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金的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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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还会有别的黄色,
  那是宙斯的金属,
  每隔九夜变化出相同的指环,
  永永远远,循环不绝。
  ——博尔赫斯 《老虎的金黄》
  一
  我还清晰地记得和李磊一起看彩色电视的事。那是1993年,是在学校数学老师韩志学老师的家里。我们都是在人生之中第一次见到电视机居然能呈现出彩色的画面,吃惊得目瞪口呆,无法想象那瞬息万变的色彩是怎么呈现出来的。
  李磊瞪着眼看了一会,很认真地告诉大家:“我知道电视机的工作原理,这个里面有彩色电子发射枪,扫描出画面来。”
  韩老师十分吃惊同事李老师家才6岁的小孩子能说得这么有模有样,忍不住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说:“真是小博士啊,说得这么专业!不过呢,彩电应该是三原色的显像管,电子枪只能打出黑白色。遇晴啊,你也要像这个弟弟一样学习,多读书,长见识!”韩遇晴是韩老师的女儿,大我3岁。她十分文静好学,是我们蒲桥中学家属区这一圈子弟的表率。
  李磊想跟韓老师再深入探讨这件事,突然间,那彩色画面瞬间变成了黑白色的雪花。韩老师笑着说:“小朋友们,信号又不好了,你们要看电视的,就得有个力气大的人出去晃晃天线杆啊!”
  正巧,吸引我们这群小孩子的不仅仅是这台彩色电视机,还有电视机里播放的一个木偶动画片《阿凡提的故事》。在那一集的故事里,一个爱钱如命的财主巴依老爷得知阿凡提能够种金子,千方百计请他出面种一堆的金子。这世界上,到底能不能像种向日葵一样种出金子呢?我们都很好奇,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李磊就自告奋勇地出门去晃门外那根长而粗壮的毛竹竿,毛竹竿的顶端,正架着一条鱼骨一样的天线。李磊稍稍一晃,电视画面就出现了,聪明的阿凡提正在埋着金子。他就松手,也要进门看故事,画面又从彩色变成了模糊的黑白一片。
  大家就又轰他出去晃竹竿,他急出一头的汗,在门外晃着,并大声喊:“金子种出来没有?”
  我们就告诉他:“阿凡提开始浇水了!”
  他再撒手想进门来看,结果又被我们给轰了出去。画面恢复过来,我们又听见李磊急吼吼地问:“金子种出来没有?”
  我们说:“阿凡提念咒语了,种金子得金子,种下一金子,收回一袋子!”
  他又想撒手进门看,结果又被我们给轰了出去晃天线。我们随后又听到他在门外焦急地地问:“金子种出来了没有?”
  为了安抚他的焦急,我们一致大声告诉他:“快种出来了!你认真晃啊,不能停!”
  其实,我们都没有把故事看到结尾,就在几秒后,电视画面彻底地没有了,门外传来了李磊的大声尖叫。
  韩志学老师像弹簧一样夺门而出,我们也蜂拥而出。原来是李磊摇晃得太用力,把那根没安装得牢靠的鱼骨天线给晃掉了,砸中了脑袋。我们都被吓坏了,李磊却捂着头笑说:“那电线太轻了,没事,没事——金子到底种出来了没有?”
  没人再敢提继续看电视了,大家几乎一致地告诉李磊:”种出来了,种金子得金子,收了很多很多的金子!“
  李磊捂着被蹭出了一道伤口的额头,站起来说:“那就好,以后我们也种金子!”
