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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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张柠,作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著有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等文学作品、《土地的黄昏》等学术著作。

卷一 沙龙


  一
  2006年年初,我们的主人公顾明笛,从上海东山公园管理处辞职,把人事档案放到市第二人才交流中心,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这一年他26周岁。也正是这一年,顾明笛突然决定离开上海,要出去闯荡一番。
  顾明笛祖籍江苏句容,祖父辈开始定居上海。母系姓竺,祖籍浙江上虞,外祖父竺燕生年轻时就到了上海,推销绍兴绸缎,生意正要发达起来的时候,上海就解放了。因为还没有发大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定性为“小商人”,属于小资产阶级之列。母亲竺秀敏,从外祖父竺燕生那里继承的经商基因,直到晚年才得以显露出来,如今睡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近这些年,年轻人都想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旅行,比如西藏雪山雪线以上的登山大本营,毛乌素荒漠深处,河西走廊两旁干旱地带,自组驼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即使不能走远,那也得去尚未开发的山区。总之是那些容易出事的地方,最好能惊动新闻媒体和警方的直升机。他们一般都是结伴白驾、帐篷露营。因此,睡袋等户外用品生意特别好。2001年,也就是顾明笛大学毕业前那一年,竺秀敏从上海“光明户外用品厂”办了提前病退手续,利用熟人和朋友关系,直销睡袋和各种户外用品。没有多久,竺秀敏的朋友和熟人家里,都堆满了户外用品和睡袋,邻居的孩子穿的都是速干冲锋衣。为解决产品滞销问题,竺秀敏便开始做门店生意,但销路也有限。再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开网店,生意遍布全国各地,网店也逐步由“星级”升格为“钻级”。
  竺秀敏在浦东“君临天下花园”新买了一套三居室,把原单位分的两小間福利房给了顾明笛,那房子的确有点破旧狭小,但地段很好,东山公园附近的兴安坊,东边静安寺,西边苏州河。按照竺秀敏的计划,顾明笛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当年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竺秀敏就一直守在旁边,外地学校一个都不让填,她果断地对顾明笛说,你就填上复旦大学国际贸易专业!结果录取的是第五志愿:上海农学院园林系。这所学校如今已经并入了上海交通大学,所以,竺秀敏说儿子是“交大”毕业的也不完全是瞎说。顾明笛对这个学校和专业没什么兴趣,好不容易混到了毕业,直接对口的工作就是市园林局东山公园管理处。那可是他父亲顾秋池工作和战斗的地方啊!竺秀敏说,工作单位离你的房子很近,步行上下班就可以了,你还不满意?
  东山公园管理处绿化二队队长顾秋池,当年作为“知青”,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了整整十年。那是脱胎换骨、剥皮抽筋的十年,吃尽了苦头,但也丰富了阅历,所以是顾秋池一生值得夸耀的十年。每当顾明笛遇到困难的时候,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顾秋池就要跟顾明笛促膝谈心了,讲自己在“北大荒”的经历和遭遇,接着便把上衣撩起来,指着腰椎间盘部位说:“你看看,你看看,看到没啦?喏喏喏,突起来了吧?”说起青春往事,顾秋池总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苦难啊!青春啊!腰椎间盘啊!讲得顾明笛晕头转向,还有那么点向往。
  1979年12月,顾秋池作为“返城知青”一回上海就开始谈恋爱,通过妹妹顾秋红牵线,认识了光明户外用品厂的缝纫女工竺秀敏。竺秀敏虽然谈不上有多么漂亮,但那种大都市女子的风度是十足的。作为独生子女,按政策可以留城,初中毕业的竺秀敏被招工进了工厂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正好跟顾秋红同事。
  竺秀敏一直生活在上海,父亲竺燕生对她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了她独断骄横的脾气。竺秀敏经常骂顾秋池,说他下乡把脑筋弄“瓦特”(坏)了,身上总有一股牛粪味儿。夫妻俩一个特别蛮横无理,另一个对蛮横无理特别敏感。一个公开挑衅,另一个沉默对抗。一个骂完就拉倒,照样忙家务、哄孩子,另一个容易记仇,但又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两个人冤家一样凑合着过了一辈子,如今都快要熬到白头偕老的境界了。但竺秀敏给顾秋池生了一个好儿子!得知儿子要到自己单位来工作的消息,顾秋池很高兴,对儿子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你也算是子承父业吧。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大学生,有文化,将来一定会成为米丘林。”说完得意地笑起来。米丘林?顾明笛开始还以为是那个法国著名的汽车轮胎品牌,到网上一查,才知道父亲说的“米丘林”,是苏联的革命园艺师,提出过一种“无性杂交理论”,还主张苹果跟黄瓜交配,以解决黄瓜不甜的问题,冬瓜跟樱桃交配,以解决樱桃太小的问题。顾明笛有些恼怒,他想大声喊叫:“我不想子承父业,我不想当园艺师,我要离家出走!”嘴里出来的却是歌声:“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顾明笛在公园管理处,每天都要准时上下班,还要参加各种学习会,给领导写讲话稿,读报、开会、发言、喝茶、闲扯,整整混了三年。顾明笛觉得这种生活完全是浪费生命。他抱着当作家的梦想,后来退而求其次,想成为城市景观设计师,现在他有些灰心丧气,想申请到绿化三队去种树浇花,但被顾秋池制止了。父亲说,你如果也来种花,跟我一样,那么凭什么说我们家庭有了进步呢?凭什么说我们国家进步了呢?好不容易让你读大学,不就是为了混个办公室坐吗?相比办公室里那些人,顾明笛倒是挺喜欢花草树木的,鸢尾花、凤仙花、火凤凰、三角梅、合欢花、含羞草,植物花卉课都学过考过。
  撇开无聊的办公室生活不谈,顾明笛的业余生活还是挺充实的。他晚上自修中文系课程,周末到师大成人教育学院去上课,还结交一些文坛朋友,参加一些笔会沙龙。顾明笛利用整整两年的业余时间,修完了文学硕士基础课程,第三年上半年通过了外语和专业课统考,硕士论文《施蛰存小说中的现代审美体验研究》顺利通过了答辩,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顾秋池说,很好,很好,年轻人就是要有点上进心!竺秀敏为自己有一个优秀儿子而骄傲,同时也有点心疼,说儿子白天上班,晚上自学,蛮辛苦的。竺秀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觉得儿子总是焦躁不安的样子,内心似乎藏着什么秘密,让人费解。竺秀敏想,有坐办公室的好工作,有自己的住房,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却又用不着住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有时候,竺秀敏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根绳子,拴在儿子的心上。每到周末,竺秀敏就蠢蠢欲动,或者想让儿子回家吃饭,或者想自己过沪西这边来帮儿子打扫,但又不敢说。   顾明笛则另有想法。他在想,怎样才能够摆脱那些熟悉而无聊的脸庞、表情和语言。想到办公室主任毛启荣的样子,他心里就发毛。毛启荣每天要用一半时间教育顾明笛,剩下的时间看报纸,看完日报看晚报,顺便还要教顾明笛养生,一会儿推荐枸杞子,一会儿推荐决明子,什么事都没干,还一副忙得不行的样子。顾明笛要离开东山公园管理处,那是必然的。而后要离开上海到北京去闯荡,却是偶然的。这又与他的同学张薇祎有关。
  二
  顾明笛他们有一个类似于读书会式的小圈子,不定期聚会。主要成员都是当年高中文科实验班的同学:张薇祎、朱旭强、王治裳、彭说宾、万嫣等。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高考都考砸了。除顾明笛通过文理兼收进入农学院园林系之外,其他考砸了的,基本都被师范学院文学系收罗了。万嫣分数更低一些,进了哲学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培养中学德育教师的专业。这种直属某省市的师范学院,全国各地都有,二本或三本录取线,似乎是专门为本地高考失手者创办的。这种高校有共同的特点:第一,学生有个性,智商、情商和见识都很高,但考分实在太低。第二,文史哲、数理化、天地生这些基础学科都是老牌,著名教授还不少,远不是那些靠并校、烧钱暴发起来的所谓名牌大学可以比得了的。第三,毕业后留在本市当中学语文数学英语老师,周末回家滚沙发、玩烘焙,黄昏跟爸爸一起牵狗遛弯儿,假期跟妈妈一起欧洲五国十日游,最后跟爸爸妈妈一起变老。
  张薇祎最有才华,进了人文科学基地实验班,毕业后保研,跟一位老教授研究鲁迅。万嫣考上了西方现代哲学专业研究生,导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专家,朱旭强说,还是思想政治专业,升级版而已,万嫣说她研究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朱旭强获得保研资格,不过不是学他喜欢的文学,而是语言学,刚开始他很郁闷,问他学什么专业也不愿意回答,后来渐渐地就得意起来,跟他导师一样瞧不起文学,说语言学才有学问,接近自然科学,但背地里还是在偷偷地写小说。彭说宾没有获得保研资格,他考上隔壁那家名牌大学园林美学专业的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美学,经常把著名园林学家的名字挂在嘴巴上,说话的时候开始往外蹦德语单词。王治裳到了市文联下属的一本叫《艺苑》的杂志社工作,这是一份艺术评论类杂志,以观念前卫著称,每一期都要策划一个引领潮流、引发争议的理论话题,弄得他神经兮兮,整天都在琢磨下一期杂志的主题栏目。读书会还有一些偶尔参与的外围成员,比如万嫣的姐姐史学博士万珺,《艺苑》杂志的编辑沈韩杨,还有旋风书店的老板魏周熊。
  老同学又聚到了一起。眼下他们专业不一样,风格和兴趣也有差别,但能够将他们重新吸引到一起的,还是文学,或者叫作广义的“写作”。他们在高中的时候就尝到了写作的甜头,都是上海那个著名的“蓓蕾新理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也就是文学圈里常说的“80后”。但他们是其中的另类。获奖之后,他们迅速抽身而出,既不想借此成为市场上的畅销写手,又不想去写那些老头子们热衷的“纯文学”。他们说,他们的作品不叫“小说”,甚至不叫“文学”,就称它为“读物”好了。这天他们约定在朱旭强家见面,主题就是讨论顾明笛的幻想加古典文献题材“读物”《梦中的动物》。
  朱旭强住在田野新村,离学校近,而且他的父母不住这里,因此是最理想的集会地点。自从2002年大学毕业,转眼近三年了,他们早已习惯把这里当成阵地,除了每月一次固定的集会,平时也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田野新村”是上海20世纪60年代初期建设的诸多工人新村之一,属于工人新村第二代。与20世纪50年代那种专门建给外国人参观的第一代样板工人新村如曹杨新村、控江新村、鞍山新村相比,田野新村显得有些马虎潦草。如今,工人新村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些房子老旧得实在无法继续居住。政府打算拆迁重建。为什么石库门就不拆,而是在原地保护和重新翻修,为什么一提到“工人新村”就是一个字:“拆”?很多人不理解,写信到报社要求展开讨论。规划中的地铁9号线就快要通车了,田野新村一带地租价格飞涨。居民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抵制拆迁,希望成为文物保护对象,至少也不能搬到东南角的海边成为渔民吧。另一方面,又希望得到更高的搬迁补偿。朱旭强的父母也在浦东新区买了房。他们让朱旭强在老房子里守着,等待领取拆迁费。
  在大家的一片赞扬声中,只有张薇祎一人对《梦中的动物》持批评态度。全书二十多万字,分为鳞部、甲部、虫部、兽部、禽部五卷,每卷八章。张薇祎认为,顾明笛这个“长篇读物”形式新颖,有现代感,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张薇祎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如果你不采用古典分类学方法,把那些动物分门别类地排列在一起的话,它基本上就是一堆杂碎。它是一个文字游戏,一个知识噱头,不是艺术。”
  王治裳小声议论:“张薇祎说的‘艺术’,是不是有点神秘?我读下来感觉蛮好的,这算‘艺术’吗?”
