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ades17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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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姨是大学教师罗沧水的养母,“文革”时的一次伤心事让大姨一生难以释怀,疑心太重看谁都像是敌人,以致这位大学教师的五口之家时常剑拔弩张,甚至鸡飞狗跳,盖因他家请来的保姆常成为大姨的审查对象,造成他家走马灯似的更换保姆。罗沧水左右为难,这个家该何去何从?
  下了第七、八节课,正是路上的晚高峰,罗沧水通常是在深大的教工食堂吃罢饭,再开车回家。今天却一定要赶回家吃晚饭,下课后翻看几条短信,都是妻子瞻云独家发来,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别忘了今天是大姨的生日,一定要回家吃晚饭,吃饭之中或之后,还要跟他的大姨做一次恳谈……谈什么呢?瞻云此前的意思很明显——两夫妻无数次枕边漫谈,核心议题都紧密围绕家庭团结展开——团结与不团结的总纲皆系于大姨一身,只要大姨跟走马灯似的保姆其中之一搞好关系,这个五口之家就将静似秋水,平滑如镜。可是三天前,瞻云不再坚持要大姨与保姆搞好安定团结,这是她对扭转一个七旬妇女的“三观”已经放弃了信心的表示。她有一个新的提议,希望作为大姨养子的沧水,能够说服养母接受这个提议,搬去另一个地方——盖因去那个地方,于人于己于社会,有百利而无一弊,或许,还将带来大姨人生的“第二春”。
  就因瞻云这个让沧水难以启齿又难以拒绝的提议,连通宵玩电游、上课便瞌睡的同学都发现了,老师连着几天讲课不走心。
  夕阳西下的滨海大道,由东向西来南山的车辆密如虫蠕,反向去到市区却一路通达。开车的都少不了这样的体验:自己这边开得风驰电掣、心花怒放,一篱之隔却堵得抓耳挠腮,心如汤煮,旁观的感受混杂了同情、侥幸与惬意。此时的沧水并非如此,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回家吃饭,肩负着一项艰巨的使命。肩负使命的饭都不好吃,即使是家常便饭,也因为附带了令人踌躇的使命而会味同嚼蜡。
  即使脚下留情,也就是二十来分钟便回到了益田村。泊车,从负一层进电梯,刚出电梯口就嗅到一股妖娆的菜香。沧水打了一个响嚏,不由得脖颈一昂,振作精神,提醒自己,今天是大姨的生日,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叫大姨生气。开心,才是今天晚饭的主色调。
  一对宝贝双胞胎女儿听见菲菲跑出去了,便知是爸爸回来了,放下作业双双迎了出来,一个帮爸爸从肩上卸背包,一个帮爸爸沙发下找拖鞋,却不及菲菲眼疾“嘴”快,一塌腰从厚重的樟木茶几下叼出另一只拖鞋来配对儿。菲菲是一只乖巧的比格犬,见主人换鞋之际拍了拍它的头,受到褒奖似的愈发得意了,两只棕色的大耳朵扇个不停。大姨从厨房里开门出来了,端出的是一盘蒜香肉末茄子。沧水一边道,今天大姨过生日还敢叫你做饭呀!一边吩咐两个女儿,琼琼、瑶瑶,还不赶快去帮姨奶奶端菜!
  大姨放下菜盘的两只手在围裙上赶紧一擦,母鸡护雏一般伸开来道,我们罗家的两个小姑奶奶呀,只要做好作业,学习好就万事大吉了!哪敢叫你们进厨房喔,烫了一根指头都不得了啊!
  沧水摇头道,琼琼、瑶瑶都读三年级了,我上周到一个同事家吃饭,他家孩子才上二年级,就会帮助大人布置碗筷、端菜盛饭了。大姨,你不要太宠她们了!
