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碎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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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腊月初三,南方的天也已到了最冷的时节。
  商州城北的洪家,庭院里种植的四季常绿的花草,在寒风里仍葱郁得顽强。正屋祠堂外,候了两排丫鬟婢子,端着手炉暖膝热茶温水,瞧那着紧的架势,那扇门里的人,定不简单。
  祠堂里,文和太君弯下膝,跪在丝绒织锦的蒲团上。年过六旬的老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眼里蓄着岁月淘洗出的智慧,如一汪深沉古井,非一望见底的清明。
  “天寿,来。”老人对身后的年轻人招招手,那风神俊秀的紫衫公子恭顺地喊了声“奶奶”,而后跪到老人身旁的蒲团上,老人慈爱地望着他,跟他讲了通祖训家德,祖孙俩双手合十,拜了几拜。
  “过几日便是天寿的大婚,请祖先们庇佑,但愿诸事顺利。”老太君合起眼,朗声祝祷。一旁的公子静静跪着,含笑不语。高高在上的一排先祖画像,张张面容严肃神秘,不知来自另一世界的眼能否窥透现世的兴衰荣辱。
  但不得不说,这些年老天待洪家不薄。
  洪天寿八岁那年意外走失,洪家动用全城势力寻了几年,甚至将中洲上下都翻了几番,也没能将这老太君宝贝得紧的长孙找回来。只在街边小乞丐身上扒下一身锦蓝华服,府中下人都识得正是长孙失踪当日所穿,小乞丐却说,是从城西乱葬岗里捡来。
  二老爷三老爷都道,人怕是已经没了,不如空棺发丧。老太君一跺凤头杖,浑浊双目里滚出两行泪来,却仍是霸气十足地低喝一声,“谁敢?!”
  谁也不敢。
  老太君本是丰武将军的独女,幼年丧母,十七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恒帝为安抚遗孤,封她做了文和公主。没几月文和主动请求赐婚与洪氏男子,恒帝准了,于是她从帝都匆匆嫁到了江南。彼时的洪老太爷不过是个六品县官,住在江南窄小秀丽的庭院,整日焦头烂额于公文琐案。婚后次年,文和劝他弃官从商。
  士农工商,商人是个低微的行当,即便手握千金却不被世人瞧在眼里。文和坚持道,官场运势不由人定,大起大落不过朝夕之间,商人虽地位低微,实则坐拥真金白银,而有足够金银在手,又何惧被人看轻。
  洪老太爷本是丰武将军旧日部下,人也敦厚,遂听取妻子建议当即辞官为商,逆市而沽顺时而售,没几年累积丰厚资本,涉足起酒庄茶肆、当铺钱庄、绸缎金店,各行各业都伸进触手打捞一把。洪家很快成为江南富贾,声势浩大,独鳌一方。
  洪老太爷过世早,多年来一直由文和当家主事,家业庞大却有条不紊。她膝下有三子,然而最为中意的却是长孙洪天寿,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显现出卓尔不群的聪慧来。是而,她一直不曾让出家主的权杖,心存侥幸地盼着他的归来。
  然而,十年下来依旧杳无音信,老太君身体远不如往日硬朗,精神亦是每况愈下,仿佛一根坚实支柱自心底慢慢倾倒,以致这株残烛没了挣扎燃烧下去的渴望。
  不承想,时隔十年,就连她都已绝望的等待,竟有了逆转。
  天寿回来时已是十八岁的英俊男子,轮廓里隐约还有幼时痕迹,却似经了诸多风雨历练,目光精锐,举止行事沉稳练达。老爷们不是没有怀疑,尤其二老爷与三老爷,这些年筹谋铺就的网眼见到了收获的时节,这侄子却凭空冒了出来,犹如临江撒网忽起浪,着实灰心不爽。然而明里暗里几番验证试探,竟无半点破绽。
  这少年,就是洪家长孙,不容置疑。
  天寿回到洪府不久,老太君便催促他将和陆珍珊的婚事办了,凑一个双喜临门。他却推托说,当务之急,是先接手了家中生意。因这些年一直对外宣称的是,长孙染疾送在天台山静养,于是包下城中大小酒楼甚至占了两条主街,摆了三天流水长席,算是庆祝长孙大病得愈。
  晃眼五年过去,文和太君身体倒是愈加硬朗,天寿对家族事务也已得心应手,陆家催了几番,眼见陆珍珊已双十年纪恨嫁心切,两家便定下腊月初九将这桩喜事坐实,同时将家主的位置全权交给天寿。
  是以,五日后的那天注定是个大日子,连隆冬都被这火热气氛烘托出几分暖意来。
  第五日
  陆珍珊披着大红的斗篷,踮脚抬手,不大工夫已经采了满怀梅花,虬枝交错,遮住半张粉红的圆脸,眉目浓丽似笔触豪放的油彩画,表情本是娇憨,却影影绰绰藏着几分伤怀。
  见天寿自园子那头漫步而来,一飞身奔过去,将梅花搡进他怀里。
  穿紫衣的公子环住半臂无奈地抱着花,花色映得眉目愈加清朗,双眼时时含笑,一副多情惹桃花的形容,“梅花只开这一季,你这摧花手也不肯留情。”
  陆珍珊已紧紧挽住另一只手臂,半嗔半怒,“你再不来,我就将你们洪园里的花都折了!”
  “这么急不可待?”他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笑得促狭。
  再过五天,便是结发之礼。喜婆们早嘱咐好,大礼之前这一个月新人不可相见,否则坏了规矩不吉利。陆珍珊却隔三差五邀他廊前桥下,他不肯应约,她便翻墙溜院地寻进来,找一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地等着他。对于这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他也时常束手无策。
  枝头落停一只云雀,缩着脖子啁啾几声,大约瞧着一地落花满院狼藉不甚愉悦,呼啦啦振起灰黄羽翅,飞向了别处。
  身旁的姑娘皱着眉嘀咕,“我是急得很,等你十年等得没着没落。好在你总算活着回来,却一竿子将我们的婚事推了五年,我已等到人老珠黄。有花堪折直须折,这么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摆在面前,你却眼睁睁看着它凋落,原来你真是禽兽!”她扬起脸,语气明明委屈,表情却是怒中有笑意。
  那掩不住的欢喜,只因即便再久,好歹有了守得云开的这一日。
  他忍不住挑唇而笑,禽兽,是幼时她给他取的诨号。被老太君听见还让她爹爹领回家好生教导了一番,第二天跑到洪府她便学得乖了,人前甜滋滋地叫着“天寿哥哥”,人后笑眯眯地仍叫他禽兽。
  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愧疚:连云雀都晓得择枝而栖,这傻丫头却一门心思地等了他十五年。他失踪第七年,洪家因怕对陆家最终无法交代,老太君亲自登门赔礼,商议退了这门亲事,陆家也是外界中唯一清楚长孙洪天寿早已失踪多年的真相的。陆老爷除了惋惜,也只能慨然叹曰自家闺女实在福薄,婚约书自锦盒里取了出来,将要撕掉作废,门外风一样刮进来一个少女,夺了那页纸紧紧护在怀里,语声咄咄,“他会回来的,珍珊也必须等他,七年不成就再七年!”   那样铿锵坚决掷地有声,或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不肯罢休的信念因何而来。那人就在这中洲的某一处,他活着,且终有一日会回来娶她。她深信。
  她将最好的年华付诸于一场等待,虽不是他的意愿,却是她最深浓的情意。他欠她,而灼灼年华这种债,无价可估。
  “喂,生气了?”见他不说话,她拉过他的手,撒娇的孩子一样轻轻晃着,“以后再不拿这话压着你就是。走,带你看样宝贝。”
  她拉他进了亭子,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水晶,剔透的天蓝色,胡桃大小,棱角是未经打磨的天然粗粝,内里有纵横交错的纹路,是一串串细密微小的气泡架构而成,贴在眼前望进去,能窥得见一片藏在水晶深处的繁华世界。
  “这水晶是古墓里挖的,祛病护体的好东西。你得把陈伤旧病都养好了,我可不想下半辈子被你拖累。”她捏着水晶放在极近的眼前,合住另一只眼,顽皮地打量,“听说里面住着另一个世界的小人儿,以世人的伤病痛苦为食。希望他们人丁兴旺胃口好。”
  他微微一笑,她透过水晶的目光便痴痴凝在他的脸上,剑眉斜逸,长眼微弯,唇线总是略略上挑地含着笑,而这一刻,他身上罩着一层微蓝冷光,真切却又不可捉摸。
  他身上那些伤她是见过的。初回洪府那日的下午她便风风火火赶了来,婢子们一叠声地喊:“少爷正在沐浴,陆小姐请留步……”她却似劲头更足,脚下生风地旋过去,手一扬,推开那扇雕花楠木门。门两边,隔了十年风雨。
  幼时她便常在洪府里出入,有时玩得兴起一惊觉天已落黑,干脆就在洪家留宿,不愿住客房,偏偏和天寿挤在一张床上,那时她便初露刁钻,总是挨在他身上,他向外挪一下她便又贴近一寸。
  男孩子叹气,“你是非要将我挤下床才罢休?”