  二
  一晃快30年过去了,得知李磊出事的消息,我们都吃了一大惊。一开始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李老师家这位优秀孩子会犯这么大的事情,成为一名诈骗嫌疑犯。在这么多人中,我是最伤心、最不敢相信的那一个人。因为在很长一段的青春期里,李磊是我心中最为重要的男生。
  我和李磊都是在天平镇蒲桥中学的家属大院里长大的。家属区有那个年代标准职工家属区的造型:一排高大一点的屋子是主屋,住着一家几口人,对面一排稍稍矮小的屋子是厨房。房子都是用粗陋的红砖砌的,厨房屋顶上还装着烟囱。因为那时候大部分老师家里都烧煤球炉子,后来,又纷纷改用液化气罐,这些烟囱就成了摆设。
  与这些烟囱并立的,就是家家户户陆陆续续竖起来的电视鱼骨天线。风带着稻麦的香气,从田野里吹来,摇动着这些屋脊上的金属天线,发出“窣窣”的金属振鸣之声。学校的围墙之外,就是无尽的村庄与田野。
  在我们懵懵懂懂的年代,我们根本分不清围墙内外的区别。初三中考动员前,教语文的班主任朱红兵老师曾在课堂上语重心长地说:
  “大家可别心高气傲,看不上我们的学校。我们学校的围墙里是国家、教育与现代文明,围墙外就是两千年没变的农耕、穷、愚昧。我希望你们当中最不成器的,以后也能到学校里跟我做同事!”
  这句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除此之外,我对我这个家园故校的记忆,就是些无尽的琐事。普遍来看,蒲桥中学的老师们都有点郁郁不得志的感觉。天平镇是全县最南、最偏僻的一个镇,蒲桥初级中学又是天平镇最南,也是最为偏僻的一所中学。
  李磊的父亲李怀兵老师又似乎是这个学校里最郁郁不得志的一个人,他所教的是生物课,也代管着学校的生物实验室,全校只有他一个生物老师。可令他最为郁闷的原因是,他被安排在了体音美生教研组,而教体育的冯老师担任着这个组的组长。他曾经公开地说:“堂堂的一名生物科学老师,屈居于体育老师之下,这实在是太可笑了!”他常常找我父亲谈论这件事,我父亲当时是学校英语教研组长兼教研室副主任,也是他在高等专科学校的校友。
  有一个周日,我父亲在家门前杀鸡,李老师径直到我家这一排宿舍来找我父亲。我和姐姐两人蹲在门槛上看父亲满院子追那只挣脱了草绳的小公鸡,它得以逃脱,全因为我父亲的心慈手软。我们被父亲伸着头、跟鸡赛跑的狼狈样逗得哈哈大笑,姐妹俩互相拍着彼此的大腿,父亲或许是刻意这么逗我们的。
  就在那只鸡即将冲破我父亲布置的最后一道防线,全力奔向自由的时候,李怀兵老师从我父亲背后出现了。他很麻利地伸手按住了那只鸡,倒悬下来,捏起鸡头做起了示范,说:“一看,杨主任就没怎么杀过鸡。杀鸡,一定要摸准鸡的主动静脉,就在鸡头下半寸处。”他随后又说:“杨主任,我想问问,成立生物教研组这事,校领导究竟是怎么说的?”说着,从我父亲的手里接过菜刀。   我爸说:“为你一个人成立一个教研组,这个事情难度很大。学校要研究,还要报请镇教办到县教育局研究。老李,你别老有事问我啊,还可以问问管主任或者吴校。”
  李老师就不说了,用菜刀比画鸡脖子说:“哦,晓得了,哪天研究到了市教育局告诉我一声啊,我老同学在市教科院!老杨啊老杨,杀鸡跟做事一样,得果断啊,摸准脉门,一刀横切,干脆割喉,利索放血!”
  说完这番话,李老师却没有给鸡割喉,而竟将鸡头给松了,横在地上。他手起刀落,一刀剁下。那只鸡连一声叫唤都没有,立即被斩头分尸,吓得我姐姐和我都尖叫了起来。
  李老师指着地上的无头鸡很轻柔地说:“老杨,我刚看到一个最新的生物学研究进展,说即使是最温吞的鸡,居然也是从恐龙进化来的,你可不知道吧?”
  我爸目瞪口呆地从李老师手中接过没沾上一滴血的菜刀,看着他转身扬长而去。
  三
  李磊的诈骗金额其实并不算是特别巨大,不到300万的数额。我們的震惊,主要是因为我们没有想到,他干出的事情会这么出人意料。他老婆韩春梅在微信上说他已经逃走了,不知所踪。很多被李磊骗了钱的人正在堵他们家门,搞得她痛苦万分。这件事,在市里的网络上都传开了,我就是听我爸说了,就是先在网上知道李磊逃匿了。一瞬间,我跟小城里很多人一样,密切关心起他的去向来。
  不过,市区里的事,要传到天平镇这样偏僻的角落还要一段时间。后来据说,有些人竟从市区里到天平镇上找到了李磊的父亲——李怀兵老师家里,找他要人。一周来,我简直无法想象李老师是如何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的?
