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上花轿·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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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从那水潭里通出来,是一条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河支,蜿蜒曲折,水声叮当。
  白茵身上的药效还未散去,游到一半便失了力气,眼前一片发黑,昏昏沉沉地晕过去。醒过来时,她已在岸上,不知哪个山洞里面,全身上下都很温暖,软软地倚在男人怀里。
  白茵模模糊糊睁开眼,只觉得背后的温度极为舒服,不自觉又靠过去,还微微蹭了蹭。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白茵一怔,回过头去,是周玡那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脑袋,这个没脸没皮的男人正对着她笑,暧昧地问:“舒服吗?”
  白茵被这个画面懵住了,慢慢低下头去,她白皙修长的双腿紧紧缠住他,甚至没有遮掩的布料,她的双手环抱在他腰际,胸膛上貌似还有她的……口水。
  白茵羞红了脸。问题是,他上半身根本没穿衣服。而且,是她主动抱着他缠着他。
  白茵头疼地捂住脑袋,只想把这丢人的记忆扔得远远的。低下头的时候终于发现,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好像,也许,应该就是周玡的!
  她立刻跳起来,两人的发丝还纠缠在一起,稍稍一动就疼得慌。眼眶湿润,她认命坐回去,努力解开打结的头发。
  丢脸丢大发了。
  温香软玉在怀,周玡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双手枕在脑后:“难得见夫人如此主动。”满足地闭上眼,“真是妙极了。”
  世上哪有如此厚颜之人?白茵伸手就想去扯他的脸皮,奈何她手上失了力气,动作看上去更像是小儿女在调情,湿漉漉的眼睛,憋红一张脸伸手到他脸上。周玡受用不已,一把拉过她的手臂,拥入怀中,低头就吻了下去,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揽住她的腰肢。
  白茵看着他的脸一点点靠近,唇上触及一片柔软,灵活的舌尖窜进口中,肆意作乱。她本想推开他的双手不知不觉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呼吸越发急促,彼此的胸口贴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缠绵温柔。身体越来越烫,白茵低吟一声。
  周玡忽然止住了攻势,他紧紧抱住她,好久才将紊乱的呼吸平复下去,低沉沙哑的笑声回荡在她耳畔:“呵,你还是身中软骨散的时候比较可爱。”
  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冲,白茵的脸色几乎可以滴出血。耳朵上被吹着气,痒痒的,她体内的燥热还未压下去。
  “今天时机不对,我也很想继续,可惜了,只能留到新婚之夜。”看到她快要发怒的神色,周玡低笑一声,在她额间轻轻一吻,“别生气了,说起来是我比较难受。”
  白茵刚刚升起的愤怒又被羞意给压下去了。周玡忍不住大笑起来。
  火堆上的衣服快要烘干了,白茵起身捏了捏,确定能穿在身上后狠狠一把扔过去,恨不得把他脑袋砸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周玡还在那边笑,笑意怎么也止不住:“夫人想看我穿,不如亲自动手……”
  白茵瞪住他。
  “宋濂有对你做什么吗?”
  白茵没想到他突然开口问的是这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就摇头。
  “那就好。”周玡将眸底的戾气收去,勾唇浅笑,仍是一派贵公子作风,“如果他真做了什么,即使要攻入京城,我也必定叫他小命不保。”
  白茵想了想:“你会在这时候赶来,我很意外……”
  宋濂已遣人送信,以周氏两老性命相胁,他竟还是来了,甚至为了不被发现孤身前往……岂止是意外二字可形容,白茵低下头,呐呐道:“谢谢。”
  “你我之间,何需道谢。”周玡一脸正色,可没正经多久,又笑嘻嘻地勾起衣服,“夫人若真是感谢,就亲手服侍我穿衣?”
  白茵沉默片刻,竟然当真走过去替他穿衣。这回轮到周玡怔住,呆呆地伸开双手,回神的时候衣服已经稳稳妥妥穿在身上。想到用刚才这么珍贵的时间来走神,周玡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接下来怎么走?”