  “你靠我紧一点就不会掉下去了嘛!”她理直气壮,睡着时仍挽着男孩手臂,似乎真怕他掉下去,可又不舍得向里挪开。
  而十年后的当日,她莽莽撞撞推门而入,屋内的人正转头望着她,俊朗五官陌生中隐隐熟悉,他长得这样好,若是在洪家一直长到这般年纪,该是个白净世故的商场新秀吧,可如今,他却带着些许侠义些许痞气,满身深不可测的江湖气息。
  他只错愕刹那,随后伸手扯了一条长毛巾盖在浴桶上,笑意盈盈地道:“珊珊,你这火暴性子还是没变,长到这个年纪也该知道男女之别了。”
  嗓音温润,说的什么她却全听不到,喉头被哽住,鼻间一阵猛烈的酸痛,一双明眸瞬间汪满滚烫的水泽。她无所顾忌地大步奔过去,照着那方赤裸坚实的背猛捶一通,粉拳软软的,竟也打出一片通红。
  “你死去了哪里?洪天寿,坏禽兽,你还记着回来……”辛辣的骂声忽而止住,眼底下渐渐看清他背上的刀剑伤,有几条越过肩头,绕到了胸口。她抹抹眼睛,口气缓下来,“你吃了这么多苦,死撑着活到现在,一定是为了回来见我吧?”
  “你让我先把澡洗完,水都凉了。”
  “好,我帮你搓背。”
  “洪三进来,请陆小姐出去。”
  门外走进个彪形壮汉,将陆珍珊架着胳膊拎了出去。
  “那我在望雪亭里等你!”她扭着头喊,回过脸又对洪三弯着眼笑,“三哥,我早晚是洪家的少奶奶,到时少不得给你配一房漂亮媳妇儿。”大汉脸上腾起一抹不合时宜的红,轻轻将她放在地上,她便蹦着脚得意地往望雪亭去了。
  洪三是洪家的家仆,因天寿幼时体弱,老太君替他起名“天寿”,也是寓意与天同寿,讨个惊天动地的吉祥,可那小小的婴孩儿仍一副熬不过周岁的病弱样子,最后听了游僧劝告,在穷苦人家捡了个壮实的孩子放在一起养着,这才渐渐吃得下奶水,脸色红润起来。老太君喜出望外,让那孩子也姓了洪。
  洪三大天寿四岁,少时同天寿几乎形影不离,天寿失踪那十年,他便负责打理天寿所住的院落,偶尔也替文和太君办过几桩事。这大块头的汉子虽讷讷少语,却心思细腻,天寿一直将他当作知己兄弟,他更守着本分,恭顺规矩。
  此时的望雪亭已是五年后的望雪亭,其间修葺过几回,大抵仍保持着原貌。江南的雪并不多见,五年里竟不曾下过一场。所谓望雪,除了引颈远观,也不过是期盼之意。
  陆珍珊将那块蓝色的晶石塞在天寿掌心里,把那只掌轻轻握合,语气表情都是难得的严肃正经,“家长们挑的嫁妆聘礼,抬来抬去的都不是我的心意,只这一样,算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她定定望着他,不知怎地,眼中竟蓄着朦胧雾气。
  长而有力的手臂忽而将她拢过,拂开她耳畔的乌黑发丝,他俯下脸在那只剔透玲珑的耳垂上吻了一下,轻巧似燕啄春泥,暖融融的气息呼在耳中,微微的痒。他抬起脸,重又将那一缕乌发拨回去,遮挡住那片小巧的耳垂,“我送你的回礼,要小心藏好。”
  她点了点头,眼角坠下泪来。
  他宠溺地笑笑,把她拥在肩头,听她小声地哽咽,“下次你若再离开,带我一起走。”
  他心头一震,修长手指隔空轻抚那一片颤抖的肩背,却终是没能给她一句允诺。
  第四日
  “天寿,再过几天你便是洪家的家主,这些事你必然要清楚。”文和太君从紫金镶贝太师椅上缓缓起身,天寿伸手搀了她的臂,这一段家族秘辛,终是有了下一个默默守护履行的人。
  ……
  还是那一方八角攒顶的望雪亭,也依旧是无雪可望的万里晴好。紫衫公子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厚厚账簿,抬头看看一直站在近旁的强壮汉子,他背对着风口方向,挺立如一株没有表情的老梧桐。
  “洪三,你觉得丰武将军是怎样的人?”天寿状似随意地问。
  对于少爷突然的发问,洪三显然有一刻愣怔。丰武将军乃文和太君的父亲,天寿的曾外祖,是洪家门楣光耀的最初的理由。
  “将军在边疆战事上为国而死身沙场,一直是广为颂扬的英雄人物。”洪三答。
  “那坊间流言你可听过?”天寿笑笑的,笑容背后是琢磨不透的阴沉。
  其实不过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段子,当年边塞传来消息,言道:丰武将军为了一位蛮夷女子弃军叛逃,乃至万人之师溃不成军,惨败之下死伤无数。消息还未抵达恒帝耳中,被左相陈澍拦下,一番彻查,才还以丰武将军清白。若非如此,这便是诛了九族也不得抵偿的罪过,何来遗孤被封为文和公主的殊荣。   因此,左相陈澍是文和老太君乃至洪家的恩人。
  “少爷,如今洪家和左相府并无往来,流言大约也只是空穴来风。”洪三道。
  天寿长身而起,拍拍洪三宽实的肩头,“那你觉得,老太君是怎样的人?”
  洪三为难地皱眉,当着下一任家主评论当前的当家家主,着实不是易事,只喏喏道:“太君治家宽严得当,奖罚分明,对少爷更是疼爱有加。”
  “那再说说,左相陈澍是什么样的人?”
