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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婆!丑八婆!死八婆!”一进宿舍,阿芳就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的塑胶桶边踢边骂,仿佛那桶就是我们的女领班。
那天在流水线上,一向很少出错的阿芳不知犯了哪门子糊涂,竟然弄出十多个不合格的电子元件。领班林枫在车间里大发雷霆,扬言不但取消阿芳的全勤奖,还要扣她半个月的工资。工作出了错,不能拿奖金本在情理之中,但现在还要搭上半个月的血汗钱,未免也太冤了。
“人家没有嫁人怎能称婆,说不定还是个黄花闺女!”我打趣道。林枫长得也太差强人意了,所以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她能当上领班,全因为她是主管的老乡。
“那我就祈求老天爷让这个丑女人一辈子都嫁不出去!”阿芳接过我的话头咬牙切齿地说。这种时候,说说狠话似乎可以稍稍平息被扣除工资的怒火与心痛。
“哈哈,你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我听老乡说,林枫和他们五金厂的一个江西佬好上了,人家年底就结婚!”洗衣服的燕子抬起头说。
阿芳有些失望,但仍不甘心,“我……我……”的搞了半天,突然迸出一句:“哪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端着茶吹着空调,气死这个可恶的老女人!半个月工资,都够我妈买一季农药化肥了!”
“就你?做你的黄粱美梦!你看办公室哪个不会用电脑?那玩意儿你摸都没摸过吧?”燕子又兜头泼了盆冷水。
阿芳没词了,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床上。
“我们可以去学电脑呀!你们看,这儿就有份电脑培训的宣传单!”我上铺一直没有说话的春晓终于开腔了,并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粉红色的纸,“这事我都考虑好几天了。现在厂里是淡季,晚上不用加班,而且学电脑的地方离我们厂也不远。就是学费太贵了!800块!”
800块!对一个坐流水线的打工妹而言,的确太贵了!2003年的东莞,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六百块钱。但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我、燕子、阿芳还有春晓一道去“启智电脑培训班”报了名。我们四人是同一天进厂的,而且住进了同一间宿舍。由于年龄不相上下,大家很快成为了好姐妹。
因为阿芳受了林枫的恶气,也因为当时在一本杂志上读到安子从一个普通的打工妹成长为一名打工作家的故事,四个丫头片子纷纷表示要奋发图强,立志早日告别流水线。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去“启智”上课,经常回到宿舍还在为某个问题争论不休。有时睡觉前我会念一两篇励志文章鼓舞士气。听说英语重要,春晓每天早上用她的小单放机放英语给大家听。
可惜这种意气风发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首先是燕子反对早上开单放机,说这样打扰了她的睡眠,害得她上班都没精神。半个月后,她连课都不去上了,而是每晚泡在网吧里聊QQ。她没有抱怨浪费了800块钱,因为电脑课学的东西已足够她上网聊天。没几日,阿芳也被燕子拉去上网了,她似乎早已忘却她曾经受的气,也不记得她学电脑的钱还是找老乡借的。
只有我和春晓坚持了下来,从最简单的开机关机到五笔打字,再到Windows Word。有时上完课回到宿舍仍不见燕子和阿芳的人影,我和春晓便躺在床上边听英语边看杂志。两个月后,老师开始教办公室最常用的Excel软件,而我此时却当了逃兵。因为我实在抵挡不住与杰仔约会的诱惑。杰仔身高一米八五,是当时厂里最帅气的男孩子。无论男女,能走近他都觉得是一种荣耀,何况是当他的女朋友。有时候看见春晓一个人带着资料去上课,我也会暗暗地责备自己就这样半途而废。但自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知道此刻杰仔正在宿舍楼下等着我。
四个月的电脑培训结束后,春晓捧回了一本红色的资格认证书。从那时起,她开始在报纸上搜集招聘文员的信息,觉得自己能够胜任的,便打电话过去询问,但每次都被拒绝了。我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你再勤奋又怎么样?现在大学生一抓一大把,谁会要一个初中生做文员呢?