  周玡将她从上打量到下,摸着下巴笑:“夫人打算穿这身衣服走?”白茵在水潭边洗脚时脱下外衣,身上只着一件中衣潜水过来,只有他们两人还好,若是遇上个什么人,周玡可不舍得让别人看。
  白茵一声不吭地把他身上那件外衣给扒下来,不客气地套在自个儿身上。
  周玡无奈,开口道:“现在有两条,一是官道,二是山路。不过,夫人的花容月貌,不用走到关口就被人拦下来,所以剩下的路只有山路。”
  白茵低叹,一开始就说走山路不就得了。
  “我已和天浪说好会从山路走,途中就会有人来接应。”周玡长身作揖,面带笑容,“会和之前,只能委屈夫人让我这个手拙的武将来服侍。”
  山路崎岖难行,对原来的白茵而言,倒是简单得很,但现在身体状况不同于往日,没走多少路就气喘吁吁,面色泛白。
  走走停停大半日,周玡看了于心不忍,伸出手:“我背你,天气这么冷,两人靠在一起还可以互相取暖。”
  白茵脸上几乎找不到血色,身子烫得厉害。她知道自己定是病了,但在这种时候实在不想开口,宋濂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她已经在拖云远的后腿,若此时停下休息,未免过于冒险。
  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白茵笑笑:“不碍事,真走不动了再让你背。”如果贴那么近,他马上就会发现她的异常。
  身子难受至极。全身发烫。
  又走几步路,周玡看不下去,不由分说将她抱起来,刚一触及掌心的温度,他惊道:“你生病了?”这么一想,她前前后后别扭的原因都得到解释。
  宽大的手掌贴住她额头,周玡皱起眉头:“为什么不说?”
  “偶感风寒,无需小题大做。”
  周玡眉头皱得更紧,蹲下身子,态度强硬:“上来,我背你。”
  身后没有反应。周玡回头,正欲开口,一眼望见她笑若梨花的模样,再大的脾气也灰飞烟灭,柔声道:“乖,快上来。”
  “我只是想到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强硬。”白茵爬上他宽厚的脊背,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呼吸不稳,灼热的气息把他的耳朵都给弄红了,她玩心大起,还用手指去揉弄,“那时候你可没这么好,直接把我扛起来,都快吐了。”   周玡也想起来了,笑道:“结果,你就真的吐了我一身。”
  白茵笑得厉害:“还不是你害的,然后你竟然在我面前脱衣服,好不要脸。”
  周玡叹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吐得我满身都是,那衣服怎么穿得下去?”
  白茵咯咯笑着,笑累了,便趴在他肩上睡觉,双手牢牢圈在他脖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周玡不忍打扰,脚下步伐走得愈发稳健。他抬头望天,这天气,怕是到了晚上就要下雨,山中十里不同天,得尽快找个歇脚的地方。她的身子不能继续睡在山洞里,想到这里,周玡低叹,望着原本该走的方向,一咬牙,转身向深山走去。
  第七十章
  山中猎户并不多,周玡好不容易看见一户人家,立刻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个老妇人,看到他们吓一跳:“怎么回事?”
  还不等周玡开口,她就马上打开房门:“赶紧进来休息,外头天气冻着呢,你家小娘子怎么了?”
  这是家简单的农舍。一对老夫妇照顾着小孙子,老夫妇的儿子媳妇在滇城打工,这里平时只住三口人,正好有多余的房间留给他们。
  老妇人端上热汤,看着周玡温柔细致地照顾自家夫人,赞叹道:“现在的年轻人,难得有你对媳妇这么好的。”
  周玡正在用热毛巾替她擦拭,烛光映在清俊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笑了笑:“自己挑的媳妇当然该自己疼。”
  老妇人竖起大拇指,回头瞥了自家老伴一眼,嗔道:“看看别家的小伙子,也不学着点。”
  周玡忍俊不禁,顺手想摸出点银子权当酬劳,结果摸个空。他身上没带半点碎银,连个铜钱都找不到,即使有,刚才潜水的时候也都掉光了。
  周玡难得不好意思,脸庞微红:“大婶,我身上没钱……”
  “没事儿,咱家也不缺钱,不就是多两口饭的事,小事一桩。”老妇人担忧地望着白茵,“倒是你家娘子,病这么重得看大夫,山中没什么大夫,要到镇子里去看一看嘞。”
  周玡点头:“谢谢,我也这么想。”
  他抱着她睡了一天,一晚上睡下又爬起,爬起又睡下。白茵心中不忍,意识有些模糊,没头没脑地呢喃:“云远,云远……”
  她每叫一声,他便应一声。
  “我没事,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周玡揉揉她的脑袋:“嗯,乖乖睡觉。”
  “云远……”
  “嗯?”