  张薇祎不接王治裳的话,食指轻巧地弹了一下烟灰,加快语速说:“你潜意识里的人类,已经堕落为那些无目的苟活的动物。可我们时代的真相就是这样吗?如果是,那么顾明笛,很抱歉,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作为一位作家,一位艺术家,又为堕落的人类做了什么呢?完全没有!不是你不想,而是没有能力,我们都没有这个能力。这是我们和我们时代最大的问题!……因此我觉得你的写作,怎么说呢,有点卖弄,这不应该是艺术的目的!”
  顾明笛感到有点尴尬,一时语塞。朱旭强连忙出来打圆场说:“顾明笛这个文本,无论存在什么缺陷,都应该视为我们文体实验的初步成果。我建议先投到《稻田》杂志试一试。”
  顾明笛说:“我已经投过,一位叫王淡的编辑老师很快就回复了我,他说我写得很有才华,但这一篇不能刊用。……至于张薇祎提到的问题,我承认是我的缺憾,但我的确无能为力,因为我对‘人’这种动物,实在是缺乏信心。嗯,至于我自己,我还没好好想过,我会认真想一想,我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动物……”
  顾明笛说完,便安静下来,回到他的标准坐姿,就是蜷在沙发里,再小的沙发他都能够蜷进去,然后双手交叉抱紧双肩。   张薇祎朝顾明笛喷了一口烟,突然喊叫起来:“喂,顾明笛,你能不能坐起来?你那个姿势像婴儿啊。”听到喊叫,顾明笛挪动了一下身子,抽出一只手在鼻子前面来回摆动,以驱散张薇祎喷过来的烟雾。这是初夏一个温暖的夜晚,张薇祎身穿蓝色亚麻布半长衬衫,过长的下摆前襟在腹部前面随意綁了一下,牛仔裤是经过打磨加工的。披肩的头发有点凌乱,手上夹着香烟,紧紧抿着干燥的嘴唇,好像在跟什么人较劲似的。
  张薇祎坐到书房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上。带乳黄色塑料灯罩的落地灯照着她,使她的脸色显得温暖,轮廓也柔和起来。最近,张薇祎文学创作的热情正在消退。她刚才一口气发泄到顾明笛脑袋上的话,其实是她眼里当下文学的通病,也是她厌倦了文学创作的原因。读研究生之后,她转而迷上鲁迅思想研究,后来又迷上文化理论,研究工人新村的演变史。关于顾明笛的讨论告一段落,没有人插话,张薇祎便率先转换了主题。她的观点是,像田野新村这样的社区,不但不能拆,而且应该花大力气保存和修葺,它比老石库门更值得保存,它是上海工人阶级历史的见证。书房里哗啦啦响起一阵稀疏的掌声。批判石库门,保护工人新村,这很对朱旭强的胃口,如果张薇祎的观点能成为现实,朱旭强就可能得到一笔钱,把老旧的房子装修一新。张薇祎还在关注“当代中国影视作品中的女工形象”,是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生兴趣小组《当代中国影像中的身体》课题组的通讯研究员。她顺手拿起朱旭强桌子上一本VOGUE杂志,指着封面女郎的头像说:“看看这张脸,不知用photoshop修了多少遍。但是,骨子里的粗俗是任何软件都修不掉的!她们除了照相就是整容,全是假的!在这个真假难辨的时代,假的就是恶的!”张薇祎几乎要喊叫起来。
  这一点朱旭强却不敢苟同,心想你张薇祎扬言不保养、不用化妆品,年纪轻轻脸上就开始有褶子,牙齿也被烟熏黄了,看上去倒是够真实、够坦荡的,但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于是他反驳道:“张薇祎,你说‘假的就是恶的’,那么,科学和伦理学岂不是要变成同一回事了?而且我认为,其中还隐含着一个‘修辞学’问题,通过修饰,将粗俗的不美的东西掩饰起来,也是人类进化的结果嘛。”
  张薇祎说到兴头上,与他针锋相对辩论起来。顾明笛在声音背景中睡眼蒙眬,开始走神。他用第一次见到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盯着张薇祎。记忆中的张薇祎,长着一张女童脸。顾明笛不喜欢那种幼稚型脸蛋。大学毕业接上头之后,顾明笛发现,张薇祎其实还颇有些妩媚动人之处。比如她开始发胖,丰满的胸脯低调地藏在宽松的衬衫里,没有丝毫张扬。牛仔裤下突出的臀部线条,被衬衫下摆遮住,但完全可以想见。她的眉宇间出现一道“川”字形褶皱,眼睑附近点缀着疏密得体的雀斑。睡眠不足而显得睡眼惺忪的样子,特别让人想入非非。还有,她言辞犀利、思维敏捷、目光坚定,隐含一种力量型的魅力。顾明笛盯着张薇祎研究起来。倒是张薇祎突然有点腼腆,赶紧用右手食指去按揉眉宇。
  朱旭强鬼头鬼脑地对顾明笛说:“张薇祎学问是见长了,容貌不知怎么就渐渐毁了。现在她正躲在暖色调的灯罩下面,待会儿到日光灯下,你留意她的面容和神态吧。她经常锁着眉头,医生说她有轻度‘锁眉症’,建议她不要太紧张,要学会放松,可以练练瑜伽什么的。她说她做不到。她说她有时候想沉默,但又希望开口说话,可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同时又感到空虚。你看看,这是正常人说的话吗?”