  这天,我从学校下班,在街市上遇到了他,跟他打招呼。见他手里依旧拎着一只鸡,依然在跟熟人谈笑风生,只是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李老师也看到了我,竟主动跟我打起了招呼,说:“二婷啊,下班了?你爸是不是去北京给你姐带孩子了,还没有回来?”
  我也干干脆脆地回答他:“是啊,李老师,他和我妈还在北京帮我姐带孩子呢!”
  李老师就问我:“蒲桥中学完全并进天平中学啦,听说那边房子都拆光了啊!”
  我不知道他突然提这茬干吗,就如实回答他:“我也不清楚啊,李叔叔,您没有到市里去给李磊带宝宝啊?”
  李老师的脸色稍变,他或许知道我真正关心什么,但依旧很从容地说:“没有,有他丈母娘呢。你师娘身体不好,受不了城里的吵,跟韩庄的媳妇也处得非常不好,我要在家照顾她。”
  李老师这么说,我也就不再追问了,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就各走各的路了。一路骑着车,我都在胡思乱想。
  李老师嘴里说的“韩庄的媳妇”,就是韩春梅,是我在保宁高中同级的同学。她老家就在韩庄,是一个高高挑挑、模样百里挑一的大美女,眼睛大而清澈,最土的校服穿在她身上,都像是日韩剧里走出来的女主。人比人气死人的是,人漂亮除外,韩春梅的成绩也不赖,考试总是出现在全校排行榜的前30名。
  我要是个男生,我也会很疯狂地喜欢她。可想而知,在全校男生的卧谈会上,她会被多少人作为女神在嘴里供奉着。哪个少女不怀春,可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冷美人,高中三年妥妥地全程无绯闻,无惊亦无险地考到了苏州的一所重点大学。人和人怎么这么不一样呢?在学校时,每每见到她款款走来,我都猜想,这样的女孩子只有跟我的李磊哥最配。
  初中阶段三年,我姐姐杨婷婷都和李磊同在一个班,也同时高分考上了县中,连十分严肃的班主任朱红兵老师都打趣说:“杨波家老大和李怀兵家两个小的,青梅竹马,将来肯定会凑一对的!”大家也就都这么跟着七嘴八舌地瞎说,并成为一种笑谈。我那时候在初一,刚学习英语,就对这种说法表示非常大的抗议。我说,书上写的是“李雷与韩梅梅”,所以,李磊哥的老婆一定不是我姐,肯定姓韩。大家以为我说的是韩志学老师家的女儿韩遇晴姐,就打哈哈说“女大三,抱金砖”。她早李磊一年以全县中考状元的身份考到市中去了。
  我肯定不是说她,究竟是谁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不该是我姐姐杨婷婷那个又横又刁、又懒又爱撒谎的女孩,她怎么能配得上我的李磊哥?
  我中考没能考到县中去,而是到了保宁中学,就成了韩春梅的校友。见到她的第一天,我就在心中把她默默地跟李磊哥配成了一对。我在《读者》杂志上看过,这个世界上有个“墨菲定律”。大意好像是说,你所设想的事,一定会发生。多年以后,我的这种设想就发生了。
  四
  回到家里,我就跟我老公说:“我在街上遇到李怀兵老师了。”
  我老公在镇政府综治办上班,他说:“李老师现在还有心情逛街啊,他儿子捅出多大的娄子了,现在,全市都在找他啊。”
  我就闹不清了,李磊到底犯了什么样的事,搞得这么满城风雨。我老公有点不耐烦,就告诉我:“他啊,神棍,互联网诈骗,搞了一个叫什么‘种金淘车宝’的网站。最初级的庞氏骗局,是自己做的一个假网站,口号是‘种金得车’,种下一笔金,收起一辆车。然后,到处拉着熟人、朋友来投钱,投5万,投两年,就送一辆价值10万的合资品牌车,吸引那些有点小钱计划想买车的人。”
  我说:“这不是互联网创业么,怎么能说他是诈骗呢?你当初不是说还要请他回来,联手搞小微企业金融服务的么?”
