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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小丫走得很急。
因为一个月后要到省城参加数学竞赛，放学后，顾老师给她开了会儿小灶。离校时，天色已暗，踏进家门，天已经很黑了。
弟弟趴在八仙桌上做作业，爸爸坐在旁边看着。
小丫喊了声爸爸，正想把就要参赛的事告诉他，就看见妈妈捧了瓢猪吃的糠，从里屋走出来，脸色很难看。小丫便将那个念头打了回去，放下书包，拿起扁担，挑起门外盛猪草的篮子，向东河走去。
猪棚里，响起了妈妈狠狠的骂猪的声音。
打了一大篮猪草，小丫才回来吃晚饭。
吃过晚饭，小丫去看二奶奶。
二奶奶是爸爸的婶婶，八十多岁了，惟一一个女儿嫁到了外省，很少回来。小丫是二奶奶带大的，和二奶奶感情深厚，因此，照顾二奶奶的事就落到了她的头上。每天无论多忙，小丫都要来看看她。
今天，小丫走到二奶奶的小房子外，见灯已经熄了，便轻手轻脚地推开芦竹编的门，听到了二奶奶重重的呼吸，再一听，很均匀。她放心地笑了。
爸爸走了。和他一起打工的人捎信回来，说老板让他回去，不然就重新找人了。
爸爸是回来帮妈妈过农忙的。
三夏不抵一秋忙，该种的种，该收的收，够忙人的。但是包工头传来的话不能不听，不然，等你忙完农活再回去，没工打是小事，说不定，以前的工资都拿不到。
爸爸走的时候叮嘱小丫，学校的功课哪怕落下，也要帮妈妈赶点农活。
小丫答应了，但她舍不得落下功课。于是，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小心翼翼地叫醒妈妈，然后一起到田里去溜田。
溜田，就是将爸爸在家时耕翻过的地用铁耙拉平整，以便种麦子。
这活不是特别细，只要有点麻麻的亮光就行了，需要的是力气。小丫力气小，一块田溜下来，早已是汗流浃背。等天亮得差不多了，看见有同学骑着自行车经过，她便和妈妈说一声，拿起放在田头早已被露水打湿了的书包，搭上同学的便车，上学去了。
这几天，小丫其他的课都不上了，全上数学课。学校为了让小丫能在数学竞赛中取得好成绩，将她安排在多功能教室，由全校的数学骨干老师轮流给她上课。这段时间，小丫的解题能力确实提高了不少。
但是，此刻的小丫却无心解题或者是看书。
她将手中的草稿纸卷起，那么白的纸都被她弄黑了。她的内心似乎一直平静不下来。
一个人的教室，空旷而寂寥。门外的细雨，如烟似雾，在斜伸到屋顶的树枝上凝成大大的水珠，然后重重地落下来，砸在瓦片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
从窗口向外望，远处的农田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有一个农妇戴着斗笠，披着塑料薄膜，背着竹篓在撒化肥，这人极像妈妈。想起妈妈，她的眼睛又泛潮了。
昨天中午放学回到家里，妈妈还没有回来。小丫安慰了几句因门锁着而不得进屋的弟弟，麻利地做好了简单的午饭让弟弟先吃，自己等妈妈回来一起吃。她到通往田里的岔道上看了三次，都没有看见妈妈，便索性拔了油菜秧，将门前空地补种上油菜。
忙活了不到半小时，妈妈出现了，很生气的样子。
小丫问妈妈怎么了。
妈妈说，你别问，从今往后，家里的事你别管，你也别叫我妈妈，我受不起有你这样的千金。
小丫愣住了，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她意识到，今天妈妈的火不是一般的了。
原来，今天早上，顾老师来家访了，要妈妈配合一下学校，让小丫少做些家务，让她安心复习备考。妈妈认为这是小丫在学校讲自己总是差她做很多事，使她没法学习，顾老师才会找上门的，这下坏了她的名声，让她无法做人了。
顾老师来，小丫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她倒有点怨恨顾老师的莽撞了，怎么不和自己说一声呢？
看来，今天只能由小丫赔不是才行了。于是，小丫打开碗橱，拿碗盛了饭，端到妈妈面前说，妈妈你饿了，先吃了饭，有事等会儿再说。
妈妈接过了碗，狠狠地扔在地上，又使劲地推了小丫一把。小丫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破了的碗刺破了小丫的手，血流了下来，钻心地疼。
这时家里已塞满了邻居，二奶奶也听到了动静，颤巍巍地来了。还不到家门口，二奶奶就远远地嚷了起来，野肖人，你在找什么死？
妈妈的娘家是野肖村的，二奶奶闹别扭的时候便会这么叫她。