  “未曾谋面,洪三也不了解。”
  天寿哈哈大笑,搭着他的肩道:“难为你了,这些年我不在,连你也学会左右逢源滴水不漏了。”洪三脸红地低垂了头,“少爷问这些,是心中有疑惑?”
  “不问了,喝酒去。”天寿拢着他往外走,亭外忽然飞过来个姑娘,挽住天寿手臂,兴冲冲地喊:“喝酒好,同去同去。”
  两个男人不禁瞠目,陆大小姐的斗篷下俨然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云袖飘飘,长尾一直拖到身后五步,似谁家落跑的新嫁娘。
  看到两人的眼神,陆珍珊笑嘻嘻解释,“母亲大人看得太严,只得如此了。”为防她再逃出去,陆母将她衣服鞋子都收了起来,把只穿个里衣的女儿反锁在房内。今日趁着丫鬟送喜服来试尺寸的当口,她便穿戴好趁机夺门而逃。
  “去找碧翠要一身衣服换了再去。”天寿把小丫鬟碧翠唤过来,她却摆摆手,指着天寿,“我要穿你的。”然后不由分说跑到天寿屋里翻箱倒柜,久久不肯出来,直到天寿指节敲响门扇,喊一句,“我们先走了。”她才拉开门出来,一套紫衣松垮垮罩在身上,更显身形苗条有致,长发高高束在头顶,微微低头仿若害羞。
  “怎么挑了这件?磨得太旧,被我放在箱底你也翻得出来。”他扯扯宽松的袖口,仿佛半边搭垂的羽翅,“何况还与我撞衫。”
  “谁让你有这么多紫色衣服。”她终于抬起脸,眼圈竟是红的。两抹鲜艳的颜彩那样明显,他不会看不见。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曾问,不问究竟是什么让这姑娘一时笑一时哭,不问为何此时她指甲死死抠着自己的掌心,像在转移一份不能言说的痛。
  她忽地又奔回屋里。一会儿披了斗篷出来,将大大的兜帽戴上,毛茸茸的白色帽檐触在脸颊上,耳廓额头遮得严严实实,“差点儿忘了,某人送的礼物,我得藏好。”她冲天寿眨眨眼,一瞬间似已恢复了欢悦。
  他挑唇而笑,心里泛起一片片的疼。
  今夜酒兴起,她喝得有些醉,朦胧中被洪三抱回了天寿屋子,夜半时披衣而起,偎在栏杆前吐着一汪汪酸苦的胃液。见着天寿飞檐走壁,如夜鸟独行,悄然出了府。他时常这般行踪诡秘,仿佛白日里做着富家大少,夜色下便换上另一重身份,隐入另一个世界。
  可惜,那个世界里没有她。
  第三日
  洪府上下已经张罗起一派喜庆的红,连花树枝干上都缠了一圈圈红绸。
  小丫鬟们聚在一处边贴着龙凤窗纸,边眉飞色舞地咬耳朵。
  “听说陆小姐昨夜醉得太厉害,没回陆府,是在少爷房里睡的。虽是就要过门,可毕竟还差些礼数,这么不知避讳,老太君也不管管。”
  “这有什么奇怪,她自小就黏少爷黏得紧紧的,时常霸着少爷的床。便是少爷不在洪府那十年,也偶尔搬过来住一段日子。”
  “这么不管不顾的作风,我倒是真羡慕。不过少爷那样的人,也真是没几个姑娘会不喜欢,长得好家世好心地好气质好……总之,是哪儿哪儿都好。”
  “小蹄子春心荡漾了不成?小心让未来少奶奶听了去,把你配出府去。”
  “你个狠心的!不知谁拾了少爷落下的一页诗,乐得一宿不曾合眼,吃饭走路都要拿出来咂摸着读两遍……”几个丫头在方寸之间互相扭着对方的小手臂,掐起架来,身后久无人居的客房门“吱扭”打开,天寿自门里走来,长身而立若月下青松。
  他捏了几页宣纸放在一旁小几上,声音温润,也无太多波澜,“爱读诗是好事,日后出了洪府,好歹也长洪家的脸面。”
  见他走得远了,几个丫头才扑在那方小几上撕抢。全未察觉,他的语气里藏着怎样的悲怆,更不知他今日所言,句句藏着机锋。
  大老爷的书房里,几案之上处处可见古物,他喜欢收藏古董,自认是个风雅之人。
  “爹,你找我。”天寿立在案前,看这满屋价值不菲的旧物,眼有笑意。
  闲叙几句,父亲便进入正题,捏须冷色道:“天寿,你马上便是成家之人,也将是一家之主,掌管洪家这份偌大家业,老太君喜欢你看重你,才让你越了规矩,不然,怎会轮得到你。”
  “天寿明白。”若他不曾归来,这家主的位置终究还是要交在父亲手里,这些年来二叔三叔的为难算计里他不曾落井下石,已是尽了叔侄情谊。
  “至于你的二叔三叔,这个年纪吃穿之外有些嗜好,享受人生花些银两,也是常情,别太苛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眉眼之间的笑更浓了,似孝奉的顺从,却藏着悲哀的嘲讽。
  父亲说的,又岂是二叔三叔,显是,还有他自己吧。以他这五年接掌洪家大小事务对洪府上下的了解,三位老爷无疑是这家里最逍遥的蛀虫。除了固定的月俸之外,若不在账上做手脚,怎能置得起这满屋古玩字画。
  他奇怪的是,老太君没有管。她不会没有察觉,却底线之内,由他们去。
  “父亲说得哪里话,叔父们都是长辈,天寿接了家主之位也只是为了更好地经营这份家业,以便更好地敬奉长辈们,哪有管束的道理。”他答得得体,父亲满意地捏着胡须笑,“不枉爹和你两位叔父疼你。”
  疼他?!他点点头,陪父亲一道笑。
  五年前他刚回洪府之时,除了老太君喜得老泪纵横,三位老爷皆是惊大过喜。
  二叔三叔多方查探,未能看出破绽。那一日,二叔领了九岁的小儿子在园子里截住他,肥圆的脸上挂着圆滑的笑,“天寿,听说你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得高人教导学了一身好武艺,天齐吵着要你教,我拗不过,你就随便支他两招,让小孩子过过眼瘾。”
  天寿笑笑,顺手折过一截枯枝,临风而舞。紫袖昭昭,枯枝似化作一杆判官笔,挥洒之间点判世事。天齐看得呆住,二叔捅捅那孩子,他才想起什么,裹着步子冲进天寿的阵仗里,冷不防一摔,将将要落到地上,被天寿提了起来。   “怎么,急着和我比试?”天寿将他稳稳放在地上。
  天齐咬咬唇,一把小小的匕首嗖地刺来,闪躲之间划破他的小臂。
  “天齐,你太求胜心切,伤着哥哥了!”二叔一声真假莫辨的冷喝,扯过孩子的衣领便将天齐匆匆带走。他按着血涌不止的小臂站在原地冷笑。
  “少爷,你刻意让那孩子伤到你?”洪三从近旁跑出来,迅速替他止血包扎。
  “先前三叔便提出滴血验身的话头,被奶奶骂了回去,二叔这是不甘心,我不成全他,他怕是不会死心。”他仍笑笑的,抬眼看看认真替他涂着药的洪三,道:“整个洪家,你应是最信我的一个。”
  木讷的脸上展开笑容,为这份信任。可又慢慢淡下去,道:“之前老太君也曾问过我……”因洪三和他朝夕相处八年,影子一样陪在他身边,他对天寿体貌特征的了解不亚于这些血缘亲人。
  果然,连奶奶也是有过怀疑的,因洪三所言才消除顾忌。
  他挑挑唇苦笑,虽已回归家族,可这十年时间已将他同亲人拉得太远,远到以他如今的耳目心神来观感,这所有人都有着陌生的另一面。
  “来来,帮爹鉴一件宝贝。”刹那遐思远,父亲一拍他肩头,将他拉到一排木格架子前,自暗格里小心取了一只紫玉斛,窄口圆肚,瓶口幽深如一眼暗黑的井,紫光自瓶口漫射而来好似升腾着梦幻紫烟。
  他心里陡然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父亲捏住那只紫玉斛,擎在眼前旋转摩挲,小心翼翼视如珍宝,“据说是件法器,天寿,你怎么看?”
