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源于华尔街次贷风暴的金融危机,对现有的经济理论和操作实践提出了双重挑战。尽管政治家们迅速选择了凯恩斯主义及其各种变换形式的经济拯救方案,但是,政商学界对于危机的原因至今没有统一意见。
　　
　　在众说纷纭的解释中,有三类突出的方向:第一类解释偏重从个体的微观动机出发,强调追逐利益最大化导致的贪婪以及错误估计经济形势提高风险偏好,导致个体行为不谨慎,使得“贪婪-欺诈-无知”的链条得以形成;第二类解释则侧重宏观角度,尤其是从长时段经济周期变动的角度,试图说明美国的经济衰退属于周期性波动;第三类解释表达了对政府监管缺失的不满。不论是从表面上指责金融衍生品过于复杂,还是直接谴责政府放任金融界肆意妄为,信奉这类解释的人士,都倾向于将责任归于政府监管的疏忽和无能。
　　
　　波斯纳的新书《资本主义的失败:08危机与经济萧条的降临》主要呼应了第三类解释,尽管本书批评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缺陷,主旨却在于批评政府监管不到位。
　　
　　有必要说明的是,波斯纳的新书原名是《A Failure of Capitalism》而不是《The Failure of Capitalism》,意思是2008年以来的危机仅仅是“资本主义的一次失败”,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的整体性和永久性失败”。读者不应产生先入为主的误解,觉得保守主义者和新古典经济学支持者波斯纳法官,其学术思想发生了“巨大的转折”。实际上,波斯纳仅仅是承认市场经济具有内在的不可避免的系统性风险,其落脚点还在于对政府的批评,符合其一贯立场。
　　
　　波斯纳首先指出,此次金融危机是高风险贷款和个人储蓄不足直接导致的。他对“理性的失败或者金融经理们的缺陷构成经济崩溃的主要原因”的论点持怀疑态度。波斯纳进一步指出,经济衰退的社会成本处于金融机构和个人的理性自利决策之外,独立的个人和企业对防范经济危机的发生完全无能为力。这些机构聚集起来的自利决策,可能导致的系统性风险会引致经济危机。政府有能力防止这一结果的发生,可惜的是,政府并没有那样做。“这是政府的重大失败,由此放任了金融市场的破产,进而给整个经济带来了灾难性后果。”
　　
　　如果这一说法还稍嫌模糊的话,波斯纳用一个自己擅长的法与经济学的例子作了类比,让读者更清楚地了解到,在政府监管手段缺失的情况下,微观主体行为的外部性导致市场的系统性缺陷可能引致严重后果。假如说,政府对污染损害完全不提供任何监管和救济,那么,理性地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厂商在决定其污染程度的时候,就不会考虑污染对于那些和他们没有现实或潜在契约关系的人的影响,结果就会导致污染损害变得极其巨大,甚至整个社会承受的环境成本要远远高于这些企业的获益。波斯纳认为,金融市场的情况与此类似。
　　
　　行文至此,波斯纳其实已经明确了其立论的思路和解决问题的落脚点,所谓“资本主义市场体系的一次失败”,是因为“个体行为的外部性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监管”。到目前为止,经济学界虽不否认监管的重要性,但是,对于此轮危机是否应该归咎于监管则有不同的看法。波斯纳全然不同,他对监管部门的批评是一针见血的。虽然他并不否认此次金融危机是私人金融机构的行为造成的,然而,在私人部门和政府部门谁该为危机负更多责任问题上,波斯纳明确提出,后者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
　　
　　在批评了布什政府以及昏睡的经济学界后,波斯纳意犹未尽地将格林斯潘纳入批评范围,直指格林斯潘实行的低息货币政策助长了泡沫的形成和危机的发生。波斯纳甚至说,“失败的种子,早在始于上世纪70年代的放松银行和信贷监管的运动中就已经埋下了。”波斯纳进而分析了政府监管部门何以未能及时警觉并吸取教训、采取有效措施,一个重要因素是监管者偷懒,将“自由市场”变成了纯然的意识形态加以信奉,却忘记了市场自我修正需要时间和成本,无法一次性调整到位。
　　
　　如果资本主义是指“自由市场至上主义”,那么,资本主义在理论上就立于不败之地。部分经济学者对偏向自由市场立场的波斯纳批评自由市场表示惊愕,或许是因为他们过于极端和理想化了。在法律实务部门积累的丰富经验,促成了波斯纳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态度。从左翼的干预主义到右翼的自由至上主义,前者低估市场的优点,后者趋于夸大市场的优点。当下的宏观经济学理论已经形成了处于两个极端之间的宽广区域,政策选择应该更加实际。经济学家的研究不应该陷入意识形态的争论。“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波斯纳尽管没有引用胡适的原文,但表达了相同的见解。事实上,正如波斯纳所说,这本书是“卑之无甚高论”。■
　　
　　《资本主义的失败:08危机与经济萧条的降临》,理查德·波斯纳著,沈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第一版
　　
　　作者为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