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燕楚狂

来源 :男生女生(月末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lanyu9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楔子
  天祚十年,有陨星坠地,轰毁太阿殿角,于废墟中得顽石一块,沉重非常,占星士姬天放谓此石乃土星之精。孝明帝龙渊命人炼石铸宝刀一口,刀身碧青,滴血化赤,故名血饮。血饮刀长五尺,重六十八斤,藏于库府。而后相继有陨星坠落,姬天放占之:木星之精坠于东方、火星之精坠于南方、金星之精坠于西方、水星之精坠于北方。
  占得:五星陨落,妖魔降世。
  天祚十六年,孝明帝崩,诸侯兵犯京城,幼帝失踪。次年,天下失主,诸侯纷纷称王,相互杀伐不息,盗贼四起,妖魔出世,史称神州乱世元年。
  乱世七年,北方突然兴起一股势力,这支军队兵士皆黑盔黑甲执黑旗,人称黑旗军。黑旗军犹神兵天降,一举攻下燕国四座城池,又挥师攻宋,连下三城,势不可挡,直逼宋国要塞锁阳城。七座城池连成一气,大有在燕、宋交界开疆拓土另立新国之势。
  锁阳城守将公孙无敌乃宋王公孙无忌胞弟,此人身长八尺,赤手搏虎,使一杆大戟,有当年燕肃之勇,他坐镇锁阳城,十年间使得燕国铁骑不敢南觑。
  此时距燕云北走海外整十年。
  一
  正值暮秋,北方天气已颇有些凉意,公孙无敌一身戎装伫立锁阳城头。仿佛他已在这里立了千百年,只为等一个人,一个未知的人。
  黑水河对岸的高地上黑压压一片营地,黑旗招展,中军大纛旗黑底红字一个“燕”字,但这不是燕国军队,燕军的军旗是蓝底红字,这是黑旗军的大纛。这支黑旗军犹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黑水河北岸。
  公孙无敌派出探马多方打探,所获甚微,只知黑旗军人马不过三千,清一色黑甲黑骑,统帅的名字叫燕楚狂。
  燕楚狂,公孙无敌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很陌生,却又似乎有点熟悉,这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的名字,这种熟悉源自于英雄之间的一种感应。
  近二十年间神州大地上第一英雄当属燕王燕肃,当年燕肃以一杆铁戟击杀盟军将领四十三员,一战成名。可惜当年公孙无敌只有十几岁,完全被燕肃凶神般的气势慑服,那是他此生唯一的一次怯战,也是最后一次,但却永远成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伤痛。
  在那之后公孙无敌弃枪学戟,十余年来战无不胜,被称为“战神”。可他却找不到胜利的喜悦,反而越发为那仅有的一次怯战而羞愧,胜得越多,这种羞愧就越是强烈。他希望能与燕肃一战,或是遇到像燕肃那样的英雄,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怯战的耻辱,也只有战胜燕肃他才是真正的战神。
  “军爷,风凉了,多加件衣服!”身后响起女人的柔声细语,月白色的斗篷将娇小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藏在斗篷里,夜风吹过,一缕银色的发丝横过香腮,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公孙无敌侧过身,希望能替女人挡一挡寒风。他和这个女人生活了十年,有时候他以为很了解她,有时候看她却又像雾一样。这个南方的女人一直受不了北方天气,却固执地在锁阳苦守了整整十年。
  公孙无敌爱她,十年前在锁阳城第一次看到这女人,公孙无敌便知道此生必定要和这个女人纠缠不清了。他走遍神州大地,打了无数胜仗,最终还是要回到锁阳城,回到这个女人的身边。
  他伸手替女人理顺了头发,拿惯大戟的手抚过银发,动作却十分的熟练。手掠过发梢,最后停留在同样白皙的面颊上,轻轻的,生怕碰坏了,像似在怜惜一件宝贝。十年前,她的满头黑发一夜变白,那天早上,他就用这双大手替女人梳好了头发。那时他的手还很笨拙。
  “军爷。”女人退缩了一下,轻声道。
  公孙无敌的手在虚空中停了片刻,收了回去,把眼再次望向城外,眼里却是空空的。做了十年的夫妻,他们中间仿佛总是隔着什么似的,他可以击溃任何敌人,面对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却无能为力。他想保护她,想证明给她看,他是世上最有能力保护她的男人,是战神。
  “军爷。”女人略提高声音唤道,她也感觉到丈夫的郁郁,声音中含了一丝歉疚。
  公孙无敌会意,顺着妻子的声音望去,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将官已到近前。这个青年比公孙无敌还要俊美一些,但也仅仅是俊美而已,眼神中少了几分自信,多了几分犹疑,闪闪烁烁,也因此让这张脸失了英气。
  青年将官叉手行礼,道:“见过王爷,见过夫人。”
  “燕将军。”穆婉清微微点头还礼。
  公孙无敌侧过脸看了此人一眼,他不喜欢这人的眼神,只淡淡招呼道:“燕云将军。”
  “回王爷,中州来人了,正在南门外小校场候令。”燕云道。
  “哦?王兄还派了援兵?哈哈,你让他们回去吧,转告王兄,有我在,锁阳城无事。”公孙无敌道。
  “军爷又说浑话,人家远途跋涉,即便是要回去也需入城休整,择吉日搬师才是道理。”穆婉清轻声提醒公孙无敌。
  “王兄派了多少人马?”公孙无敌听穆婉清说得有理,便问燕云。
  “两个人,巾帼将军马晴儿,另一个……像是她的随从。”燕云道,说话时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公孙无敌的眼睛。
  “好,请马将军进城,我在王府恭候。”公孙无敌对燕云道。燕云下去传令,公孙无敌对穆婉清道:“夫人,你可要见见这位巾帼将军?”
  “听说当年响水河一战这位女将军率一千人杀入敌军阵中,斩帅夺旗,扭转了战局,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响水河一战,我也在,三军渡河到一半时,敌军沿河埋伏三万重骑,突然杀出,若不是马晴儿率玄甲营杀进敌阵,斩了对方主将,我们势必大败而归。”公孙无敌说起当年险胜的一仗,仍心有余悸。
  “有我们的战神在此,定然不会败的。”穆婉清嫣然一笑。
  “唉,两军交战,千军万马之中,仅凭一人之力不可能扭转乾坤。马晴儿率一千玄甲军突袭得手,虽有侥幸,但胆色与见识却非一般人能及。马晴儿也因此一战成名,作为一代名将,当之无愧,令多少须眉汗颜。”公孙无敌正色道。
  女人不懂打仗的事,但一向不拘小节的公孙无敌也这样说,那肯定是对的了。
  二
  马晴儿走在燕云身后,打量着这人的背影,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个假燕云,第一次是十年前南门外小校场的玄枪会上。没想到,过了十年,此人竟然还在锁阳,已然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且升任了副将。也不知燕大哥现在变成什么样子,罗刹国一别,转眼已有十年了。   马晴儿想到燕云心中一阵酸楚。十年前,燕云随马少卿叔侄到了罗刹国,后来马少卿返回中州,燕云留在罗刹,从此再没见过。
  “将军在此稍候,我去禀过王爷。”来到正厅,假燕云向马晴儿二人道。
  “请马将军后花厅说话。”后厅里传来公孙无敌爽朗的声音。
  “请。”假燕云侧过身,让客人先行。
  后花厅是公孙无敌和夫人居住的地方,虽然不大,但布置得清幽典雅,中央有块平整的空地还可供公孙无敌演习武艺。时值深秋,后花厅花木正在落叶,虽然也是绿油油的,但却带出败势,有几分悲秋之色。
  空地上摆了张古朴的榆木桌子,桌上一把粗瓷茶壶几只粗瓷茶碗,四碟点心,干净整洁,倒像是平常百姓人家,全无王府的奢华。人们只道穆婉清是个清俭的人,却不知她是有意保持了旧主人时的样子。公孙无敌虽身出王府,但生性豁达,对于衣食器具很是随意。
  “马晴儿见过英王爷。”马晴儿虽穿着便装,仍叉手施了个军礼。十年前马晴儿与燕云大闹玄枪会,震死小俊王,那时她才十几岁,况且女扮男装。事隔十年,马晴儿已然出落成一个美人,任谁也不会把她和十年前大闹玄枪会的黑瘦小子联系到一起。她见公孙无敌果然未认出她来,心中稍安,心道是自己多虑了。
  “马将军,不必多礼。”公孙无敌与马晴儿虽都是宋国名将,却没有深交,公孙无敌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伸出手本想拉她入座,突然想到马晴儿是女人,多有不便,便一指穆婉清,哈哈大笑,道:“这是内子,穆婉清。”
  “久仰马将军不让须眉,却没想到竟是标致得紧的美人。”穆婉清赞道。马晴儿本就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此时虽身着便装,却仍掩饰不住健美身姿。
  “王妃过奖,怎及王妃一二。”马晴儿抬头仔细打量穆婉清,心中惊诧不已,十年不见,穆婉清美貌如昨,只是一头乌发变成了万缕银丝。
  “王爷,我还带来一人。”马晴儿闪身让出身后的人。
  此人披着一件斗篷,看不清面貌,脱去斗篷,露出一张病恹恹的脸来。
  “韩师父!”穆婉清与公孙无敌同时惊叫道。
  此人正是独臂枪韩桐,曾在鲁阳王府教过穆婉清两年剑术,后受聘于宋王,公孙无敌也曾得到过韩桐的指点,算是半师半友。
  “哈哈,老夫见过王爷王妃!”韩桐微笑道。
  穆婉清快步抢到韩桐面前,本想像小孩子时一样吊在韩桐脖子上撒个娇,但想到已然是王妃身份了,便只紧紧地抓着韩桐的衣襟,只会低声重复“韩师父”,眼泪断线珍珠一般洒了下来。
  韩桐与穆婉清名为师徒,情同父女,他伸出独臂,食指在穆婉清鼻子上一刮,道:“已经是王妃了,还哭鼻子。”说罢,手掌摊开,掌心里多了个脆皮的大核桃来,这是穆婉清小时候最爱吃的零食,韩桐每每来给小婉清上课,都会悄悄地带些来给她。韩桐至今还没有忘记婉清的习惯。
  穆婉清娇呼一声,再也难以抑制,扑在韩桐怀里将十年来的辛酸一并哭了出来。
  十年前穆婉清来锁阳本是为搭救未婚夫燕云,没想到年底皇帝驾崩,京城大乱,鲁阳王殿前痛斥燕肃,被燕肃一拳打死。这一年天下大乱,诸侯割据,穆婉清滞留锁阳城,鲁阳王侄子穆青侯自立为王,并与宋王公孙无忌结盟,将妹妹穆婉清嫁与公孙无忌的弟弟公孙无敌为妃。
  起初她还对燕云痴心不悔,但那假燕云却无情无义,令穆婉清伤心欲绝,一夜之间,满头乌丝尽成白发,几次轻生都被公孙无敌救下。后来又见那假燕云奴颜媚骨,令她好生伤心。她也知道公孙无敌怜她疼她,但心里终究还是无法放下燕云。
  韩桐深知穆婉清的心思,知她十年间滞留锁阳,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无家可归,无人可依,心中有多悲苦。韩桐轻轻拍着穆婉清的肩,任她哭了一会儿,才道:“老夫来晚了,可是喜酒我还是要吃的。”
  “要吃要吃。”公孙无敌朗声应道。他知道妻子心中有苦,对她千般呵护,但十年间来穆婉清从不曾在自己肩上这样痛哭过,想来自己在穆婉清心中还是不如一个多年前的师傅知心。
  “恕老夫高攀,老夫与婉清虽是师徒,情同父女,还望王爷莫怪。”韩桐欠身道。穆婉清此时也破涕为笑,拉着韩桐的独臂入座。
  “韩师傅言重,师傅与本王也有师徒之谊,此次韩师傅就留在锁阳不要走了。”公孙无敌握住韩桐独臂道。
  “王爷风采,与当年无异。”韩桐心中感动,他知公孙无敌说的不是客气话,此人虽是王爷,但不拘小节,有江湖侠士之风。
  马晴儿一旁偷瞧公孙无敌,公孙无敌已近而立之年,但豪气不减当年,不禁暗自赞叹。忽地又想到燕云,若是燕云与公孙无敌在战场相逢,不知胜算几何?