  顾明笛不但不同意朱旭强的观点,而且还有几分庆幸,庆幸张薇祎不向俗世低头的精神气质。一个时代堕落的表征,是从女孩子的脸部开始的!看看大街上的女孩,都在模仿T台女郎的猫步,模仿妓女的打扮和表情,整个时代仿佛都在扮演嫖客的角色。相比之下,张薇祎身上过早出现的“中年气质”则显得特别稳重、理性而又不乏豪情。她刻意不修边幅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小资美学的批判。张薇祎锁着眉头,紧捏双拳举在前胸,时而又举起手臂在空中一挥,显得那么有力!特别是她激动起来上下晃动着双臂的时候,嘴唇微微战栗,对,有德国总理默克尔的风度,或是希拉里·克林顿的样子,柔软的强度,圆润的力量。顾明笛看着,心里涌起一阵激情:“太迷人了!”遗憾的是,当张薇祎停止说话,马上又露出女童的神态和表情。顾明笛在心里呼吁:“说吧说吧,继续你激烈有力、成熟美好的演说吧。”可是张薇祎除了紧锁眉头之外,什么动作也不肯做,像个任性的女孩。这让顾明笛有些失望。
  沙龙结束之后,大家各自散去,顾明笛和张薇祎似乎都意犹未尽,还在一边走一边聊。穿过田野新村正在拆迁部分的垃圾场时,顾明笛打算掩鼻而过,张薇祎却停了下来,大谈什么“废墟美学”。张薇祎说:“美因死亡和腐烂而迸发出的生长力才是真正的美。你看看公园里那些瞎逛的女人,站在桃花丛中拍照,想沾桃花的光,却反衬出她们自己的丑陋。她们敢站在废墟面前拍照吗?当然不敢。因为她们就像冬天的皮屑,只有脱落和死亡,没有生长力。看过苏联纪录片大师维尔托夫的作品吧?嗯,工厂和垃圾场并置,废弃的铁轨的线条,产房与墓地之间的切换……”顾明笛听着张薇祎沙哑性感的声音,欣赏极了。看着她的手臂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迅速地挥动,一股暖流从心底缓慢升起。
  他们沿中山西路朝北慢慢走着,在延安西路立交桥底下朝东拐上了凯旋路,然后再上长宁路,大约步行了一个多钟头,接近东山公园,离兴安坊越来越近,但离张薇祎在金沙江西路的家还很遥远,她本说好晚上回学校去住,可眼下宿舍楼也已经过了锁门的时间。夜越来越深,路上的车渐渐稀疏起来,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压扁,又折叠在一起,然后再拉长,分开。顾明笛建议张薇祎先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歇一歇。张薇祎迟疑一下,含糊地说:“我讨厌石库门那种建筑风格,它让我想起趾高气扬的妓女。”顾明笛苦笑:“你管它什么房子、哪种风格,你住一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它根本就不是石库门啊,它是20世纪60年代上海民居建筑中的另类,有一点像石库门,但不是。”一路说着,张薇祎才答应走进顾明笛的家。
  三
  第二天是周日。张薇祎很早就醒了。天还没有大亮。她不想开灯,也不想拉开窗帘,打算摸黑穿上衣服,跟顾明笛打个招呼,就乘公交车回家去。是顾明笛开了灯,说也要起床送张薇祎去公交车站。张薇祎惊讶地发现,不算宽敞的床上,竟然还摆着一个睡袋。他是趁张薇祎睡着之后铺上这个睡袋的。顾明笛像小孩似的钻出来。张薇祎说:“不用起来,继续睡吧。”顾明笛打着哈欠说:“那好,到了给我短信。”说完又蜷缩进去了。   顾明笛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他磨磨蹭蹭地从睡袋里钻出来,拉开窗帘,终止在夜晚黑暗里的时间随着上午的阳光一起,在床上流动起来。顾明笛看了看边上的空位,想起了张薇祎,心里突然有点愧疚。他心里想,是不是太简约太简洁了?至少也应该把她送到公交车站吧……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道歉吧。看看手机,没有张薇祎的短信。他慵懒地躺着,独自品尝一种隐秘的难以用言语传达的快感。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昨天晚上整个过程,就像最温柔体贴、最高效的妈妈给孩子换纸尿布一样,准确、有力、快捷、舒适,没有任何耽搁和拖延。此时此刻,那个让他感到爽快的肉体已经不在,留下一个空缺,只剩一缕温暖的气息在枕上飘荡,伴随着稍嫌刺鼻的香味儿,好像有一点杏仁的味道。游丝般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房间,钻进他的鼻腔和大脑,钻进他的记忆之中。顾明笛现在只需面对空气,而不是另一个肉体,回忆中的情景弥漫在他身边,无须任何回报:爱抚、羞涩、感谢、愧疚、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顾明笛伸了一个懒腰,身体中充斥一种特别的舒适感,就像隔夜的尿不湿拿掉后屁股还是干爽的一样,不着痕迹的轻松。
  顾明笛正沉浸在幻想和回忆之中,母亲发来了短信,让他不要睡懒觉:“早餐没有吃就算啦,赶紧起床准备吃午饭吧。”不管在哪里,母亲都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仿佛脐带还没有剪断似的,顾明笛感到十分无奈。母亲会不会对刚刚过去这一夜也了如指掌呢?顾明笛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隔了一阵,母亲又发来短信,指定他到小区后面的美食街那家潮州菜馆去吃饭,菜单都帮他列好了:沙姜鸡半只32元,白灼芥蓝16元,米饭2元,自带一瓶可乐或矿泉水。顾明笛心里嘀咕,不要去了几次香港爱上粤菜,就让世界上所有人都去吃粤菜,我偏不去那儿吃,偏要去上海面馆,吃一碗阳春面和一只素鸡。然而顾明笛心里想的,却是愚园路口那家煎饺店。
  半个小时之后,顾明笛背着一个深灰色双肩包,出现在小区南门外的安西街上。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路边挤满了送孩子到工人文化宫上课后兴趣班的家长。顾明笛缓步朝愚园路方向走去,那是他喜欢的街道之一,给人一种穿越时光的感觉,像是走在梦境里。尤其是到了晚上,在地灯的照射下,街道两旁带欧式屋顶的房子,像童话影片里的城堡,美得有点神秘。顾明笛将双手朝前面高高举起,做出一个要翻跟头的架势,被迎面走来的老太太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在愚园路跟安西街交会的十字路口,顾明笛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往东还是往西。往西是一家叫“上海1890”的咖啡馆。往东是“田园风味”小吃店,里面生煎饺子的味道很正宗,表面焦黄酥硬,里面全是肉汁。像往常一样还去“田园风味”吗?顾明笛不只是喜欢那家的生煎饺子,更喜欢观察那家的老板娘。老板娘四十岁左右,或许更大一点吧,女人的年龄总是一个谜,五官长得诱人,眼窝比较深,鼻梁也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有点像混血儿。上海开埠一百六十多年来,一直是本土对外开放程度最高的城市,土洋结合,中外杂居。外滩就像一位妖娆的女郎,站在黄浦江边,朝着外国人频频招手。让乡下人犯晕的“十里洋场”就是为外国人建造的。据说,血缘或者地缘越接近的人的后代,无论智力、体力还是外貌,都有退化的趋势,比如左邻娶右舍、前村嫁后村的乡下人。相反,血缘或者地缘相距越远,最好是中外混血,人种进化有“择优配置”的取向,外貌也更漂亮。这大概就是上海这种城市里的人越长越漂亮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引人注目的言行举止和风度打扮,说话时的腔调和表情的个性化,特别是那种变幻莫测的眼神,都是带着进化趋向的大都市人的标志。“田园风味”的老板娘,除了身材有点胖之外,五官漂亮是没有疑问的,但血缘问题只能存疑。其实顾明笛对她的血缘问题一点兴趣也没有。
  每次走进“田园风味”小吃店,老板娘都会一边说“欢迎光临”,一边将注视客人的职业目光,改为用余光短暂的一瞟,像一闪而过又迅速熄灭的光亮。顾明笛觉得自己读懂了眼神晦暗的部分,内心产生隐秘的愉悦感,同时食欲大振。有一阵,他每天傍晚都来这里,以至于吃到反胃的程度,经常心里不想吃,双脚却还是往“田园风味”走。此刻顾明笛正在犹豫不决。突然,生煎饺子蜂拥而至,仿佛要将他绑架而去,一股胃酸涌了上来,直接把顾明笛推向了西边的“上海1890”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不像星巴克那么大众化,陈设蛮讲究,到处都是旧式打字机、留声机、胶木老唱片、30年代的明星照和流行书籍,那张著名的《魂断蓝桥》的接吻剧照,被放大挂在醒目的位置。顾明笛扫了一眼,午间人较多,正在忙着炒股的,一边喝咖啡一边操控自己小公司的老板,想写出《哈利·波特》的流浪作家,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台手提电脑。上海话夹杂着英文单词,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教训别人似的,每一个人都老卵得很的样子。顾明笛本想在北边临街靠窗的地方坐下,能看到对街桃源坊老弄堂的拱形门楼,听着爵士乐,有种怀旧的感觉。现在他满耳朵都是那些用电话斥责别人的声音,给人一种所有的人都在教训他的感觉,弄得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歉意,好像做错了很多很多事一样。他只好另选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坐下。
  顾明笛掏出手机查看,没有新的短信。他顺手给张薇祎发了一条:“在附近午餐,你呢?”等了半天依然不见回复,拿起手机想打电话,还是忍住了,万一她在睡觉呢?还是等吧。顾明笛将手提电脑打开,点了一杯拿铁,一份帕尼尼,一盘沙拉,一边吃一边准备开始写作。之前因为赶着写《梦中的动物》,把人写伤了。所以,最近他没有大的计划,只想随手写一些短篇故事。他打开正在写作的短篇小说《象奴妇》,还只有一个开头:
  说起南京城,那真是一个有来历的好地方。有诗云:“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秦淮青楼歌女,金陵僻巷老媪,张嘴便是后宫逸事,可见都是有来历的。她们是宫廷政治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是历史坟场的垫脚石。明成祖朱棣曾将大批追随建文帝的官员的妻子和女儿,发配到教坊或青楼。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回我奶奶的老家永新禾川镇董家村访亲,席间随便问起,老家县名为何叫“永新”。一位知书识字的长者说:“前村的许家湾人,以会拉二胡、吹竹笛而闻名。许大宝尤为出众,可以用二胡模仿各种鸣鸟叫兽,开元年间,他被唐玄宗召进长安,选入宫廷乐队担任琴师。许大宝与教坊歌女任霞妹相恋结婚,生有一女名许和子。许和子十五岁入选宜春院,更名‘永新’。史书上有记载,‘永新美而慧,善歌,能变新声,喉轉一声,响传九陌,以此大受宠爱,玄宗尝对左右曰,此女歌值千金’。从此以后,许和子唱的歌,都叫‘千金歌’或者‘永新歌’。许家湾的女儿许和子,也就是许永新,皇宫里的红人,后人便以她的名字做了县名。”   长者的讲述,到许和子的人生巅峰戛然而止。使我对许和子的命运,特别是她生命的结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到上海之后,我到市图书馆查遍了与唐代教坊相关的资料,终于得知许和子最后的结局……
  顾明笛打算将收集到的史料加工成小说,其中主要的线索,全都有真凭实据。就连细节也是依照唐代生活的史料再加以合理化想象的。为此,他真的下功夫去泡图书馆。要说没有一点遗漏,当然不免夸张,但顾明笛啃文献,向来都是一头钻进去拉都拉不回来的。今天他却没法钻进去。他的余光反复瞥到手机,像在等着什么,可老实说,他内心里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被打断。他心神不宁,恍恍惚惚,每写两句都要停半天。他只好暂时放弃文学化的叙事,退而求其次,先把梳理出来的历史线索原原本本记述下来,留待状态好时再做补充。他接着写道:
  由于许和子生性高傲,得罪了教坊领班,领班设计陷害,导致她不小心冒犯了皇帝,并最终失宠,被赐给一位叫冉丘的象奴为妻。驯象奴隶冉丘是西域战俘,祖籍飒秣建(撒麻耳干,哈萨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城)。他平时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智障的样子。有一次,皇上偶尔光临驯象园,冉丘因身材魁梧、力气大、善骑射而受到青睐,被召进宫里,给了一个流外闲差。
  我将一团乱麻似的史料加以整理,发现了许和子与冉丘的故事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两人婚后生活美满,育有一儿,但好景不长,天宝九年“怛罗斯之战”,唐军惨败,撒马尔罕脱离唐朝而归顺大食。一直装疯卖傻的冉丘,其实是撒马尔罕的一位著名将领,被俘后化装为智障兵士而保住了性命。当他得知自己的故国获胜的消息之后,决计带着妻儿逃回西域,但夫妇两人在途中被乱箭射杀,只有他们的儿子不知所终,留下一个千古谜团。第二个版本的材料更为丰富而杂乱,据说,尽管冉丘开始也很爱惜许和子这一来自玄宗皇帝的赏赐,但终因两人的性格、习俗、趣味差别太大,实在难以相处。冉丘经常“兽性”大发,许和子受尽折磨。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一天,许和子产下一个死胎,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后被感业寺法师收留,最终皈依佛门。二十年后,三十九岁的许和子已经成为感业寺德高望重的法师,却不幸病逝,死后留下一部由弟子整理而成的诗文集,取名《永新集》。诗文集后面附有自传一篇,友人撰写的回忆文章多篇。
  顾明笛想着许和子的身世和遭遇,想起她那么年轻就遁入空门,最后孤独凄寂地离开人世,想起她的歌声和诗文,心里一阵酸楚。他在幻想中愣了好一阵子,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光线有点暗淡。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咖啡馆的人少起来。顾明笛转移到北面窗边坐下,望着对街欧式拱形石库门楼中匆忙进出的人群。突然,他发现“RE调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张薇祎!而且她身边并排走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过于正式,就像一位十分讲究的老男人,背头梳得锃亮,没错,正是汤明。他们往“1890咖啡馆”这边走来。
  四
  江西人汤明,师专毕业后一直在家乡的初级中学当语文教师。乡村中学老师,基本上可算是半个农民。白天上课,黄昏还要挑粪种菜,平时教学,农忙时还要下地干农活。汤明为了摆脱那种农民式的生活,顺带雪高考失手之耻,连续六年报考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导师的研究生。那时候,考研需要教育部门同意报考的证明。所以每年到了报名的时候,汤明的焦虑症就发作了,他显得不安、急躁、出虚汗、失眠、食欲不振、神情恍惚、言不及义。他必须要去县教育局求人,或送礼,或哭诉,或装病,或下跪,有一次甚至扬言要自杀。最后一次,他突然变得狠起来了,用汽油桶装了一桶水,冲到县教育局局长江水新的办公室,大声喊道:“江水新,你盖章还是不盖章?”江水新被汤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抖,假装镇静说:“盖啊盖啊,谁说不盖了?都给你盖过五次了。再盖一次吧,下不为例啊!”这的确是最后一次,汤明考研终于成功了。接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他把语文课本撕碎,扔得满屋子都是。晚上他一人独斟独酌,自己把自己灌醉了。有人听见他宿舍传来似歌似哭的号啕声。
  每当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汤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显得有三分可爱。他总是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接着就从屁股兜里摸出钱包,出示一张当年在乡下中学跟同事的合影,对他的同学说:“你们看,能不能找到我?……找不到吧?后面一排那个营养不良、尖嘴猴腮的人就是我。……如果第六次考试还不成功,我是打算自杀的。”也有师妹被他的苦难叙事所感动,打算跟他相爱。但要不了多久就分手了。据说是因为他太小气,喜欢占便宜,比如,他会捡很多垃圾堆在床底下;会将校园里的废自行车零件堆得满屋子都是;他喜欢吃隔夜的食物,还喝凉水;他不喜欢洗澡,只喜欢挠痒痒;假期不回家看父母;等等。
  毕业后,汤明应聘到《浦江周报》当文化记者。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策划一些文化专题,讨论一些社会热点问题,采访一些学者名流。慢慢地,他就开始写一些吹捧企业家的散文,其实就是软广告。由于他的文字功夫还不错,被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看中,让他担任广告部主任。于是汤明又辞去了报社职务,加盟那家房地产公司。但不到一年就出事了,他在往媒体投放广告的时候多次吃回扣,老板发现后大怒,说:“念我们朋友一场的分上,我就不告你了,你快滚蛋吧。”此后,汤明过了一阵无业游民生活,这期间,他利用自己中学语文教师的经验,写了几篇大骂中学语文教材的文章,然后剪刀加糨糊,编了一本《新世纪语文》的畅销教辅书。
  最近汤明又频频出现在文化界,他那头衔众多的新名片上,又增加了一个头衔:《南天》杂志社总编辑。《南天》杂志是一份由市社科联主管、市民俗学会主办的杂志,专门刊登历史掌故、民间习俗、灯谜对联。杂志社企业化改制后,因资金不足而濒临倒闭。为了不让这个珍贵的全国刊号作废,民俗学会决定将它承包给一个开印刷厂兼印盗版畅销书的老板,条件是每年要给杂志社交20万元管理费。老板邹泽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邹泽滨也曾是文艺青年,跟文学圈有过一些接触。自从认识汤明之后,就被汤明的口才镇住了,他认为汤明脑子灵活,在文学界人脉广,自己也写作,特别是还有一定的经营头脑,所以两人一拍即合。汤明就成了《南天》杂志的总编辑,但这个职务只能印在名片上,杂志上出现的社长、总编还是民俗学会的人。汤明也不在乎这些虚名。邹泽滨还在静安寺附近的一个写字楼里租了两间办公室,一间是汤明的总編室,一间是编辑部。   走马上任之初,汤明就分组分批地开过多次策划会和约稿会,著名学者,著名作家,青年作家和学者,广州南京西安各一次,北京上海多次。顾明笛和汤明,就是在静安寺写字楼那次约稿会上认识的。汤明全面阐释了自己的编辑理念。他认为,经营一份文学杂志,也跟其他杂志一样,首先要考虑如何提高发行量。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对付普通读者只要三个栏目就OK了:一个纪实文学栏目,一个历史小说栏目,一个批评争鸣栏目。“纪实文学”就是揭秘,满足读者的窥视欲,每期一个主题,要引人注目,有新闻效应和社会反响,比如,“东莞乞丐帮大揭秘”这样的选题就很棒。“历史小说”就是宫廷政治和后宫阴谋,满足读者的攻击欲。“批评争鸣”就是制造话题,说俗一点就是安排几个文人吵架,让读者来瞧热闹。剩下的篇幅,就刊登最前卫的试验性纯文学作品,包括现代诗,读者看不懂没关系,那就不要看呗,这是给文学界的人看的,我赚的是文学口碑。有了发行量,才可以谈封二、封三、封底的广告。有了广告,我才能给你们开出两三倍于其他杂志的稿酬。汤明最后总结道:“我追求的是多方共赢,这是世界潮流,想拦也拦不住啊。”
  当时在场的除了顾明笛还有张薇祎,听了汤明的高论之后,也十分反感。给人感觉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他汤明手中的一枚棋子,他才是博弈中的赢家,关键是他那小人得志的劲儿让人受不了。他们心里已经决定不跟这家杂志合作了,事后张薇祎也明确表示了她对汤明的厌恶。可是现在,这个张薇祎,为什么又跟汤明走到一起去了呢?看样子还挺亲近。顾明笛拿起手机看看,他给张薇祎的短信还在那里,不见回复。
  顾明笛正纳闷,汤明和张薇祎就走进了咖啡馆。汤明眼尖,远远就开始寒暄:“老顾啊,怎么没有你的消息?你在这里用功呢!”话音未落,他已经来到了顾明笛身边,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说:“明笛兄,你答应过我的历史小说呢?唐代歌妓与西域武士的故事,啧啧,太棒了!怎么样,写好了吧?创刊号要用的,你可不许临阵脱逃啊,哈哈哈。”汤明又将椅子往顾明笛这边移了移,诡秘地说:“老顾,你大胆地写,不要有什么顾忌,偶尔一点性描写无伤大雅嘛。《红楼梦》高雅吧?也写‘初试云雨情’呢。法国伟大的启蒙先驱卢梭高雅吧?他还写自己偷窥女人洗澡呢。你也不用考虑篇幅问题,放开手脚写。我可以考虑让你上头条。”