  “宋濂说,乐正霖想见我。”白茵自个儿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管把心里想着那些倒出来,口齿清晰,“为什么?他不是应该想杀我才对嘛?”
  周玡身子一僵,脑袋里面一片混乱,本来听到这名字就够混乱了,从白茵嘴巴里听到这名字就更加混乱。他神使鬼差地开口问:“你一直想着他?”
  问出口,心里便后悔了。扪心自问,他想听到什么答案?什么答案才会令他满意?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周玡啊周玡,你也有今日。
  白茵沉默许久,在周玡以为她不会回答,放下心松一口气的时候,她委屈地扁扁嘴:“嗯,忘不掉……”她伸手抱住他,喃喃自语,“忘不掉,一直想。”
  周玡全身如置冰窟,闭上眼。
  “你喜欢他?”他竟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傻的问题,竟然又是他问出来的?
  白茵这回沉默得更久,双手也抱得更紧:“我喜欢云远。”
  周玡一阵惊喜,怕她意识恢复了才说这话,低头望去,她双眸依旧紧闭,眉头皱起,似乎深受梦魇困扰。心里是藏不住的雀跃,周玡在这种兴奋的心情下一直到天明。
  白茵的热度始终没有退下来。
  天空中飘着雪花,纷纷扬扬,洁白纯净。
  周玡被这场雪堵住了脚步,一堵就两天。这么高的温度烧这么久,天才都会被烧成傻子,他心中愈发焦急,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门外有人找了过来。
  闻天浪一路寻来,总算在这家农舍找到他们的踪迹。
  老夫妇在时他还保持文质彬彬的模样,一等进了房间,立刻沉下脸:“云远,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宋濂亲自带人在搜山!耽搁这么久,嫌小命太长?”
  周玡抬头看一眼:“外面在下雪,白茵不能出去,”看到好友疑惑的目光,他又补上一句,“白茵病重。”
  闻天浪的目光此时投到床上,看到她脸色惨白病恹恹地躺在那里,立马走上前去,伸手一探,立刻缩回去:“这么高?多久了?”
  “三天。”
  “发生什么事?”
  “宋濂喂她软骨散,身子本就不好了,我还让她潜水,湿衣服都穿了好久,都怪我。”周玡自责道。
  闻天浪挑高眉毛,使劲压抑住怒气:“你怎么做事的?!”
  周玡抬头,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相交多年,天浪不是这样的性子,他向来是气定神闲的,即使当年闻家没落,他冷静地保护原来势力,只身一人去北国谋取更好的机会。
  白茵半睁着眼,脑袋一团浆糊:“你们吵架了?”
  “不,殿下不用担心。”闻天浪蹲下身去,“接下来的事交给属下,请您好好休息。”
  周玡静静地望着他,沉默不语。
  哄着白茵睡熟了,闻天浪这才起身,走到周玡面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话,明显的不满都表现在脸上:“云远,你什么时候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了?!”
  周玡看着他,只是看着,不说话。
  闻天浪似乎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假咳一声:“我带了一小队的人过来,遇上山匪什么的自保是没问题,可到了山上才查到,宋濂带了一个营在搜山,遇上他绝对没胜算。”
  周玡面无表情,用手指了指外头,压低声音:“出去说话。”
  两人走到僻静无人处,树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周玡掸掸肩膀:“我当你是兄弟,所以开门见山地说了,白茵是我未婚妻,”他抬头,黑眸亮如星辰,“你不要继续放纵自己。”
  闻天浪一愣,一下子没理解他的意思。   等他想通了周玡这话,整张脸顿时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你胡说什么?!”
  周玡抱胸而立,淡淡地说下去:“如果现在这个位置不合适,你可以要求换到军中,待在她身边只会让你一天比一天陷得更深。”
  闻天浪一拳捶上去,笑道:“越说越像这么回事儿,你想多了,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周玡盯住他。
  闻天浪直直回视,然后摇头:“我没有,我只爱黎清。”
  他说得没有半分犹豫。仿佛这句话在心里念过千遍万遍。无论如何也不能怀疑它,无论如何也不敢怀疑它。
  周玡细细琢磨他的神色,姑且点头相信,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开口:“那么,你觉得白茵跟长公主有几分相似?”
