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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不到13岁。
三年自然灾害,老天爷天天不下雨,学校就提前放了暑假。校长的决策是英明的。与其让同学们饿倒在课堂上,不如饿倒在自己家里。这跟校长敢不敢担当没半毛钱的关系。
放假前一天,语文老师把我叫到语文教研室,嘴上叼根香烟,一边冒烟一边冒音:“你为什么在课堂上画女同学(语文老师的女儿)的辫子?”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成语,而且莫名其妙地说了出来:“投其所好。”她便气冲冲地在校长那儿拼命给我争取了一个“严重警告”的光荣名额。
我带着这个名额去了叔父家,一个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得叫窑头沟的地方。村子分东西两厢,中间流淌着一条小河。河边窝满齐腿高的艾蒿草、野田蓮和一蓬蓬颜色艳丽的小花。我背着书包(那时给学生减负,不兴布置作业,里面有我的三本速写本),走下烧煤块的火轮,登上河岸,周围的青蛙都扯着喉咙欢迎我。你信不信?那时我如果是个诗人,我也会写出“听取蛙声一片”的,至少十首诗里会有这么一句。
叔父是生产大队队长,相当于今天的村主任。那一天,他让我第一次吃上了能打饱嗝儿的饭。打出几声饱嗝儿之后,我的眼前立马浮现出父母和六个弟弟妹妹八双饥渴的眼睛。我就决定动手干一桩平生从未干过的大事业。
我拿起叔父巡夜的钢皮长手电筒,堂弟绪文背着葫芦一样的大竹篓,半路吆喝上几个小兄弟,沿着河边捕捉唱歌的青蛙。那年头儿,青蛙没见过世面,听见浩浩荡荡的人的脚步声,依旧鼓着大嗓子放声欢唱,全然不知自己末日之将至也。手电筒像个小太阳,一只只青蛙清晰显现,迷迷瞪瞪地被捉入竹篓。
叔父叫来人高马大的大队支书和大队会计,三人三瓶老白干,又是划拳又是行令,毫不客气地吃掉了我几乎一半的心血。幸好我早有提防,剩下的一半全宰杀,晾晒在屋顶上。烈日把它们变成粉红色的蛙干,晶莹透亮,我把它们统统塞进书包带回到我家的餐桌上。看见父母和弟妹们大快朵颐,我骄傲地哭了。
那个暑假,我还有一个收获,我画完了三本速写本,全是青蛙的尊容。
回到家,我开始发烧,一阵高烧,一阵低烧,老不退烧。医生说:“这孩子吃了许多寄生虫哪!”
治疗了一个月,烧退了,但我又开始恐夜,一入眠,梦就像蛇一样缠上来了。梦中的人啊、猪啊、狗啊,全是一张张青蛙脸。醒来,我满头汗珠,人像冲了澡一样。
那天,父亲从外面回来,怀里抱了一只大乌龟。下午,父亲带我坐船回到窑头沟。月明星稀,父亲和叔父婶娘闷声不响地走到小河边。我和堂弟抬着大乌龟蹑手蹑脚地把它扔进水里。只听见扑通一声,大乌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乌龟被放生之后,我的恐夜症并没有消失,一张张青蛙脸照样出现在梦里头。
我一个人去归元寺找父亲的师弟(他后来不当裁缝当了和尚)问由。师叔一副老态,一脸的褶子,但眉眼比父亲淡定,他静静地看着我跨进山门(先迈左脚,后迈右脚,不踩门槛),慈眉善目地问:“生,放了吧?”
“上星期天放了一只大乌龟。”
“嗯。后来呢?”
“上前天放了一条胖头鱼,前天放了一只小麻雀,昨天放了一只癞蛤蟆,今天……想想……对!还没放。”
“嗯。你挺有能耐的嘛!”
“我这边放,人家那边逮,自己嘴里的东西送到人家嘴里了,就是形式主义!那天,一个胖子把我刚放的兔子逮走了,就差没看见变成一堆狗屎粑!”
师叔一笑,脸上的褶子更多了:“你这孩子!如何说你好呢?放生就是教人如何放心,弥勒佛的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人不能容之事,他里头放的就是一颗心!”师叔垂下双手,撩起青衫,转身进佛堂唪经去了。
以后,我就常常放生,尤其是青蛙。这东西好寻。菜市场有人卖青蛙我买来就去放,看见它们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倍儿爽。最让我自己感动的是,最爱吃青蛙的女友愤然离席的时候,我居然没有抬起屁股去追她。
这年,我考取了省美术专科学校。我学国画。老师说:“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黄永玉画猴,黄胄画驴,你就画蛙吧。”终于,我的蛙画有成,画到了省农运会,画到了省美术馆。
在美术馆办个人画展那天,师叔说要来看看。我感到十分意外。父亲一脸苦笑,很不情愿地讲了师叔的故事。师叔和父亲是同门师兄弟。老裁缝两个女儿,老大看上了父亲,老二看上了师叔。父亲少言寡语,勤勉而耐劳。师叔做人活泛,也爱画画,尤爱时装设计,常用布头东拼西接,捣鼓成一件奇装异服给小姨穿出去显摆。师爷不高兴,说师叔花心,不是做裁缝的料子。趁师叔回老家省亲,师爷硬逼小姨嫁给了汉口的丝绸店老板。师叔痛不欲生,找到寺庙当方丈的老乡,类似走后门当了和尚。他专司给弥勒佛上香的善男信女击钟敲木鱼,偶尔也到佛祖那边去敲。小姨偷偷去看过他几次,他都避而不见,撞上了也如同路人。
画展开展那天,给我争取到那个严重警告光荣名额的语文老师带着她女儿——我的女友也来了。女友娇滴滴地给我献上一大束白玉兰之后,扶着她妈妈神采飞扬地介绍我的一幅幅大作。
这时,我看到了师叔。他在我的一幅笑口大开的大肚青蛙面前停下脚步,手微微撩起青衫,仰着头,伫立很久。
画上有校长的题字:心,一定要放在肚子里。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