  四人入座,公孙无敌看那假燕云在厅外站着碍眼,便让他去了。
  马晴儿见穆婉清看着假燕云的背影,眼神中又是失望又是怜惜,知道穆婉清对燕云仍有余情,不禁替这个女人难过,真想立刻告诉她那人并非是真燕云,而真燕云十年来亦是同样日夜想念着她,并且此时就在城外。忽地又想到自身,不知道燕大哥在想念穆姑娘时,是否也曾偶尔想过自己。怕是燕大哥恨他们叔侄还来不及,想到此处,心中愈加难过起来,低头不语。
  “马将军与韩师傅同来,可是帮小王守城的?”公孙无敌忽道。
  “战神在此,锁阳固若金汤,末将此来只是带一个消息来,韩师傅是路上偶遇。”马晴儿道。
  “哦!什么消息?”公孙无敌问。
  “有关黑旗军,燕楚狂。”马晴儿道。
  “马将军知道些什么?”公孙无敌道。
  马晴儿看了眼韩桐,韩桐会意,道:“可是要老夫回避一下?”
  “不必,韩师傅不是外人,马将军但讲无妨。”公孙无敌道。
  “那我便长话短说,王爷可知道末将统领的玄甲营吧?”马晴儿道。
  “当然,当今神州谁不知道巾帼将军的玄甲营,虽只千人,但可敌万,乃神州第一劲旅。”公孙无敌道。韩桐也点头赞同。
  “英王可知玄甲营为何是第一劲旅?”马晴儿道。
  “玄晶宝甲,能避刀枪。”公孙无敌道。
  “正是,此行我便是奉宋王之命提醒王爷,黑旗军装备的正是玄晶宝甲。”马晴儿道。
  “啊!”公孙无敌与韩桐皆吃惊不小,玄甲营只一千人便无敌于神州,黑旗军有三千之众,难怪攻城掠地,势如奔雷。   “据我所知,每一件玄晶宝甲都是至宝,玄甲兵宁可丢命也不弃甲,黑旗军何来这么多玄甲?”韩桐忍不住道。
  “玄晶甲出自北海罗刹之国,当初我叔父出使海外,罗刹国倾一国之力打造一千副玄晶甲,便是玄甲营的由来。”马晴儿道。
  “罗刹国打造一千件也不容易,这黑旗军三千件……”公孙无敌沉吟道。
  “玄晶矿为蛟人所有,而冶炼的技术却只有罗刹人才会,但蛟人与罗刹是宿敌,故此这玄晶铁炼得不易,”马晴儿停了一下,接着道:“十年前,海外出了个人物,被北海四方十二国奉为再生之玄武神,此人统一了四方十二国,并收服了北冥蛟人。此人便是……”
  “燕楚狂!”公孙无敌和韩桐同时猜到。
  “正是。”马晴儿点头。
  “燕楚狂?”公孙无敌不禁站起身,重复着这个名字,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英王可记得十年前南门外小校场。”韩桐道。
  经韩桐一提,公孙无敌忽地记起十年前那一幕,那个大闹玄枪会的丑陋少年,一枪震死宋王的爱子小俊王公孙小白,发那一枪之前,少年口中曾念过这个名字。
  “难道是他?哈哈,难道是他?”公孙无敌重复道,第二遍念这个名字时不禁透出几分欣喜,这正是他此生苦苦寻觅的对手。
  马晴儿偷偷看向韩桐,却见韩桐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中不禁一惊,这个老头知道些什么?莫非他已知道燕楚狂是谁?
  韩桐一笑,忽然岔开话题,道:“罗刹国远在海外,却不知为何突然进犯中陆,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年前……”
  “并非如此,当年家叔出使罗刹乃是携了宋王旨意,以锁阳山以北千里土地为条件才换取一千副玄晶宝甲,但是得到宝甲后,宋王却始终没有兑现承诺,想必罗刹人不远万里举兵来袭,便是为此。”马晴儿道。
  “如果是这样,那倒是王兄言而无信。”公孙无敌是个磊落之人。
  马、韩二人不敢随便议论宋王,均不做声。正此时饭菜备妥,四人入席。饭桌上又谈了些旧事,穆婉清见到韩桐十分高兴,时哭时笑,公孙无敌见妻子开心,便也心情大好。
  饭后,公孙无敌安排韩桐与马晴儿王府住下。
  三
  马晴儿被安排在王府中的一个小花园里住了下来,花园有个后门,直通王府的后街。
  掌灯时分,马晴儿在房中换下女装,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装,背上一个条形包裹,那是她片刻不离的花枪,熄了灯,悄悄从小门溜到后街上。
  后街不宽,冷冷清清,对面有一家酒肆和一家茶馆,此时已摘了幌子上了门板,关门打烊了。马晴儿发觉,她住的这花园正是十年前穆婉清刚到锁阳城时住的,当初她与燕云还化装成打柴的想混进去看穆婉清。这些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现在街道与花园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却早已物是人非。
  街上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人影,连年征战,虽然战火尚未烧到北境,但百姓赋税加重,市井萧条,不比十年前了。
  已是暮秋,夜风里已透出寒意,绕开巡哨,不多时转到南门里,此时一轮圆月渐渐升上城头。
  南门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旧城楼,那是以前的老城楼,孝明帝时锁阳城曾扩建一次,因这座旧城楼很壮观且先朝的古迹,便没有拆,被圈在了现在的城墙里,成了全城中最高的建筑。
  看左右无人,马晴儿掏出准备好的飞爪百链锁,抓牢城楼轻轻地爬了上去。旧城楼年久失修,砖缝和楼顶的瓦片缝隙里生满了一尺多长的杂草。楼脊和勾檐都半掩在杂草中,俯看锁阳城里,恹恹的灯光,忽明忽灭。
  秋风瑟瑟,秋月泠泠,徒增几分凄凉,马晴儿立在城楼之巅,遥想十几年前,那个叫燕云的少年在此对着如血的残阳偷偷饮酒,她虽没亲眼见过,但是那幅画面仿佛已刻在心里一般。可如今呢?物是人非啊!
  “唉!”
  忽地马晴儿仿佛听到自己心底里发出的叹息声,蓦地一惊,自己在心中叹息,却又怎么能听到?忙矮身隐在杂草中,却听下面有人说话。
  “我想一个人独自待会儿。”是穆婉清的声音。
  “风大,不要太久了。”却是公孙无敌,接着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马晴儿探身,正见公孙无敌沿着一条悬梯往城墙上走去。原来这旧城楼与城墙间有一条三十几丈的悬梯相连,是公孙无敌为穆婉清专门修建的。
  秋风将斗篷紧紧地裹在穆婉清娇小的身上,淡淡的月光将她的脸蛋映得惨白,楚楚可怜。
  马晴儿隐在杂草间,暗自替这个女人伤心,也许只有她知道穆婉清为什么会来这里吧。
  过了一会儿,下面又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之声。
  啪哒一声轻响,一件东西落在离马晴儿不远的地方,竟然也是一条飞爪百链锁,紧跟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爬上楼脊,马晴儿刚好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很像一个人。
  那人在楼脊上静静地立了一会儿,径直走到左手边的勾檐处,俯身揭开瓦片在里面摸出一个酒壶来,用手仔细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是你?”
