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驼峰坠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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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有那么一群年轻人:每一次起飞都可能永别,每一次落地都必须感谢上苍。
  他们必须无所畏惧,但也无所遁逃。

—电影《冲天》


  我眼前的这架墨绿色运输机,显然是经历过战争的洗礼:残缺的机翼,机身赫然印刷着“中”字,就像一个刚打过架、吊着绷带的人。虽然修缮者竭尽全力,但是仍然难以平复它机身上的千疮百孔。
  70多年前,昆明巫家坝机场。曾经那名走向驾驶舱的战士,如果你明知道此行将会一去不返、杳无音讯,是否还会毅然决然地走向那架飞机……
  有人说,这架曾在二战期间驼峰航线上离奇失踪的飞机,背后隐藏着一个半个多世纪的故事。
  驼峰航线是人类空运史上最悲壮的飞行。每天不间断地飞行,平均96分钟就有一架飞机坠毁。每一次飞行,按照概率上看都可能有去无返。
  这架53号飞机也难以逃脱驼峰航线最终的宿命,战斗在云霄,然后消失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和坠落的600多架飞机不同,这架飞机是驼峰航线上唯一一架被找到的完整坠机。历经多次丛林探索,才得以公诸于世。当然,我们也才有了今天这篇故事。
驼峰航线上被击落的飞机。插画/Roy GrinnellStudio
驼峰航线纪念馆内的53号坠机。供图/ 小明

片马坠机


  2018年10月,为了寻找这架战机背后的故事,我来到云南怒江州(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以下简称“怒江州”)的边陲小镇片马。片马镇的必经之路风雪垭口,至今还保留着二战时期的日军碉楼,据说这是53号飞机最后一次掠过天空的地方。
  海拔4200米的风雪垭口在中缅边境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在军事上被大兵们称为“V垭口”,代指Victory胜利的意思。
  片马镇毗邻中国缅甸国境线,是一个常年以手工木材工艺为主业的小镇。小镇不大,纵向分布,从头走到尾,10分钟之内可以逛遍全镇。即使在街边餐馆用餐,餐厅里也时刻弥漫着木屑的味道。
  “没人会来我们片马”,餐馆的老板娘抱怨道,“我们镇上啥也没有,只有一个飞机博物馆。你是来看飞机的吗?”
  老板娘所谓的“看飞机”,就是片马镇的唯一一处值得观光的地方:驼峰航线纪念馆—也是中国唯一一座驼峰航线的专题纪念馆。要想抵达这里并不轻松:先飞到昆明,再坐车到保山市,辗转到怒江州首府泸水市六库镇,再包车急转上百道弯路,穿过高黎贡自然保护区,跨过海拔4200米的风雪垭口,才能来到片马镇。
  驼峰航线纪念馆不像是一个传统的纪念馆,更像是一个足球场大小的飞机陈列室。空旷的场馆内只陈列一架飞机。
  我是最近一周以来唯一的游客,可以肆无忌惮近距离观察它。我摩挲着飞机的断翼边缘,眼前幻想着几十年前的金戈铁马,硝烟弥漫中,震动的飞机引擎声响彻云霄—
  1942年5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切断了美军援华的唯一物资运输要道—中缅公路,抗日战争的军备物资一时无法运送进中国境内。驼峰航线应运而生。
  这条西起印度汀江机场,翻越喜马拉雅山脉南麓、高黎贡山脉、横断山脉等几大山系,中途经过云南怒江泸水县、云南驿,最终东至中国昆明、重庆等地的航线,中间山峦起伏,一眼望去,状如驼峰,因此命名为“驼峰航线”。
民国老地图上,片马镇在中缅边境处。供图/ 小明