妈妈见二奶奶来了，哭声更大，将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倾泄出来。
小丫爬起来，走到厨房，找到了火柴盒，撕下火柴盒上的砂纸，将伤口贴了，饭也没吃，趁人们在安慰妈妈的时候，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学校。
一天上午，妈妈突然出现在多功能教室门口。
小丫走了出去。
妈妈说，小丫，快上邮局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回来。二奶奶快不行了，送到医院了；你小叔又在外地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伤了。
什么什么什么？
小丫一下子懵了，惊恐、悲伤、痛苦———黑暗的情绪，将她包围得严严实实。
小叔比她大5岁，很早就没了父母，一直跟着小丫的爸爸妈妈过。有一天，他和妈妈吵了一场恶架，开始了单独生活，初三没念完就辍学了，学了瓦工活。
记得小丫十三岁那年，生平第一次来“好朋友”，她慌得不得了，弄得床上到处都是那见不得人的东西。正在她惊恐万分的时候，小叔回家拿东西，撞见了，又立即退了回去。不久，拿了三刀卫生纸朝小丫扔过来，说，拿着，我去找二奶奶。二奶奶来才帮她解了围。
今年春节过后，小叔要外出打工了，天不亮就起了床。爸爸妈妈也都起来给小叔煮早饭，整理行李。
小丫醒了，躺着听外面的动静。
他们吃过早饭，爸爸将自行车推出门外，小叔跟着出去后又折了回来，和妈妈道别。
嫂子，我走了，家里全拜托你和大哥了。
好的，你去吧，家里你放心。妈妈说。
还有一件事，小叔顿了顿说，就是小丫，嫂子你待她要好点，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前途，她能靠读书出头的……
说的是自己。小丫激动极了，以至后面的话都不能听清楚了。她感动得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扒开里屋和外屋之间用芦竹编的栅栏，泪盈盈的眼睛只看见小叔正走出大门，留给她一个英俊的背影……
医院的抢救室，医生护士急匆匆地进进出出。
小丫坐在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她无法接受命运给她安排的一切：小叔生死未卜，二奶奶生命垂危。她不敢想像以后的生活，生活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和接受的准备便来了个措手不及。
小丫茫然地抬起头。
空中，一只孤雁飞过，传来嘎———嘎———嘎的叫声，凄凉，哀怨。
小丫知道，又一个不祥的秋天，正向她走来。
妈妈说，得及早准备二奶奶的后事，让小丫晚上回家取二奶奶的老衣（当地将寿衣叫老衣）。
推开芦竹栅门，小丫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屋里，那熟悉的霉味混和着亲切的二奶奶特有的气味，重重地包围着她，她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她恨不得用个什么东西把这特殊的气味装满，珍藏起来，留着以后的日子慢慢地品尝，慢慢地回味。她知道这间屋子不久就要被拆掉，或是另作他用了，因为那个爱她、疼她、给她温暖和信心的人，就要去了。
她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因为二奶奶没有经济来源，这里一直都没接上电灯。小丫曾经说过，等以后长大了，拿了钱，一定为二奶奶接上。
可是等不到那一天，二奶奶就要走了。小丫是多么舍不得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小丫特别珍惜这段二奶奶病危的日子，陪她说说话，给她洗洗脸，擦擦身子。学校不去了，书也不看了，参赛的事，想都不想了：这些在她看来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顾老师劝过她多次，同学他们也来劝说过，她都没答应。
灶台冷冰冰的，几天没用了，落着厚厚灰尘，上面还有老鼠屎。
灶膛内黑咕隆咚，几乎叫人害怕。如果此时的灶膛炉火熊熊，那该多好啊。有多少次，小丫蜷缩着身子，偎依在二奶奶的身旁，抢着拨弄灶膛里的柴火，看着灶内熊熊的火焰，浮想联翩，内心压抑着的委屈和郁闷都仿佛在柴禾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被烤干了，整个人都温暖爽快起来。