  我的话似乎戳中了我老公的心事,他立刻变得急躁了起来,语气坏坏地说:“谁说我请他回来的,别瞎说啊,别惹警察上门来啊。你傻啊,他做这个的目的,就是为了高利率吸储,然后拆东墙补西墙。听说整个项目已经滚起来了,能滚个上亿元绝对没有问题。这小子可能也是胆小,没想到他刚做了300万就收手了。这种事,动起来了就很难停。可只要一收手,立刻就崩盘了,这事情也就败露出来了。”
  我似懂非懂,宁可愿意相信李磊哥这是创业失败,也不愿相信他卷入了诈骗。老公又告诉我以前蒲桥中学的很多老师,包括韩志学老师,都投过钱给李磊。幸好,我爸妈在北京给我姐带孩子,不然没准也会上当。   既然李老师和老公都提及了蒲桥中学,我就问他:“蒲桥中学不是已经撤销三年了,那些旧房子还没拆啊,还空在那里,镇里准备怎么规划的?”
  老公点了支烟抽起来,说:“你自己就在天中教书,难道不知道么?嗯,镇里已经拆了一半了,新镇长规划要在那里建一个新科技工业园区,拆迁就叫停了。搞建设的时候,那些房子至少可以当工程指挥部、民工宿舍用一用,用完了再拆也不迟。”
  我这才了解到实情,也才想起来自己真的好久没有到蒲桥中学那故园去看看了。我们在中学家属区里只住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后来有不少的老师在镇上买了房,陆陆续续搬出去了,也有很多老师彻底离开了这所学校。家属区变得越来越冷清,我爸妈和韩志学老师就是属于在镇上买了房子而搬走的。小镇上地价、房价都便宜,我们家买了一栋不小的四合院。我在青春期最恰当的时候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如今,这个房间属于我的孩子。
  李怀兵老师一家就是因为李老师调到了镇里的天平中学而搬走的。李磊考上了县中,李师娘也住到县城去伴读了。我妈当年也到县城租了个房子,一天三顿好吃好喝照顾我姐,精心细致。等我到邻镇的保宁中学上课,轮着我爸照顾我,则是苦不堪言的三年。他烧的饭菜比食堂还难吃,而且只会天天烧鸡,使我彻底变成了鸡肉憎恶者。
  胡乱回忆起这些往事,我感慨万千,决定晚上散步的时候去蒲桥中学看一遭。
  五
  直到近几年“小鲜肉”这个词开始流行,回首我印象中的李磊哥,我才明白,他就是那个时代标准的小鲜肉,高而瘦,眼睛细长,鼻梁挺拔,一头蓬松的秀发,总是喜欢穿正品的球衣。在我的青春发育期,他时常会到我的梦里来。不过,这个秘密我谁都没有说过。每次见到他,我都对他不理不睬。但他总是很礼貌地和我打招呼,冲着我非常甜蜜地微笑。
  他大我两岁,其实我们没什么太多交往。他到我家总是因为有学业上的事,找我姐姐杨婷婷,见着我就会问:“娉娉,你姐在啊?我找她借一本模拟题典。”要不,就是问一下補习的时间。
  我则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用“嗯”或者“哼”来表示在或者不在。无论得到什么答案,他总是礼貌地微笑。我心中却非常高兴,因为只有他叫我“娉娉”,而不像所有人(包括我爸妈)那样叫我“二婷”。
  按说,我姐姐跟他这么熟悉,他们俩或许真的应该像韩老师说的那样走到一起。那样,我倒也很高兴。当时,我为这件事还专门问过姐姐。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才不要李磊呢,看人千万别被外表给骗了,李磊这家伙坏得很。”
  我就很好奇了,就想问姐打探清楚李磊究竟坏在哪里。她指出李磊的一堆毛病,撒谎、吹牛、死要面子,又随便举出一个例子,说他喜欢看色情漫画。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老师上课从他手里搜出来过,一看那个封面就让人脸红。我没见过那样的漫画,究竟如何色情,真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我就问,除了这个,还有哪地方坏呢?