  “孩儿不懂古物,但见成色确是上佳。”他眯了眯眼,仔细端详过去,心中安稳下来。
  “近些年,传说中洲出了猎魂术士,专猎奸佞贪腐之魂,而这紫玉斛便是他们的猎魂之器。”父亲口中啧啧,“若是真的,不知这猎魂术士丢了法器该如何作为?”
  “那可要小心他们夜潜洪府,将爹这宝贝偷走了。”他口气玩笑,未言明,这是件赝品。
  “我正有此担忧。”父亲言罢,又将那紫玉斛仔细放回暗格里。
  天寿自书房出来时,陆珍珊便等在回廊上,依旧罩着那件旧旧的紫衫,不知是否因了宿醉,桃李一样的面容竟有几分憔悴。
  “醒了?”他走近了,道,“以后喝酒,量力而行,否则伤神又伤身。”
  “今儿个,我们去泛舟。”她也不理他的规劝,自顾自决定。
  他偏偏头,这样的她并不寻常。归来的这五年,她亦是时时处处地缠着他,却不似近日这般,喜怒无常近似疯癫,仿佛挨近的并非婚期,而是又一次年深日久的别离之日。
  “好,那就去芙蓉湖泛舟。”他笑笑地摸了摸她额顶。
  “不去芙蓉湖,我要去沧澜海边。”
  他微微愕了一下,还是点头说好。她挽紧他手臂,小鸟一样雀跃起来,忽而又回过头,“洪三你不许跟去,今天只我和天寿两个。”
  洪三为难,“冬日里海边风大,没有个人照应……”话未说完,两人已不见了踪影。
  腊月的海风着实是冷的,她缩在他怀里时不时打一个喷嚏,却倔强地不肯回去。
  “你就是从这片海水漂泊而去的吗?遇到的是什么样的高人呢?”她喃喃,仿若自语。他也便不曾一一回答。海天相接,一色的灰蓝,白鸟逐浪,须臾掩入浩瀚苍茫。
  “真冷啊,你以后若还要出海,记得多带些衣服。”她的脸在他胸口蹭了蹭,感觉到一处硌人的突起,安心地笑出来,“我给的定情信物,也要带好。”
  第二日
  寂静的后半夜,两个身影在回廊里正面相遇。
  “三叔,这么晚?”天寿先打了招呼,一派镇定自若。
  三老爷生得面皮白净眉眼纤细,府外一向有他好男风的传闻,今夜这般醉态朦胧的夜归且身上带着殊异的幽香,若是三婶婶知道,少不得又要大闹一番。
  “呃……几个酒友,喝得忘形,才回得迟了……”三叔尴尬搪塞。
  “那三叔早些歇着。”
  “好好。”三老爷得救般匆匆欲走,忽又顿了一下,问,“天寿,手里拿的什么?”
  一只紫檀木匣虽用袖口掩着,却还是被他看见,刚要扯谎晃点过,陆珍珊便打着呵欠自身后懒懒走过来,眼半睁半闭着催促,“要你拿一盒香膏怎么这么慢呢?人家都等得急了。”到近前才猝然睁开眼,羞臊地喊了声“三叔”,然后拿过天寿手里的匣子转身走了。
  三老爷会意地递个眼色,“你也早些歇着吧。”
  洪家对陆珍珊在婚礼之前频频出现,且毫不避讳留宿天寿房间这件事也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这姑娘等了十五年,洪家自觉有愧,面子上尽量迁就。天寿不在时她也将洪府当做自家,时而小住,陪着老太君逗乐解闷,老太君疼她疼得紧,早将她当作孙媳妇看待。至于陆家,不论怎样关着,转眼还是人去屋空,也就由着她胡闹下去。
  天寿回房间时,陆珍珊正坐在桌前拄着脸定定端详那只匣子,外立面涂了黑亮的漆,大约年月深远,靠下的位置剥落了多处,正面镂着明月荷花,镂空处下底铺了一层碧玺玛瑙,每一个棱边都缀一行赤红珊瑚珠。前方落一把双心连窍小铜锁。
  盒子尚且如此讲究,内里的东西必是珍而重之。
  “原来你的演技这样精绝。”天寿看着她。
  “同你比的话,我还要甘拜下风。”她口气淡淡,又自觉失言,垂着脸不肯看他。这话,不该此时揭破,也不该由她揭破。她巴不得他一直演下去,永无落幕。
  他一笑,装作未闻转换话题,“你深更半夜又跑来,怎么,又有什么想做的?”
  “夜游华禹山,怎样?”她抬头,手按在那只黑色的匣子上,“爬到山顶,我们一起打开这盒子。”
  她已做着出行的准备,翻身背起琴盒,道:“本想登到山顶为你弹一首曲子……”
  他静静审度着她,想她这样好动不安分的性子,怎耐得住枯坐练琴的寂寞。她眨眼慧黠一笑,“练琴确实无趣,可每每拨弦都想着:弹死那只禽兽,于是练多久都不觉得累。”
  夜风凉寒,月如铜钩。一路陡峭,他拉紧她的手。都出了微微的汗,已不觉得冷。
  “我知道,这匣子是奶奶的。” 天寿替她背着琴,她依旧怀抱那只木匣,手指在盒面轻轻敲了一下,道:“山高路远的,不如你说段故事来解闷?”