  顾明笛后悔在那次约稿会之后的饭局上,一时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多说了几句关于新的小说创作的设想,就让汤明惦记上了。顾明笛正在穿越时空、思绪万千、郁郁寡欢、悲伤不已,为唐代歌女兼诗人许和子的命运而叹息,却被汤明唤回到现实中,还要扮演人家杂志营销中的一枚棋子。顾明笛心里特别不爽快,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他支吾着转过脸去,朝着还站在那里的张薇祎,像是提问,又像求助。汤明这才指着另一把椅子,对张薇祎说:“坐呀,坐呀。”“这是青年批评家张薇祎……啊,对对对,我忘了,你们认识的。”
  顾明笛抬头看着张薇祎,心里在为早晨没有送她到公交车站而愧疚,想开口道歉,当着汤明的面不便说,故而欲言又止。可是张薇祎根本就不正眼瞧他,让他十分不解:不会吧,怎么会转眼就变脸呢?一定是不愿意当着汤明的面表现出来。张薇祎正看着窗外,既没搭理汤明,也不看顾明笛,好像走神了。听到汤明的寒暄,她这才回过神来。她在顾明笛和汤明之间坐下来,要了一杯柠檬水,冷冷地对汤明说:“不是说去静安寺那边吗?怎么上这儿来了?……这儿也行啊,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晚上有事。”
  汤明说:“那就不去办公室了,在这里说也一样。我想找的人,竟然这么巧碰到一起了,太好了。你们知道吧,杂志纪实栏目的稿件有着落了。我的前同事《浦江周报》记者刘梅答应供稿。别看她是女生,胆子大着呢,每一次有突发新闻,她总是第一批赶到现场,核对官方通报的死亡人数和现场尸体是否相符,业内称她为‘数尸记者’。为什么周末的东南海滨,总是有那么多豪车停在那里?为什么近年来苏北乡下姑娘进城之后,不往市中心挤,而是直奔东南角呢?刘梅告诉我,那里面的蹊跷多得很,她已经去踩过点。她答应给我写一篇《星光洗脚城见闻录》的调查稿件……”
  汤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听众的反应。他发现顾明笛还在配合他,装着认真听的样子,但很勉强。张薇祎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她打断汤明说:“你找刘梅,算是找对了人。她去‘狗仔队’工作,也算入对了行,在学校里她就是有名的十三点。”汤明一看这架势,知道得换话题了,干笑了几声说:“批评争鸣栏目就靠你了张薇祎。尽管每一期前面都有一个名家访谈栏目,请著名学者聊聊天,我来形成文字,让他们过目就行。这只是虚晃一枪。真正有分量的文章在后面。所以我想第一篇请你来写。稿费翻倍。你上次约稿会上所说的观点,我觉得很有意思,对‘资产阶级美学’全面开火。只有这样,才能触动这座小资城市的神经呢。”
  汤明说着又观察张薇祚的反应。张薇祎看着窗外,似听非听的样子,让人吃不准。汤明只好继续说:“有学者说,北京是‘愤青’的大本营,上海是‘小资’的大本营。我很赞同这个观点。我看上海不仅仅是‘小布尔乔亚’,简直就是‘布尔乔亚’的大本营,甚至还有一种殖民文化的残余。我们一定要对这种东西进行批判。最好能引起一番大讨论。所以我很期待你的文章。我特别不喜欢那种说几句上海话就夹带几个英文单词的人,假洋鬼子……”张薇祎看着汤明的打扮,就很像一个假洋鬼子,不过是泥土版的假洋鬼子。特别是他的领带,猩红色的,配着房产中介穿的白衬衫,西装的肩部耷拉到臂膀上。
  下午汤明给张薇祎打电话的时候,张薇祎刚刚睡醒。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是,当她听到东山公园、静安寺等地名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然后是梦游般地跟着汤明走进这家咖啡馆,见到了这位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男人顾明笛。两个反差极大的男人,一个饶舌,一个哑巴。饶舌固然令人厌恶,哑巴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顾明笛难道连搭讪也不会?张薇祎将目光转向顾明笛的时候,汤明的目光也跟着到了。顾明笛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汤明趁机接着又说起来:“据说,第三世界文学和文化,将会成为一个世界性的热门话题。我看过一本美国理论家在中国大陆的演讲集,太精彩了!他说他很遗憾不懂汉语,不了解辉煌的古代中国,他对现代资产阶级那一套已经很厌恶了。对,批判资产阶级,是全球知识界的主流话语呢。你们要是有机会出国留学,那可要小心点啊,在国外的大学里,你再说资本主义的好话,都没有人听了……”   张薇祎根本就没怎么听汤明的演说。顾明笛也没怎么听,他觉得汤明并不是在转述那本书的观点,而是自说白话地瞎掰。张薇祎倒是希望顾明笛开始说话。当张薇祎再一次转过脸来看顾明笛的时候,发现他正昏昏欲睡,还假装偶尔点头赞许,身子已经蜷缩进那个小沙发里面,双腿曲折地盘在一起,手搭在肩上。张薇祎内心冒起一股无名火。她突然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有事先走一步。”说着就离开了“1890咖啡馆”。顾明笛和汤明都措手不及。汤明连忙说:“啊,好的,好的,再见,别忘了给我稿件啊,我会催你的。”顾明笛赶紧坐了起来,想喊住张薇祎,却欲言又止。他心里有一堆话要跟张薇祎说,特别是想跟她说声对不起,为早晨因疏懒而失礼道歉。但为时已晚,张薇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街道的梧桐树绿荫下了。
  五
  张薇祎离开之后,顾明笛一直沉默无语,汤明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但他说了些什么,顾明笛一句也没听进去。当汤明提出来要走的时候,顾明笛才觉得冷落了他。汤明临走还没忘记约稿:记住啊!别忘了!等你的稿件了。突然出现的两个人,突然又消失了,留下顾明笛一人在那里发呆。本来一个人在这里写作、发呆、看人、看风景,内心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现在又开始躁动了。
  顾明笛觉得自己遇事总是患得患失,缺少果敢的作风,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总不能当着汤明的面对张薇祎说“对不起,早晨没有去送你”吧?所以,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张薇祎一直紧绷着脸,不给人机会,这不可理喻。可是,张薇祎也没有什么错嘛,看得出,她不愿意听汤明那些卖弄的言辞,而我又一直都没有跟她打招呼,所以她决定离开也很正常。那就只能怪汤明了。问题是,没有汤明就没有今天下午的相遇,汤明只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就是想约稿吗?……咳,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不就是想跟张薇祎说几句道歉的话吗?当面说效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在电话里道歉很隔膜,用短信道歉更不好,也說不清楚,反而容易产生新误会。还是发E-mail比较好,像写信一样,能充分表达。想到这里,顾明笛便立即着手给张薇祎写信。他写道:
  张薇祎:
  此刻你还在公共汽车上吧。下午在咖啡馆里,你的突然离开,使我感到突兀,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话,但也使我高兴,因为你果敢地摆脱了汤明的纠缠。我也正在琢磨着怎么摆脱他呢。现在我要说:“我很抱歉!”这是我此刻最想跟你说的话,也是我在咖啡馆当着汤明的面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今天凌晨我特别没风度,我至少应该把你送到公共汽车站,而我却让你独自一人穿过黑暗的弄堂去乘车。那时候天可能还没有完全亮吧?此刻,想起你形单影只的样子,我心里特别自责,也很不安。请你一定原谅我,那是我的疏忽,不是我的想法。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
  祝你
  周末愉快!
  顾明笛
  2005年5月19日17点于咖啡馆
  点击“发送”键之后,顾明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关上电脑,把桌面收拾干净,就离开了咖啡馆。在十字路口,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东走去,进了“田园风味”。老板娘不在,让他有点失落。他坐下来草草吃了点东西,穿过愚园路,沿着安西大街朝北走。黄昏的阳光,把沿街的悬铃木叶映成了金黄色,香樟树的深绿也变成了嫩黄。街道两边,均衡地分布着无数个弄堂口,像无数个迷宫的入口,仿佛里面隐藏着无数秘密和诱惑。顾明笛想象着里面的景物,他打算抽空将每一个迷宫探索一遍。回到家,他就收到了张薇祎回复的电子邮件。张薇祎写道:顾明笛:
  你用不着跟我道歉。我刚才突然甩手而去,也很不礼貌。
  此刻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我不喜欢汤明那种样子,好像在谈文学似的,急功近利的想法从毛孔里钻出来,散发在空气中,像一股腐朽糜烂的草根气息,将咖啡的香味都压住了。而你呢,双眼微睁、昏昏欲睡的样子,产生一种催眠效果,稍不留神就会跟着你堕入梦中。其实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双脚好像踩空了一样,身体飘浮在虚空之中,周围飘散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像生锈的铁,有点腥,又像下水道铁盖底下散发出来的气息,腐烂、死亡和欲望交织在一起,让人避之不及又难以抵御,接近或者离开都特别耗费心力。
  照道理,我应该搞文学创作,你应该搞文学批评。现在我们俩正好弄反了。是我自己选择了一种更偏智性的思维活动,而你一直没有改变,你坚持了你最初的选择。我从一本理论书上读到过这样的观点,说诗人本质上都是有“土星气质”的人,他们郁郁寡欢,有着深刻的悲伤,他们都有选择恐惧症,随时都准备逃亡。这些气质与我无关,可见我改变初衷是正确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逻辑的力量只能抵达大脑,而不能抵达心灵。这就是我说我心里乱糟糟的原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找机会再聊吧。
  祝
  一切好!