  杨婷婷就说,李磊家就不正常,难道你不知道啊,别看他爸爸斯斯文文的,打起他妈和他来就像揍两条狗。有次李磊在学校跟人争论,操起椅子就砸人头。老师让他爸爸来,他爸一到学校,一见他面,就操起椅子砸他。这时候,我就立即想起了李老师在我家门口手起刀落剁下鸡头的场景,有点不寒而栗,反而很同情起李磊来。我就问,那么他为啥和人争执起来的呢?我讨厌的姐姐就卖关子了:“高中生的事情,你们初中生不懂!”
  杨婷婷试图破坏我心中的李磊哥形象,并没有得逞。她这个鬼心思最多的女孩子,可能因为自小就对李磊哥太熟悉了,没有什么新鲜感,时间最终惩罚了她这份心高气傲。我结婚很久,孩子都老大了,她才在北京找到一个对象,结婚成家。她找的那个姐夫啊,简直跟李磊哥没法比,提鞋都不配。
  后来,我无意间在杨婷婷的抽屉里翻出了几本日本漫画,里面袒胸露乳的画面立即让我脸红不已。我才知道,她一定是把自己的行为栽赃到了李磊身上。我倒是听过我爸妈在背后议论过李老师,说他调到了天平中学以后,真的担任了生物教研组长,得意顺风。后来还跟镇上一个做玻璃制品生意的女老板搞出点婚外情之类。同时,李老师真的对儿子要求特别高,成绩稍不如意,就大打出手。李磊哥好可怜,这么阳光的邻家大男孩,李老师也下得了手。他为什么不反抗呢,我爸就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所有这些“负面信息”,非但没有降低李磊哥在我心中的好感度,还让他的形象越发熠熠生辉。在同学都狂追韩剧、韩星的时代,我保持了一种很强势的特立独行,因为我觉得各种“欧巴们”与李磊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有时候,我会被那些韩剧的剧情吸引,所有画面上的男男女女,都会被我自动脑补成我和李磊哥的故事。这些秘密陪伴我度过了漫长而又无聊的青春期,使得小镇上的生活和集中营一般的高中时代充满了暖心的温情。
  六
  我老公的那些镇领导都是些非常怪的人,他们白天可能在班上吹牛、闲扯,或者在各个村之间漫无目的地巡查闲逛,而把所有重要的会议都安排到了晚上开。过了晚饭点,他就得去镇政府开会去了。孩子由婆婆看着,我独自一人,趁着天完全黑之前去蒲桥初中逛一逛。
  从天平镇通往蒲桥的路并不算长,我骑电瓶车,穿过几处在跳广场舞的人群,过了镇南的大桥,有一条灰白的水泥路直通蒲桥初中,大概10分钟就到了。一路上,我脑子里想的依旧还是李磊哥。
  只要在上学这条路上往前走,大家的人生似乎大同小异。韩志学老师家的大姐姐韩遇晴是最有出息的,从市中考到了北京最好的医科大学,又从北京到美国去留学;李磊哥和我姐考得也都不错,一南一北两个京,两所211大学,都是金融专业。等到我和体育老师冯老师家孩子冯俊这一波,好似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觉,我们才勉强考了个本二院校。
  大学毕业后人生的起步也是,韩遇晴姐留在了美国,我姐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央企工作,李磊哥则到了市里的一家银行上班,说是管着好大钱的放贷。我大学毕业以后,则毫无悬念地回到了天平镇中学,继续起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事业,倒应了朱红兵老师的话,最没出息的回来跟他当同事了。   我并不十分清楚工作后的李磊哥是怎么跟韩春梅认识的,我跟韩春梅是校友,却又并不那么熟悉,只知道她大学考得也不错,在郑州念了4年,毕业后也到市区的一家汽车公司工作了。想来,小小一城,朋友圈半径其实也没有那么大,他们或许是有同乡、校友、共同的同学之类介绍相识的吧。反倒是因为他们结婚了,我们之间因此比在高中时代更熟悉了。