  大姨挥挥手,那是“我都懂”的意思。两个孩子却从她胳膊下一扭身,先后窜进厨房去取碗筷了。毕竟,作业做腻烦了,饭前小小助力姨奶奶,权当是运动或娱乐了。
  沧水正琢磨,家里没有嗅到女主人的气息,她可原本说是回来做一顿晚饭的。今天才工作一周的保姆陈阿姨回梅州老家了,说是一桩老屋过户的事情,需要三头六证的。阿姨不在,又是大姨生日,瞻云才谋划了这么一个晚饭谈心的活动,让大姨在轻松的氛围中接受感动,也接受瞻云的一个提议:送她去新建的深圳社会福利中心。大姨的生日,捞不着去外面请吃——沧水是建议去一家新开的烤鸭店,瞻云为了表现谦卑的力量,坚持在家里吃饭。这下好,请客的对象,自己还得亲自下厨,给一大家子做吃的!
  听见门铃声,沧水拉下一张脸,抢在孩子前面去开门。开门之后,甩下一张宛如硬纸板没剪完的郁闷的脸,转身便去了厨房。两个孩子看不到这其间发生的故事,兴高采烈地抬起妈妈放下的一只大蛋糕,童心的好奇与嬉闹,其实远大过她们肠胃的真实表现。
  瞻云嚷嚷道,今天是你们姨奶奶的生日,你俩都要给姨奶奶拜寿的。
  随即她来到厨房,从沧水后背轻轻一拍,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慰,当面拦住大姨,不由分说地解下她身上的围裙道,大姨,真是不好意思呀,今天所里出了一点事,都不让早走。后来去一品轩取蛋糕,出来才发现面包店搞错了,把一个7岁男孩的生日蛋糕给我了,赶回去调换,一来二去就回家晚了。今天您生日还叫您下厨,真是太不应该了!不过,我也带回了您爱吃的几样卤菜,鹅肝、猪肚和猪脚。
  大姨嘴里嘚嘚道,我要是才7岁,上帝也真该戴老花镜了。这不是阿姨回老家梅州了吗?要不呢,你们倒是喜欢吃她做的客家菜。
  瞻云一边热油锅,一边用刀面拍蒜,道,大姨的湘菜也是一把好手,沧水常常念叨,您以前做菜,左邻右舍的小孩闻香都端了碗过来。要不是您年纪大了,到福田区或罗湖区租一个旺铺,取名就叫“天下第一香”,只怕门口树上的鸟儿都不肯起飞了!
  虽然奉承得赤裸裸,听者毕竟受用。
  大姨笑得一脸绽放,出到客厅里叫道,琼琼、瑶瑶,赶紧做完作业吃饭啰!
  瞻云做事麻利,等到她加了一个清蒸桂花鱼、一个牛肉片配芥蓝、一个蒜末西兰花端上桌,才到上灯时分。
  因为有了一只碩大蛋糕的诱惑,琼琼、瑶瑶平时对满桌菜肴的兴趣很快转移了,一边频频回头眷顾蛋糕,一边互猜里面有几层,各有一些什么样的水果在潜伏。
  沧水给每个人盛饭以后,又帮琼琼、瑶瑶各夹了一些荤素。瞻云才坐下来道,今天是姨奶奶的生日,蛋糕是给姨奶奶贺寿的,你们要把碗里的饭吃完了、吃干净了,才可以打蛋糕的主意。
  大姨道,由她们,由她们,只要琼琼、瑶瑶高兴就好,大人尤其像我这样的老不死过生日,只是一个由头呗。
  不说不吉利的话。瞻云边说边给大姨倒红酒,在给沧水倒的时候,使了一个不大不小、稳稳当当的眼色。她举杯祝大姨生日快乐,两个孩子也一起举起手中的可乐杯,左右乱晃道,姨奶奶生日快乐!   瞻云在给沧水加酒之时,很快睃了他一眼,却对着两个孩子道,姨奶奶在我们家,这几年为你俩的学习呀、生活呀,心都快操碎了。姨奶奶头上的白发都是为你俩生出来的,你们俩各自想好一段话,就算给姨奶奶的祝寿词吧。
  这一下为难两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了,不约而同咬起了筷子头,琼琼率先道,妈妈先讲。瑶瑶道,爸爸再讲。然后两个小人精一起放下筷子,兀自鼓掌通过道:妈妈先讲,爸爸再讲……
  瞻云没想到一只球刚抛出去,这么快就被宝贝女儿踢回来了,窘道,妈妈是会计,只会算算术,讲课与讲话都是你爸爸的特长,谁叫你爸爸当老师呢,爸爸讲吧。
  两个孩子齐齐盯着爸爸,好似才发现跟自己朝夕相处的爸爸,是一个站了很久讲台的大学老师,这个发现因了需要爸爸带头讲话,变得如此切近与温馨。只不过,长到9岁了,还从未在课堂上听爸爸讲过课,两个人便在桌前公然议论爸爸的形象,头发太乱,表情太严肃,是不是也像她们的语文老师那样,把“然后呢”“然后呢”,当作标点符号用?