  张薇祎
  2005年5月19日19点
  顾明笛原本只想写信跟张薇祎道个歉,没想到惹出了她那么多的感慨,弄得顾明笛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张薇祎心里的确是乱糟糟的,情绪似乎有点反常,措辞也前言不搭后语。该跟她说些什么才能帮助她呢?怎么才能让她高兴一点呢?此外,她的有些判断也不一定准确,特别是涉及我性格的地方,可能还有一些误会。顾明笛这样想,接着就给张薇祎回信:
  张薇祎:
  我很同意你对汤明的分析,非常精辟。你从他身上闻出腐烂的草根气味,鼻子已经很厉害了,但你从我身上同时闻出了钢铁、下水道等多种味道,那就有些神奇了,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妈妈每一次到我这边来收拾房子,都说我屋子里只有臭脚丫子的气味,说完之后,她还习惯性地做深呼吸,好像恨不得连我一起吸进她的肚子里去,很恐怖的样子。这只能说明我妈妈的鼻子是“形而下”的,而你的鼻子是“形而上”的。至于你说我睡眼蒙眬,郁郁寡欢,我还真没有留意过。不过我可以做一些解释。我妈妈说,她怀上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呕吐得厉害,她的原话就是这样:“恨不得把你呕出来。”我提前一个月来到这个世界,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有嗜睡的毛病。特别讨厌的是,我坐着就打瞌睡,躺下就醒了,失眠也是常事,后来我就习惯睡在睡袋里面,会感觉踏实一些。平时,如果有人说话冗长、重复,我就容易睡着,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经常挨老师的骂,因为多数人说话都冗长无趣。你不一样,说话条理清晰、批判性强、充满激情,再配上你特有的强有力的手势,让我特别来精神。   说到“郁郁寡欢”,我觉得不至于吧,即使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心里也充满了一股子乐和劲儿呢。是不是我的表情没有显示出来?这倒真的是个问题。不久前我认识了一位高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小圈子里都称这位70多岁的老人为“乌先生”。他精通中国哲学,尤其是谶纬学说和道教养生哲学,平时就住在万航渡路后面一条偏僻的弄堂里。他也对我提到了表情,说得比较玄乎,他说我面部僵滞,是缺乏元气的表现,生命力不足。这我以前都没有意识到。
  当然,我也承认乌先生说得有道理。因为我去找他,就是感觉到自己出了问题。有一阵,我试图通过调息的方式治疗失眠症,结果不但不见效,还导致了便秘症。你知道,这种病上医院是不管用的,朋友的朋友就将我带到乌先生那里去了。乌先生听说我的祖籍也是镇江,显得更加亲切起来。他对我的调息方法予以了纠正,让我将刻意的“外呼吸”调整为无意识的“内呼吸”。找到那个呼吸部位的感觉,大致相当于唱歌发高音时,用头腔共鸣,而不是胸腔共鸣。我正在学习用这种调息的方法,好像蛮有效果。即使不针对什么症状,这样做也可以让人精力集中,神清气爽,好像卸下了很多不必要的负担似的。推荐你也试试。先写这些吧。
  祝
  快乐!
  顾明笛
  2005年5月19日21点
  张薇祎的大腦处于休眠状态,她喜欢和顾明笛这样的交流,面对屏幕放松下来的顾明笛,比平时面对面时要“智慧”和可爱很多。但张薇祎并不想再讨论什么。如果可能,她这时更愿意和顾明笛背靠背地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她又想起前一天沙龙结束后他们一起走在路上的样子,路灯不断拉扯他们的影子,其实比当时讨论了什么话题都更叫人印象深刻。她没再回信,也没想好接下来要干什么。还有一个多月就硕士毕业了,论文完成,工作去向基本也定了,就是去自己毕业实习的单位,文艺家协会理论研究室。似乎一切都妥当了,在正式入职前,她终于有时间歇口气。可她还是总觉得少点什么似的,心里既隐隐地期待,又觉得没着没落。她只想避开学校和单位一段时间,就这一个月也好啊,不去受学界那些西方时髦理论的粗暴干扰,回到真实的精神状态。所以她干脆在家歇着,毕业的各种活动也不想参加,天天读小说。她重读了《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等一批文学名著,心仿佛变得柔软起来。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总有一种窥破天机之后的不安感朝她袭来,繁荣昌盛的外表底下危机重重,好事随时就要坏掉,幸运转眼就变成了不幸,以至于不忍竞读。读托尔斯泰的感受则完全不同,读到吉提第一次参加舞会的那段描写,她感受到了文学向上的力量和鲜活的魅力,以及跟他人相融合的冲动。通过吉提的眼睛,她看到穿着黑丝绒长裙的安娜美妙的身姿,老象牙雕塑一般的肩膀,还有沃伦斯基情绪和情感的细微变化。读到关于列文的描写,她觉得“人”还有希望,不像顾明笛那样,对人性的前景那么悲观。读着读着,沉睡着的少女的心思仿佛又复活了。
  伴随着阅读和沉思,张薇祎仿佛又回到了本科生时代,留恋花草山水和友情,当然也不会喜欢什么“废墟美学”。她又开始沉浸在文学想象之中,天真幼稚、敏感、爱幻想,失眠。她很享受这种状态。她不想变成一个整天戴着怀疑主义眼镜打量世界的人,她害怕自己变成一个逻辑控,她不想思辨力越来越强、感受力越来越弱。她重新开始构思一个小说,基调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情绪是感伤的而不是怀疑的。本来她想要跟顾明笛交流一下,但她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思想观念可以交流,文学观点也可以交流,文学创作却无法交流,它的孕育和诞生,就像一个秘密。张薇祎因自己内心孕育着的秘密而感到快慰。
  这边的顾明笛,最近却一直萎靡不振。他的失眠症和便秘症,按照乌先生指导的方法调息了一段时间,已经有所减轻,但这并不妨碍他请病假。假条是中医学院教授、文友潘熙德开的。他们是在区文联组织的“作家走基层”采风活动中认识的。在中医院门诊一见面,潘教授就关上门,开始跟顾明笛谈文学,古今中外都有所涉猎,外国作家提到雨果、托尔斯泰,中国作家他喜欢张贤亮、陈忠实,特别是路遥。
  潘熙德说:“路遥写得真好啊!就像是写我青年时代的生活!那时候,我下放到浙西乡下,在一个叫梅城的小镇下面的渔业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习挑粪种地、驾船捕鱼,每天又累又饿,关键是前途渺茫,让人感到绝望……”说起往事,潘教授的话多起来,差一点把顾明笛的病给忘了,在顾明笛的提醒之下,潘教授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他对顾明笛说:“你这个病啊,可以算病,也可以不算病,如果向坏的方向发展,那就有可能不可收拾,如果不向坏的方向发展,那就什么也不是。……所以,不要大惊小怪。”潘教授建议顾明笛,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最好长期休养。潘教授在病假条上写下疾病诊断结果和建议:“神经性失眠症,建议暂休一个月。潘熙德。”
  从这一天开始,顾明笛凌晨或晚上,要到公园小树林的草坪上去打坐、调息,每天上午按部就班地写作,下午读书。黄昏的时候,偶尔也出门去散步、购物,基本上是一位退休老人的作息时间。妈妈竺秀敏表示很满意,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让顾明笛继续保持这种生活节奏。她还让顾秋池给公园管理处的领导打电话,请老同事多多关照儿子顾明笛的身体和精神健康。顾明笛拒绝了母亲过来帮他收拾屋子的请求,并对父亲给单位领导打电话的行径提出了强烈抗议,说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他会考虑辞职的。
  长江流域最令人烦恼的夏季来临了,用“酷暑”来形容十分确切。这是顾明笛最不习惯的季节。特别是晚上,他需要在睡袋里才能入睡,而炎热的天气又不允许这样做,他只好将空调开到最冷一挡。他抓紧时间将一直拖在那里的小说《象奴妇》写完,发给汤明,顺路去电信营业厅办理了手机号码暂停手续,跟外界只保持电子邮件联络。住宅的座机电话号码,只有母亲等极少数人才知道。东山公园管理处的人要找他,也只有通过竺秀敏。在这座大都市里,顾明笛突然消失了。
  六
  张薇祎写着她的小说,几次想起了顾明笛,都忍着没有跟他联系。不仅是因为,创作无法讨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薇祎渐渐发现回归写作以后,自己整个人状态久违地好起来了,好到让她都有点惊讶,更舍不得打断,偶尔分一下神都是对自己的亏欠似的。结果小说眼看要结尾了,顾明笛倒好,真的一面也不露,一句话也不说了。张薇祎又难免有点失落。她给顾明笛发了个短信,不见回复,然后打电话,录音回复说“该号码暂停使用”。那天晚上还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张薇祎想着,心里有点着急。   6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多,张薇祎直接来到顾明笛兴安坊的家。两人一月没见,忽然相遇,彼此都有些不习惯似的。张薇祎敲开门,顾明笛脸色有点苍白,一股凉气夹带着轻微的馊味儿,从他屋子里冒出来,把张薇祎呛着了。
  张薇祎:“你还好吗?你在躲我是吧?”
  顾明笛:“我没有躲谁,不不,我谁都躲,也不是。最近不想见人,不是专门躲你。”
  张薇祎:“嗯,大隐隐于市,想跟你那个高人乌先生学,当隐士吧?”
  顾明笛:“没想那么多,直接原因是身体不适。”
  张薇祎:“你现在这样,身体就好了?我看恐怕更糟。”
  顾明笛:“身体似乎好了一些,但整个感觉还是有问题。”
  张薇祎:“要我说,你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有时候想太多也没好处。出去散散心?富阳有一位我的同门师姐,叫陈弈,在当地文化部门工作,她多次邀请我去玩。正好下月我就要入职了,最近没什么事,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富春江,你有没有兴趣?”
  顾明笛张口想拒绝,他实在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他为许久没有联系过张薇祎而感到有点抱歉,不忍再去破坏她的兴致。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趁顾明笛还没做决定,张薇祎又急着问:“怎么样,有时间吗?跟单位那边请几天假?”