  她们是亲姐妹,必然有类似的地方,乍眼一看是两个人,相处久了就能看出眉目间的相似。同样的明媚眼眸,同样的粉色俏唇。只是,黎清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带着高贵的矜持,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白茵微微一笑,却是天地无色魅惑人心。她们不一样,她们是不同的人。
  听到这句,闻天浪脸色惨白。
  周玡恍然大悟,总算找出症结所在。他轻叹一声,跨前一步,闻天浪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周玡失笑,勾起的嘴角最后染上苦涩:“天浪,她不是黎清。”
  “我知道。”闻天浪道,“我也没把她当黎清。我支持她,只因为她流淌着宗室血脉。”
  他双唇毫无血色,放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似乎这样才有足够的勇气说服自己,声音掷地有声:“她是我的君王,我是她的臣子,仅此而已。”
  两人同时沉默。
  周玡目光深深,却不知该如何说起,这小子的性子有多倔强他从小就知道,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说服。周玡低声喟叹,转身走开去,只想着回去以后让他换个位置,只要他离白茵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抓紧时间,现在就出发。”闻天浪转身进屋,走到一半停下,又反身折出来,“你进去把殿下抱出来,我来善后。”
  周玡脚步一滞,拦在他面前:“善后?”
  “这家人不能留,若宋濂追踪到这里,必定会发现我们的行踪。”闻天浪将他一把推开,径直向前走,招手聚集士兵。他抬头一瞥,轻笑道,“什么时候连你也有妇人之仁了?”
  周玡按住他,摇头:“这是滥杀无辜。”
  “论起杀人,你都是成千上万地杀,我不过偶尔灭个口,呵,这件事被你教训,怎就这么讽刺呢?”
  周玡沉默许久,方开口:“你变了。”
  闻天浪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以前的你,虽然狠绝,却不会做这等滥杀无辜的事,尤其对象还是小孩和老人。”
  “别人对闻家做这些事做得心安理得,呵,我现在忌讳什么?”
  周玡握剑,终还是松开:“我不会同意。”
  闻天浪挑眉:“呵。”
  周玡忽道:“你做出这样的事,白茵也不会高兴。”
  “……殿下仍改不了那份天真,我留在殿下身边的意义,就是帮她处理那些肮脏龌蹉的事情,她可以一直当那个高高在上清明高洁的君王,而我,会把她下不了手的事情都弄得干干净净。”一开始还用殿下相称,说到最后不自觉说成了她。
  闻天浪自己也没察觉。周玡却听得一清二楚。
  耳中忽闻异常,周玡刷地回头,目光凌厉无比:“什么人?”说话间,拔剑而出。
  第七十一章
  树枝上的积雪掉落地面,四溅散落。
  肮脏的脚印踩在洁白的雪地上你,一步一个脚印。来人的轻功俊俏,只在白雪中留下淡淡痕迹。颀长的身躯斜倚树干,宋濂抚掌冷笑:“竟然赶上如此动听的一番话,真是感动,她听了会作何反应?”
  周围的士兵都从隐藏的暗石里冒出头来,弩箭对准两人。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兵力远胜闻天浪带来的小队人马。
  宋濂闲庭漫步,礼貌地轻敲门扉。大门一开,还未等对方说话,他冷冷开口:“打扰了。”说完,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在地。后面的老妇人大声尖叫,声音还未传出,顷刻间就成刀下亡魂。
  “奶奶!爷爷!”凄厉的哭声,小孩目光射出仇恨的目光。
  宋濂目无表情,轻轻挥刀。最后一颗小孩头颅也陷在雪堆里。
  “两位无需争吵灭口之事,在下愿意效劳。”宋濂手上的刀刃还在滴血。鲜血蜿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白茵在哪里?”