  突然,穆婉清不知何时沿着梯子爬上楼顶,正见那人的背影。那人像似知道是谁,并不转身,也不回答,而是拔开酒壶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一阵酒香钻进马晴儿的鼻子,那是上好的玄谷酒。
  “我知道是你……”穆婉清声音激动,往前上了两步,忽又停住。
  那人缓缓转过身,脸上却罩着一张黑色面具,月光下面具上银丝绣成的两条怒虬鳞爪飞扬,斜插入鬓。
  “啊!”穆婉清惊叫一声,显然是记得此人,却又不是她开始想的那人,道:“你……你到底是谁?”
  “这酒藏了十年,是越来越香了,却不知道这人情藏了十年,是淡了还是醇了?”那人一笑道,又仰头将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忽道:“你说呢?马兄弟?”
  马晴儿见此人寻出酒壶,便已猜到是燕云,正要出来相认时,刚好穆婉清出现。按说穆婉清也该猜得出,但她不像马晴儿知道底细,此事对她来说又太过扑朔迷离,忽见此人戴着面具,忆起十年前可怖一幕,心绪混乱,立时疑惑丛生。
  马晴儿已恢复女装多年,人人都知道她是巾帼女将,忽然听到燕云称呼她为马兄弟,仿佛回到从前一般,心中激动,跳将出来,顺手摘下背后花枪,身体微微躬曲,花枪挟在肋下,宛如弓弦待发的一张弓。
  燕云会意,忽地腰间抽出一根一丈多长的软枪。此枪由北冥一种大鱼的须子制成,可以盘在腰中。   燕云单手擎枪,马晴儿已人枪合一,电射而至,使的正是燕家枪里的突枪式。燕云倒也不慌,单膀一振,软枪抖动,枪尖刹时化成一团枪影,如烟似雾一般将马晴儿的枪头锁住,正是梅花枪法的“冰锁梅魂”。
  那人正是燕云,时隔十年,燕云与马晴儿都已由当初懵懂少年变成热血青年,多年后偶然相见,一时忘记恩怨,不改年少时的习惯。两枪相交,一碰即离,二人相对哈哈大笑。
  “燕大哥,好酒怎好独饮。”马晴儿一笑。
  燕云将酒壶掷过去,马晴儿接过对着嘴灌了一口。此时燕云才仔细打量马晴儿,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女扮男装的稚气少年了,今日虽也是男装,但却掩不住饱满身形。容颜虽因久战沙场,有风尘之色,但在淡淡的月光之下,却也犹如冰雕玉琢一般,一双似秋水寒潭般的眼睛也透出几多风情。与从前那个瘦削的假小子判若两人,只是豪情依旧。
  燕云想张口再叫马兄弟,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
  “马将军,这人是?”穆婉清在一边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十年前玄枪会上,这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凶神恶煞一般要杀“燕云”,为救“燕云”自己情急之下斩了他一剑,这人却不躲不闪受了这一剑。十年来,那一瞬间时常出现在眼前或是梦境里,当时她实在被那张丑恶的面孔吓呆了,可是在十年中,那张脸渐渐淡去,越来越清晰的却是那双眼睛。她觉得那眼神充满是哀伤、绝望、怜悯、爱慕,很多很多,却唯独没有半点伤害或是怨恨她的神情。而且,她觉得那眼神很熟悉,像是一个熟人,却如何也想不起是谁,一想到那眼神,她便心乱如麻。
  “穆姑娘,他便是……”马晴儿虽知穆婉清嫁给了公孙无敌,但是知道穆婉清对燕云痴情未改,而燕云心中似乎也只有穆婉清一人,在她心中唯有两人才是最匹配的一对。
  “我便是燕楚狂。”燕云打断马晴儿的话道。
  马晴儿惊诧地看了燕云一眼,不解他为何不与穆婉清相认。
  “你到底是谁,怎知这藏酒的地方,你可认得燕云?”这也难怪穆婉清,那假燕云换了燕云的脸皮,在相貌上与燕云一般无二,十年来一直留在锁阳城,虽然性情大变,令人生疑,但穆婉清仍认定那便是燕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其实燕云另有其人。
  燕云正想答话,却听空中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道:“好一个胆大的燕楚狂。”
  话音刚落,一人已跳上楼顶,月白色衣衫,面如冠玉,一根金丝带束在额上,高挺的鼻梁,嘴角勾起一抹雍容与狂妄,英气迫人。
  此人走到穆婉清身边,将一件披风搭在穆婉清肩上,又仔细地替她扎好带子,毫不在意马晴儿与燕云在场。做好了这一切,方才转过身,看向燕云。
  “你便是燕楚狂?”
  燕云认出来人是公孙无敌,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黑水河边的船上,那次公孙无敌露了一手梅花枪术,燕云便知道此人虽看上去浪荡不羁,但却有着一身的本领。并且在玄枪会,此人一式截枪断下燕云的崩枪诀,并砸断玄枪,这等力量,实非人力所能及。此人若不是姓公孙,燕云倒是非常想结交一下,但是他与公孙家的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正是!”燕云冷冷道。
  “你我两军敌对,你竟然孤身到此,虽不失为一条汉子,但不免有些偷偷摸摸,不是大丈夫所为。”公孙无敌朗声道。
  “两军交锋自然光明磊落,但燕某此行却是个人私事,惊动兵士,难免伤及无辜。”燕云凛然道。
  “马将军却又为何在此?”公孙无敌看向马晴儿,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马晴儿一身的夜行装束,自知理亏,又不免有通敌之嫌,脸上一红,但她素来性格直爽,索性道:“不瞒王爷,末将有位多年前的故人,喜欢在此偷酒赏月,见今夜月好,无心睡眠,故来此地走走,以慰思念之情。”
  马晴儿心胸坦荡,说的虽是心中私情,但毫无造作之态。说完又看向燕云,心想我是如此想便如此说了,也没有什么丢人,又想到燕云心中只想念穆婉清一人,怕是不会如此地想念过自己,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啊!”穆婉清娇呼道,“马将军这位故友可是燕云?”
  因为燕云将这个藏酒之地告诉过穆婉清,后来又跟马晴儿提过,所以马晴儿这样一说,穆婉清立刻想到了燕云。
  公孙无敌“哦”了一声,忽地明白,多年来穆婉清总喜欢一个人到此楼顶,不许别人陪伴,更不许别人动这楼顶一草一瓦,只道是在登高临远思怀故乡,为了方便,他还特别加修了悬梯。今日方知真正的原因是思念燕云。
  公孙无敌多年来爱慕穆婉清,他也知道穆婉清与燕云有过婚约,但十年前燕云为了活命讨好小俊王公孙小白,当众悔了婚约,像这样的无骨男人公孙无敌从来都看不起,也并不值得穆婉清去爱,更没有把燕云放在情敌的位置上,因为那个奴颜卑膝的人根本不配与他公孙无敌相提并论。十年来他提拔燕云,也都是看在穆婉清的份上。今日突然发现十年来,穆婉清仍痴心一片,他看了看穆婉清,心中百味杂陈。
  “唉!”
  公孙无敌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叹自己的苦情单恋,还是叹穆婉清的痴心错付。到底公孙无敌性情豁达,尽管也有英雄气短之时,但却不会婆婆妈妈,道:“有马将军这样的朋友,是燕云的福气。”
  马晴儿一愣,知道公孙无敌见自己不答,误以为自己默认识得燕云,由于公孙无敌对于当年“换脸”之事一无所知,他一定以为是城中的那个燕云,便道:“城中那位傲骨的燕将军,在下实不敢高攀。”谁都知道假燕云为了苟全一条性命,不顾父母大仇对公孙小白奴颜婢膝,所以公孙无敌听得出马晴儿说的这是句反话。
  “好,有马将军这样的朋友,您那位故人不枉此生。”公孙无敌朗然道。
  “莫非阁下也是来此思念故人?”公孙无敌面向燕云道。
  燕云听马晴儿道出心中真情,知道那个故人指的便是自己,心中感动,又看出穆婉清对自己的思念之情,恨不得立刻便告诉穆婉清自己便是燕云,但发觉公孙无敌对穆婉清情深一片,燕云心中乱成一团,十年的辛酸苦辣涌上心头,大笑道:“燕楚狂早在十年前便没有想念的人了,此来只不过是取一件寻常旧物。”他的话说得坦荡磊落,情真意切。
  燕云说的旧物便是十年前藏在此地的酒壶,那是父亲随身之物,十年前,他悄悄地拿了跑到旧城楼顶偷着喝酒,之后连壶带剩下的半壶酒藏在瓦下,一直没人知道。没想到十年之后,酒壶仍在,父母却早已不在人世。   “好,对十年前旧物尚且如此,足见燕兄也是性情中人。”公孙无敌见马晴儿手中酒壶,道:“马将军,有好酒岂能独饮。”
  马晴儿今日忽然当着燕云的面吐露真情,心中激荡,饮了口酒,将酒壶递给公孙无敌。公孙无敌因穆婉清缘故心中郁结之情无处宣泄,见马晴儿念故友情切,又见燕楚狂豪情万丈坦荡磊落,也是性情中人,深得他心,豪情大发,道:“今日不论敌友,只谈风月,人生在世,活不过一个‘情’字,也最堪不破一个‘情’字,世人为情所累,为情所苦,爱人之情,友人之情,亲人之情,哈……”公孙无敌说到动情处,仰天长啸一声,又道:“来,今日姑且就这‘情’字下酒。”说罢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将酒递与燕云。
  公孙无敌几句话说到燕云痛处,他深负父母大仇,说到头也是为一个“情”字,穆婉清为他北上锁阳,十年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马晴儿待他不薄,但他的家仇却与马氏叔侄有些关系。还有那罗刹公主丽清影,待他更是情真意切,当真如公孙无敌所说,为情所苦的,正是他燕云。
  燕云也不说话,看一眼马晴儿,马晴儿也正瞧着燕云,二人目光相对,尽管马晴儿性子直爽,却终是女孩,陡地脸色一红,移开眼神。燕云又瞧一眼穆婉清,面前的穆婉清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吵着要跟他冰原猎狼的少女,只见她面色苍白,身体柔弱,一头乌丝已成白发,心潮翻涌,咬一咬牙,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硬是将涌上来的泪和着酒吞了下去。
  公孙无敌接过酒壶道:“今晚这里还有一个苦情之人,最该喝这酒。”说着公孙无敌转向穆婉清,深情地看着妻子,“十年夫妻,我早知夫人心中凄凉,但直至今晚才真切体会到夫人内心悲苦,为人夫者,不能给妻子欢乐,又贪一己之私心,留夫人在身边,惭愧之极,夫人请饮此酒,过今夜,夫人去留自便,只要夫人安好,亦是无敌所愿。”
  穆婉清知道公孙无敌对自己的情意,却不承想公孙无敌能说出这番话来,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道:“军爷是要休了我?”