  沧水一厢应付着孩子对他的评头论足——女孩儿莫非对父亲的褒贬总比对母亲来得恣意而辛辣,逗得瞻云和大姨笑个不住,大姨干脆笑掉了筷子。一厢觉得这两年大姨确实衰迈明显。都说人不仅因劳累老,更会因操心老。想到这三年家里没有缺少过钟点工阿姨,可是大姨的角色也是不可或缺。缝补洗烫、收收捡捡、看门护家,林林总总,那是一个隔代老人存在价值的有力表达。
  沧水举杯道,琼琼、瑶瑶嫌老爸讲话啰唆,我今天只有五个字的祝寿词:大姨辛苦了!随即一饮而尽。
  瞻云与孩子也一道混叫道,姨奶奶辛苦了!姨奶奶长命百岁!
  姨奶奶也举起杯子,脸上漾开了,嘴里却道,活久了,自己是一个累,还讨人嫌。
  大姨这一辈子没有生育,沧水有四个兄弟姐妹,从小沧水便过继给大姨做干儿子,待到初中毕业,转至省城读高中才回到生母身边。生养两头都是血缘之亲,故而沧水始终以大姨之名称之,心里却是明镜似的锃亮:大姨从来没有将自己当外甥看待,她与姨夫一样都是爱意满满地把他视作了亲儿子,心里早早就发了宏愿,不管前程坦荡还是艰涩,一定给俩老养老送终。
  沧水结婚之后第二年,双胞胎女儿出世,瞻云的父母从江西过来帮衬了五六年,直到孩子上小学,他俩长吁了一口气,苦熬结束之后想回去过田园生活。恰恰这个节骨眼上,大姨父出车祸去世了,于是沧水顺理成章地将六十七八的大姨从湖南接来深圳,一是还愿赡养落单的大姨,二是两相情愿,大姨还想老有所为,替一个大学教师与一个会计之家打理日常生活。或许她与大姨夫结婚四十多载,感情太深了,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接受永远失去了丈夫的现实,在家里常常对着丈夫的遗照或遗物悄悄坠泪;外出则有几次找不到归途,叫协警或好心人送了回来。有一次,她在益田村广场瞥见一个男人很像大姨父,竟然跟踪他进入某栋7楼的家门口……
  长此以往,沧水真怕大姨患抑郁症,或阿尔茨海默症。所幸一年之后,大姨从痛苦的思念中渐渐回过神来了,这是沧水最感欣慰的,只要她精神与身体不出大问题,能不能做家务,并不重要。可是,她却与一届又一届的保姆较上劲了。她以边防哨所卫士一般的忠诚与警惕,守卫着罗家的平静与安全,却也在与保姆一次又一次的冲突中,将她的执拗、偏颇与多疑暴露无遗。
  大姨来外甥罗沧水家之前,他家请了一个住家的全天候保姆,从买、烧、汰、理……全方位的服务,月支4500元。大姨对着沧水嘴一撇道,这么高啊,抵得上我们老家一个科长的薪水了。沧水在唇边竖起一个指头,示意低声,不要叫厨房里正热火朝天炒菜的韩阿姨听了去。当晚,大姨到广场转了个把钟头回来,一定是从一群广场大妈那里得到了更为详尽的信息,趁着韩阿姨在卫生间冲凉,她告诉象牙之塔里的外甥,香港请一个全天候的菲佣,港币都比这个价低,你说她一个湖南益阳乡下阿姨,有菲佣那么能干吗?她懂英语吗?凭什么要那么高的价?沧水告诉大姨,深圳、广州固然都有一些菲佣,但那都是非法滞留打黑工的,不敢去惹那个麻烦。大姨说,她问到有个大姐,也是全天候的请了一个四川的,才4300块。沧水说,各有短长,比我们高的也有。见外甥不领情,她便求助外甥媳妇,瞻云却也不接茬。她便无奈道,好好,你们罗家有钱,不在乎这么个三两百的。