  帅哥配靓女,颜值就是正义啊。我看看韩春梅的微信朋友圈,晒的各种精致生活,简直跟活在东京、纽约无异,好似她压根不是从韩庄那个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一样。看着这些人生的赢家,我只有安安心心地隐居田园,早早恋爱结婚,相夫教子,好好教学生,力争把这平凡的一生尽可能过得有滋有味一点。
  想来想去,我对李磊哥小时候的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种金子的事。他后来从事金融工作,难道不就是应了种金子的预言么?墨菲定律左右着我们的命运啊,果然不假。
  半路上,我看到有人在渠堤坝上扳罾捕鱼,竟扳到了一条大鳜鱼,忍不住停车问问价钱。那人正好在兴头上,随口报了一个令人喜出望外的价格。我立即就把鱼给买下了,心想,马上就回家给老公、孩子烧一份鳜鱼大餐,也算晚上没白出来跑这一趟。
  七
  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那个拆了一半的蒲桥初中里,我居然又一次遇到了李磊哥。
  天还没黑,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汽车很多。买到了鳜鱼,我本来打算就此回家,但抬眼看已经看得到那一片在田野和树木之中孤苦伶仃的校园了。那种回家看看的心境又涌了上来,就继续骑车径直开到了校园里。墨菲定律在此时又发挥了作用,我想着李磊,就真的会见到他。
  很多的教室都被挖掘机的大铲子给刨去了一大半,留下大堆的残垣破壁,就像是我们那愈行愈远的青春。因为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处处可以看到自己闪动的身影,我的胆子反越发大了起来,骑车穿越长满杂草的操场,往无人的家属区附近转去。
  突然,我听到那排未曾拆除的房子传来了动静声。一个烟囱旁边探出来的一根鱼骨天线,好端端地竟然剧烈晃动了起来。那节奏,顯然不是风吹的,一定有人在晃它。怀着这份好奇,我加速骑了过去。远远一看,真的是有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西裤和黑皮鞋的人,在这个荒凉一片的家属区里晃着毛竹和它顶端的天线。我有点害怕了,大喊了一声:“喂,你!”
  那人抬起头来,因为背对着夕阳,面目轮廓有点模糊,令我看不真切。他也看到了我,似乎有点兴奋地喊了一声:“喂!嘿!”
  我稍稍凑近一点看,竟然是李磊哥!
  他正拍着手,微笑着走向我,说:“你,你,你是杨波老师家的二婷子吗?”
  我的心瞬间冷了下来,是他的声音,也是他的模样,都没有错。但是,他怎么出现在这里?我慌慌张张地回答他:“是啊,你是李老师家的李磊哥?”
  李磊理了一个很潮的发型,白衬衣上还挂了一根领带,两臂的衣袖都卷在肘上,完全就像是从某部职场剧里走出来的白领潮男。除了跟这破败的环境不搭,其他都很亲切。如果换一个场合,我想我一定会扑上去拥抱他。但此时此刻,我只有拎着黑塑料袋里扑腾乱跳的鳜鱼发呆。我留心看了一下他的身后,墙边有一堆讨厌的鸡骨头。
  脑子转了千百遍,我秒懂了,他从市里逃回来,并没有藏到李老师的家里,而是躲到了蒲桥中学这一片无人的旧房子里了。能在这里看到他,毫无疑问,他真的是犯了法了。我瞬间百感交集,强作欢笑对他说:“你怎么在这里啊,李磊哥?”
  我的话里疑问的语气可能太淡了,他似乎也觉察到了,也强颜欢笑对我说:“二婷,你可能不知道的,哥工作上出了点事,回家看看,歇一阵子。你是专程出来买鱼的么?”
  我强装不解地问:“是啊,买鱼。出了什么事,我可没听说唉?你是应该常回家看看啊,我也是买了鱼顺便想来看看,就来了。”
  李磊故作镇定地说:“一点业务上的小事,跟一个朋友做点私活生意,亏了,欠了点债。你懂的,现在生意不好做!”