  公孙无敌一愣,忙道:“夫人多虑了,夫人若是快乐,即便是不在我身边,我仍替夫人快乐。”
  穆婉清听公孙无敌如此说,心中感动,道:“十年来,我亦知军爷之心,无奈今世与燕郎有约,若有来世,婉清定当报军爷大恩。”说罢,将壶中的酒一口饮尽。
  公孙无敌虽决心已下,但听穆婉清如此说,心中还是十分难过,但转念一想,若是穆婉清与那燕云在一起,真能快快乐乐,那么我心足以,爱一个人不也正是为此吗?便坦然道:“马将军和这位燕兄弟,今日过后,沙场之上,若是我战死,念在今日一同饮酒的情分上,请代为照顾婉清。”
  燕云心中不是滋味,暗中思量,若是换成自己,能不能做到像公孙无敌一样?又想这公孙无敌也是豪爽之人,若不是姓公孙,自己或许能和他成为知交。
  燕云拱手道:“燕某深感公孙兄大义,但与宋王之仇不共戴天,日后战场上却也不会容情。”
  公孙无敌朗爽道:“我虽不满家兄所为,但毕竟是我王兄,这账尽管算在我头上吧,过了今夜,你我若是战场相见,决不留情。”
  燕云再向马晴儿拱手作别,马晴儿心中有话想说,却无奈公孙无敌在场,只好拱一拱手。
  四
  燕云坐在中军大帐之内,面前放着公孙无敌亲手回复的战书,上面笔墨浓重地写着几个大字——明日决战。
  公孙无敌——燕云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劲敌,尽管有玄晶宝甲,但是面对这样一个从无败绩的战神,胜算到底有多少呢?
  到底该不该打锁阳?燕云思量着踱出帐外,见军士们有的正用鱼油擦拭玄晶宝甲,有的在磨长刀,这些兵都是他从北海带出来的,从四方十二国中精挑出来的精兵。这些人把燕云当作神一样崇拜,他剑锋所指,这些兵士义不容辞。可越是这样,燕云越是怀疑这次攻打锁阳的决定是否正确。
  他要对这些追随他的弟兄负责,这十年中他统一北海四方十二国,又收服蛟人,使得北海暂有了一个稳定局面。可是好景不长,两年前有三座火山开始喷发,地震海啸频繁,陆续有七岛沉入海底,海民死伤无数。他率海民在海上漂泊半年,多次向宋王公孙无忌上书,要求宋王履行承诺,割锁阳山之北给海民定居。可是宋王抵赖,还将使者莫平扣下。燕云只好率三千黑旗军,渡北冥,沿黑水河而上,连破七城。七城之中有四城原属燕国,但距燕国较远,土地贫瘠,又有千里莽林相阻,几近弃城。另外三城则是黑水河北岸的宋国三城,若说锁阳城是宋国北境门户,那么这三城便是在宋国门户之外,易攻难守,唾手可得,但要攻下锁阳便没有那么容易。
  燕云正踌躇不已,忽听营门口一片喧嚣声,有人引着一辆大车进了辕门,兵卒来报:“莫平先生回来了。”
  大车停在中军帐前,驾车的是一个方面大耳鼻直口阔的黄衫少年,约有十五六岁,坐在车前直盯着燕云脸上的面罩,毫不避讳。
  此时,车帘一挑,率先从车里钻出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衣男子,正是莫平。紧接着下来的是一老一少,老者身材高大,须发灰白,精神矍铄,另一个少年也十六七岁模样,清俊儒雅,腰悬一口长剑。
  莫平见到燕云,快走几步上前行礼,道:“将军,莫平归迟。”
  “莫先生无须多礼,我听说先生被扣在宋城为质,可受苦啦!”燕云知道马少卿设计燕云时莫平也有参与,但后来发觉莫平所做的一切皆是为罗刹百姓着想,反而暗生敬佩。
  “宋王无信,是马大人助我逃出宋城,路上听说马大人已被宋王下入死牢。”莫平道。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燕云冷笑道。提到马少卿,燕云眼中便燃起怒火,莫平知道燕云对马少卿还有怨恨。
  “将军,”莫平抬头,直视着燕云,两人都戴着面具,但眼神是坦诚的,“可还记得十年前你问我马少卿是否阴谋陷害燕氏?”
  “是,那时你百般袒护马少卿,我知道你们交情甚厚,并不怪你。”燕云曾问过莫平燕门冤案,但是莫平否认,燕云却始终不信。
  “将军错怪了马氏叔侄,”莫平道,“那时宋王联络诸侯想要谋反,而你父燕顺将军忠心龙帝,有没有马少卿,宋王都要除去你父。”
  燕云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莫平犹豫了一下,当初宋王要除去燕顺,马少卿知道后,便求宋王留燕云一命,希望能利用燕家枪博得罗刹人好感,这才设了偷梁换柱之计。燕云知道自己被利用后,误会燕氏冤案乃马少卿所为,后来马晴儿知道真相后想与燕云说清,但是却一直没有机会。莫平本想此时说明真相,但想到马晴儿,便道:“有些话晴儿要亲口告诉你,见到晴儿,你一问便知,她已先一步到了锁阳。”   “我们已然见过。”燕云道。
  “甚好,那她必定与将军言明此事了。”莫平问。
  “嗯!”燕云应道。那晚马晴儿突然当面表露对他的思念之情,其实十年中他又何尝忘记过马晴儿,此时他以为莫平问的也是此事,便胡乱应了一声。
  “晴儿现在何处?”莫平问。
  “锁阳城中。”燕云道。
  “糟糕。”莫平跺脚道:“宋王派晴儿只身前往锁阳城,是有意将她调离玄甲营,再命公孙无敌将其捉拿。晴儿刚走不久,宋王便将马少卿下狱,并给公孙无敌发了密令。唉!我一路北归,还是迟了一步。”
  燕云暗自心惊,心中不免替马晴儿担心。正此时,驾车的那个黄衣少年有些不耐烦,道:“喂,你俩再磨叨个没完,车里的人怕是要咽气了。”
  “野儿!”那老人喝斥道,“不得无礼。”
  被唤作野儿的少年闭了嘴,却直盯盯地看着燕云,丝毫没有怯意。
  “恕我失礼,只顾和将军说话,却忘了恩人,我来引荐一下,”莫平一指那老人道:“这位是姬天放老先生,曾是龙帝驾下钦天监大学士,这两位是老先生的学生,一路上多亏他三人相助,莫平才能平安到此。”
  “老朽早闻燕楚狂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尘儿,野儿,见过燕将军。”姬天放拱手,燕云还礼。被唤作“尘儿”的儒雅少年深深一揖,那被称作“野儿”的黄衫少年却一拱手算是施礼,道:“还是快看看车中那位姐姐可还活着。”
  “将军,我们路上还遇到一人,你定要见见。”莫平说罢挑起车帘。
  燕云探身望去,见车厢中央躺着一女子,脸色苍白,昏昏沉睡,这张脸在他梦中何止出现过千回百回,却不是穆婉清是谁?
  “怎么回事?”燕云惊诧不已。
  “昨日路上偶遇,穆姑娘独骑南行,坠马昏在路边,被我们救下,只是身体虚弱,内火攻心,我已给她服下药,睡上一日便好。”莫平答道。
  原来那日城楼之上,公孙无敌对穆婉清说出那番话来,穆婉清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对于公孙无敌的情意她再也承受不起,无法在他身边留下去,便与独臂枪韩桐商量要回鲁阳。韩桐本来到锁阳另有他事,可是又心疼穆婉清,便答应护送她回鲁阳。只是走到半路不知何故,穆婉清一个人偷跑了出来,身体虚弱坠马昏在路边,幸好为莫平所救。
  燕云将穆婉清安顿好,又命人准备酒菜款待姬天放师徒三人。海民最会捕鱼,又临黑水河,不多时便拾掇了一桌鱼宴。
  席间燕云发现姬天放学识渊博,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听其一席话,许多心中疑惑顿消。
  “依老夫所见,这锁阳城还是不取为妙!”姬天放道。
  “恳请姬先生指点一二。”
  “锁阳城是宋国门户,易守难攻,可是宋若想渡黑水之险也堪比登天。所以这黑水与锁阳便是一道天然疆界,燕将军有没有想过,即便攻下锁阳城,日后能守得住吗?”
  燕云点一点头,这一层他也曾想过,只是打锁阳还有一己之私欲,那便是家仇。
  “依燕将军所说,率海民南下中州如只为求海民世代安居之地,那么已取的七城便足以,七城沿黑水河连成一气,辖地千里,西边是茫茫黄沙荒无人烟,北面更是一片冰陆,东有千里莽林与燕相望,南有黑水河之险,与宋相邻,虽然气候苦寒,但却少刀兵之苦,海民大可在此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燕云听罢此言,心中豁然,起身施礼,道:“多谢先生指点,燕某替八十万海民谢过先生。”
  莫平也起身向姬天放施礼致谢,又问燕云道:“明日这一战还打吗?”