  驼峰航线飞行大队的前身,就是陈纳德将军领导的飞虎队,即第十航空大队。飞机均是从中国航空公司租借的民航客机(笔者注:中国航空公司,CNAC,China National Aviation Corporation,并非中国国际航空公司)。
  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从道格拉斯DC-2、C-47运输机、道格拉斯DC-3、C-53运输机改装而成,为了加强军备物资的荷载能力,这种运输机并不具备任何战斗功能,且最高飞行高度不足8000米。
  然而,由于运输机活塞式螺旋桨的性能所限,运输机不得不在狭窄的山谷间穿行。从汀江飞至云南的航线上,飞行高度大多集中在4500至6000米。西藏察隅附近有5887米的高山,丽江附近5596米的玉龙雪山,德钦县海拔6740米的梅里雪山。这些都是飞行员必须要闪避飞越的天塹。
  此外,在驼峰航线上飞行,导致飞机失事的因素无处不在。在驼峰航线开辟的三年中,先后坠落过600余架飞机。阵亡的1500多人中,竟然有几十种牺牲的方式。
  遭遇雷暴天气,在电闪雷鸣中盘旋,坠落。
  飞行高度太低,撞到高耸入云的雪山,坠落。
  夹杂在强紊气流,飞行导航功能失效,坠落。
  不幸遇到日军敌机,毫无招架能力,坠落。
  ……   坠落的飞机即使软着陆,也会触发油箱爆炸,机组人员很难生还。在驼峰航线上失事的飞机没有连成线,但却组成了一条悲壮的航标。
  在天气晴好时,在驼峰航线上的飞行员,可以通过地面失事飞机铝制金属残骸的反光,来识别判读飞行路线的轨迹。因此驼峰飞行员私下里给这条航线起了一个戏谑却又悲壮的名字,铝谷(aluminium trail)。
  每一名驼峰航线的飞行员都清楚自己的宿命,自己终将坠落,问题就是何时,及何地。
  1943年3月11日,中国航空公司第53号运输机机长吉姆·福克斯、副驾驶员谭宣、报务员王国梁像往常一样走入机舱。飞机上满载着锡锭、钨锰矿和猪鬃,和另外三架飞机从昆明出发,目的地是位于印度阿萨姆邦的汀江机场。
  命运并不总会提前预告。有时越是吊诡无常,看起来越是平常。按照经验,飞行高度只要保持在3200米—在厚云层下方,只要在山谷中灵活闪避,就能安全通过。
  飞机从昆明离开后,也飞过了云南驿。在飞越片马附近的风雪垭口时,飞行队遭遇到了西北方向的强烈低气流,飞机被时速97公里的气流卷到风雪垭口的山脊上。
  福克斯竭尽全力降低飞机的速度,但这股气流还是裹挟着53号飞机,往那片翠绿色的高黎贡山脉深处飞去。
DC-3 式飞机在中国航空公司。供图/ Steve Michiels