也是在这灶膛前，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是一天放晚学回家，走到半路，突然从路边的蚕豆地里蹿出了几个男生，拦住小丫的去路，不让她走，骂她野种，并且在她的前面画了一条界线，说踏过了界线就打她。就这样，小丫被他们困着，一直到天黑，才在他们得意的狂笑声中回到家。小丫哭着找到二奶奶，问她这是为什么。
二奶奶告诉她，她是抱来的孩子，是妈妈抱来“压子”的。
原来妈妈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算命的瞎子说，要抱个孩子回来“压一压”，以后生的孩子才留得住。
这话传出去不久，有一天夜里，便有人哭着用篮子将一个小女孩放在门外。放孩子的篮子里，有两袋奶粉和一封信，信里说了小孩的生日，还说明扔孩子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孩子便是小丫。后来妈妈便有了弟弟，弟弟很健康地活着。
听完了自己的故事，幼小的小丫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二奶奶干嚎了很久，很久。
小丫一连几天不到校，急坏了顾老师。她不愿意看到这么个特别优秀的学生失去这次参赛的机会。
要知道，如果小丫这次考得好，她就有可能进入省重点中学读高中，而且学杂费全免。这对小丫来说是一个多么难得机会。如果机会失去，明年参加中考即使考得再好，她的家庭也无力供她读书了，那么这个顾老师从教以来所遇到的悟性最高的学生的命运，将会就此黯淡下去。这是顾老师不愿意看到的。
然而顾老师怎么也不能说服小丫放弃陪护二奶奶，重回课堂。这个爱材的老师除了有点怨恨小丫的倔强和固执外，似乎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她把这个棘手的问题交给了也是同事的丈夫。
丈夫听了，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你去问问医生啊，从医生那里也许会找到答案。
顾老师恍然大悟，她倒真的希望从医生那里得到二奶奶能治愈的消息，或者哪怕能暂时稳定一下二奶奶的病情也好啊！
第二天，顾老师起了个大早，敲开了二奶奶的主治医生的门，说明了来意。
医生告诉她，病人的病是可以治好的，病人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一些器官功能衰弱，经过治疗后再加强营养，不久就可以出院。现在的问题是，病人没钱治疗。
听医生这么一说，顾老师觉得眼前一亮。
她从身上掏出二百元钱说，这是今天的药费，以后的住院费我来想办法。还没等医生把钱拿稳，她便起身告辞，直奔乡政府，找到班上一个同学的父亲。
走出乡政府大院，顾老师满心喜悦，脚底生风，她要将解决了医药费的好消息尽快告诉小丫，让她的这个得意门生今天就回到学校，去投入紧张的训练，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去成就她顾老师的心愿。
小丫坐在住院楼后面的凉亭里，呆呆地注视着远方，对顾老师的到来全然不知。
小丫———
老师轻轻地唤道。
小丫转过头来，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忧郁和无限的落寞，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活气。
她知道老师又来做她的工作了，她感到很内疚。但是，她是不会回去的，让她放弃二奶奶，她做不到。就只有这么一点不多的时间了，她将失去她最亲的人，以后的生活她将是孤独而寂寞的，就和生活在没有阳光的黑暗洞穴里一样。虽然有老师，有朋友，但是那毕竟是不一样的情感，这种亲情是其他的感情替代不了的。
近来二奶奶一直昏迷，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小丫还是这么守着她，一声不响地在她的病床边枯坐着，看着她，生怕她走了。有时看着看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淌下来了。
看着自己可爱的学生，顾老师说，小丫你振作些吧，二奶奶会好起来的，你的生活也会好起来的。
小丫说，老师你别安慰我了，二奶奶的老衣，我都拿来了。
别急，小丫，你答应老师，如果二奶奶的病能好，你今天就回到学校。