但机会总会呈给有准备的人。那年国庆节厂里放了三天假,开工时大家发现办公室文员已不知去向,只是在电脑桌上留下一封辞呈。这文员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在工厂干了几个月或许觉得自己有了工作经验,到别处高就去了。文员虽然地位和工资都不高,但牵涉的工作杂而广。一时间到哪儿去找一个能迅速进入状态的人接替呢?管理层犯愁了。
当天下午,春晓穿着那套在南城步行街以两折的优惠价买下的粉色套装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我去仓库拿材料的路上,隐隐约约听见主管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个坐流水线的小丫头居然也会用电脑,而且还能看懂英文生产定单!”
春晓搬去单人宿舍的时候,我和阿芳、燕子嘴上说着祝贺的话,但心里却酸溜溜的。春晓的确比别人用功,一直在默默地学习,但她毕竟只是初中毕业,而宿舍其他三人都是念了两年高中的呀。
那段时间我的爱情也出现了危机。和杰仔拍拖三个月后,他提出同居,而我坚决反对。在争执了一些日子后,杰仔开始和厂里别的女孩出双入对。强烈的挫败感将我推向崩溃的边缘。
我感觉继续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自己会疯掉的。于是我离开了高步,前往虎门投奔堂姐。堂姐被我的消瘦和憔悴吓了一大跳,她在主管那儿说尽好话才把我弄进她所在的制衣厂。
由于对制衣一窍不通,学了半个月电机后,我开始慢慢地踩直缝。那是制衣流程中最简单的一个工序:先将两布对齐,再送入压脚,然后踩住脚边绿色的按扭,“咔哒咔哒”,一条直缝就到头了。熟练后,一人一天能踩几百条裤子的直缝。如此简单的工作做下来,我渐渐理清了自己在东莞高步振业电子厂的生活。关于春晓的成功,关于杰仔的离弃,我一点点地放下,开始重新来过。
在虎门的七八个月时间,我摸遍了制衣用到的所有机器,学会了所有流程。一有时间,我便争分夺秒地看制衣跟单方面的书。工友们常常对我热嘲冷讽,堂姐也劝我不要太心高,老老实实打两年工找个人嫁了是正事。但我没有放弃,因为春晓已经为我树立了榜样。
2004年夏天,我跳到茶山镇三联制衣厂做起了生产部的跟单文员。工作很累,事情很杂,但与做车工时相比,我有了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在三联的日子里,一本《中国纺织英语手册》被我翻得烂熟,电脑也跟着同事学了个八九不离十。2006年开工时,三联的老客户黄生打电话告诉我,说他们公司招人,也许我可以去试试。
考虑再三,我穿上自己最满意的职业套装,去深圳的新永胜公司面试。新永胜是一家实力雄厚的港资企业,那天来应聘的是清一色的大学生,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证。而人群中我像一束紫色的巴西鸢尾,不惊不惧。因为我相信珠三角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
无论是英语口语还是笔试以及对一些实际问题的解答,主考官对我都极为满意,我顺理成章地进入新永胜公司。因为我有在中小制衣厂工作的经验,半个月的培训结束后,我被分到黄生管理的外发部,负责公司和东莞各外发厂之间的具体事宜。进入新永胜后,不但我的待遇明显改善,更重要的是,我工作中打交道的那些人大多是社会的精英,他们的思维和眼界深深地影响了我,促使我在精神层面有一个很大的提升。
去年9月,我带着两名QC前往东莞石碣一家制衣厂验货。在70路公交车上我竟然遇上了久违的春晓,两人都很高兴。从交谈中得知,她已升为部门经理,而当年同住一个宿舍的姐妹一个回了老家,一个仍坐在流水线上。春晓在高步下车时一再嘱咐我,以后有时间,大家聚聚。
望着春晓远去的背影,想起当年大家一起去“启智”报名的情景,我不由得感慨万千。面对一个看似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坚持还是放弃通常在一念之间。放弃,意味着你将永远停留在原地;坚持,只要始终如一,梦想终有实现的一天,那一刻你拥有的将是不一样的人生!