  顾明笛老老实实地回答:“单位倒是不成问题,我最近也不怎么去……呃……不过……”
  张薇祎没等顾明笛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就抢着叫道:“那好啊!既然没什么问题,就跟我去玩吧!”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在火车南站见面了。张薇祎没有穿牛仔裤,而是穿上一条本白色亚麻布长裙,灰色帆布鞋,戴一顶淡蓝色牛仔布遮阳帽,脖子上挂着一串参差不齐的杂色石质穿珠项链,脸颊和嘴唇上有淡淡的化妆痕迹,配上少见的微笑,显出飘逸自如、温情脉脉的样子。张薇祎焕然一新的风格,把顾明笛从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拉出来,对她报以注目礼。两人坐上了去杭州的高速列车,然后改乘大巴,中午就到了富阳。张薇祎的师姐陈弈,带他们住进了富春江边的一家快捷酒店,说这里离江边近,前面是郁达夫公园和游船码头,后面是黄公望村和他的隐居处,右边是鹿山和东吴文化公园,左边是鹳山和富春江大桥。你们相当于住在画中啊,陈弈说。
  放下行李,顾明笛就提议去富春江大桥,因为那里最适合登高远眺。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平添了几分情趣。江面很开阔,关键是水离人很近,同时有三条水道向桥的方向涌来,这让顾明笛既惬意又晕眩。江心岛像一只大乌龟匍匐在那里。
  张薇祎指着远处的江面问:“那么多小黑点是什么?”
  陈弈说:“那是‘船上人’的渔船。他们原本是一个特殊的居民群,生活在钱塘江、新安江、兰溪一带,每家一条‘江山船’,过着漂泊的水上生活,男人捕鱼或搞运输,女人卖唱做歌伎。他们还有一个学名,叫‘九姓渔户’,实际上就像东南沿海的蛋民一样,属于旧时代的‘贱民’,不准上岸定居,不准参与科举考试,不准与岸上的汉族通婚。清朝政府取消了对他们的限制,颁布了‘改贱为良’法令,但整个钱塘江至新安江流域的几千户,依然过着封闭的族群生活。1949年之后,政府开始动员他们上岸,直到1968年,他们才被迫全部上岸参加渔业生产大队。最近这些年,有一部分‘船上人’又离开河岸下水了,据说他们现在对旅游业很感兴趣。他们的大本营在建德梅城一带,往上可以去新安江,往下可以下钱塘。”
  顾明笛说:“‘九姓渔户’跟东南沿海的蛋民文化有关系,还是第一次听说。”
  张薇祎说:“师姐的研究兴趣转向了地方志,正在主持關于‘九姓渔户’的课题。”
  江面上的确停着不少的小船,远看它们一动不动,不像是在捕鱼,倒像是在点缀着江上的风景,“苦雨怜朱夏小舟眠富春”,不知是谁的诗句,太贴切了。江风温热潮润,像一块湿布在脸上揩擦。
  接连两天,他们都跟着陈弈到处跑,挨个儿看景点,累得回来倒头就睡。第三天晚上,顾明笛开始失眠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睡袋。记得当时收拾行李的时候还反复提醒自己,结果收拾来收拾去,连剃须泡沫都没落下,偏偏就忘记了睡袋。出去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户外用品商店呢。但他看了看手机,9点多了,估计商场都关门了。原本打算克服一下,可是动了这根神经,它就越发地来劲儿,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已经11点多了,他爬起来,出了酒店,来到江边。
  夜晚的江边行人渐渐稀疏,路灯也不太明亮。顾明笛沿着富春路往西行走。临江的路边偶尔见到情侣在那里窃窃私语。江面黑黢黢的,远处偶见有孤灯闪烁,并没有想象中热闹的渔火。走到白天曾经在的士上瞅过一眼的恩波桥边,他特地向北拐,从桥上走过。桥头那只花岗岩石狮子,已经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快不成形了,表情有点颓唐。从滨江路回望这座让富阳人骄傲的古桥,尽管三大两小的桥拱还显示出古朴的尊严,但它依然像一位被遗弃的妇人,孤零零地站在暗夜里。
  顾明笛离开大路,沿着江边行走。远远看到好像有几只小船停在那里,还有闪烁的火光,隐约听到有男人聊天的声音。走近发现,暗影里有两个男人蹲在那里吸烟,烟火明明灭灭的,照出他们朦胧的脸部轮廓。一个沙哑的声音和一个尖细的声音,听上去是年轻人。顾明笛恨自己不会抽烟,本来可以假装来借火的。突然插入别人的谈话,会显得很冒昧。他不知该干什么,停在那里有一阵子。对方的谈话因他的出现而中止。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风吹拂着江水的哗哗声。
  顾明笛赶紧壮了壮胆开始搭讪:“你们好!那是你们的船吗?”
  沙哑声音警惕地回答:“四(是)啊,你要干什么?”
  顾明笛说:“你们是……是那个,‘九姓渔户’吗?”
  沙哑声音说:“什么‘九姓渔坞(户)’?我们不懂。”
  顾明笛说:“就是‘船上人’啊。”
  沙哑声音用佯装无知的口气说:“我们揢(打)鱼的,当然就是船上人咯。我们在岸上的时候就是岸上人嘛。”   顾明笛被他的话呛住了,只好说:“啊啊,对不起,你们是哪儿的?”
  沙哑声音觉得讽刺了人家,有点愧疚似的,于是改用缓和的口气说:“桐庐知道吧?我们是王(横)村那边的。”
  顾明笛想刺探秘密:“船上就你们两个人啊?”
  沙哑声音说:“还有人,他们都睡了,他们都醉了。呵呵呵呵。”
  又沉默了一阵,顾明笛还不罢休,支支吾吾地说:“我说,我是说,想问……有没有在船上弹琴唱歌的?”
  沙哑声音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调侃说:“在小船上弹琴唱歌?那是电视里演的。唱歌到卡拉OK厅去唱好了。谁在这里唱歌啊?”
  一直在旁边不吱声的尖细嗓子这时候开腔说:“人家是问,有没有在船上卖唱的女人。”
  沙哑声音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说:“卖唱的?没有啊。大家在手机上插上耳机就能听歌星唱歌,谁要花钱听划船的女人唱?你开玩笑吧。”
  尖细嗓子说:“侬死脑筋啊。人家是问有没有那个,那个,明白吧?”
  沙哑声音愣了一下说:“哪个?‘那个’?嗯?……哦,哦哦,哈哈哈,我跟侬讲,侬找错地方了,到歌厅还有理发店去找就可以。船上哪有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
  沙哑声音和尖细声音,两种笑声汇聚在一起,蛮刺耳的。顾明笛原本想来一点记者暗访外加民俗学考察,没想到碰了一个软钉子,只好讪讪地离开。回到酒店都已经快凌晨了。顾明笛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察觉了。第二天上午在张薇祎的追问下,顾明笛只好把头天晚上的经历告诉了她们。
  陈弈说:“咳,你一人晚上出去有什么用!‘九姓渔户’是打鱼,但打鱼的不一定是‘九姓渔户’啊。你那是书本上的历史知识,很多年轻人可能都没听说过。再说,富阳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九姓渔户’聚居地。”张薇祎也附和说:“你这样当然没用啊。难道随便从路边拽两个人来问一问,就是田野调查?那还要师姐他们干吗呀!不搞清楚情况就乱来。再说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半夜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你也不想想!”张薇祎的重点当然放在后面一句,看得出,她有些担心,也有点生气了。顾明笛这时也愧疚起来,连连点头说对不起。
  富阳之行,让顾明笛从过于静止的生活中走了出来,身体也开始恢复活力。他不再自我封闭,恢复了跟外部世界的联系。至于跟张薇祎的关系,既没有因富阳之行而变得更加亲热起来,也没有疏远的迹象,偶尔见面,一如既往地温暾水似的维持着。回到上海,张薇祎开始办离校和人职手续,各种繁杂。顾明笛心里老是惦记着“九姓渔户”的事,一个谜团在纠缠着他。
  为此顾明笛去拜访了乌先生和潘熙德医生。找前者是因为,经过几次交谈,顾明笛俨然把乌先生当成了一本百科全书,他听上去玄奥的话,细想来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解,提到什么他都能说上一二。而找后者,主要是因为顾明笛记得潘教授提过,他曾在梅城插队,顾明笛猜测他也许能提供一些民间的线索。可是没想到,一提插队,潘教授就只能想起路遥来,他又准备抓住顾明笛大发一番感慨。顾明笛几次扭转话题都没有成功,只好赶紧找个借口逃走了。乌先生对“九姓渔户”的了解程度倒是出乎顾明笛的预料。他说他曾受人之托,编一本《乡贤录》的小册子,查资料时发现了明清“九姓渔户”的内容。按照乌先生的指点,顾明笛特别关注了一位叫戴槃的清代学者,镇江丹徒人,曾经在浙江的温州和严州等地担任知府。他传世的著作有《书经集句文赋》8卷,《易经卦名诗》1卷,《两浙宦游记略》4卷,包括《东瓯记略》《杭嘉湖记略》《桐溪记略》《严陵记略》,涉及非常丰富的浙江地方史料。而戴槃本人,还有一位名叫钱杏儿的歌女,他们的命运和形象似乎一直伴随着这段历史,在民间传说里就更是被描绘得神乎其神。
  顾明笛因自己正在解开民族史上的一个谜团而兴奋起来。这时候他又收到了汤明的短信。汤明说,顾明笛的历史小说《象奴妇》在《南天》创刊号刊登出来之后,反响非常好,将要被北京著名的选刊《小说精华》选载。他一方面是感谢顾明笛赐稿,另一方面要继续约稿,还是历史题材的虚构性作品,稿费翻倍,并对选刊选用稿件,支付500元奖励,稿费和奖金随后寄到。看到最后的“诱惑”,顾明笛皱了皱眉头,他不讨厌钱,但也不贪钱,特别反感别人以此为筹码逼迫自己做事。顾明笛目前的生活方式,已经将生活成本降到了最低,即使是病假期间的工资,也够他的花费。还有母亲竺秀敏,每当睡袋生意特别好的时候,就想打一点钱给顾明笛,用这种方式来与儿子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顾明笛经常是拒绝的。不过,顾明笛还是答应了汤明的约稿。他越钻进史料里面,就越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九姓渔户这个被污名化的族群的生活真相,以及他们所受的委屈说出来。最好的切入点就是钱杏儿,这个中国女郎形象,已经在他脑海里慢慢成形。干脆小说的题目就叫作《钱杏儿》吧,算是顾明笛近期的写作计划。
  七
  转眼到了10月,一个周日。北风有点潮湿,午后的阳光还算温暖。顾明笛从小区的大门出来,沿着长宁路信步往西。关于九姓渔户,关于梅城,关于百越族,历史材料已经烂熟于心。最近,他写作的冲动异常强烈,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他很想找个人分享这些精彩的想法。应该跟张薇祎聊一聊,很久不见她了,顾明笛这样想着,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凯旋路口。他听从自己脚的命令,向北走去。他的脚很熟悉这条路。前两年,每个周四晚上,他都要从这条路走过苏州河上的铁桥,去研究生课程班上课。他喜欢从凯旋路桥北面那个楼梯下去,走到离水面距离最短的近水楼台。河岸被铸铁栏杆拦住,栏杆上有拧出来的幼稚的蝴蝶状花纹。
  一位戴紅袖章的老头儿,穿过葡萄架往河岸走来,冲顾明笛警惕地问:“侬做啥?”