  很快的她便从韩阿姨每日购买菜蔬的清单中,发现菜价都有虚高的成分,譬如冬瓜多报了五角一斤,桂花鱼多报了一块五一斤,排骨多报了两块一斤。如果说她发现的单价虚高只是悄悄告诉沧水夫妇——她到菜场去一一看过,都记录在小本上,那么虚报分量她就几乎要戳穿给韩阿姨看了——她用一把弹簧秤,一样一样当着购买者验收。一边过秤一边骂道,这些个菜贩子也太缺德了,短斤少两她们家能发财啵,发洪水还差不多!
  大姨来罗家之前,韩阿姨也是每天会将一张采买清单夹在门后的,只不过他夫妇基本不看。此刻沧水对价格虚高的“举报”将信将疑,毕竟菜场不止一个,菜摊更是五花八门,高高低低的价格都会有的,只要不是太离谱也就听其自然吧。对于这样一种放任自流,大姨简直要嗤之以鼻,认为这就是纵容,小洞不补,大洞成涌!
  韩阿姨忍耐了两天的验收,第三天终于发作道,大姨要是不放心我,你就去买菜好了,我还省了一道子事。
  大姨针锋相对道,花了钱请了你来,你不能这样耍态度喔!你的态度应该对菜贩子去耍,买菜就应该带上弹簧秤,要不就去复称台复一复。
  韩阿姨冷笑道,买点子日常小菜還要去复称?我丢不起那个脸。三分钱买烧饼,还要看厚薄。难怪人家讲,越是有钱越是小气。
  大姨还以颜色道,有钱怎么了,有钱就要浪费吗?有钱就要摆脸吗?有钱就要伸出王八脖子给人宰吗?
  韩阿姨恼怒道,哪个是王八?骂人的才是王八!
  大姨逼近道,哪个是王八?我骂了你吗?我骂了你是王八吗?
  韩阿姨怯道,你有钱,你总不会讲自己是王八吧……
  我要是王八,你就是王八蛋!大姨怒道,便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两人同时惊住了,一瞬间两人都在寻找这声脆响的发源地。很快的,一个从对方惊惶的眼神里,一个从对方红白的面颊上,感受到了这是一个巴掌与脸颊的不期而遇发出的异响。   好啊,你敢打我?韩阿姨从台子上抓起手机就报警。
  110接警之后,就近叫福保派出所迅速派来了警察。一个说,她先骂人。一个说,她没骂,无故挨了打。你一句我一句,又扯到了菜场买菜……警察一听便知,这是一桩小事,小到可以跟某些报警相提并论:小猫上到屋顶不敢下来,钥匙锁在房里进不了门。警察息事宁人,建议大姐给道个歉,大姐不依,坚持说她不应该先骂人王八。于是又纠缠,哪个先骂的王八。警察不想再陷入这桩无厘头的家务事,拔脚欲走,韩阿姨便扑过去要验伤。
  等到沧水夫妇下班回来,韩阿姨早在社区验伤回来了——很可惜脸上的巴掌印子影影绰绰的,并没有长期作证的打算,却是哭泣着讲完了一桩令人难堪的故事。大姨则始终绷紧嘴,一言不发,将韩阿姨做了大半的厨事接手做下去。