责编:阿北
题图:余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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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流水线上,一向很少出错的阿芳不知犯了哪门子糊涂,竟然弄出十多个不合格的电子元件。领班林枫在车间里大发雷霆,扬言不但取消阿芳的全勤奖,还要扣她半个月的工资。工作出了错,不能拿奖金本在情理之中,但现在还要搭上半个月的血汗钱,未免也太冤了。
“人家没有嫁人怎能称婆,说不定还是个黄花闺女!”我打趣道。林枫长得也太差强人意了,所以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她能当上领班,全因为她是主管的老乡。
“那我就祈求老天爷让这个丑女人一辈子都嫁不出去!”阿芳接过我的话头咬牙切齿地说。这种时候,说说狠话似乎可以稍稍平息被扣除工资的怒火与心痛。
“哈哈,你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我听老乡说,林枫和他们五金厂的一个江西佬好上了,人家年底就结婚!”洗衣服的燕子抬起头说。
阿芳有些失望,但仍不甘心,“我……我……”的搞了半天,突然迸出一句:“哪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端着茶吹着空调,气死这个可恶的老女人!半个月工资,都够我妈买一季农药化肥了!”
“就你?做你的黄粱美梦!你看办公室哪个不会用电脑?那玩意儿你摸都没摸过吧?”燕子又兜头泼了盆冷水。
阿芳没词了,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床上。
“我们可以去学电脑呀!你们看,这儿就有份电脑培训的宣传单!”我上铺一直没有说话的春晓终于开腔了,并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粉红色的纸,“这事我都考虑好几天了。现在厂里是淡季,晚上不用加班,而且学电脑的地方离我们厂也不远。就是学费太贵了!800块!”
800块!对一个坐流水线的打工妹而言,的确太贵了!2003年的东莞,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六百块钱。但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我、燕子、阿芳还有春晓一道去“启智电脑培训班”报了名。我们四人是同一天进厂的,而且住进了同一间宿舍。由于年龄不相上下,大家很快成为了好姐妹。
因为阿芳受了林枫的恶气,也因为当时在一本杂志上读到安子从一个普通的打工妹成长为一名打工作家的故事,四个丫头片子纷纷表示要奋发图强,立志早日告别流水线。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去“启智”上课,经常回到宿舍还在为某个问题争论不休。有时睡觉前我会念一两篇励志文章鼓舞士气。听说英语重要,春晓每天早上用她的小单放机放英语给大家听。
可惜这种意气风发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首先是燕子反对早上开单放机,说这样打扰了她的睡眠,害得她上班都没精神。半个月后,她连课都不去上了,而是每晚泡在网吧里聊QQ。她没有抱怨浪费了800块钱,因为电脑课学的东西已足够她上网聊天。没几日,阿芳也被燕子拉去上网了,她似乎早已忘却她曾经受的气,也不记得她学电脑的钱还是找老乡借的。
只有我和春晓坚持了下来,从最简单的开机关机到五笔打字,再到Windows Word。有时上完课回到宿舍仍不见燕子和阿芳的人影,我和春晓便躺在床上边听英语边看杂志。两个月后,老师开始教办公室最常用的Excel软件,而我此时却当了逃兵。因为我实在抵挡不住与杰仔约会的诱惑。杰仔身高一米八五,是当时厂里最帅气的男孩子。无论男女,能走近他都觉得是一种荣耀,何况是当他的女朋友。有时候看见春晓一个人带着资料去上课,我也会暗暗地责备自己就这样半途而废。但自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知道此刻杰仔正在宿舍楼下等着我。
四个月的电脑培训结束后,春晓捧回了一本红色的资格认证书。从那时起,她开始在报纸上搜集招聘文员的信息,觉得自己能够胜任的,便打电话过去询问,但每次都被拒绝了。我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你再勤奋又怎么样?现在大学生一抓一大把,谁会要一个初中生做文员呢?