拯救大兵福克斯


  “吉姆·福克斯并没有死,他就在福克斯垭口!”
  自从福克斯驾驶的53号飞机在这里坠落后,驼峰飞行员将这个垭口的名字,命名为“福克斯垭口”。时隔半个世纪之后,驼峰航线老兵弗莱彻·汉克斯(Fletcher | Hanks)依然坚信他的战友还活着。
  2018年10月,从片马镇归来后,我去了趟昆明,拜访了二战史的专家戈叔亚先生。戈叔亚说,吉姆·福克斯坠机时,只有24岁。他已经在驼峰航线上飞行了两年。至于副驾驶王国梁和谭宣的信息,我们一无所知。
  福克斯驾驶的53号飞机在风雪垭口坠机后,并没有彻底失踪。它,静静地躺在中缅边境的高黎贡丛林里,就像一只铁鸟,安静地栖落在树梢上。每一架贴地飞行的驼峰飞行员,都能用肉眼看清这架折翅的银色铁鸟。
  1996年,飞机失踪后的53年,一直致力于寻找散落在驼峰航线上坠机的戈叔亚,突然收到驼峰老兵弗莱彻·汉克斯的信件。
  在信件中,汉克斯附了一份当年美军出具的飞机失事报告:
  1943年3月11日 C-53飞机
  53号基地:汀江
  死亡:3人
  机组人员:
  机长 J. R. 福克斯
  副驾驶员Thom(中国人)
  报务员Wong(中国人)
  这架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从中国昆明出发,准备返回印度汀江。飞机在云层下面准备飞越垭口时,于当日失事。很明显失事原因是遇到了低气流。飞机坠落在一座山顶以东15米的丛林中。距离片马—六库公路以南4.8公里。
  飞机坠落时,这一地区是敌占领区。机组人员下落不明,可能全部遇难。
  飞机失事地点:东经98°41 ’,北纬25°54 ’。
  这位80岁的驼峰老兵告诉他,在飞机坠落的一年后,他曾按照这个坐标和驼峰飞行员们口中的大概方位,去高黎贡的丛林中探险寻找过坠机。驼峰航线的飞行员们坚信,既然飞机肉眼看还算完好,说不定福克斯等三位机组人员还活着。
  汉克斯在邮件中说:“1944年10月,为了寻找53号飞机失事的3名机组人员,我们派出了一组营救队……”
  1944年10月,53号飞机坠落的一年后,雷德·霍姆斯(Red Holmes)和弗莱彻·汉克斯在吉姆·福克斯父母的委托下,率领一组营救队前往风雪垭口探险,拯救大兵福克斯。
  10月21日,飞机拉着营救小队,以及这次探险所需要的600多磅(约280公斤)装备降落在保山机场。飞机刚降落在凹凸不平的机场轨道,二百多名在机场做苦力的中国人跑过来看热闹,汉克斯等人把一些纪念章送给他们。
  为了保证这次营救行动的顺利,这次中方委派了一名常翻译作为营救小队的联络官。通过与当地人沟通,营救小队分析,要徒步到片马的坠机地点,必须还要乘坐战斗机飞到片马风雪垭口和福克斯垭口附近。一行人“还要继续徒步3天,每天徒步12个小时,从天亮走到天黑”。
  晚上露营的时候,大家还可以听到保山西南方向战斗机的轰鸣声,以及遥远的枪炮声音。
  第二天,飞机飞了120公里。营救小队在战斗机上,远远地看到了惠通桥—驼峰航线的地理航标之一,在一处长满野草的地方着陆。
  雷德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每天的行程都差不多,路越走越窄,越来越陡峭,每天都要“Z”字爬山,大部分时候都穿越在云雾之间。
  从保山出发一周后,营救小队在丛林中缓慢前行着。此时距离风雪垭口还有不到1公里。“这是最艰难的一段路”,雷德回忆,“小路错综复杂,营救小队必须要努力保持平衡,才能避免掉进山崖中。”天黑时,几个人终于爬到了海拔4200米的垭口。
  這里只有岩石和枯草。荒草丛生,一米多高。本应该砍山刀开路,但几个人手里却没有合适的工具。此时,头顶上空,中国航空公司的驼峰航线飞机盘旋着,试图寻找营救小队,但是步话机却无法联络。队伍里有人开始出现高原反应的症状,发高烧,眼睛看不见。缺水,断粮,迷路。这是营救小队的现状。
  “我想起在什么地方读过,岩石上的苔藓可以保持湿度。我找到了一些看起来像苔藓一样的绿色植物,按书上说的放到嘴里,但吃起来却像沙子一样……”   从保山出发12天。环境太恶劣了,营救小队已经放弃搜寻福克斯的行动。几个人自身难保,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找到回片马镇的路。
  几个大兵分头行动,决定用互相鸣枪的方式来辨别各自的方位。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来接应的飞机按约定的时间来到指定地点,飞机盘旋着,轰鸣着,完全不知道这帮人经历了什么:营救小队从保山出发探险,实施营救行动,再回到保山,一共历时19天,徒步穿越了480公里的路程。
  雷德和汉克斯回到美国陆军空运总队后,并不甘心。参谋长不再支持这项行动。他把他们带到一幅大比例尺的军事地图面前,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说,驼峰航线运输机、战斗机,有一千多架飞机都掉在中、缅、印茫茫的林海之中,谁会去寻找它们?

驼峰·堂吉诃德


  汉克斯不会放弃寻找,只是,他自己也想不到,这次寻找竟然耗费了50多年的时间。
  在汉克斯给戈叔亚的信件中,汉克斯回忆道,50年来,他不厌其烦地写信,制作宣传53号飞机的T恤,向美国航天局了解航天飞机的雷达探测,看看是否能发现53号飞机,制定详细的寻找计划,甚至还参加铁三比赛锻炼身体,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回到片马的原始森林中去寻找。
  汉克斯自嘲道:“有人说我是一个现代的堂吉诃德,终究要被喜马拉雅的秃鹰啃食掉。”
  事实上,弗莱彻·汉克斯并不是唯一一位尝试寻找53号坠机的“堂吉诃德”。帕梅拉史密斯(Pamela·Smith)是吉姆·福克斯的侄女,她也是那些相信福克斯能生还的人之一,用了20年的时间寻找舅舅福克斯。“53号飞机坠落时并不是人们想象得那样猛烈”,帕梅拉解释道,“而是像一个车轮缓慢地停了下来。”
  帕梅拉动用了自己在美国航天局的关系。1981年,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传回的图像上,帕梅拉清晰地看到这架银色的金属大鸟,还栖息在高黎贡山上,和1943年失事时一模一样。然而帕梅拉的计划,却因为当时缅甸动荡的政局而搁浅。53号飞机,再次像被世人遗忘在世界的角落。
  汉克斯却一直坚信飞机会重见天日。在他印制的一批T恤上,他信誓旦旦地预测说:53号飞机,一定会在53年后被找到!没有人理解汉克斯老人的执着,也没有知道为什么他预测一定是53年之后。
  1997年1月30日,戈叔亚来到了片马镇。一个月前,戈叔亚得到消息,1996年八九月份的时候,缅甸猎人在原始森林中,发现了疑似53号飞机的坠机,交给当地的克钦独立军看管。11月17日,根据卫星确定了飞机的具体地点,恰好位于中缅边境,中国一侧的137米处。
  但是想要徒步到坠机处,并不容易。戈叔亚回忆说,必须要先深入到缅甸境内27公里处,再徒步穿越回中国境内。山体的坡度超过70°,每一步都要紧跟在向导之后。如果落后几步,前面的人就在密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2月1日,戈叔亚拨开了丛林,终于看到了那架隐藏了半个多世纪的53号坠机。戈叔亚后来写道,飞机比我想象的要大了许多,就像一头英勇搏斗而壮烈坠地的史前翼龙,扑打翅膀抗拒死亡,拥抱永恒。它所展现出来的毁灭美,对视觉的冲击是无与伦比的,甚至生命都黯然失色……
  飞机右翼下的“中国航空公司”几个中文大字清清楚楚。青天白日的国徽,白色的“中”字标记,背后正是中国航空公司和美国飞虎队联合的驼峰飞行大队。
  此时,正好是53号坠机失踪后的第53年。飞机被找到了。这也是二战驼峰空运史上,600多架坠机中,唯一一架被完整找到的飞机。
驼峰航线一架DC 式运输机坠毁。供图/ PanAm HistoricalFoundation
保存在昆明市大觀商业城的飞机断翼。
供图/ 小明