  天寿略一沉吟,点头说好。这些因果,她早晚要知道。   从前有位将军,于战事之间爱上一个异族女子,两国交战的局面下,他做出弃阵而逃的荒唐决定,与那位异族女子自此不知所踪。消息传回帝都,将军一家即将面临灭族之灾。将军的独女婉莹亲往丞相府求见,跪在朱门石阶前整整一夜,才在黑暗尽头看见大门缓缓向内而开。
  年轻的左相负手而立,面色冷而深沉,语调听不出情绪,他道:“今夜,你不该来这里。”
  她蓦地抬起眼,水眸辉映星月,欺霜赛雪的面颊冻出两朵病态的晕红。在那繁盛年华,有哪个女子不曾美丽,何况她坚毅中透着决绝的眼神,让她犹如一只烈火焚身自高贵的凤,不由人不肃穆而视。
  “不过,我会帮你。”清淡的语音在灰黑色的黎明中如冷雾凝结的一颗晨露,滴答而坠。
  她惊讶地望着他,瞳中星光燃起,又熄灭。而后起身弯腰婉婉一拜,无言转头而去,麻痛的腿让步子缓慢狼狈,肩背却昂得高傲笔直。
  年轻的丞相久久伫立在门内,凝望着艰难行远的背影,心中波澜乍起。
  这位将军之女的声名他早有耳闻,说她有将军风骨,刚烈如难驯野马。她曾公然言说,最厌恶权倾朝野中饱私囊的左相,武将的威名是以鲜血换来,他区区一介文臣何以权柄在握。她是瞧不起他的,城中偶然相遇,她骑马经过他的软轿,总是风驰电掣而过,到远处才缓了马蹄,不屑地回望过来,那样凛然的高高在上,与之身份并不相干。
  而如今,她的父亲却辱了她的半世骄傲。她今日这一跪,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九族之内无辜者众。
  朱红大门轻轻合上,门里的人一步步踱过九转回廊。
  她着实不该来这一趟?因他本已在筹谋。她应划清与相府的瓜葛,才能让世人毫无猜疑。看她如此折辱自己,看这驰骋如风的野马忽而压低了长嘶,垂首而待,他心里竟说不出的落寞。似长空落雁,寒风摧花,惋惜之外,微微心痛。
  不久,将军叛逃的谣言被打压下去,那一批赴疆的士兵都成了留在边塞的驻兵,皇恩浩荡,为抚恤遗孤,婉莹被封为公主。
  生与死,荣华与骂名,得失之间转换如此不可预料。
  受封之后,万事平安。她却冷冷一笑,执起短刀,在雪白的颈上抹将下去。眼前的一切都是巨大的讽刺,她活在一场骄傲里,怎能容忍背负着这样的耻辱苟且偷生。
  冷锐兵器触在肌肤上,是快意解脱。执刀的手却被死死握住,冰凉的眼神盯住她的眼,两簇锋芒相抵,谁也不曾躲闪退让。语声中仍旧没有情绪,“公主的命,原来这样轻贱,一把短刀,就可以交付?”
  她瞪住他,这个劫难当头之际伸出翻云覆雨手,帮了她一把的人。他,必有所求吧?
  “或者我还可以留着命,以报丞相的恩惠?”她自嘲一笑,“既欠了丞相这许多条命,丞相若不嫌弃,婉莹的有生之年,还请物尽其用。”她一把丢了短刀,将华丽繁复的衣裙自胸口哗啦扯裂,展着臂,如待宰羔羊将自己呈在他面前,下巴却是扬起的,像锋利的刃。
  他只静静站着,良久,冷冷道:“你太高看自己了。”
  缘何如此?他心中是望不到边际的失望,这样自轻自贱的她,多看一刻便多痛一刻。只想将她推到远远的地方,再不要见到……他淡淡转身,一步步沉重如铅,“去江南吧,这次为你父亲昭雪作证的正是他的一员部下,你若要报恩,应报答他才是。”
  “昭雪”?这字眼让她想笑。冷风潜送,将凌乱衣衫吹得飞扬起来,和着乌黑发丝,舞得疯狂招摇。她唇角慢慢扯开笑容,腮边却有泪晶莹。他要如此,那便如此好了。
  几个月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将文和公主嫁到了江南洪家。
  次年洪家改官从商,起势之快让人称羡,自此她相夫教子,威严赫赫。
  然而两人一个在朝一个居野,一个在北筹谋,一个扎根于多雨多愁的南方,再不相见,也仿佛再无瓜葛。
  述及此,陆珍珊已满脸是泪,紧了紧怀中紫檀匣哽咽有声。
  抬眼已登临山顶,那块引无数游人依偎抚触的巨石仍擎在绝顶处,大红字迹飞扬跋扈,书的是一句“朝夕相对”。此刻朝阳正破云而出,天光微亮,一抹暖光映在巨石上,而落日之际,夕阳的金光也将洒在这块石的背面。
  这朝夕相对的寓意,是才子佳人们讨的巧,以此石盟誓,以为是共携白首的愿景。却不知,朝与夕,只能这般相背而立,一个在明一个便隐入暗影,永难相伴。
  她将匣子放在巨石旁,天寿小心地开了那把连窍锁,抬头淡然一笑,“故事只是故事,你不要当真。”
  “我懂的,”她抽了抽鼻子,“我也懂,她其实同他一样。”
  如若这个左相不是掌握着她最耻辱的秘密,如若她不曾在他面前屈膝一跪,如若,不是将他看得与旁人不同……是的,因他不同,一切便更加不可挽回。在他面前,该有怎样的姿态?骄傲不起,低贱不得,又怎么有可能平等地开始一场风月笑谈。
  只能让自己彻底地不堪,一步步逼他嫌恶。因她同他一样,多面对他一刻,便多一刻不能掌控的痛楚……所以,要么死,要么远远离开。
  匣盖掀开,是层层叠叠的书信,抬头称呼只“婉莹”二字。
  天寿感慨莞尔,“如今你该猜到,洪家当年为何起势如此之快。”
  洪家是左相在野的一枚暗子,这些年他所贪的巨额财富都由洪家经商洗白,那些钱由黑到白,便是洪家上下忙忙碌碌的目的,然而除了当家的老太君无人知晓。大约也是因此,她才这般放纵着三位老爷,任他们贪蛀家财声色犬马。因为她给洪家子孙留下的,或许只是万世骂名。
  整个洪家不过是左相陈澍的一个爪牙,隐在遥遥相望的江南,四十年如一日。
  这些话,天寿没有说破,聪慧如陆珍珊已懂,也似早已猜到。她找了块平整空地摆好琴席地盘膝而坐,道:“趁日出风景正好,我来为你弹一曲。”
  山风起,琴音铮铮,松垮的紫袖翻飞如蝶。他竟不知,她抚琴时会是如此宁静投入的模样,高山流水,层云出岫,一抹一挑间或许两人已入画境,只此一双人,凝结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更不会知道,这绝好的琴艺都出自那些寂寞的岁月。在他眼前,她永远跳脱欢悦,然而离了他,她却是沉默安静的姑娘,琴房里一坐便可以从日出至日落,只用这悠扬音律独自惦念等待。
  他在琴声中翻阅那张张书信,没有一句温言软语,只是暗语交代任务,说着冷冰冰的数字账目。然而她却将这些信封存得如此宝贝,或者,有些人之间的情书,本就该用这样无情的语言来写就。   一曲将罢,陆珍珊以手轻轻按住琴弦,甜笑着望过来,“若有一日,你我也将这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就不要写信给我,免得被我将来的孙子偷看了去,坏了大事。”
  风乍急,两页信纸哗啦啦翻舞而去,迎着火红朝阳好似一双黑斑白蝶,比翼翩跹于云端谷底。
  末日
  今日洪家长孙大喜,洪府上下一派喜气,宾客带着贺礼陆陆续续而来。
  新娘接进府里,转眼却不见了堂上老太君,有下人慌忙来报,说是老太君突发急症,已被扶到屋里暖着去了。洪府一下子乱了起来,前厅后院,围得密密匝匝,老太君传话,只要长孙天寿一人进去。
  屋里,别的下人都被支了出去,陪在老太君身边伺候的是洪三。
  老人仍坐在她的太师椅上,一向挺得笔直的肩背,今日微微向前佝偻,纵如此也不肯躺在榻上,吃力地仰望他人。她一手拄着凤头手杖,一手扶在洪三粗壮的小臂上,淡淡喊了一句,“寿儿,坐。”
  “奶奶……”天寿走近,轻轻跪在她脚边,平视那一双古井般的眼。心中的矛盾挣扎早在回洪府之前已百转千回,如今能做的,只是狠下心,狠狠狠下心。
  “寿儿,这五年来你将洪家上下打点得很好,”她看他的目光依旧慈爱,“人人以为,你是让洪家继续兴旺下去的希望,”她一顿,似乎笑了一下,“却不知,你的归来,只为摧毁。”
  他心一惊,抬眼望立在奶奶身旁的洪三,洪三赧着脸垂头不敢看他。
  老太君瞧了洪三一眼,道:“你别怪他,当年他那么小,若我连一个孩子的话都套不出来,这个家早就当不下去了。”
  当年,天寿八岁,洪三十二,一个是掌上明珠的长孙,一个是影子一般的随从。
  某一日,那个早慧的长孙静静在望雪亭中坐了一整日,眉头深深锁着,若有所思,第二天,他忽然对洪三说:“我要离开洪家。”语气坚定,似下了决心。
  “少爷?”洪三不解,吓得小脸发白,“是不是洪三做错什么?”