  “我已与公孙无敌有约在先,这一战是免不了的,但这一战与海民无关,乃是燕某与公孙氏的私怨,由我燕某一人承担,燕某不愿海民为燕某有所伤亡。”燕云此言出自肺腑,慷慨激昂,姬天放也暗自点头赞叹。
  “真英雄,明日龙野跟你一起去。”席间那个黄衫的少年听到激动处,忽地拍案而起,朗声道。
  “野儿,不得轻狂。”姬天放喝斥徒弟。
  “我是真心。”龙野不服气。
  “好兄弟,你倒说说为何要跟我同去。”燕云被这个孩子逗乐了。
  那孩子只因被燕云豪气感染,一时豪情激荡,此时见问,却又说不清楚,抓一抓头,道:“想去便去,哪有那么多理由。”
  “哈哈,好气魄,好兄弟,有你今日这番情义,日后若有难处,哥哥一定相助。”燕云哈哈大笑,一碗烈酒一饮而尽。那少年竟也学着燕云的样子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而后,咚的一声醉倒在地。
  正是有此一节,数年后,天门峡一战,黑旗军千里驰援。此是后话。
  宴罢,众人安歇,燕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营帐外立了一会儿,见穆婉清的帐中亮着,便轻轻来到帐口,挑帘进去。穆婉清睡得正香,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看着她满头的银丝,燕云心中难过,一夜之间乌丝变白发,该是何等的苦情啊。
  “燕公子……”
  燕云一愣,细瞧,却是穆婉清在说着梦话,看她脸上表情痛苦,眼角淌下一滴泪珠来。
  “燕公子,燕公子……”穆婉清不知发了什么样的噩梦,呼吸越来越急促,表情痛苦,却一时无法从梦中醒来。
  燕云难过,不知该不该把她从梦中唤醒,可是醒来后的世界便真的比梦中好多少吗?他心如刀绞,十年来朝思暮想的人,今日就在面前,却又不能相认。他轻轻地握住穆婉清的手,婉清似是感知到什么似的,渐渐安稳下来,呼吸渐渐均匀,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只是那腮边还挂着一滴泪。
  燕云轻轻将婉清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原来是碰到了燕云的面具。燕云的心中也紧了一下,忽地想到自己面目如鬼,再难见世人。
  “燕公子……”不知过了多久,穆婉清轻声道,这次吐字清晰,显然是已经醒来,但眼睛却不曾睁开。
  燕云慌忙想把手抽出,却被穆婉清紧紧地抓住。
  “燕公子,我知道是你,我不要醒不要醒,醒了你又要走了。”穆婉清说着眼角又流下一行泪来。
  这时外面脚步声响,莫平端一碗药挑帘进来。穆婉清也听到声音,睁开眼,立时认出正抓住的人是谁,惊得说不话来。
  “穆姑娘,可感觉好些吗?”莫平道。
  穆婉清并不认识莫平,其实莫平也只是十年前在锁阳城见过穆婉清一次,但是穆婉清美若天人,只一眼便终生难忘,尽管莫平的审美与中陆人不同,但也是难忘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穆婉清认出面前这人是燕楚狂,却不知为何心中并不害怕,却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可又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穆姑娘昏倒在路边,刚巧被我遇到。”莫平道。
  穆婉清忽地记起昏倒之前的事,一汪热泪又涌上来。燕云见了心痛,道:“王妃不留在锁阳,一个人要去哪里?”
  “本是要回鲁阳的……”穆婉清本来是想回鲁阳,可是一想父亲已不在人世,现在鲁阳王虽是她的表哥,但向来生疏,所以中途变卦,却又不知去往哪里,便一个人偷偷离开了韩桐,独自跑了出来。此时,穆婉清心中难过,忽地想起刚刚梦见燕云,对她呵护备至,不禁又流下泪来。
  莫平喂穆婉清喝了药,与燕云正要退出来,穆婉清却忽道:“将军与马晴儿将军可是朋友?”
  燕云愣了一下,道:“算是朋友,我与马晴儿情同兄妹一般。”
  “有一事,我想该告之燕将军,马晴儿已被公孙将军拿住,押在牢里。”穆婉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将这事告诉面前这人,或许是因为那时在旧城楼顶,马晴说与燕云相识的缘故吧。
  “哦!”燕云与莫平均是一惊。
  穆婉清睡下,二人从帐中出来,燕云望了望星空,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自己却睡意全无。
  “晴儿有难。”莫平忽道。
  “这锁阳是非打不可了。”燕云道。
  “是为马晴儿?”莫平问。
  “不全是,为这一战我等了十年,无论胜负,是个了断。”燕云道。
  提起十年前往事,二人不语,良久莫平忽道:“莫某有句话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莫先生请讲。”燕云道。
  “莫某医术虽不高明,但在我看来,穆姑娘还是处子之身。”莫平从马晴儿那里多少知道些燕云心事,停了一会儿,又道,“如若明日破城,能捉得到那假燕云,我可还你本来面目,你和穆姑娘就……”
  莫平也有鬼医之称,便是死人,只要尚未凉透他便有本事医活,燕云知他所言非虚,况且多年来他对燕云一直心怀愧疚。
  “多谢莫先生,燕某认命,我对莫兄更无半点怨恨,莫兄千万不必为此事介怀。”燕云所言诚恳。
  莫平再无话说,拱一拱手,转身回帐睡去,留下燕云一人,凄风残月。
  五
  天光渐亮,黑旗军营地上升起炊烟,三千匹骊驹似乎嗅出恶战的气息,嘶声长鸣,如龙吟虎啸。
  早饭毕,姬天放师徒三人告辞,燕云也不做挽留,奉上干粮酒水及盘资,忽又想到穆婉清还在营中,此一战自己生死未卜,无法周全穆婉清,便请姬天放带穆婉清离开,护送其回鲁阳。姬天放答应,穆婉清也无处可去,便登车随姬天放去了。
  日上三竿,黑旗军三千人马列队待命。
  燕云此时既不顶盔也不披甲,只着一身黑色便装,扎巾箭袖,脚下牛皮战靴,倒持玄枪,面罩上的两条银色怒虬被日光一晃,鲜活灵动,煞是威武。
  “卸鞍——”燕云传令,声音宏响,回荡在三千人马的头顶。
  黑旗军将士不解,但也执行了命令,哗啦啦将绑好的马鞍卸下。
  “卸甲——”燕云又令。
  将士更是诧异,但仍旧遵令。
  “丽九城听令——”
  一个面貌丑恶的精壮汉子上前,叉手领令。
  “丽清影殿下到来之前,丽九城暂代黑旗军统帅,倚黑水之险,坚守营地。”燕云传令道。
  “将军——”丽九城疑惑道。
  “我已传书清影殿下,殿下率蛟兵营与八十万族人不日将至,罗刹所仗者三千黑旗军也,你好生辅佐殿下,守护黑水七城,护我国民。”燕云道。
  “将军,你?”丽九城更觉诧异,拒不受令。
  “丽九城听令——”燕云断喝,威严无比。
  “遵令!”丽九城大声道,但心中仍存不解。
  “尔等不远万里而来,只求世代安居之地,现在黑水七城所辖千里,有险可依,实乃玄武神赐予,尔等恪守军人职责,保国安民。”
  燕云说罢,飞身上马,骊驹一声长嘶,原地转了两圈。
  “将军——”众将士这才明白,燕云要去独自应战。黑旗军三千将士随燕云征战多年,一统北海四方十二国,又战黑水七城,出生入死,感情颇为深厚,见燕云要走,都难以割舍,更有人重新披甲上马要追随燕云。
  “丽九城,约束你的将士。”燕云对丽九城喝道。
  “静——”丽九城长刀向天。黑旗军军纪严明,霎时安静下来。
  “燕某此去是为了结一桩私人恩怨,一人足以,三千黑旗军乃八十万海民依靠,自珍自重,后会有期——”
  燕云又向黑衣莫平拱一拱手,道:“莫先生,此乃燕某一人之事,不愿拖累大家,后会有期。”
  燕云言罢,勒转马头,双磕马蹬,拔起一杆写着“燕”字的大旗,飞马往黑水河而去。
  黑旗军将士齐声高喊——送燕将军。
  过了黑水河便是锁阳城地界,他从小在此长大,对这里十分熟悉。黑水河与锁阳城之间有十数里的小平原,若守军在此布阵,渡河而来的敌军便只能背水一战,此乃兵家大忌。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燕云已隐约可见锁阳城的城楼,而前面也有旗幡出现,公孙无敌果然在此排兵布阵。
  燕云到了阵前,见兵马如潮,旗幡招展,足有一万兵力。燕云心中叫苦,他十年领兵,深知兵之凶险,单人独骑对千军万马,就像一只蚂蚁想要阻挡洪水一样,即便你有天大的本事,在万马军中也无用处。
  燕云飞马奔“宋”字大纛旗而去,来到阵前,将“燕”字旗阵前一插,立马高声道:“燕楚狂在此。”
  宋军大纛旗下有一匹火龙驹,公孙无敌端坐马上,见燕云单人独骑而来,虽不解何故,但看燕云气势也不禁替燕云叫好。
  “燕将军,别来无恙?莫非这一万将士都不入燕将军的眼?”公孙无敌大笑道,言外之意燕楚狂单人独骑太狂妄了些。
  “燕某此来是向公孙氏讨一个公道,此乃燕某一人之事,不愿累及无辜。”燕云道。
  “燕将军慈心可敬,既是公孙家的事,那便算在我一个头上,早知如此,我便省去这调兵遣将的麻烦。”公孙无敌掉转马头传令道:“没有我的将令,三军不得妄动,如若我阵前战死,不得为难燕将军,回城坚守。”
  公孙无敌传完令,回转身道:“燕将军,请吧!”   燕云没想到公孙无敌亦如此气概,不禁暗赞,道:“你不想问问燕某为何与公孙氏结怨?”