  八
  我脑子转得太快了,我从来都没发现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潜能,就在那两三分钟里,我的思维像推理高手那样开了挂,清晰推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老师买鸡,其实就是为了给儿子吃的。他在集市上遇到我,正因为心虚,才画蛇添足地提及蒲桥中学已经拆光了,这叫欲盖弥彰。因为遇到了他,我才想到了李磊和自己心中的秘密。也因为想到了李磊,我才跟老公提起了蒲桥中学拆迁的事。因为他的回答,我才想到再到这里看看。于是,墨菲定律就这么神秘地推动着我在这里遇到了李磊。
  我脑子转得实在太快了,以前我暗恋的如天使般的李磊哥,此时此刻立刻变成了世界上最令我心惊胆战的人。我瞬间想到,在这么荒凉的地方,李磊会用什么样的谎言骗我,他会不会杀人灭口,掩盖行迹。如果他动手,我应该怎么回击他。无数恐怖片里杀手狰狞的面孔浮现到了我的眼前,我估计自己一定是吓傻了。
  然而,事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恐怖,李磊指了指背后的鱼骨天线,十分轻松地转移话题:“二婷,你记得那个天线了?小时候,你们每次看动画片,都轰我出去给你们晃天线。韩老师家的天线还砸过我一次,额头上有道小疤至今还留着。刚才,我闷得慌出来走走,想起这些往事,忍不住又晃了几下。”
  我对他还是充满了提防,强笑着说:“是啊是啊,我记得呢,我记得看的动画片是种金子的故事。”
  “种金子?”李磊一愣,十分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说,“哦哦,对对,种下一金子,收回一袋子!”在他提起这句话的同时,我也同时脱口而出:“种下一金子,收回一袋子!”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笑完了,他说:“哎呀,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我们这些蒲桥中学走出来的80后都老了,散落各地。”
  我说:“你们成功啦,都跑到城里去真的种金子收金子去了,只有我们这些没出息的还待在这里,看着破败的家。”
  李磊摇摇头说:“哪里有啊,种金子是长不出金子的。有谁告诉你能长出来的话,一定是大骗子。”提到“骗子”这个词,他脸色突然就暗淡了下来,现实迅速又把他给拉回来了。他继续说:“我就是这样,被家里一直逼着,要到外面怎样怎样,老是想挣大钱。结果搞得,差一点收不了场,活倒霉。”   我依旧佯装什么都不知情,十分机智地说:“你是干大事业的,有成功有失败。你的失败,都比我们这样平平凡凡的精彩。”
  “没有,不存在的。”他摇摇头说,“我以前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回到天平镇里教教书、钓钓鱼,闲来无事,像教我们体育的冯老师那样,优哉游哉地过一辈子。不晓得,这人生怎么搞成了这样子,头疼!”
  “是吗,你有没有准备娶一个像我这样平平常常的老婆,每天给烧钓回来的鱼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内心的防备一下松弛了很多,完全没注意眼前的是一个在逃的嫌疑犯。
  “二婷,你说笑了。”李磊打哈哈说,“你可是我们院里人人都得捧着的杨二公主、杨二小姐。我记得以前见你,你从来没给我好脸色看过。搞得我每次见到你都紧张兮兮的,比见了你爸杨老师还要紧张。”
  “是吗?”我突然有点不服气了,“我说你骗我的吧?你可从来没叫过我杨二公主、杨二小姐、二婷子什么的,我怕你连我名字都忘了吧!”
  “没有吧?没有!”李磊说话有点支支吾吾的,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毫无疑问,他真的把我叫什么名字给忘记了!
  九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李磊道别的。
  最后,他嘱咐我几件事,一是不要跟别人说在哪里遇到过他。他说自己再在那里待个三四天,把事情捋顺,就准备回城去解决问题,他说的“解决问题”大概是想投案自首吧;二是希望我能隐蔽且巧妙地跟他老婆韓春梅联系上,给她报一个平安。我估计,警方盯着他爸妈和他老婆都很紧,他不想因此而暴露。
  我骑着电瓶车离开了校园,百味杂陈地骑着车往回赶。李磊已经在我心中完完全全地死了一回,连我自己也一并死了一回。我再次遇到那个扳罾的人,他又捞上来一网的大鱼,看到我车头挂着的鱼袋子,大声招呼我:“喂,还要不要鱼啦?今天手气好,刚捕的大鱼啊!”