  “这个家太脏,我待不下去了。”天寿叹气,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
  偶然之间,他撞破这个家族的秘密,知道自己所穿所食无外民脂民膏,只觉得腹中泛滥。无法妥协于这种生存之道,亦无力反抗,只有遁逃。如果天下子民都靠天地养育,那他就俯仰天地,而非鱼肉百姓。
  “你同我一起走。”他拉住洪三的手臂,那孩子却轻轻挣脱。
  天寿疑惑地望回去,那孩子犹带稚气地道:“太君对我有恩,我不能就这样走。少爷说的,洪三不懂。洪三只知道,我是老太君领回来的,从行将饿死长到这样壮实,我的每一寸血肉都是老太君给的。还有我的生身父母兄弟姐妹也不断得到洪家恩惠。所以,纵然有恶,这个家对洪三来说,也是善的。”
  “我会替少爷好生照顾着老太君。”孩子转身,壮壮的背影微微颤抖,“西门旁边的边门,守门的老李每每喝了酒,中午就会靠在门框上瞌睡一会儿。”
  是的,当年的洪家长孙并非意外走失,也不曾被人贩子拐带。而整个洪家,知其原委的只有一个少年洪三。
  然而,天寿不承想到,老太君其实早已从洪三口中了解了始末。可她还是派人寻了那么久,大约也不信,一个年幼的孩子会平安地在这纷乱世间独自活下去。
  那游僧曾说,若不另找个孩子同这婴儿一道养着,他必活不过长久。今日始知,所谓“活”亦是带着禅机。天寿露出温和笑意,“我怎么会怪他,他给了我又一次生命。”可是,“奶奶既已知道不孝孙儿的意图……”
  “你是奇怪,我为何还让你接手族中事务,为何将那一段尘封往事说给你听?”老人脸上有神秘而悲伤的笑容,“因为这一切,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欠他的,用这一世来还,我若死了,定不能让洪家子孙继续为他的子孙所累。”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宠溺地摩挲,“知道奶奶为何偏爱你?因你和其他人都不同,你的几个叔叔,包括你的父亲都被这繁华蒙住了眼,纸醉金迷耽于享乐,而你,那么小便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无论你走得多久,奶奶都得等你回来,等你开始这一场破旧立新。”
  原来这五年里,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身后都有这样一双静静观望的眼,她不阻止,因她便是要借着孙子的手,将这亲手织就的繁杂的网,片片扯碎。
  原来,那古井般的眼,他一直不曾望透。
  “可是寿儿,”枯瘦的手忽而一刹僵硬,“答应奶奶,不要动他……”
  他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左相陈澍。
  “他年岁也大了,活不了多久。珍珊那孩子,你即便不喜欢,也不要伤她太深……” 她的言语,渐渐吃力,忽然一声冷冷自嘲,“他曾说,我的命轻贱,只一把短刀便可交付,今日他若在,应会笑我又将残生交给一粒药丸。”她不容旁人插话,一跺凤头杖,忽而站起,微弯的背也挺得笔直,唇角涌出乌血,弧度却满是笑意。
  她要今日死,只是不想亲眼见到大厦倾倒那一幕。她要站着死,仿佛斯人仍在眼前,握住她寻死的手腕,不屑冷嘲,她要笑着迎视他,问一句,“我这一生,你终是物尽其用,这般举足轻重,可曾是我高看了自己?”
  天寿推门而出,众人呼啦啦涌上来将他围住,问询老太君的状况,他不语,只望着人群中静立不动的陆珍珊,盖头被扯掉紧紧攥在手心里,凤冠霞帔之下,是一张艳丽如花的脸,她似已预知到将至的刀枪剑戟,冷静地看向他,如有笑意。
  “珊珊,我不能娶你……”
  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对她说过。那是仲夏的午后,下着淅沥沥的雨,洪陆两家刚替两个孩子订了娃娃亲,他便这样直白地对她说:“嫁娶的事,岂能由别人来决定,日后我自会有我喜欢的人,而你,也将遇上你该遇上的。”
  小小的女孩子赤着脚站在雨里,裤腿高高挽起,手里撑了一面硕大荷叶,嘴巴委屈地嘟着,眼里像洒进雨水一般,泛着层层涟漪。他终是不忍,缓口道:“或者,我会喜欢上的人是你也未可知,长大之后的事,谁能预料呢。”女孩子格格笑开,方才那几欲决堤的泪花一闪便不见了,“那我日日都缠着你,让你没机会见着别家的闺女,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她也着实这般做了,没羞没臊地险些让他讨厌,却始料不及一场十年的离别,更无法阻挡多年以后的此刻,他依旧要说一句同样狠心的话。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周围震惊而纷扰的人群都已摒除于视听之外,此时此处,只是两个人的世界,他在这世界里,口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我一向喜欢安静贤淑的女子,而你,恰恰不是。”
  “这五年来,我刻意将婚期推了再推,无非想等你知难而退……如今奶奶已过世,我不必再屈从,所以,你与我的婚事就此作罢,从此,一别两宽,各谋幸福。而洪陆两家,再无瓜葛。”
  她只是定定望着他,如聋似哑。
  这五年里,他曾试过用不同的方法甩脱她。佯装亲近风月女子,洪三带着她找到叠翠楼时,他便倒在旖旎花丛中狎昵地笑。她也对他笑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喜欢这里,不如我们将这里买下?皇帝有妃嫔万千,你才有一座花楼,同是男人,我不能让自家男人亏着了。”她慷慨起来,肚量惊人。
  也曾给她介绍品貌双全的别家公子。她上下打量一番,绕着那俊秀小哥走了一圈,忽而附在人家耳畔悄声密语,小公子立即红了脸,眼神闪闪烁烁好不自在,须臾便寻了个借口,告辞而去。事后才知道,她同那小哥说:“你知不知道洪家三老爷好男风?天寿啊,也遗传了这癖好,才迟迟不肯娶我。他待你亲近,你便需小心……”
  她懂他的用意,可她就是认定他,倔强得天真。
  他也只有这最后一招,将她的每一份好温情脉脉地接受,而后当众狠狠抛却,似甩弃一摊污渍般甩在她的如花笑靥上。要伤她到惨烈无情,才能让她恨得刻骨,忘得彻底。
  他伸手,自怀里摸出一块天蓝色的水晶,摊在掌心,而后慢慢握紧,刺耳声响厮磨耳鬓刮擦着胸腔,再开掌,已是一片蓝白粉末。那繁华世界,碎在他的掌中。冷风一吹,纷扬如雪。
  “缘分已断,陆姑娘也请自重,不要再生纠缠。”