  公孙无敌大笑,道:“我王兄以王道治天下,杀伐不少,我也懒得理会,公孙家的事也是本王的事,燕兄不必留情。”
  燕云敬佩公孙无敌豪爽,但想到燕氏一门八十六条人命,定是要公孙家的人偿还的。燕云解下马上的酒壶,里面装的是扶苏药酒,自己喝了一口,道:“如不忌讳,我这里有劣酒一壶。”
  公孙无敌大笑,扬手接过酒壶,酒香扑鼻,仰头喝了一口,却不承想那酒入腹中却如刀割一般,酒中自有一股药味儿,脸色陡变,道:“燕兄你……”他以为燕云用毒酒害他,但觉得那酒忽地化成一团火,散遍周身,全身舒泰无比,知道自己错怪了燕云。
  “果然好酒,哈哈,公孙无敌平生逢敌无数,能与燕兄一战,幸甚之至。”说罢将酒壶掷回燕云,从鸟翅环上摘下方天画戟,道:“请!”
  燕云却道:“且慢,燕某尚有一事未了。”
  “请讲。”
  “燕某有位故人,在英王营中,恳请一见。”燕云道。
  公孙无敌听罢,微笑道:“本王猜得不错的话,你这位朋友可是马晴儿马将军?”
  “正是。”
  公孙无敌朗声大笑,手一挥,却见他身后阵中门旗一开,闪出旗后的马晴儿,被倒缚了双臂坐在马上。
  “燕大哥……”马晴儿向燕云高喊道。
  燕云却并不理会,拱手向公孙无敌道:“燕某有个不情之请,如若王爷能放了马晴儿,燕某愿留在此地。”
  公孙无敌一愣,他那日在旧城楼顶便猜出马晴儿与燕云相识,又得到宋王密令捉马晴儿回宋城,这才将马晴儿捉拿。此时将马晴儿带在军中,本是想用她做个诱饵,却见燕云单人匹马前来,设好的退敌之计怕是用不上了,马晴儿自然也不太重要。
  公孙无敌略一思量,便道:“本王也是奉命行事,就这样放她去了,却无法交差,如若……”
  “如若怎样?”燕云道。
  “如若燕将军能接下本王三戟,本王便将马将军交与你,在宋王面前,我也好有个交代。”公孙无敌天生神力,十几岁时便徒手生裂虎豹,一杆混铁方天画戟重一百零八斤,一对一较量,世间罕逢敌手。公孙无敌敢这样说,便是有十分把握将燕云拿住,这样便省去许多事,少了燕云,再对付黑旗军便容易得多了。
  “好,一言为定,三戟过后,无论生死,望英王都将马将军放了。”燕云从鸟翅环上摘下玄枪。
  “哈哈,爽快汉子。”公孙无敌说罢擎戟在手。
  二人正要动手,又见斜刺里一辆马车,望着燕云的大旗飞驰而来,四匹骏马卷起一阵烟尘,马车后面有匹白马紧追不放。
  “燕大哥……”
  车还没到,赶驾车的黄衫少年就在车上高喊,原来竟是姬天放师徒,却不知为何闯到阵前来。
  马车在燕云马前刹住,不多时那匹白马也扬着烟尘而至,马上坐的却是独臂枪韩桐。
  车帘一挑,姬天放从车中出来,笑道:“韩老头儿,别来无恙。”
  听上去两人像旧识,韩桐也笑道:“就算到了天边,我也是阴魂不散的。”
  这时车帘挑起,又钻出一个人来,韩桐与公孙无敌同时惊呼道:“婉清!”
  原来那人正是穆婉清,穆婉清假装不见公孙无敌,只向着韩桐道:“韩师傅,可是在找我吗?”
  “原来你们认识?”黄衫少年道。
  “婉清,你没事吧!”韩桐道,又转脸向姬天放道:“咱们的事今日暂且搁下,待我将婉清送回鲁阳,也不怕你们飞到天边去。”
  燕云见到穆婉清突然出现,不免心中焦虑,此处是战场,一旦厮杀起来,刀枪无眼,便向公孙无敌道:“燕某不想多伤无辜,还请英王保全他们。”
  其实公孙无敌也与燕云想法一样,他全部心思都在穆婉清身上,听燕云如此说,便道点头称是。
  燕云与姬天放、韩桐等人简单说了要与公孙无敌一战,众人远远地闪到一旁。
  “请!”
  公孙无敌将马兜了一圈,忽地策马回来,一杆大戟擎在半空,以上示下往燕云头上劈来,看似轻描淡写,却饱含着裂石开山之力。
  燕云立马不动,不敢大意,凝神屏气,双臂将玄枪一横,举过头顶,一式举火烧天,迎了上去。
  锵——
  金器交鸣,燕云只觉枪上犹如压了一座山一般,双臂剧痛,眼前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但总算强撑着接了这一下,但他座下的战马却受不住这一击,嘶鸣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方才停下。
  这一戟公孙无敌用了三成力气,只想试一试燕云的虚实,尽管如此,当世也少有人能接这一击。公孙无敌也心中有数,大喝一声:“好,再来。”
  一磕马镫,那马知道主人心意,往前蹿去,公孙无敌还是刚才那一式,立劈下来。
  燕云刚刚缓过一口气来,见大戟又来,知道这次更猛,双腿一夹马镫,战马前冲,与此同时,燕云借着马力斜推枪杆迎了出去,却使上燕家枪的“御”字诀,这一推有排山倒海之力。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公孙无敌的大戟砸在燕云枪上,燕云座下的战马嘶鸣一声,四蹄一屈趴卧在地,燕云只觉胸中气闷,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好!”公孙无敌不禁叫了一声好,这一声却不是叫给自己,而是叫给燕云的。
  燕云双臂险些脱臼,抱着战枪,勉强支撑,心中惊诧,早知公孙无敌是劲敌,却没有想到如此厉害。
  “最后一戟,希望英王不会食言。”燕云自知燕家枪只攻不防,如果还是这样挨下去,必死无疑,但他抱定死志,只要挨过这一下,救了马晴儿,也算报马晴儿的一片情义。
  公孙无敌不禁赞道:“好汉子,死在我公孙无敌戟下,仍不枉英雄,本王决不食言。”
  燕云一笑,他的战马已然四腿打颤,不能再战,徒步立在阵前,道:“来。”
  公孙无敌佩服燕云是条汉子,舞动大戟,使尽全力,向下劈来,这次他丝毫没留有余地,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对对手的尊重。
  铁戟在半空卷过一阵狂风,向燕云头上劈去。
  那风迫着燕云无法呼吸,他的血液在这股劲风的压迫下,瞬间沸腾起来,祖宗傲血传承的力量苏醒,力量凝聚在枪尖上,如冰封霜河一般。
  御——守如山。
  燕云心里陡地闪过御枪诀,长枪陡地刺出去,正中大戟的半月形铁耳上。   叮——一声响亮,大戟被磕得向外一偏,砰一声砸在燕云脚下的地上,沙土飞扬,砸了一个大坑,再看方天画戟的铁耳断掉了一只。
  燕云一击而中,长枪却震得几乎脱手,再喷一口鲜血,两手虎口震裂,鲜血直流,但是却将公孙无敌必杀的一击成功震开。
  公孙无敌望着残戟,心中一愕,忽地开怀大笑起来,回身下令道:“给马将军松绑。”
  那假燕云不敢违令,命人将马晴儿松绑,交还了花枪。马晴儿揉一揉被绑得酸麻的双臂,倒提花枪,拍马来到阵前。
  “燕大哥,小心中计。”马晴儿知道公孙无敌极会用兵,又勇武过人,又见燕云单人独骑,心中不免担忧。
  燕云看一眼马晴儿,似有许多话讲,此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道:“马将军且去吧,过了黑水河,莫平会在那儿等你。”
  “燕大哥,我有话与你说,当年……”马晴儿知道燕云心中仍误会马氏叔侄,她早想告诉燕云当年血案与马少卿无关,但却苦于没有机会。
  “马将军,且去吧。”燕云再不理会马晴儿,抹一抹嘴角的血迹,拄战枪向公孙无敌道:“可否接在下三枪。”
  公孙无敌道:“好!你我放手一战。”说着向阵中喊道:“给燕将军换匹好马来。”
  有人牵过一匹黑马给燕云,燕云上马,双腿用力一夹,那马会意,风一般向前冲去,燕云身体微伏,玄色战枪挟在肋下,枪人合一,人马合一,一记突枪犹一道黑色闪电射向公孙无敌。
  公孙无敌策马前驱,将手中方天画戟一拨。
  锵——枪戟交鸣,火星四射,燕家枪本是马上枪术,马上使出来威力大增,这一记突枪便是钢铁也要被刺个洞来,但却被公孙无敌轻轻一挡碰开了,反将自己震得两手发麻。
  公孙无敌也暗自吃惊,他天生神力,使枪嫌轻,于是换了混铁大戟,重一百零八斤。十年前他曾与燕云有过一次交手,那一次虽然震断了燕云的长枪,但那一枪之力却将两尺外的小俊王震得五脏俱碎而亡。所以这次并不敢托大,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枪,却使了十分力气,换作别人早将枪震飞了,但燕云却看似无事。
  “好枪法。”公孙无敌十数年未逢敌手,今日遇到强敌,豪性大发,断喝一声,拍马回来再战。
  燕云也热血沸腾,身体里传承的傲血开始涌动,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身体里游走。
  两马交会,公孙无敌抡戟往燕云头上砸来,燕云却不躲不闪,仍是一记突枪,后发先至,刺向公孙无敌前心。公孙无敌吃惊于这两败俱伤的打法,撤戟回挡。
  锵——
  一枪正刺在大戟的月牙儿上,公孙无敌只觉胸口一闷,喘不过气来。
  燕云这一枪却使了十分力气,一枪刺实,却仿佛刺在一座山上一般,震得手中战枪差点儿脱手。
  两马错镫,公孙无敌将大戟倒旋,向燕云后面砸来,燕云听到身后金风不善,战枪倒转背在身后,大戟正砸在枪杆上。
  锵——
  燕云整个身体如风筝一样从马背上直直被击飞出去,落地时,双脚深深地踏进土里。
  燕云长枪撑地,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缓缓转过身体,身体微微躬成一张弓,战枪挟在肋下,像引弦待发的箭,静静的如雕塑一般。静,死一般的寂静,燕云耳里只能听到身体中血液流动的声音,血液中冰封的力量在苏醒,被点燃,在身体中奔突。“咯”一声,燕云感到身体涨裂了一道缝隙,接着又是一道,又一道,终于他的身体如冰河乍开一般,那股千里冰河乍裂的力量蓬勃而出。
  啸如虎——
  燕云怒吼一声,平地掠过一阵狂风。
  崩——
  他的身体如箭一般激射而出,如一团黑色的雾袭向公孙无敌,枪人合一,电射而至。
  “好枪!”公孙无敌狂啸一声,大戟怀中一抱。
  锵——
  战枪刺中戟耳,公孙无敌跨下的火龙驹长嘶一声向后退了数步方才站稳,但马上的公孙无敌却连人带戟倒撞下来,口喷鲜血。
  那失了主人的马受到惊吓,跑到阵外,留下两个战士,伫立在沙场之上。刚才那一击,两人都尽了全力。
  在场的将士从来没见过公孙无敌被人击落马下,都惊得呆了,沙场上只能听到风卷战旗的猎猎之声。
  六
  锁阳城外的小平原上滚过一层黑云,那云从黑水河岸而来,直向锁阳城这边压来。那并非是云,而是三千黑色铁骑,为首的正是莫平与丽九城。他们此来并非为锁阳,却只为一个人,只为燕楚狂一人而战。
  燕云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像是天边滚过雷,知道黑旗军到了。转眼,三千黑甲黑骑的勇士已列在燕云的身后,队列严整,如山岳一般。
  “燕楚狂!”