驼峰!驼峰!


  清晨,季风把山谷深处的浓雾吹成一个缺口,在翠绿的森林和厚厚的云层间,形成一个缺口。弗莱彻·汉克斯驾驶着运输机穿过这个云层缺口,飞向昆明。飞机穿行在高黎贡的山谷,越过缅甸的丛林,驶过风雪垭口。
  汉克斯哼着小调,轻松地飞到高空,驰骋在白云和蓝天之间,远处是冉冉升起的红色朝阳。
  驼峰航线并不总会是这样轻松,日本敌机常常会出没。
  驼峰航线的飞机没有战斗武装,唯一的防御措施就是规避,能保护他们的,只有云层。这时汉克斯必须要把飞机不断拉升,飞到7600米的极限高度之上。这超过了日本零式战机的高度极限。
  然而装载着军备物资的驼峰运输机,往往飞不到这个高度。这时飞虎队员必须要猛推操纵杆,在高黎贡的丛林中低飞闪避。如果不巧飞机上运输的是汽油,那么易燃的油桶就会在剧烈的颠簸中互相碰撞,随时都会爆炸。
  此刻,汉克斯哼着的小曲儿戛然而止。眼前,从厚厚的云层中,斜刺出一架日本的零式战机。汉克斯惊惧地盯着机舱里的日本飞行员,日本飞行员也表情惊惧地盯着他。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在高黎贡山脉上空狭路相逢。
  战争是残酷的。但是在生死之间,战争背后的家仇国恨和儿女情长,都暂时抛诸脑后。
  “只要他不攻击,我也不能动”,汉克斯心想。日本飞行员也死死地盯着他。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下去。汉克斯清楚地知道,如果敌方开展攻击,此刻他驾驶的飞机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如果不幸,它会被当场击毙,机毁人亡。如果幸运,飞机也会坠落在高黎贡山区。每一名飞虎队和驼峰飞行员的飞行夹克内怀里,都藏着“血幅”,上书“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护”。任何一名中国人看到美国大兵身上的血幅,都会无偿帮助他们。
  日军敌机最终没有开火。汉克斯一直想不明白,但许多年后看到53号的坠机,却又有些明白。日本敌机在驼峰航线上,也是心怀恐惧。
  戈叔亚说,现在片马驼峰航线纪念馆里陈列的53号飞机,80%以上都是修复的,完全看不到当年他第一次找到飞机时的模样。“很难看出来当年历经二战、半个多世纪搜寻后的沧桑。”他说。
  反倒是飞机的断翼还保留着当年的金属色彩。53号飞机被发现时,飞机的左翼被运到了昆明市的大观商业城,暴露在露天的私人花园中,继续经历着风吹日晒。
  我追着这条线索,最终来到了昆明大观商业城。这一路我飞到云南昆明,一路北上怒江、片马、缅甸,挖掘这架飞机背后的故事。没想到,故事中最真实的记忆,又回到了此行的起点,昆明。
  在私人花园里,我一眼就望见了这架巨大的金属机翼,它斜刺进土壤里,就好像当年穿梭在云霄。机翼已经变得斑驳,在阳光下,银色的翅膀和翠绿色的叶子,诉说着半个多世纪来的沉浮。
  它和驼峰航线的飞行员一样,战斗在云霄,胜败一瞬间。它们在人类最大的战斗中成长。它们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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