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婚姻算是包办的。
還是在湘阴南阳搞社教工作的时候, 有一天,父亲收到了封夹有女孩子照片的信,他沉浸在对即将到来的爱情的憧憬里。不料,这件事被当时工作组胡组长知道了,他在工作会上大声再次宣读了工作队的纪律,强调任何人不准在社教时候谈恋爱,不然就要开除。
那天晚上,胡组长把父亲单独约到外面谈心,他暗示我父亲暂时不要谈恋爱,到时他要把他在郴州工作的侄女嫁给他。
我母亲年幼时丧父,外婆因家境贫寒只好改嫁他人。在湘阴县工作的叔父怜惜她,从小就把她带在身边,送她读书,直到她高中毕业后,在郴州市委参加工作,视她为己出。
有天晚上,父亲跟位同乡去湘阴看望叔公。叔公见到他,马上说:“你来得正好,我侄女巨平刚好从郴州回来了,我带你去见她。”叔公领着父亲来到了湘阴县一中,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学校里漆黑一片,母亲跟在此读高中的姨妈躺在宿舍上下铺上聊天。叔公在屋外喊:“巨平,起来,带你们吃面去。”叔公把他们几个带到学校外街边的一家面馆,这是间毛竹竿支撑的简易棚子,几个人围着张掉漆的红圆桌埋头吃面。夜色很安静,只有棚顶上一盏汽灯在白色的蒸汽中晃荡着。父亲说,当时他只敢偷偷抬头看我妈一眼。吃完面回去时, 他才敢走在母亲的背后,望着她两根粗黑的辫子在身后摆来摆去,说:“好漂亮呢!”
第一次去母亲家,父亲穿的是件旧的确良衣服,最先见的是母亲的祖母。祖婆瞟父亲一眼,那张脸立马跌落到没有表情, 她把母亲拉到一边:“看这个伢子,个子又不高,身材又瘦,穿件衣服还黄不黄绿不绿的,家里一定蛮穷吧?”她把母亲的手捏得生痛。母亲抿紧嘴不吭声,拉起父亲就往门外走。到了我外婆家,隔壁的姑嫂们穿来穿去地看热闹,说着风凉话:“柳娭毑,你生三个女儿花一样,三个女婿硬是一箩筐都挑得起啦!”外婆并不说什么,只是眯起眼睛笑笑。她对父亲很热情,虽然只拿得出粗茶淡饭,但也摆满了一桌子。
祖母去世的时候,父亲不吃饭不睡觉, 伤心欲绝,母亲很担心,她决定放弃自己的工作陪着父亲,在村里的小学当起了民办教师,到后来生下我们兄妹几个。母亲对人总是笑眯眯的,虽然个性很强,但她从不高声说话,把她惹急了最多也是板着脸跟你讲下道理。那年,父亲被冤枉挨批斗,母亲坚定地站在父亲这边,并安慰父亲,叫他理直气壮地去跟那些人斗。学校里的领导开会不准其他老师与母亲接近,本来人缘很好的母亲也被人孤立,受尽歧视。一次, 学校里发办公用品,每个老师都有一份,就是不发给母亲。一向温文尔雅的母亲勃然大怒,她把装文具的大柜子拉开,把里面的备课用品都拖出来堆在学校的操场上,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她大声喊道:“这个屋子有邪气,非烧掉它不可。”从那以后,那些人不敢太过猖狂,算是为父亲出了口气。
父亲文化不高,但他自学,爱好写作。母亲鼓励父亲去考大学,她对父亲说,虽然他有农村生活,但是小学都没毕业,如果能去读几年大学的话会对写作更有帮助。父亲有些心动,可他冷静下来一想,如果他去读书了,一家人三小一老,母亲是民办老师,这样在当时叫“四属户”,是会受人歧视的。母亲从没下过田,到时砍柴打米这些体力活儿,母亲一个人带三个小孩儿怎么去面对。父亲思来想去,执意要母亲回到郴州的原单位去工作。母亲给原来单位写了封信,没多久收到回信说,她的工作关系、户口工资待遇还在,领导对她在工作中的印象很好,同意她回去上班。就这样,父亲把母亲送上了火车。村子里的黄昏漫长,父亲牵着我们几兄妹坐在堂屋门口的麻石门槛上,望着村口发呆。太阳迟迟不落,越过一大片的稻田,远处横着的是几条延绵不断的铁路轨道,铁轨消失的方向就是母亲远去的方向。
隔壁的陈二爹把锄头往麻石板上一蹾,骂道:“征文啊,征文(父亲),你这步棋就走错的啦!鸟关在笼子里好不得的,你硬是要放她出去,飞了呢……”
“你不晓得,我看到火车开动,我痛哭失声啊!实在是不舍得她走啊!”父亲捂着脸哭起来。
母亲身在郴州上班,心总是牵挂着家里,隔三天就一封信寄到望城的邮局,父亲隔两三天就跑到五里地外的邮局去取信。一走进邮局,那些人就哄笑:“你又来望信啊!”父亲才不管这些,收到母亲的信是他最大的享受。只要一放假,母亲就大包小包地往家里带东西,面条、白糖,就连单位冬天分取暖的木炭,母亲也不舍得用,全部带回家。几年后,父亲特调到县文化馆当文化专干,母亲也辗转调回县里水电局做会计工作,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团圆。