  三千人齐声高喊,声音雷动,滚过黑水河两岸。
  燕云与公孙无敌均受了轻伤,被本部抢回阵中。
  “你们?”燕云问莫平与丽九城。
  “将军恕罪,兄弟们要来,我也拦不住,我们,都来了。”丽九城嘻笑道。
  “好,拿酒来。”燕云见黑旗军弟兄如此情重,热血涌动。
  “酒——”丽九城高声喊。
  黑旗军齐刷刷仰起酒壶。扶苏酒,燕云从张长生那里得来的秘方泡制,喝了可以激发潜力,麻痹身体,即便被乱刀砍死也不会觉得疼痛。
  “束甲——”丽九城嗓子嘶哑。
  哗一声,黑旗军戴上面甲,长刀出鞘。尽管只有三千人,面对万人宋军却毫无惧色。
  “杀——”丽九城令下,率先提马冲向敌军。
  “燕楚狂——”三千人齐声喊着燕楚狂的名字,那一天,这个名字响彻锁阳城,据说城中的百姓那一刻同时停下手中的活计,倾听着城外的杀声,这个名字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马晴儿、燕云合乘一骑,随黑旗军冲锋。莫平则率一小队黑旗军护住姬天放的大车及穆婉清、韩桐等人。
  三千黑旗军如一股黑色的激流杀进敌军阵中,将敌阵撕破,铁蹄过处,血流成河,万人阵被从中撕开,黑旗军像一把刀一样,在阵中左冲右刺,如入无人之境,撕开一道道口子。
  公孙无敌被突如其来的黑旗军杀得措手不及,但他身经百战,迅速做出反应,阵中尽管被撕成数块,但却并没有乱了阵脚。
  公孙无敌传令——“山阵”。
  假燕云亲自击鼓,三通鼓响,阵中推出无数的木车来,那木车有一丈多长、两丈多高,壁板上布满一尺多长的铁刺,车车相连,渐渐围成一个木城,眼看便将黑旗军的三千人合围在其中。   燕云忽见前面一道两丈高的木墙拦住去路,便勒马杀回,等发现黑旗军陷在阵中,为时已晚,他战枪一挥,率军向尚未合拢的豁口突围。
  燕云与马晴儿合乘一骑,长枪抖动,如狂蛇闪电,将敢于挡在马前的敌军纷纷挑开,正杀得性起,忽见黑旗军纷纷向后退来。
  公孙无敌亲率五百亲兵挡在木城缺口,一条混铁大戟,舞动如飞,黑旗军有玄甲护体,刀戟虽刺不进去,但碰到公孙无敌的大戟便连人都飞了出去,有的甚至连人带马被大戟砸成肉泥。
  公孙无敌一杆戟守住木城缺口,眼看着木城合拢,将黑旗军困在城中。
  燕云大喝一声,拍马来战公孙无敌,公孙无敌也看到燕云,挺戟便刺。
  叮叮叮一阵细碎的金属之声,公孙无敌只觉戟尖一顿,自己刺出的力道被化得无影无踪,大戟再刺不进去。
  仔细看时,却是马晴儿使了一招“香锁梅魂”,卸去了戟上力道,封住他的雷霆一击,不禁一愣。
  “下马。”马晴儿道。燕云会意,十年前在海上与蛟人大战时,他与马晴儿双枪合璧,一攻一守,竟然出现了惊人的效果。此时,强敌在前,马晴儿又要故技重施,双枪合璧。
  此时木城已然完全合拢,将公孙无敌的五百亲兵与三千黑旗军圈在城中。
  燕云马晴儿与公孙无敌战了几回合,公孙无敌虽勇,但是马晴儿与燕云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谁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公孙无敌的战神之名并非浪得虚名,他从知道有黑旗军那天起,便思量对策。而黑旗军没跟中州军队真正交过锋,经验不足,一战便被困在山阵之中。
  燕云长枪一举,示令整队,黑旗军排开冲锋队形。
  “冲锋——”
  燕云战枪一挥,率先冲了出去,直取公孙无敌,马晴儿紧紧相伴。
  三千黑旗军折损不多,得到燕云号令,将马力催到极致,每一名战士都有如狂虎一般,瞬间将公孙无敌和燕云淹没在黑潮之中。燕云与马晴儿与公孙无敌缠斗一处,黑旗军从三人身边掠过,直取木墙。
  可怜公孙无敌身后的五百亲兵,尽管都是以一顶十的勇士,无奈黑旗军有玄甲护体,力猛刀沉,只一个冲锋便被斩杀殆尽,杀戮惨烈,令人胆寒。
  黑旗军冲到木城墙下,抡刀猛劈,砍得木墙木屑纷飞。
  木城之上有假燕云指挥,弩箭对黑旗军并不管用,忽然木墙上的宋军开始投下一根根成人手臂一般长短粗细的竹筒,黑旗军的勇士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忽闻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两个黑旗军勇士连人带马飞上半空,落下时血肉模糊。原来那竹筒突然爆出火光,将周围的人瞬间轰到天上。
  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响,靠近木城墙的黑旗军被炸得狼狈不堪,战马连声嘶叫,乱作一团。
  “速退!”燕云心疼黑旗军兄弟,不忍看着众兄弟送死。
  黑旗军潮水一般退回到木城中心,重整队形,木城下留下几十具黑旗军的尸体和受伤的战马,地上有几个深坑,焦土冒着黑烟。
  海民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就连燕云也从未听说。
  “火药。”莫平、姬天放等人来到燕云近前,姬天放道:“据说宋王驾下有个术士叫南宫牛,此人擅用妖法,他配成一种火药,封在竹筒之中引燃,有开山裂石之力。”
  不需多说,众人都已看到这火药的威力。
  “看,他们在干什么?”马晴儿一指前方。
  只见木墙正缓缓移动,逐渐缩小木城的包围,结果不言而喻。
  公孙无敌单人独骑立在城下,随着木城缓缓推进,众人正奇怪公孙无敌为何不借此机会离开木城。
  “婉清!”公孙无敌忽地纵马来到燕云等人近前,停下,却原来他舍不下穆婉清。
  “王爷果然用兵如神,燕某甘败下风。”燕云说着话,往前移动几步,向公孙无敌靠近,马晴儿如影随形伴在燕云身后,一条花枪紧紧捏在手中。燕云离公孙无敌越来越近,他心中盘算,只有擒住了公孙无敌,或许这三千兄弟才能有救。
  正要发难之时,忽见穆婉清竟走出来,向公孙无敌道:“军爷,这些年来婉清对你不住……”她本想向公孙无敌求情放了这些人,但是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婉清,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离开此地。”公孙无敌伸出手来。
  “投——”忽然有人发令,众人一惊,没想到宋军竟然连公孙无敌也不顾。仔细看时,掌令旗的竟是假燕云,从公孙无敌开始与燕云对阵,发令旗就由副将假燕云代管。
  轰隆隆,竹筒在黑旗军外围炸开,离得较近的直接连人带马被轰到天上,炸得血肉模糊,投到空地上的便将地上炸出一个个深坑。
  公孙无敌不禁大怒,正想发作,一根火药竹筒刚好落在他的面前,燕云与马晴儿、穆婉清均在被炸的范围之内。
  燕云不及多想,一把将马晴儿拉住,俯伏在地上,与此同时,公孙无敌滚落下马来,护住穆婉清。
  轰一声,竹筒炸开,地上出现一个大坑正冒着黑烟,掀起的尘烟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模糊了视线。燕云陡地跳起身,想起什么事来,挥舞双手企图拨开面前的烟尘,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婉清……婉清……”可是人们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根本听不到他的喊声。
  突然,燕云停下来,透过迷茫的烟尘,他看到公孙无敌山一般地屹立着,他的背上有金锁甲护体,但是也被炸得焦黑一片,血迹斑斑。公孙无敌双臂环抱,将穆婉清护在怀间,像是呵护着一个婴儿一般。陡地,燕云被这铁血柔情的一幕惊呆了。
  竹筒炸开瞬间,燕云不及多想,本能地护住马晴儿,此时蓦地明白了,他心中最爱的那个人其实是马晴儿。而在这个世上,最爱穆婉清的人不是自己却是公孙无敌。
  第一轮竹筒轰炸过后,烟尘渐渐散尽,木城中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黑旗军的尸体和受伤的马匹,战马受惊嘶鸣一片。因为距离较远,伤亡不大,但如果木城再往前推进,黑旗军必将全军覆没。
  木城又向前推进二十步,城上军士手持火药竹筒,只等旗令一下,便要点火投掷。
  “燕云!”忽然公孙无敌向木城上大喝道,“本王在此!”
