万象》杂志与“书趣文丛”“新世纪万有文库”等等,都可说是同一理路的延续。沈昌文自称与辽教出版社合作的这段时间是他的“黄金时期”,估计就是因为俞晓群的放任自流,让他的“海派”出版思路终于得到了充分的呈现。
沈昌文先生退休前后,其对三联书店都保持了持久的精神影响力。北京三联书店在沈先生退休之后,到21世纪初所出版的一系列作品集,对当代读者影响最巨,诸如“金庸全集”“高阳作品集”“黄仁宇作品集”“钱穆作品集”“张光直作品集”“余英时作品集”“钱钟书作品集”“陈寅恪作品集”“林达作品集”“宇文所安作品集”等等。这些图书和作者,有许多并非首先在三联书店推出,如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1982年首次出版于中华书局,钱穆的不同作品在20世纪90年代曾分别于商务印书馆和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高阳的书更是早于1984年便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先行出版。不过,三联的隆重推出却往往直接推动或提升了作者的社会知名度,让学者有了大众的文化亲和力,让通俗文人登堂入室,有了学者的气质,从而令一般读者也愿倾囊相购。这可说是北京三联书店对中国读书人的最大贡献。
沈昌文与辽教出版社的一系列合作,尽管也引发了读书界一定程度的反响,但与“三联时期”的影响力相比,毕竟不可同日而语。这当中有出版社的品牌因素,但更重要的,可能还是整体环境的变化。市场上可供选择的品种大幅增加,图书作为一种商品,迅速转化为买方市场。融合各方各家于一炉的文化丛书很难再受到读者的全力关注。读者更愿意的是,从中选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主题进行阅读,而不是出版方出一本便买一本。
也因此,以提升公民修养为己任的通识读物,必须在进一步的转向和下沉后才可生存。但就21世纪之后的实际情况而言,中国图书市场并没有产生可填补这一空白的读物。我还记得,在出版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的通俗读物《科举》一书后,引发了不少市场反响。有些读者甚至直接向我反映,此书改变了他们对科举制度的看法,颇为受益。实际上,此书日文原作出版于1963年,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作品,少许地方还由于历史原因,存在知识性错误。但它仍能引发今天的中国读者的回应,可见市场上这类“大家小书”的稀缺程度。
这也暗合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文化”转向“学术”的社会思想趋向。学者转向学院内部,以撰写专业文章为己任,学院与公众之间出现了越来越大的裂缝。这一点并非中国所独有,或许也是一个普遍性的现象。但人们并不能以此便可推卸自己的责任。思想产品为社会之公器,若只为行业内自娱自乐,又何必耗费纳税人的资源。
最近十年,由于信息科技的迅猛发展,涌现了大量基于互联网的知识学习工具,诸如“维基百科”“谷歌学者”“知乎”“网络公开课”等,微博与微信上也有不少类似的科普“博主”。这些新媒体手法有其独到之处,大量多媒体的运用能更直观地展现知识,对知识的细分程度也远远超过传统纸质出版物,且可供浏览者即时所用,已成为学习者所不可少的助手。不过就对某类知识的深度完整了解而言,到目前还没有比阅读一本深入浅出的通识性读物更好的途径。这或许也是图书在互联网时代仍然可以存在的一个原因。
行文至此,我不禁想起沈公75岁之际,他的孙女为他画的画像:一个快乐的老头,背着书包,拎着两捆书,活脱脱一个卖书翁。或许在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这样的卖书翁。
(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