  这种在街上发挥余热的老人,上海很多,看上去凶巴巴,铁面无私的样子,其实挺热心的,而且胆小心软。比如你在路上丢了纸片,他说“罚五元”,说着便要撕五元的发票。你说:“不!”他马上就改口说:“那就罚十元!”你往地上一蹲,大声哭起来,当然是假装,他会吓得赶紧来哄你:“好了好了,勿要哭,起来,不罚了,侬快点走吧,以后勿要这个样子啊!”有一次,顾明笛和一位女同学,在学校的花圃里偷了一朵月季,被远处一位精明的袖章老人发现了。袖章老人大喊:“站住,不要走,罚款!”一边喊着往这边奔来,一边手撕发票。顾明笛和女同学急中生智,抱在一起亲吻,半天后才抬起头来,一看,袖章老人影儿都没有了。   此刻,在铁桥下面的苏州河边,袖章老人也很严肃,目光警惕,步步逼近,一副要对猎物下手的样子。顾明笛缓缓地说:“没做啥。”听到上海话,袖章老人打算离开,但又有一点不甘心似的,关切地问:“侬没事吧?”顾明笛说:“没事。”袖章老人沮丧地拐到别处去了。顾明笛会心地笑了笑,接着给张薇祎发短信,等了一阵不见回音,便拨通了她的手机。
  顾明笛:“你在家吗?在干吗呢?”
  张薇祎:“在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顾明笛:“经常想到你啊。想跟你聊聊。”
  张薇祎:“你怎么有时间聊天啊?聊吧,我听着呢。”
  顾明笛:“嗯,事情还挺复杂的,当面聊怎么样?”
  张薇祎:“什么复杂的事情非得当面聊?不会又是谈小说吧?”
  顾明笛:“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谈小说?”
  张薇祎:“你除了小说还会谈别的吗?”
  顾明笛听出张薇祎在赌气,大概又是埋怨自己太久没有露面。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张薇祎心软了,她知道顾明笛就是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一根筋。也不能怪他。其实张薇祎也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发泄一点小情绪,她还是挺高兴能和顾明笛见面,谈什么话题,就随他吧。张薇祎说:“好吧,你过来,我今天不想出门。”
  他们两人交往的风格很特别,没有小资的那种温情脉脉,更没有巴洛克式的奢侈和洛可可式的夸张,而是直截了当的简约之美。张薇祎多次试图回到巴洛克之前的古典风格,都没有成功。这既有她自身的心理障碍,也与顾明笛的坚持有关。然而最近,张薇祎似乎有点把握不住了,决定要回到18世纪的浪漫主义时代。这是顾明笛最不能接受的风格。哪怕是回到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风格也好啊。
  顾明笛迅速顺着北河沿路走到了内环路,上了一辆往北行驶的公共汽车,在金沙江路换车,往西跑了大概十几站地,到祁连山南路口下了车。然后按照张薇祎的指示,往北走了约一公里,就到了张薇祎家的小区,金沙江新村,一个旧式住宅区。进门便是兼做餐厅和客厅的小间,里面有两间屋子,主卧室是父母的,他们跟团旅游去了。张薇祎的小房间有点拥挤,收拾得有条不紊,尽管没有明显的小女生气,但小资气息还是十足。墙上挂着一幅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复制品,是将神圣生活融化在世俗生活场景中的代表作。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郁金香。书架上、床上、地板上,堆满了各种书,一套《托尔斯泰小说全集》摆在床边的小书架上。
  张薇祎入职不久,这段时间忙于各种杂事,顾明笛是知道的。她有些疲惫的样子,眼神慵懒,粗看上去,倒是增添了几分妩媚。张薇祎敏锐地发现,就在进门的那一刻,顾明笛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轻微的、飘忽的柔情,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张薇祎要捕捉住那种柔情的时候,它却像蚊子似的身子一晃,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尽管如此,张薇祎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热。
  张薇祎转过身去,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你的‘九姓渔户’研究进展得怎么样了?这么远赶过来谈文学,是不是有点奢侈?”
  顾明笛隐约感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息。刚进门时的那种差一点冒出来的隐秘柔情,顿时烟消云散。他又在与从前遭遇过的某种力量相遇。他必须找到新的武器来招架。他说:“不会啊。只要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值得,无所谓奢侈不奢侈。我正想跟你聊一聊研究成果怎么转化为文学作品的事。”
  张薇祎心想,他竟然说了“喜欢”,他到底“喜欢”什么呢?她追问:“你到底是喜欢谈文学,还是喜欢跟我谈文学?或者说,只有谈文学的时候,你的自我感觉才最好?”张薇祎将重音放在“跟我谈文学”的“我”字上面。
  顾明笛本来想把自己对新的小说人物形象钱杏儿的构思讲给张薇祎听。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薇祎的三个问号堵住了嘴巴,大脑好像也短路了,以至于他无法按照自己原来的设想跟张薇祎聊天。顾明笛认为,张薇祎这些问题刁钻古怪,有点任性,不值得正面回答,他试图把话题绕回原来的轨道上去:“我要塑造的是东方的吉卜赛姑娘钱杏儿,一个伟大的中国女人形象……”当
  张薇祎心想,他又要塑造一个歌伎形象!小说《象奴妇》里面的许和子,就是一个歌伎。《梦中的动物》里面那些奇形怪状的物种,比如绸、鹈鹕,它们最擅长的就是用声音诱惑男子,也很像歌伎,鸟兽中的歌伎。这里又来一个钱杏儿,还是歌伎。他的歌伎想象配置齐全,官方的、民间的、人类中的、鸟兽中的。這正是他顾明笛和所有男人的一种潜意识!现代男人和古代士大夫之间的差别,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张薇祎看着顾明笛还在语言表演,心里涌出一丝不快。她沉默不语,逼使顾明笛不得不暂停下来。顾明笛心想,看来必须面对张薇祎的提问,但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三个问题。我喜欢谈文学。我喜欢跟张薇神谈文学。我喜欢谈文学时的那种自我感觉。但是,这样的回答经不起推敲,三者之间有内在矛盾,不可以同时都选肯定性的回答。
  如果说男女之间只有谈文学才能交往,那么其他更多不谈文学的人就不要交往了?或者说,你只喜欢文学,跟谁谈文学都无所谓,那么你总是找张薇祎谈干什么?同样的道理,只有谈文学的时候才自我感觉良好,难道文学就是你自我展示的工具吗?其实,那种充满了怀疑和批判精神的“现代文学”,是最不适合用于感情交流的,甚至可能将感情毁了。与19世纪作家相比,20世纪作家的情感生活,简直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张薇祎或许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转过身去重新关注古典?其实她是试图放弃怀疑精神,向确定性投降。现在的张薇祎,是不是只希望听到一种回答:“我只喜欢跟你聊天!”这毫无疑问是假话,除了张薇祎之外,还可以跟朱旭强聊,还可以跟万嫣聊,还可以跟潘熙德医生聊,还可以跟乌先生聊。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不同的收获与快乐,为什么要说只喜欢跟张薇祎聊天?
  想到这里,顾明笛心里一阵窘迫不安。每当处于失语状态的时候,他都会低着头,像苍蝇一样搓手,鼻尖微微冒汗。直到张薇祎叫他喝水,他才抬起头来。顾明笛接过张薇祎递过来的水杯,遇到了她严肃认真、满是疑问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突然,他那该死的口才像英雄一样跳起来,把刚才的疑惑和窘迫,全都丢到身后去了。他脱口而出:“我只喜欢跟你谈文学。我们俩一旦开始谈文学,朱旭强和万嫣他们,只剩下鼓掌一件事可做了。跟潘医生潘教授谈,那纯粹是扯淡,应酬而已,或者说,那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不平等条约’。跟乌先生在一起,那也不叫聊天,因为我只有洗耳恭听,而且也跟文学无关,他只关注救赎和不朽的问题。我只喜欢跟你聊天。我们可以面谈、笔谈、短信谈。我们甚至可以不谈,我们俩面对面地沉默也很好啊。为什么要聊?只有那些‘无聊’的人,才需要‘有聊’,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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