  此时他眼中,对面那含泪相望的姑娘仿佛还是多年前一般,举一顶硕大荷叶,赤脚立在雨中,小小的一截躯体晕着几乎盛装不下的委屈。他近乎要妥协地缓下语气,却见她忽而挑唇笑了一下,那笑容的每一寸都满溢着痛意。
  掌风趁势凌厉而来,她骂了一句,“禽兽!”人已甩身跑远。
  执着守护的这一份青梅竹马之情,却忘记青梅本是酸的,而竹马注定载不动两个人驰骋天涯。大红的喜服鼓胀拖曳,似湍急而逝的河流,染红它的是落尽桃花的盛世年华。
  人群将剩下的他围合在当地,责问质疑,闹哄哄一番末日景象。天空灰黄,似风云骤变。
  这一日,本该是洪家长孙与陆家小姐的大婚之日。
  这一日,是文和老太君殡天之日。
  这一日,久未见白的江南竟落了一场雪。
  洪府那大红的喜绸被雪裹成白纱。望雪亭里终得望雪,然而这一片纯白院落,空荡荡的萧索。物是人已非,他自亭前走过,仿佛听见里面传出笑语,盈盈窃窃。一闭眼,匆匆加快了脚步。
  他要拔的这根刺,长在自己心头,这些年的用力,到最后,执在手里的除了这根刺,也是牵连在一起的心头血肉。
  伤了的人,身上都有一面镜子,剑光无一遗漏地反射回来。最惨重的那个,永远是他。
  后院停灵的大屋忽而蹿起盛大火光,火舌舔着满屋白绢纸花,势头猛烈。屋子正中央的乌木棺,于烈火中恣意燃起,似有金翅的凤,在烈焰中涅槃而飞。
  “少爷,时候差不多了,你该动身了。”洪三将手中火把丢入熊熊火海。
  偏好紫衫的人着一身素白孝衣,将那只檀木匣子放进火中,退几步,跪在雪地里,一拜再拜。
  “老太君嘱托我的事,我已做到。”洪三抬头望他,“如今,我也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后会有期!”他拍了拍那厚重的肩,而后两人同时转身,向着不同方向,大步而去。
  片刻之后,门外马蹄急响,踢踏踏一片,转眼将偌大洪府围得水泄不通。官兵破门而入,宣了圣旨,冰冷着面孔开始拿人。老爷下人惊作一团,顿时失了体面威仪,跪地求饶或是哭喊冤枉,是一片乱糟糟白惨惨的世界。
  而此时的陆珍珊,正坐在陆府地势最高的假山顶,对着漫天飞雪独自抚琴。远处火光乍起的那刻,她猝然从长凳上站起,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结束了,终于还是结束了……”
  纤指挑弦,弹一曲华禹山上为他弹过的曲子,眉眼弯弯,浅含笑意,却有水珠一滴滴落在弦间,乱了音律。
  她不傻,五年前他初回洪家时她便知道,他在用尽法子推却她,然而既已等了十年,她怎能在柳暗花明的时刻轻言放弃。何况,十年后的这个男子,她愈加地喜欢;
  她亦是博闻强识的姑娘,不会错过江湖最热议的话题,于是,去他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旧衣服穿时,轻轻从衣襟间滑落的玉牌她不会不知道那其中的含义,“一江春水”,是猎魂师的名号之一;
  那日醉酒,他送她回府,却于夜半时独自出门,她远远见他在重围之中救起一名女子,他拢着她的腰踏着屋瓦双双飞去,这些时日,他见她已许多次,虽他眼角时时有笑意,可他对那女子的笑,却是独一无二的不同。她不会不懂,因她也只肯如此对天寿笑;
  而今日,他冷酷绝情地当众悔婚,她更无不懂的道理,于危难之际,撇清他与她的关系,斩断洪家与陆家的交情,将他们隔绝在这场人为的劫难之外。而除此,他亦期望,越重的话,便能让她忘得更彻底。
  配合地同他演完这出戏,她也心觉满足。
  这一世,起码在你眼前着过嫁衣,也曾陪你游山玩水,同你把酒言欢,为你抚琴放歌,纵使不能结发,也将那些想做的事,匆匆做过。
  “老爷老爷,听说洪家遭变了,说是有人将洪家这几十年来不法营商囤积居奇的证据都上报了朝廷,据说还同一位朝中重臣有所关联,只是究竟是哪一位还没查出来。如今洪府已被官兵围了起来,除了仆人都绑着带走了,大门上也贴了封条。文和老太君的灵堂起了火,场面太乱,腾出人手救火已经晚了,扑灭后只剩一地残灰……”有下人急三火四来报。
  陆老爷不知隐在哪一处偷偷打望着女儿动静,此刻只皱眉止住那下人的话头,“别让小姐知道。”
  陆珍珊微微抬了下眼,琴音淙淙,雪片随着乐声狂舞,偶尔贴到面颊上,冰凉凉一片。
  那日夜里,京师里传出消息,左相陈澍被家中门人所害,那门人据说是猎魂术士之首,名曰欧阳海风。   第一日
  阳春三月,晨光恰好。
  一行四人自热闹街市中走过,紫衫公子身边随着一位月白衣裙的女子,五官灵秀,面色温婉,身后一眼神淡漠的冷面白衣美男被黄纱衣的姑娘挽住了手臂,在喋喋讲着什么,白衣男子眉头微皱,似仍耐住性子任她聒噪。
  寻常里打眼望去,只道是两位富家公子带着美人出游,两双佳眷羡煞神仙。
  “小苏,能不能静一会儿……”紫衣的一江回头对苏末儿皱了皱眉,又斜斜瞟了眼一旁的云生,“难为你受得住,我都快耳鸣了。”
  云生淡淡一笑,“我只当是鸟叫,奈何听不懂鸟语,也不知这一早上唱的是什么。”
  苏末儿昂起脸哼了一声,道:“一水姐,我听鹦哥儿说一江有个未过门的青梅竹马,两人小时……”她滔滔不绝开始报复一江方才的离间,一水却只是净静地笑着。
  街边茶楼上有琴音响泉一般流淌下来,苏末儿止了告密抬起头,望着楼上抚琴的女子,随口问了一句,“弹得什么曲子,这么好听,却是从未听过的。”调子缓缓,每个音都明晰清脆,似在款款讲着故事一般。
  “云生,我怎么觉着偶尔几个音听起来像是‘煞面鬼’三个字?”苏末儿迟疑。连环杀人重犯煞面鬼在羁押途中逃脱,官府四处下了通缉半月下来没有线索,一江便领着他们三人亲自找一趟。
  可是琴声会说话?大约是作为鸟语者她的语言系统太过发达。
  楼上那眉眼深浓的姑娘笑着看下来,眼神在紫衫公子脸上略略一瞟,手轻轻按住琴弦,止了余音,抱着琴起身离去。她身后一名粗壮的汉子立即替她张开斗篷,轻柔地披好系牢。
  “三哥,他身边那女子,是怎样的来历?”
  “本姓霍,出生即哑,十六岁那年忽然失踪,此后没有音讯,查不到如今的真实身份。”
  “哦。”她淡淡应了声,春日风大,将她的兜帽呼啦掀翻,耳垂上那一处温湿微痒的所在似亦随风荡了荡。原来他说的,也并非全是假话,他喜欢的,果真是同她恰恰相反的女子,贤淑,安静。
  “风大了,我们回吧。”壮汉将琴接过去,替她重新戴好兜帽,伸一只手臂供她扶着。
  她转头望他,忽而狡黠一笑,“你是我的夫君,又不是我的仆从。”
  他脸上猝不及防红了一片。
  洪家零落之后,洪三便去了陆家,请求做陆珍珊的随从,久未开口的陆珍珊忽然对陆老爷说:“爹,我要嫁他。”陆老爷手指洪三,面目惊疑,“他?!”