小丫疑惑地盯着老师说，可能吗？
顾老师便将医生的话和筹到医药费的事告诉了小丫。
小丫激动得眼睛里闪出了亮光，喃喃地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请相信老师。
小丫一下子扑到老师的怀里，任感激的泪水尽情地倾泄，将老师的衣襟浸湿了。最后，她抱住了老师的双腿，在老师面前长跪不起。
希望之火在她的心里慢慢地升腾、蔓延开来……
小丫从省城参赛回来，老师让她在家休息几天。那天下午天气有点反常，十分闷热。
妈妈在出门的时候让小丫准备第二天的猪草。小丫钻进桑园里，不一会就弄满了一篮子。就在要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棵猪最爱吃的雀树，她走过去，伸出手想捋叶子，然而她觉得眼睛看不见东西，浑身冒汗，两腿发软，不知怎么就倒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她感觉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不愿惊动别人，心想休息一会就没事了。她努力地挪过篮子，让自己靠着，把眼睛闭上休息一会儿。
微风吹过，一根桑枝碰到了她的脸，轻轻的，柔柔的，好似二奶奶的手。她感到幸福极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感流过全身。她没有睁开眼睛，她希望这片刻的温柔延续。
一只蟾蜍，爬过来，翻过小丫的双腿，慢慢地走向它要去的地方。
小丫第二次昏了过去……
第二天，人们将小丫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后，医生将顾老师叫到一边说，这孩子曾经得过肝炎，没有得到治疗，现在已经发展成肝坏死了，没救了。
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村边的油菜花开得如火如荼，小草也将憋了一个冬天的绿，挥洒得淋漓尽致。
朝东的河沿上，二奶奶和小叔在一座隆起的新坟前烧纸。微有暖意的风吹来，纸灰瑟瑟地飘了起来。二奶奶拄着芦竹拐杖，训孩子似的说：“回家去，谁都不要惦记。”
那灰也便听话的小孩似的，无限留恋地飘向半空，慢慢地消失了。
因为一个月后要到省城参加数学竞赛，放学后，顾老师给她开了会儿小灶。离校时，天色已暗，踏进家门，天已经很黑了。
弟弟趴在八仙桌上做作业，爸爸坐在旁边看着。
小丫喊了声爸爸，正想把就要参赛的事告诉他，就看见妈妈捧了瓢猪吃的糠，从里屋走出来，脸色很难看。小丫便将那个念头打了回去，放下书包，拿起扁担，挑起门外盛猪草的篮子，向东河走去。
猪棚里，响起了妈妈狠狠的骂猪的声音。
打了一大篮猪草，小丫才回来吃晚饭。
吃过晚饭，小丫去看二奶奶。
二奶奶是爸爸的婶婶，八十多岁了，惟一一个女儿嫁到了外省，很少回来。小丫是二奶奶带大的，和二奶奶感情深厚，因此，照顾二奶奶的事就落到了她的头上。每天无论多忙，小丫都要来看看她。
今天，小丫走到二奶奶的小房子外，见灯已经熄了，便轻手轻脚地推开芦竹编的门，听到了二奶奶重重的呼吸，再一听，很均匀。她放心地笑了。
爸爸走了。和他一起打工的人捎信回来，说老板让他回去，不然就重新找人了。
爸爸是回来帮妈妈过农忙的。
三夏不抵一秋忙，该种的种，该收的收，够忙人的。但是包工头传来的话不能不听，不然，等你忙完农活再回去，没工打是小事，说不定，以前的工资都拿不到。
爸爸走的时候叮嘱小丫，学校的功课哪怕落下，也要帮妈妈赶点农活。
小丫答应了，但她舍不得落下功课。于是，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小心翼翼地叫醒妈妈，然后一起到田里去溜田。
溜田，就是将爸爸在家时耕翻过的地用铁耙拉平整，以便种麦子。
这活不是特别细，只要有点麻麻的亮光就行了，需要的是力气。小丫力气小，一块田溜下来，早已是汗流浃背。等天亮得差不多了，看见有同学骑着自行车经过，她便和妈妈说一声，拿起放在田头早已被露水打湿了的书包，搭上同学的便车，上学去了。
这几天，小丫其他的课都不上了，全上数学课。学校为了让小丫能在数学竞赛中取得好成绩，将她安排在多功能教室，由全校的数学骨干老师轮流给她上课。这段时间，小丫的解题能力确实提高了不少。
但是，此刻的小丫却无心解题或者是看书。
她将手中的草稿纸卷起，那么白的纸都被她弄黑了。她的内心似乎一直平静不下来。