  韩阿姨是瞻云同事一年前推荐过来的,这年头,会做事的帮佣也是人才,要打起灯笼去找。早已经习惯了韩阿姨做饭理家的女东家,事后悄悄给她送了两件衣服以示慰勉。韩阿姨也得到沧水的提醒,大姨心理有病,无论她今后怎么批评,你都低眉顺眼,听着便是。韩阿姨长叹一声,留下了。
  可是大姨对韩阿姨的疑心却日重一日,今天讲她炒菜盐下得重,明明晓得她有高血压,想她不是脑梗就是心梗;明日讲她雨天也把地板拖得精湿,赚她不是绊死就是绊骨折——大姨很注重体检,六十之后体检一直提示有骨质疏松……
  沧水从旁劝说、解释、开导,一概无用。大姨振振有词道,你讲的道理我都懂,但是她如果存了心想害我,一堵墙都挡不住,要是一下子害死也就得了解脱,要是害成一个半身不遂,困在床上要人服侍,那必是害了你和瞻云哪。
  瞻云只是一个外甥媳妇,即便不想袖手旁观,又哪里插得进话。
  关系终于还是闹到不可开交,一天大姨从社康做血糖测试回来(餐后两小时血糖),忽然头晕,心律不齐……她跌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质问端来热水的韩阿姨:你是不是偷偷混用了消毒液与洁厕灵?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漂白粉的味道,这种味道应该就是氯气!提醒过你几多次,电视里都播过了,消毒液与洁厕灵混用,轻则伤肺,重则死人!
  韩阿姨连忙否认,她知道不能混用,绝不会混用。
  大姨揪住自己胸口道,好难受啊,我要死了!我批评过你的错误,你就搞、搞……报复啊!
  眼见大姨好像就不行了,又无一个旁证,韩阿姨眼泪就掉下来了,赶紧拨打了120,扑通一声跪在大姨身边,哽咽道,大姨你千万不能死,你要是现在死了,我就是去大梅沙跳海(周日全家去大梅沙,也带她去过)也洗不清了啊!
  呜哇呜哇……
  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停在楼下,通通通地上来两个白大褂,进门听了大姨的心律,量了血压,虽是快一些,高一些,却也未见明显异常。问大姨要不要去医院留医观察,大姨腾地在沙发上站起来道,不去了,我是吓的……
  医生离开之后,韩阿姨揪住领口,犹自哭泣道,我才是吓到了啊,我为什么要去混用呢?混用要死人也是我先去死呀,明明白白是我在搞清洁啊。
  韩阿姨一直等到男主人下午回家见面,抹着泪将上午发生的事情简要叙述了一遍,提出结账辞工,明天决不来了。
  大姨一旁咻咻道,讲你是一只纸老虎呢,你又老虎屁股摸不得。跟你讲,我现在还闻到了一股氯气……你这个人是有病啊。
  韩阿姨一直没接茬,这种无声的抗议,比对吵更令她难受,何况韩阿姨将工薪揣进口袋里,临出门还说了一句自残的话,我是有病,我拿了钱这就出去买药吃!