  “是,他,洪三。”她答得干脆。
  陆老爷只当女儿受了刺激慌不择路。
  洪三私下里也垂着头推却,“我不请自来,只是想在你身边照顾你,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总有一日,父母会逼我嫁人,此时我正低沉,做什么样的选择,他们都不敢太阻拦,”她仍甜笑着,“何况我说过,要替你配一房漂亮媳妇儿的。”
  他红着一张脸,拳头却攥得紧紧。
  “别担心,往后你若遇见真正喜欢的人,允你纳小就是。”她似调皮地玩笑着,可他知道,她心底方经历一场火山喷发的痛,怎会无恙。
  那十年里,他最盼望的,便是陆家小姐带着大包小包的衣饰来少爷的别院小住。
  她常躺在少爷的床上,隔着窗问他,“洪三,你说,他怎么就会走失了呢?”那哀愁的语气,几度险些让他将秘密脱口而出。有几次,她备了干粮银钱,准备离家出走去寻天寿,被洪陆两家的家仆打着火把连夜抬了回来。他从未告诉过她,那都是他向老太君告的密。后来,她在望雪亭里练琴,他便躲在远远的树上望着她,他多想,让她永不再有那样寂寞的年华。
  其实,他与她相处的时日,比少爷与她一起的时间更长久。
  然而,即便再久,在她面前,他依旧是淡薄如背景一般的存在。
  可纵使如此,他也渴望能将这片背景做得长长久久。这便是他要做的事,少爷的心里装着天下,而他洪三,只愿为眼前人拼尽全力。送走老太君,他这一生都将为她活着。
  “洪三,若你觉得委屈,我另找人就是。只是,你这样信得过的,怕是没了。”她淡淡的,却再也回不到惋惜时会嘟起嘴的过去,他忽而抬头,重重道了一声,“只要小姐不觉得委屈,洪三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未过多久,洪三入赘陆家,成了陆府姑爷,与陆珍珊形影不离地待在一处,进进出出为她办着神神秘秘的事。陆老爷起初心里堵闷,见二人感情和睦,女儿也恢复往常,渐渐也便顺其自然。
  然而这么久,两人依旧似一对主仆一般,从未逾矩半分。
  这样朝夕相对,却名不副实。
  华禹山顶那一块巨石上,刻得仿佛谶语。
  “一江,方才那抚琴的女子,你认得?”云生似乎头都未曾抬一下,却明察秋毫般问了前面人一句,一向眼含桃花的一江春水此刻遥望着某一处,而后摇了摇头,语声温柔,“虽不认得,倒是和一位故人很像。”
  一水也抬眼看他,似一瞬已明白个中往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无言。
  许多年前,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沿着长街窄巷一股气独自走了很久,久到他已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腹中空空迷茫一片,孩子却大笑着自头顶一把扯掉华丽昂贵的蓝色衣衫,甚至连脚上的鞋子也甩在一边。小雨浇下来,顿时觉得身心空前的干净,连灵魂也一同被洗刷。
  那个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便是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做出邀约的姿势,“走吧,和我一起去海边钓鱼。”他眯眼笑着,十足的人贩子模样,然而孩子虽不曾牵住他的手,却真的跟他走了。
  那男人叫海风,他有着让人放松警惕轻易便相信的气质,纵使日后说谎,也能将老谋深算的左相陈澍骗住。
  他跟海风回了沧澜海边的小船上,从此开始一段肩负着使命的漂泊。
  海风教给他猎魂之术,两人似父子亦似兄弟,行走于暗夜之中,猎取法不能责的污浊灵魂。多少次被围困伏击,已数不清,前胸后背的伤或许可以记录,但他无心细数。
  海风说:“这副躯体本就是拿来用的,何必小心翼翼地珍惜。”
  他笑着附和,“要将自己看得很轻很轻,才能豁出去,才能舍得一切。”
  然而,以暴制暴,终有误伤,他们终究还是错杀了一个清官。
  此前,为接近这位清官,海风与其女儿已弄假成真。真相揭开,刚烈女子站在他那艘陈旧的木船上,笑盈盈地望着他,而后纵身一跃,似欢舞的海豚,入水便寻不到踪迹。   借刀杀人的不是旁人,正是左相陈澍。
  而杀错人的不是旁人,是他一江春水。
  他离了那艘船,也离了海风。
  “这船且给你留着,哪日回来,记得酒藏在甲板下。”海风只说了这一句。
  他略略回头,“你呢?不在吗?”
  他呵呵一笑,小胡子颤颤地抖。
  而后,他做回洪家长孙,而海风成了左相府里一名默默无闻的幕僚。不须一言,就这样默契地南下北上,同样演着戏。只是落幕之时已物是人非,如今他的旧船上,多了三个人同他瓜分那藏在甲板下的东篱酒。
  一江拊掌,“好了,抓煞面鬼去。”
  “怎么,有眉目?”云生意味颇浓地眯着眼,“难道你也在这市井之中安了一颗暗子,时不时来个琴音传意?”
  一江神秘一笑,耳边响起的,却是那夜华禹山顶,她笑着说的话。
  “若有一日,你我也将这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就不要写信给我,免得被我将来的孙子偷看了去,坏了大事……而我今日弹得调子,每一个音你都需用心听着。”她和音起歌,字字如音。
  到如今,她终是再也不曾联络过他,也终于嫁了最安托的人。如此,朝夕相对。
  番外
  煞面鬼果真藏在温泉浴场里,泡着汤子好不舒服。此人善用暗器,情急处一脸黑疤里也能射出十几颗铁豆子。汤池里热气蒸腾辨不清物事,忽一阵热风扫开蒸汽,迎面而来的是一丛牛毛毒针。
  刹那间,云生已将苏末儿护在身后,白袖挽出狂花空气也跟着打卷,而一旁,却是一水牢牢挡在了一江身前……
  事后一江得意地在云生面前感叹,“患难见真情,一水平日淡淡的,原来其实这样紧张我。”云生皱眉不语,隔壁船屋里传出苏末儿的声音,“云生平日淡淡的,紧要时方知,他原是这样在乎我。”
  沧澜不语,沧澜却有情。
  创作谈
  首先要祝NSNS12岁生日快乐,祝期期大麦,年年丰收,旗下写手都红到发紫,厚厚。也愿我亲爱的猎魂师们在即将被尘封的岁月里继续为人民服务。这不是系列的猎魂师系列终于还是走到了尾声,荒草同学也在这几个人物中移情别恋辗转了好几回,到故事结束竟有一丝失恋似的空荡感。你也有吗?PS,这一篇与最开始的《鸦歌》呼应契合,像两块乐高一样。PPS,颜妈问我题目的意思,其实除了用来割情断义,也暗喻一江亲手毁灭一个看似美好的世界。PPPS,来年登场的又是新的人物,好惆怅,我很恋旧……
  朝小颜:旧滴不去,新滴怎么啦,赶紧加油写新稿子。但是不得不说,大漠荒草闺女是最让麻麻省心滴闺女,非常乖非常听话地按时交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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