一个人的教室，空旷而寂寥。门外的细雨，如烟似雾，在斜伸到屋顶的树枝上凝成大大的水珠，然后重重地落下来，砸在瓦片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
从窗口向外望，远处的农田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有一个农妇戴着斗笠，披着塑料薄膜，背着竹篓在撒化肥，这人极像妈妈。想起妈妈，她的眼睛又泛潮了。
昨天中午放学回到家里，妈妈还没有回来。小丫安慰了几句因门锁着而不得进屋的弟弟，麻利地做好了简单的午饭让弟弟先吃，自己等妈妈回来一起吃。她到通往田里的岔道上看了三次，都没有看见妈妈，便索性拔了油菜秧，将门前空地补种上油菜。
忙活了不到半小时，妈妈出现了，很生气的样子。
小丫问妈妈怎么了。
妈妈说，你别问，从今往后，家里的事你别管，你也别叫我妈妈，我受不起有你这样的千金。
小丫愣住了，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她意识到，今天妈妈的火不是一般的了。
原来，今天早上，顾老师来家访了，要妈妈配合一下学校，让小丫少做些家务，让她安心复习备考。妈妈认为这是小丫在学校讲自己总是差她做很多事，使她没法学习，顾老师才会找上门的，这下坏了她的名声，让她无法做人了。
顾老师来，小丫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她倒有点怨恨顾老师的莽撞了，怎么不和自己说一声呢？
看来，今天只能由小丫赔不是才行了。于是，小丫打开碗橱，拿碗盛了饭，端到妈妈面前说，妈妈你饿了，先吃了饭，有事等会儿再说。
妈妈接过了碗，狠狠地扔在地上，又使劲地推了小丫一把。小丫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破了的碗刺破了小丫的手，血流了下来，钻心地疼。
这时家里已塞满了邻居，二奶奶也听到了动静，颤巍巍地来了。还不到家门口，二奶奶就远远地嚷了起来，野肖人，你在找什么死？
妈妈的娘家是野肖村的，二奶奶闹别扭的时候便会这么叫她。
妈妈见二奶奶来了，哭声更大，将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倾泄出来。
小丫爬起来，走到厨房，找到了火柴盒，撕下火柴盒上的砂纸，将伤口贴了，饭也没吃，趁人们在安慰妈妈的时候，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学校。
一天上午，妈妈突然出现在多功能教室门口。
小丫走了出去。
妈妈说，小丫，快上邮局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回来。二奶奶快不行了，送到医院了；你小叔又在外地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伤了。
什么什么什么？
小丫一下子懵了，惊恐、悲伤、痛苦———黑暗的情绪，将她包围得严严实实。
小叔比她大5岁，很早就没了父母，一直跟着小丫的爸爸妈妈过。有一天，他和妈妈吵了一场恶架，开始了单独生活，初三没念完就辍学了，学了瓦工活。
记得小丫十三岁那年，生平第一次来“好朋友”，她慌得不得了，弄得床上到处都是那见不得人的东西。正在她惊恐万分的时候，小叔回家拿东西，撞见了，又立即退了回去。不久，拿了三刀卫生纸朝小丫扔过来，说，拿着，我去找二奶奶。二奶奶来才帮她解了围。
今年春节过后，小叔要外出打工了，天不亮就起了床。爸爸妈妈也都起来给小叔煮早饭，整理行李。
小丫醒了，躺着听外面的动静。
他们吃过早饭，爸爸将自行车推出门外，小叔跟着出去后又折了回来，和妈妈道别。
嫂子，我走了，家里全拜托你和大哥了。
好的，你去吧，家里你放心。妈妈说。
还有一件事，小叔顿了顿说，就是小丫，嫂子你待她要好点，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前途，她能靠读书出头的……
说的是自己。小丫激动极了，以至后面的话都不能听清楚了。她感动得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扒开里屋和外屋之间用芦竹编的栅栏，泪盈盈的眼睛只看见小叔正走出大门，留给她一个英俊的背影……
医院的抢救室，医生护士急匆匆地进进出出。
小丫坐在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她无法接受命运给她安排的一切：小叔生死未卜，二奶奶生命垂危。她不敢想像以后的生活，生活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和接受的准备便来了个措手不及。