  韩阿姨走了,生活还得继续,阿姨也如断线之珠,一颗颗溜走了,又一颗颗续上。
  第二个是云南的李阿姨,第三个是湖北的方阿姨,第四个是广西的黄阿姨,第五个是江西的万阿姨……当大姨与来自安徽阜阳的第六个刘阿姨大吵了一通,便严重怀疑刘阿姨在做饺子皮的面粉里加了消毒粉之后,沧水与瞻云都感觉,被大姨撵走与气走的阿姨,如果说不同程度都有一些毛病的话,病得最重的,毫无疑问是大姨。
  周二下午沧水在深大打羽毛球,下场休息与一旁的心理学牟教授聊天,谈及大姨的疑心重。牟教授说,这是有心理创伤,可能与她青少年的某个深刻记忆或经历有关,心理创伤在精神病学上创伤被定义为“超出一般常人经验的事件”。牟教授强调,提到心理创伤,自然就会想到战争、洪水、地震、火災、空难,等等,尤其是目睹了事故中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创伤很容易形成。其实心理创伤远不只是这些强大的突发的事件,还有很多细小的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可能会长期经历到的,也容易被忽视,譬如情绪伤害、躯体虐待或者语言刺激,都会促进心理创伤的形成。有一个外国知名作家,小时候因为母亲忘记在睡前过去吻他,漏吻了他一次,就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好脾气的瞻云扛不住了,她在一次周末晚上与沧水的百般缱绻之后,一骨碌挺起身,在床上坐正了,一脸正色道,要么是沧水带大姨去疗治心理疾病,要么将大姨安置去深圳社会福利中心。这个新建的福利中心在龙华的观澜,硬件是一流的。她觉得心病难医,根本的选择应该是后者。
  生性如水、柔而不刚的沧水,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几次欲言又止。他或许可以在一个合适的机缘,劝说大姨去看心理医生,却绝难开口叫大姨搬去福利中心,除非她自愿。
  瞻云却兵临城下,不仅悄悄打听好了入住福利中心的一应细节,而且在大姨七十大寿的关节点上,摆下一场家宴——在沧水看来,这就是一个鸿门宴,瞻云让他劝说大姨,换一种活法,人生更精彩。在沧水看来,劝说自己的父母入住福利中心,他不会有多大的心理障碍;面对大姨——他的养母,叫他开口让她去选择一个更精彩的人生,那难度不亚于叫他一举拿下一个国家级重大课题。
  于是,吃饭、吹蜡烛、祝你生日快乐、分切蛋糕……原本的一个鸿门宴,转变成了琼琼、瑶瑶的小型嘉年华,孩子都喜欢参加各种小人与大人的生日派对,因了好吃,更因了好玩。姨奶奶被两个聪明伶俐的小孙女戴上了头冠,红绿纸板剪成的头冠上,有“寿比南山”四个稚嫩的童字,眼下这个三代人欢宴的场景,如山溪一般流畅。   如果说,瞻云一开始话语甚是甜蜜黏稠,直至两个孩子离开饭桌,到一旁去边吃蛋糕边看动画片,她便对沧水频频使眼色,这个木头老公只作没看见,她就对他没有好颜色了。趁沧水与大姨收拾桌子,将一席碗筷捡去厨房,瞻云干脆进了主卧室,将门关得砰然有声。
  沧水瞥一眼厨房里的大姨,庆幸那边水声哗然。
  待得沧水连哄带令,招呼两个丫头洗漱完毕,与大姨各自回房间就寝,他来到主卧,才发现门被反锁了。往好里想,门被瞻云砰然关闭之时,带动了反锁,当然,她有意反锁的可能性更大。略一犹豫,他拉了灯,猫一样无声地摆平四肢,在客厅沙发上躺下了。
  蒙眬入睡之际,他的额头上贴了一只绵软温热的手掌,是大姨端了一张矮凳坐在他身边了。他刚要起身,大姨按住了他,悄声道,我们就这样谈谈心,好。
  好一阵无声。下弦月移到了窗口,大姨的脸廓有一根线条,执拗而又复杂,在不欲拐弯的地方被脆然一声折断了。
  沧水瞬时想起小时候家住袁河铁路水泥厂,大姨对他的多种多样的好,他道,我们家左边那个邻居,她儿子叫黑皮,有一次在放学路上抢我的球,我不给,他就踢了我一脚,还把我的球扔在臭水坑里,我一路哭着回家的,你反复叮嘱,他一家都是坏人,以后尽量躲着他们。后来,我见你趁他们一家都上班去了,将他家一床晾晒的被单从竹竿上扯下来扔在泥水里,算替我报了仇。他们家大人,尤其黑皮妈妈真是个泼辣货,回来以后对着被单骂天骂地,我都为你担心,风也可能吹下被单,那时候又没有这么多监控……两人说着往事,不由得都笑了,又担心里屋听见,赶紧捂住嘴。