但机会总会呈给有准备的人。那年国庆节厂里放了三天假,开工时大家发现办公室文员已不知去向,只是在电脑桌上留下一封辞呈。这文员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在工厂干了几个月或许觉得自己有了工作经验,到别处高就去了。文员虽然地位和工资都不高,但牵涉的工作杂而广。一时间到哪儿去找一个能迅速进入状态的人接替呢?管理层犯愁了。
当天下午,春晓穿着那套在南城步行街以两折的优惠价买下的粉色套装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我去仓库拿材料的路上,隐隐约约听见主管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个坐流水线的小丫头居然也会用电脑,而且还能看懂英文生产定单!”
春晓搬去单人宿舍的时候,我和阿芳、燕子嘴上说着祝贺的话,但心里却酸溜溜的。春晓的确比别人用功,一直在默默地学习,但她毕竟只是初中毕业,而宿舍其他三人都是念了两年高中的呀。
那段时间我的爱情也出现了危机。和杰仔拍拖三个月后,他提出同居,而我坚决反对。在争执了一些日子后,杰仔开始和厂里别的女孩出双入对。强烈的挫败感将我推向崩溃的边缘。
我感觉继续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自己会疯掉的。于是我离开了高步,前往虎门投奔堂姐。堂姐被我的消瘦和憔悴吓了一大跳,她在主管那儿说尽好话才把我弄进她所在的制衣厂。
由于对制衣一窍不通,学了半个月电机后,我开始慢慢地踩直缝。那是制衣流程中最简单的一个工序:先将两布对齐,再送入压脚,然后踩住脚边绿色的按扭,“咔哒咔哒”,一条直缝就到头了。熟练后,一人一天能踩几百条裤子的直缝。如此简单的工作做下来,我渐渐理清了自己在东莞高步振业电子厂的生活。关于春晓的成功,关于杰仔的离弃,我一点点地放下,开始重新来过。
在虎门的七八个月时间,我摸遍了制衣用到的所有机器,学会了所有流程。一有时间,我便争分夺秒地看制衣跟单方面的书。工友们常常对我热嘲冷讽,堂姐也劝我不要太心高,老老实实打两年工找个人嫁了是正事。但我没有放弃,因为春晓已经为我树立了榜样。
2004年夏天,我跳到茶山镇三联制衣厂做起了生产部的跟单文员。工作很累,事情很杂,但与做车工时相比,我有了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在三联的日子里,一本《中国纺织英语手册》被我翻得烂熟,电脑也跟着同事学了个八九不离十。2006年开工时,三联的老客户黄生打电话告诉我,说他们公司招人,也许我可以去试试。
考虑再三,我穿上自己最满意的职业套装,去深圳的新永胜公司面试。新永胜是一家实力雄厚的港资企业,那天来应聘的是清一色的大学生,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证。而人群中我像一束紫色的巴西鸢尾,不惊不惧。因为我相信珠三角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
无论是英语口语还是笔试以及对一些实际问题的解答,主考官对我都极为满意,我顺理成章地进入新永胜公司。因为我有在中小制衣厂工作的经验,半个月的培训结束后,我被分到黄生管理的外发部,负责公司和东莞各外发厂之间的具体事宜。进入新永胜后,不但我的待遇明显改善,更重要的是,我工作中打交道的那些人大多是社会的精英,他们的思维和眼界深深地影响了我,促使我在精神层面有一个很大的提升。
去年9月,我带着两名QC前往东莞石碣一家制衣厂验货。在70路公交车上我竟然遇上了久违的春晓,两人都很高兴。从交谈中得知,她已升为部门经理,而当年同住一个宿舍的姐妹一个回了老家,一个仍坐在流水线上。春晓在高步下车时一再嘱咐我,以后有时间,大家聚聚。
望着春晓远去的背影,想起当年大家一起去“启智”报名的情景,我不由得感慨万千。面对一个看似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坚持还是放弃通常在一念之间。放弃,意味着你将永远停留在原地;坚持,只要始终如一,梦想终有实现的一天,那一刻你拥有的将是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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