小丫茫然地抬起头。
空中，一只孤雁飞过，传来嘎———嘎———嘎的叫声，凄凉，哀怨。
小丫知道，又一个不祥的秋天，正向她走来。
妈妈说，得及早准备二奶奶的后事，让小丫晚上回家取二奶奶的老衣（当地将寿衣叫老衣）。
推开芦竹栅门，小丫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屋里，那熟悉的霉味混和着亲切的二奶奶特有的气味，重重地包围着她，她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她恨不得用个什么东西把这特殊的气味装满，珍藏起来，留着以后的日子慢慢地品尝，慢慢地回味。她知道这间屋子不久就要被拆掉，或是另作他用了，因为那个爱她、疼她、给她温暖和信心的人，就要去了。
她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因为二奶奶没有经济来源，这里一直都没接上电灯。小丫曾经说过，等以后长大了，拿了钱，一定为二奶奶接上。
可是等不到那一天，二奶奶就要走了。小丫是多么舍不得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小丫特别珍惜这段二奶奶病危的日子，陪她说说话，给她洗洗脸，擦擦身子。学校不去了，书也不看了，参赛的事，想都不想了：这些在她看来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顾老师劝过她多次，同学他们也来劝说过，她都没答应。
灶台冷冰冰的，几天没用了，落着厚厚灰尘，上面还有老鼠屎。
灶膛内黑咕隆咚，几乎叫人害怕。如果此时的灶膛炉火熊熊，那该多好啊。有多少次，小丫蜷缩着身子，偎依在二奶奶的身旁，抢着拨弄灶膛里的柴火，看着灶内熊熊的火焰，浮想联翩，内心压抑着的委屈和郁闷都仿佛在柴禾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被烤干了，整个人都温暖爽快起来。
也是在这灶膛前，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是一天放晚学回家，走到半路，突然从路边的蚕豆地里蹿出了几个男生，拦住小丫的去路，不让她走，骂她野种，并且在她的前面画了一条界线，说踏过了界线就打她。就这样，小丫被他们困着，一直到天黑，才在他们得意的狂笑声中回到家。小丫哭着找到二奶奶，问她这是为什么。
二奶奶告诉她，她是抱来的孩子，是妈妈抱来“压子”的。
原来妈妈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算命的瞎子说，要抱个孩子回来“压一压”，以后生的孩子才留得住。
这话传出去不久，有一天夜里，便有人哭着用篮子将一个小女孩放在门外。放孩子的篮子里，有两袋奶粉和一封信，信里说了小孩的生日，还说明扔孩子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孩子便是小丫。后来妈妈便有了弟弟，弟弟很健康地活着。
听完了自己的故事，幼小的小丫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二奶奶干嚎了很久，很久。
小丫一连几天不到校，急坏了顾老师。她不愿意看到这么个特别优秀的学生失去这次参赛的机会。
要知道，如果小丫这次考得好，她就有可能进入省重点中学读高中，而且学杂费全免。这对小丫来说是一个多么难得机会。如果机会失去，明年参加中考即使考得再好，她的家庭也无力供她读书了，那么这个顾老师从教以来所遇到的悟性最高的学生的命运，将会就此黯淡下去。这是顾老师不愿意看到的。
然而顾老师怎么也不能说服小丫放弃陪护二奶奶，重回课堂。这个爱材的老师除了有点怨恨小丫的倔强和固执外，似乎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她把这个棘手的问题交给了也是同事的丈夫。
丈夫听了，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你去问问医生啊，从医生那里也许会找到答案。
顾老师恍然大悟，她倒真的希望从医生那里得到二奶奶能治愈的消息，或者哪怕能暂时稳定一下二奶奶的病情也好啊！
第二天，顾老师起了个大早，敲开了二奶奶的主治医生的门，说明了来意。