  “不要!”我怒气冲冲地吼了他一声,继续向镇上骑去。看着扑腾不休的鱼,我突然想起了李怀兵老师当年杀鸡后丢下的那句话:“连最温吞的鸡,也是恐龙变来的。”
  想到这句话,我一个激灵,刹住了车,掏出手机来,打给我老公。振铃了很久,他才接通,我问:“老公,你们开会了没?”
  “嗯,马上就要开了,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话有点慵慵懒懒,一点不像马上就要开会的样子。
  “我刚刚从蒲桥中学回来。”
  “嗯,你还真去看看啦?”
  “嗯,你们领导明天巡查时,一定建议他们去那里看看。”
  “嗯,为什么啊,那破地方有什么可巡查的?”
  “只要你们想巡查出什么来,就一定能查出来,墨菲定律。”
  老公似乎听懂些什么,沉默了许久,最后回答我:“嗯,知道了老婆,天黑了,你快点回家吧!”
  十
  两天后,镇上派出所的警察抓住了李磊,并迅速把他送到了市里。很快,他的案子就进入了司法程序。因为认罪态度好,最终审判结果也不算太重。案情并不复杂,情况的确也跟我老公说得差不多:
  李磊一个学信息工程的高中同学开发出了“种金淘车宝”,找他合伙搞金融创业。一个负责互联网,一个负责金融渠道。整个项目上线运行后,李磊发现跟项目策划书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大量的钱涌进来,不过三个月就达到了300万,以后的雪球越滚越大。合伙人告诉他,滚得顺利融资两三个亿都不成问题。然而,仅仅就是这么个数额的钱以及后面的“亿”,令他害怕了,匆忙自行退出了。而300万的款项,他只分得了100万。
  我十分关心这100万的去向,韩春梅六神无主地告诉我说:“这个家伙一分钱都没拿给我,全拿去买彩票了,一分钱也没中过。他真的疯了,完蛋了,我的生活全被他毁了!”
  李磊哥入监服刑的那一天,我满脑子都是当年“种下一金子,收回一袋子”的诅咒。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会为他痛彻心扉地号啕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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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景风貌  “三春芳草绿,采青舜过山,一溪烟水桃红,逍遥几时还”。舜山位于常州市天宁区郑陆镇东北的查家村与粮庄村境内,相传虞舜南巡至此,故又名“舜过山”,简称“舜山”。  舜山主峰海拔117.2米,有5个山峰,即舜峰、劳家顶峰、宅基峰、大家山峰(又称笠帽山顶)、观山峰(又称凤凰山顶)。舜峰是整体山系中最雄伟而挺拔秀丽的主峰,山峰连绵,高低起伏。舜山北距长江10里余,东与江阴山系相连。  舜山虽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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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那天从厦门回来之后的笑,让我至都记忆犹新。  作为男人,见着身边的朋友相继办厂成了老板,他再也不甘为人打工,要自己创业了。靠山吃山,家在陶都宜兴,我们又是长期从事着制壶行业的成型、烧成工序,他毫不犹豫地择了这个熟悉的行业。作为妻子,丈夫不甘落在人后总是一种志气,怎么会不给予最有力的支持?我不仅把婚后十多年来积累的20多万元全交给了他,还向亲友四处拆借了数十万元助他创业。在没日没夜大半年的忙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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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我们喜迎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新中国航空事业也走过了70周年。  20世纪初,在民族危亡的历史关头,飞机的出现曾给中国人民带来一缕希望。孙中山先生力倡“航空救国”,一批世界级的航空人才先后归国报效。1911年,冯如带着自制的两架飞机以及机器设备回国。1912年,潘世忠从法国深造后回国,并于1914年任北京南苑航空学校工厂厂长,主持设计制造出中国境内制造的第一架武装飞机“枪车”。19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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