记忆里,父亲长年伏在书桌前,不是写东西就是看书,母亲安静地坐在一旁打毛衣,不时两人嘀嘀咕咕一阵子。父亲的文章大都是母亲誊写,并一一纠正错字,加上正确的标点符号。父亲获奖的剧本里有场戏最出彩,就是生产队长刘二两口子闹离婚,分到最后为了一张被子争来争去,母亲出了个主意说:“是不是可以这样写,刘二坚持要被子,妻子也要,刘二说,那好,我用剪刀剪开,二一添作五,妻子说剪烂了我不要,刘二说那就全部给你,妻子说那你晚上没被子怎么办啊?刘二可以讲,那我可以去你那里搭铺啊!”父亲听了,觉得很好,演出现场效果也很好。后来,这部戏在全国获了奖。
那次去北京领奖,一天内他给母亲打了 8 个电话。出差一进家门,父亲就拉着母亲说个不停,从出门开始一直到回到家的每个细节每件事情都说给母亲听。那年,父亲的剧本获得了国家大奖,父亲又被评为省里的模范,他觉得自己得到这一切跟母亲分不开,就连夜向县妇联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列出母亲对他创作的种种帮助与支持,恳请妇联为母亲也记上一功。
有天傍晚,父亲从岳阳开会回家,后面跟着个陌生年轻漂亮的女子。他们一进门,母亲二话不问就转身去厨房下面条。看得出陌生女子很饿了,她一声不吭地接过母亲手里的面条就吃起来,突然,她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吓了一跳,连问她哪儿不舒服? 又赶紧跑去用脸盆打了水给她洗脸。她平静后才告诉母亲,她是中央音乐学院的人事干部,为汨罗一个学生落实政策,她在汨罗跑了十一趟一直被人冷脸相向,无人接待也无人理睬。这次遇到在岳阳开会的父亲答应给她帮忙,看到天晚了还领她回家。原本她还担心母亲会不高兴,没想到母亲会对她这个陌生的女人什么都不问,还这么热情地招待,她很感动。后来,她回北京以学院名义专门给母亲写了封感谢信。
那年,母亲开始咯血去省里的大医院做检查,化验的结果是鼻咽癌。父亲当时就瘫下去,母亲搀着他,走到餐馆叫了几个菜,她边吃边安慰父亲:“怕什么,你没见到有那么多得癌症的人,他们都没事啊!”
母亲住院治疗时每天有打不完的吊针。母亲血管细,每次护士来打针,父亲都叮嘱一定要把吊针水调小。天气凉了父亲说药水太冷了,他跟护士讨几个盐水瓶子, 灌上热水用毛巾细细裹好放在母亲手臂四周,他说这样母亲的手才会舒服一些。因为药水多又滴得慢,父亲一手拿本书看,一手握着母亲的手,陪到深夜是常事。那时我已放弃读书也去照顾母亲,父亲一副病态,而母亲满面红光,别人以为有病的是父亲。看着父亲一天天憔悴,到天黑我就吵着父亲要他去睡觉,父亲也会配合我在一旁躺下。深夜,我坐在病房的两张床中间, 倾听着黑夜里两重深深的呼吸声,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其实,我知道父亲总是
担心我年纪小,虽然闭着眼睛,但他还是会等最后一点药水滴尽才会放心睡去。
化疗时,母亲反应很厉害,父亲想尽法子给母亲补充营养。父亲是在母亲生病后才开始尝试做饭的,有次,他手忙脚乱地杀了一只鸡炖汤。当我把那碗鸡汤端到母亲手里,她用筷子拨了一下,居然有根鸡毛。母亲怕父亲内疚,她对我使个眼色,叫我不要跟父亲说,然后挑出来,很淡定地把鸡汤喝完了。
母亲积极乐观,但凡能下床活动了,就会去跟心态不好的病友谈心,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病房有几个孤寡老人是没亲人陪护的,她要父亲把水果和其他营养品送给他们。我跟父亲常戏称她为肿瘤病房的胡支书。有天傍晚,母亲吃完晚饭一拐一拐地走出病房,去其他病房串门。父亲跟在后面,牵起母亲的手乐呵呵打趣道:“胡支书,我们今天給谁做思想工作啊?”那时我正走出病房打算去洗衣服,望见夕阳穿过住院部长廊的木栏杆,把一层柔柔的金纱披在他们身上,多幸福啊!当时我想,我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大雪将至那天,母亲长叹一声,离我们而去。那场雪下了三天三夜,冷得彻骨。母亲离去的那一霎间,父亲手足无措,茫然地围着母亲不停地转,一圈又一圈,一声一声叫“老胡,老胡……”仿佛是怕惊醒熟睡了的母亲,又希望听到母亲的回应。父亲异常的无助和脆弱,久久呆望着,不愿意承认眼前的事实。
母亲离去后,父亲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睡不着,失眠症、忧郁症越来越严重。一到半夜,他会莫名地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围着床转来转去,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寻找母亲。
责任编辑:黄艳秋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