医生告诉她，病人的病是可以治好的，病人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一些器官功能衰弱，经过治疗后再加强营养，不久就可以出院。现在的问题是，病人没钱治疗。
听医生这么一说，顾老师觉得眼前一亮。
她从身上掏出二百元钱说，这是今天的药费，以后的住院费我来想办法。还没等医生把钱拿稳，她便起身告辞，直奔乡政府，找到班上一个同学的父亲。
走出乡政府大院，顾老师满心喜悦，脚底生风，她要将解决了医药费的好消息尽快告诉小丫，让她的这个得意门生今天就回到学校，去投入紧张的训练，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去成就她顾老师的心愿。
小丫坐在住院楼后面的凉亭里，呆呆地注视着远方，对顾老师的到来全然不知。
小丫———
老师轻轻地唤道。
小丫转过头来，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忧郁和无限的落寞，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活气。
她知道老师又来做她的工作了，她感到很内疚。但是，她是不会回去的，让她放弃二奶奶，她做不到。就只有这么一点不多的时间了，她将失去她最亲的人，以后的生活她将是孤独而寂寞的，就和生活在没有阳光的黑暗洞穴里一样。虽然有老师，有朋友，但是那毕竟是不一样的情感，这种亲情是其他的感情替代不了的。
近来二奶奶一直昏迷，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小丫还是这么守着她，一声不响地在她的病床边枯坐着，看着她，生怕她走了。有时看着看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淌下来了。
看着自己可爱的学生，顾老师说，小丫你振作些吧，二奶奶会好起来的，你的生活也会好起来的。
小丫说，老师你别安慰我了，二奶奶的老衣，我都拿来了。
别急，小丫，你答应老师，如果二奶奶的病能好，你今天就回到学校。
小丫疑惑地盯着老师说，可能吗？
顾老师便将医生的话和筹到医药费的事告诉了小丫。
小丫激动得眼睛里闪出了亮光，喃喃地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请相信老师。
小丫一下子扑到老师的怀里，任感激的泪水尽情地倾泄，将老师的衣襟浸湿了。最后，她抱住了老师的双腿，在老师面前长跪不起。
希望之火在她的心里慢慢地升腾、蔓延开来……
小丫从省城参赛回来，老师让她在家休息几天。那天下午天气有点反常，十分闷热。
妈妈在出门的时候让小丫准备第二天的猪草。小丫钻进桑园里，不一会就弄满了一篮子。就在要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棵猪最爱吃的雀树，她走过去，伸出手想捋叶子，然而她觉得眼睛看不见东西，浑身冒汗，两腿发软，不知怎么就倒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她感觉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不愿惊动别人，心想休息一会就没事了。她努力地挪过篮子，让自己靠着，把眼睛闭上休息一会儿。
微风吹过，一根桑枝碰到了她的脸，轻轻的，柔柔的，好似二奶奶的手。她感到幸福极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感流过全身。她没有睁开眼睛，她希望这片刻的温柔延续。
一只蟾蜍，爬过来，翻过小丫的双腿，慢慢地走向它要去的地方。
小丫第二次昏了过去……
第二天，人们将小丫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后，医生将顾老师叫到一边说，这孩子曾经得过肝炎，没有得到治疗，现在已经发展成肝坏死了，没救了。
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村边的油菜花开得如火如荼，小草也将憋了一个冬天的绿，挥洒得淋漓尽致。
朝东的河沿上，二奶奶和小叔在一座隆起的新坟前烧纸。微有暖意的风吹来，纸灰瑟瑟地飘了起来。二奶奶拄着芦竹拐杖，训孩子似的说：“回家去，谁都不要惦记。”
那灰也便听话的小孩似的，无限留恋地飘向半空，慢慢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