  那木城上假燕云正要挥动令旗,被公孙无敌这一声喝断,眼露惶恐,但蓦地射出两道凶光,夺过身边一个军士的火药竹筒,引燃恶狠狠向公孙无敌投了过来。
  马晴儿见竹筒飞来,跨前几步,手中花枪一抖,挽个枪花,那竹筒还不等落地,便被花枪挑了回去,落在木城之外,轰的一声炸响。   公孙无敌大怒,脸上升起一股杀气,但却无计可施,他一手揽着穆婉清,另一手戟指城上假燕云,喝道:“你……要造反?”
  假燕云看着公孙无敌等人,狞笑不语,将令旗高高举起。
  “将军,王爷还在里面。”一个士兵提醒假燕云,忽地假燕云挥刀将那个士兵斩落城下,嘶声吼道:“将令在此,违令者斩。”
  两军阵前,只从军令。
  “燕公子……”穆婉清欲言又止。
  正此时,忽听木城外面一片哀号之声,乱作一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轰一声,木城墙倒塌下来,露出一个缺口,只见百余条披着玄晶宝甲的蛟人舞双刀冲杀过来,三丈多长的蛟躯一扫便扫倒一片,中州兵何曾见过这样凶悍的怪物,吓得四散奔逃。燕云大喜,知道蛟兵营到来。
  燕云战枪一震,长啸一声,如虎啸龙吟般,黑旗军得到号令,重整队形,与蛟兵营合在一处,径直向敌军冲锋过去。此时木城有几处已被瓦解,被黑旗军一冲,顿时溃不成军。
  公孙无敌将穆婉清揽在怀中,不忍让她看见血肉横飞的惨状。
  忽地,穆婉清在人丛中发现“燕云”,跃马长枪,在乱军之中冲出,他忽地也看到穆婉清,径直拍马向这边冲了过来。
  穆婉清心中暗喜,燕公子还是念着我的。
  那人正是假燕云,见公孙无敌护着穆婉清,心无旁顾,挺枪朝公孙无敌背心刺来。此人本是小俊王贴身的侍卫,身手不弱,这些年来暗自修习枪法,枪术上也颇有造诣。
  枪到眼前,穆婉清忽然明白假燕云的意图,并非是来寻自己,霎时心如死灰。
  “将军小心……”
  最后一刻,穆婉清拼出全身力气将公孙无敌推开,假燕云正刺中穆婉清身体,透体而过。
  突来变故,公孙无敌来不及反应,却见一杆长枪刺中穆婉清,心如刀绞,单臂握住长枪,却不敢拔出来。
  “燕公子……你……”穆婉清盯着那个假燕云的脸,此时此刻她已经彻底对这个人失望了,她给了他十年的时间,希望他能变回从前那个她心中的燕云,但她最终还是失望了,一滴泪滚落下来,这是最后一滴泪,为这个叫燕云的人,也是为自己。
  “我不是燕云……我不是……”假燕云见穆婉清倒在自己枪下,这许多年来,穆婉清一直默默爱着他,他虽不是真的燕云,但却也能感受得到婉清的爱意,有时他恨这个叫燕云的人,恨把他变成这样子的公孙小白,恨瞧不起他的公孙无敌,更恨他自己,而在这个世界唯一能给他温暖的人却倒在自己的枪下。
  “不,我不是燕云……我不是……”他撒开长枪,疯了一般去抓自己的脸,霎时间血肉模糊,撞下马来,连滚带爬地逃去了,却没人去理会他这个疯子。
  “快抓住他,那脸……”乱军中,马晴儿看到假燕云,如果能活捉此人,莫平就有本事将燕云的脸换回来。
  燕云扯住马晴儿,轻轻地摸了摸马晴儿的头,仿佛她还是十年前那个马兄弟一般。
  “随他去吧。”不知为何,燕云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宋军全军溃散,逃回锁阳城,黑旗军无意取锁阳,便没有追赶。
  七
  每每大战之后,天上都会飘起雨,据说那是上苍的眼泪,为那些惨烈的战士而洒。
  燕云提着长枪,看着这一片修罗战场,到处是战士的尸体和无主的战马。不远处一个黑旗勇士拦腰被压在木车之下,早已气绝,仍紧握长刀,伸向半空,空洞的双眼望着苍茫的天穹。
  他跟随自己来到中州,为八十万族人披上玄甲,然而这一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燕云扯过半展黑旗盖在那个战士的身上,等会儿会有人将他带回去,安葬在黑水河北岸,让他的英魂永远守护着族人。
  马晴儿碰了一下燕云,燕云顺着马晴儿的手看去。不远处,几个黑旗军,手持长刀,正围着一个人,那人静静地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女人,正是公孙无敌。
  燕云与马晴儿快步过去,却见战无不胜的男人正用一把精致的牛角梳,认真地帮婉清梳着散乱的头发。这双杀人无数的手那么娴熟地梳理着心爱女人的银丝,他为她这样梳了十年了。
  一个称之为战神的人,一个铁血男人,山一般的汉子,能为一个女子梳十年的头发。在场的黑旗勇士无不为之动容。
  忽然女人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莫先生莫先生……”燕云喊着莫平的名字,他知道莫平有“鬼医”之称。
  莫平闻声赶来,戴着面具的脸上表情木然,见此情形,眼睛略显潮湿,上前把住穆婉清的手腕,却已冰凉了。
  陡地,公孙无敌伸手扣住莫平腕子,双目射出两道杀气。
  “莫某还王爷一个活生生的穆姑娘如何?”莫平缓声道。
  公孙无敌半信半疑,慢慢地放开莫平,道:“当真?”
  莫平点头。
  众人将穆婉清移到姬天放的车中,不多时车中便传出穆婉清的声音,公孙无敌忙跨进车去,燕云跨前一步,却又停住,怅然若失。
  车厢中,却不知穆婉清与他说了些什么,车中传出公孙无敌的狂笑,砰的一声,一驾完好的车厢四分五裂,公孙无敌一手将穆婉清抱在怀中,仰天狂笑,直笑到呕出几口鲜血,尚笑声不止。却见穆婉清缩在公孙无敌怀中,娇羞无限。
  “公孙兄……”燕云道。
  “哈哈,有美人相伴,此生何求,神州不再有战神其人。”公孙无敌一手提戟一手揽住穆婉清飞身上马。黑旗军散开一条道路。
  “喂,你别走。”姬天放身边的黄衫少年忽地拦住公孙无敌的马头,扯住马缰,道:“赔我的马车。”
  众人哄笑。
  公孙无敌哈哈大笑,将大戟插在地上,道:“这戟足够赔偿你的马车了。”说罢长啸一声,策马而去,方向却不是锁阳。从此,神州再没人见到过公孙无敌,战神也从此成为神话。
  黄衫少年,拔起大戟,连声道:“好重好重。”嘴上虽这样说着,却又将那一百零八斤的大戟虚空舞动如飞。
  众人皆惊诧不已。
  一场豪雨洗去了战场的血迹,血水冲进黑水河将河水也染红了。活着的人离去,战死的勇士则永远留在这里,用空洞的眼窝永远地凝望着天空。
  雨中,一个疯子半跪在泥水中,脸被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向天嘶声长吼:
  我是谁——
  后记
  通往中州的官道上。
  “燕大哥,我有话对你说……”马晴儿与燕云并马而行。
  “不必说了,我并不怪你,若是没有你叔侄,也不会今天的燕楚狂了。”
  “当真不怪?”
  “当真。”
  “看枪……”马晴儿娇呼一声。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消失在官道上。
  莫平摇头,望了一会儿,拨转马头,往黑水河北岸而去。
  “老师,我们回清源村吗?也不知道能不能甩掉韩老头儿。”黄衫少年问姬天放。
  “这玄武令主人已定,不怕那独臂老儿再争。”姬天放掂一掂手中的黑铁牌。
  “主人是谁?”少年问。
  姬天放望着燕云与晴儿离去的方向笑而不语。
  天边,残阳,如血。
其他文献
期刊
6月8日央行宣布下调存贷款基准利率0.25个百分点,向市场发出一个强烈的信号,政府对经济的稳增长,有决心、有手段、有方式6月8日央行宣布下调存贷款基准利率0.25个百分点,并扩
大学生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希望和栋梁,大学生理想人格教育关系到祖国的未来和个人的身心健康.在社会转型期,分析大学生理想人格的时代内涵以及理想人格教育过程中出现
2011年,在全球经济各种不利因素的冲击下,我国服务外包产业发展却扶摇直上,承接合同金额同比增长了63.6%。但随着我国服务外包产业的不断发展,人才缺口也在不断扩大,尤其是中高端人
我心目中的段文杰先生大致分两个时段:初识段先生是在1984年,我第一次去敦煌朝圣,路费花完,无法回新疆,便去找段文杰先生借钱,此前我不认识他,但居然借到路费,受他的影响,回
面对业务量的日益增多,沈阳工商银行大楼原有的网络系统越来越难以满足应用需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沈阳工行决定对网络系统进行全面升级.根据业界技术发展最新现状,并结合工
在职业教育课程中,计算机作为一门基础课程,具有重要的地位,因此,在计算机基础教学中,应当充分加强学生的实际操作技能,以实现教学的最终目的.本文主要从几个方面阐述及研究
再度登上九塔山丘,我立时领受到岁月的沉重和苍凉.穿过林木,我默默伫立于纪念碑前,仰首静读,油然感伤.二十年的风雨真凌厉,剥蚀了仿石水泥栏杆上浮夸的白漆,淡褪了石碑边缘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