  沧水摸一把,脸上、额头上各滴了一点凉水,大姨哭了。
  儿时的事情,开心又伤心啊。
  沧水忽然想起牟教授的心理创伤学说,问道,大姨,是不是那个年代的一些人和事,给你带来的伤害太深了,你讲出来,发泄出来,心情就不会那么沉重了。
  大姨抹抹眼睛,叹了一口气道,很久,很乱,一下子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你讲的那个黑皮,姓周。他妈妈周腊梅从来就是一个积极分子,跟我一起下放在温汤……
  原来,大姨与周腊梅都是袁河铁中老三届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以后一起插队去了五十里外温汤公社的一个知青点。周腊梅积极上进,事事奋勇争先,大姨暗地里比照着她学习,却怎么比都觉得很有差距。有一次周腊梅来了例假也坚持在田里“双抢”——抢收抢种,几天下来,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田埂上。大姨将她背回知青点的宿舍,眼见一脸煞白的老同学情况不妙,当即叫上一个男同学开了手扶拖拉机送去县医院。在县医院补充了葡萄糖等营养品,腊梅缓了过来,要求返回知青点。回返途中,山道弯弯,忽降大雨。车上仅有的一件蓑衣、一顶斗笠给了她。淋得一身透湿的大姨冷热夹杂,加之也是几天劳累,回来之后,几天高烧不退,说胡话,幸得一个乡村土郎中连着开了十几帖发汗解表、温中散寒的药,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了……两个月之后工作组在知青点开展了一次学习与批判活动,周腊梅却揭发大姨胡爱珍曾主动借读过《苦菜花》《军队的女儿》《林海雪原》给她,并说胡爱珍还在日记里抄录了少剑波写给白茹的情诗,她在夜晚到水库边散步的时候,背诵给腊梅听过: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体灵比鸟鸟亦笨,歌声赛琴琴声哑……下面的句子太肉麻了,太黄了,她腊梅都不好意思背出来了。工作组叫胡爱珍交出日记本,在粮仓里开了一次胡爱珍的现场批判会。
  这一次学习与批判活动,给大姨胡爱珍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大姨道,如果说青少年时候有什么心理创伤,就是那一次“双抢”周腊梅给我留下的。
  甥姨二人聊着聊着,沧水建议可以一起回老家去见见周腊梅一家,看看她们怎么样了。大姨略一犹豫就答应道,离开袁河几十年了,结婚以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周日的一大早,沧水带大姨到了深圳北站。现如今有高铁,从深圳去袁河也就四个小时,袁河距离高铁站还有20多公里,往返的小巴多如蝼蚁,却都破旧不堪。大姨屁股下垫了报纸,嘴上捂了口罩,嘟哝了一句,真是回不来了。原来所在的铁路水泥厂,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就停产了,剩下一堆退休老人与留守的中年人。旧物仿佛,东一处西一处的搭建却令人觉得似是而非。一路问过来,到了周腊梅家,蹒跚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双方略一迟疑,随后是一声惊呼,互叫对方的名字:腊梅!爱珍!然后四只手紧紧攥住。
  坐在略显暗淡的屋里吃茶、叙旧,才晓得周腊梅的丈夫10年前死于肺癌,四十二歲的黑皮如今在长沙机务段工作,说起儿子当了副段长,周腊梅满心欢喜。还讲再过几年,身体不那么好了,就要到长沙去住了,儿子早就给她备好了一间房。边吃茶边谈讲,一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大姨始终没有谈及当年“双抢”的那一件伤心事,如同几天前瞻云在客厅里频频给沧水使眼色一样,现在轮到沧水频频给大姨使眼色了,大姨视若无睹。
  三人来到马路对面的“袁河人家”吃午饭,已是下午一点多了,想到饭后就要离开,沧水实在忍不住了,他扯起话头来了,从当年大姨与腊梅阿姨在铁中同学,讲到插队在温汤,讲到“双抢”……他期望她俩任何一人主动谈及当年的伤痛与疙瘩。没有,她俩回忆了当年的千辛万苦,没有菜,顿顿干辣椒打汤,酱油拌饭,蚊子太多不能睡,把六六六农药倒在剖开的竹片上,点着了熏,蚊子熏走了,人也熏倒了……她俩都笑了,笑中含泪。伤痛如雀鸟一般飞了,只剩下一道痒痒。后来,俩人又互加了微信,周腊梅给她讲,有初中同学率先在微信群里发起了抱团取暖的养老方式。
  沧水给腊梅夹了一箸菜问道,腊梅阿姨还记得一次“双抢”晕倒了,我大姨送你去县医院的事吗?腊梅阿姨想了想,点点头。后来呢,我大姨送你回来淋了雨,大病一场。腊梅阿姨想了想,点点头。再后来呢,学习与批判,你揭发我大姨给你看了《苦菜花》《军队的女儿》《林海雪原》。腊梅阿姨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了。再再后来呢,你还揭发我大姨在日记里抄录了少剑波写给白茹的情诗,很肉麻,很黄。腊梅阿姨想了想,坚决地摇摇头道,没有啊。说着转头望着大姨,一脸无辜地求证。大姨讪讪道,过去几多年的事情,水淹过,灰盖过,哪里一件件都记得清楚,不提了,不提了。腊梅阿姨也道,小时候的事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哪里记得那么多。人老了,就要快快活活。   说着,两个阿姨都记起明年是高中毕业50周年,要好好张罗一个聚会。接下来便历数班上谁已经先走了,谁是大老板,合适出面张罗一个聚会。
  在当天下午五点的返程高铁上,沧水沮丧而不无责备地问大姨,好不容易千里迢迢来一趟,你为什么不追问呢?周腊梅阿姨是真忘记了,还是故意装憨的?
  不晓得呢。大姨淡然道,不想追问了,提起旧事,人家不高兴,我也不舒服。
  那你是放下了呢,还是没有放下呢?你这么多年的待人处事方式,都和那个故事有关啊,你放得下吗?
  大姨转脸窗外,不再搭理略感不悦的外甥了。她脸廓的一根线条,执拗又复杂。
  回到深圳,举目一片灯火灿然。出高铁站台的那一刻,大姨忽然凑近沧水身边道,我晓得瞻云的意思是什么,周腊梅讲起当年的初中同学在微信里发起了抱团养老,如果我们那些老同学原本心里都没有芥蒂的话,抱团取暖算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呢。
  是夜,沧水与瞻云比肩而卧,见沧水好没意思,瞻云主动握住他一只手问道,怎样,此行有收获吗?
  沧水平静地叙述了一个大概。
  瞻云评价道,你大姨这个人有不少优点,吃苦耐劳,整洁卫生,有责任心……大的缺点也有一个,疑心太重,对谁都不放心,都警惕,都多心。怎么讲呢,她把所有的人都当敌人,结果只能是天天都跟自己过不去。跟你讲一件事,今天吃完晚饭,琼琼发现自己那条白裙子破了一个洞,周一返校她当升旗手要穿的,琼琼竟然怀疑是菲菲咬的,毫不留情地连踢了菲菲两脚,叫它认错,菲菲吓得钻进床底不敢出来;瑶瑶在一边不但不制止,还捂着嘴笑,这一幕太令我惊讶了,琼琼、瑶瑶是从哪里学来这样嫁祸于狗,无端猜疑的?瞻云把手抽出来淡淡道,跟你提个醒,罗老师,你对大姨的感情我能理解,可是為了孩子,我也要考虑带她们搬出去住了。
  沧水心中咯噔一下,缓缓道,你看你,一件小事,你也多疑了不是……
  作 者简介:南翔,本名相南翔,男,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两岸三地作家协会理事长。著有《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绿皮车》《抄家》等十余种;作品在北京、广东、上海等地获庄重文文学奖、鲁迅文艺奖、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作品等20多个,短篇小说《绿皮车》《老桂家的鱼》《特工》分别登上2012年、2013年和201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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