  闻天浪微笑:“殿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宋濂懒得和他纠缠,大剌剌地走进房间。周玡正欲伸手阻拦,却见一道柔弱无骨的娇躯扶着墙壁走来,面色潮红,呼吸不稳。
  她低着脑袋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地上的尸体,还有流淌的鲜血。沉默片刻。她缓缓抬头,望进宋濂冷硬的瞳孔中。
  宋濂僵住。
  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后,她一手扶住墙壁,一手扶着脑袋,开口道:“有什么话,都说了吧。”
  “你跟我走,我饶他们一命。”宋濂开门见山。
  周玡正要说话,却被白茵以眼神制止,她笑了笑,讥嘲地望着宋濂,她不可能置周玡和闻天浪的性命不顾,权当她之前没有逃出来。
  她无力地点头,说:“好。”
  周玡没动。
  宋濂似是猜到他要说什么:“舍弟就劳烦你们多加照顾,想来周将军这等仁慈的人,必不会对舍弟滥用私刑。”笑了笑,“白茵和舍弟的价值并不等,我不会同意。”
  周玡还是没动。
  白茵笑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他杀光你们然后带走我,二是你们安然离开他带走我,笨蛋都知道哪个好。”
  周玡听着笑了:“好,在京城等我。”
  白茵点头。
  “半年,不,三个月我就率军攻入京城。”
  白茵失笑:“好。”
  看着周玡他们安全离去,她才松口气,斜眼睨去,有气无力地嘲笑:“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你还敢放他走?周玡是真有这能力的。”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一年之内拿下京城,这样的时间更稳妥,不过拼尽全力又另当别论,乐正霖手上没有可以抵挡周玡的将领,宋濂更适合暗杀,而非战场上光明正大的决斗。
  “皇上只下令带你回去,多带一个周玡,会增加无数不必要的伤亡。”她的问题,宋濂一直有问必答。
  “呵,如果最后被周玡破城,你一定会后悔。”白茵脑袋昏沉沉,稍微动点脑子说些话,整个人都累得不得了,身上温度烫得要命,她又搞不清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京城里还有周家两老,胜负未定。”宋濂回答得心不在焉,眼里心里装的全是她病恹恹的模样。他不敢表露半分焦急,走上前去,犹豫半天,还是伸手扶住她的肩,“我可以请大夫看看你?”
  他问得小心翼翼。
  白茵抬眸,水亮水亮的眸子染着高烧的湿气,竟是勾唇微微笑:“好啊。”
  宋濂顿时三魂去了六魄,恍然如梦。她竟没有推开他的手。她竟没有拒绝他。
  “我不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白茵把他当成靠椅,闭着眼睛笑,“我若有个闪失,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多不划算的事情。”
  本就不是什么绝症重病,只苦于山中没有草药和大夫,才拖延这么久。宋濂随军带着太医,开幅药喂下去,自是药到病除。
  白茵醒来时,天色傍晚。轻罗幔帐,玉珠叮当。床边站着侍女,门外守卫伫立。
  她刚从床上坐起,立刻有侍女跪下请安:“苏姑娘,将军马上就到。”
  苏姑娘?
  苏?
  白茵失笑,乐正霖是打算彻底否认她的血统?
  她也不急,刚醒来口渴肚饿,吩咐下人送碗白墨莲子羹上来,第一勺刚入口,宋濂便风尘仆仆地赶来,进门后随意一挥手,屋里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一时间,只有他们两人。
  白茵一旦恢复常态,便是主导情形的人。她一勺一勺地喝着羹汤,看到宋濂呆愣地站在那里也装作不知道,喝完了轻轻搽拭双唇,抬眸一笑。
  宋濂愣得更彻底。压根没想到她还会对自己笑,而且是在清醒的时候。
  白茵笑眯眯地瞅着他:“怎么不坐?”
  “啊?”宋濂咽口水,傻傻地“哦”一声,挑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
  他也自知失态,闭上眼,深深一呼吸,睁开眼睛望着她。
  “已到了京城?”
  宋濂点头:“是,皇上公务繁忙,暂时无暇见你。”
  “没关系。”她微微一笑,表情看上去是真的没关系。
  已经在京城,总有机会见那个人的,她不急。
  “皇上说,见他之前,更希望你见见另一个人。”
  白茵抬头。
  “我带你去。”
  第七十二章
  地牢一般都是充满鬼哭狼嚎的地方。皇宫的地牢不一样。或者该说,乐正霖弄的地牢跟普通的不一样。
  白茵经过一间间牢房,看到里面的人要么老神在在视生死为无物,要么心如死灰静待死亡。想当年,她还在乐正霖一派,就见识过丞相府的地牢,目光注视着前面那人,她轻笑出声,好巧不巧的,那时候在丞相府地牢审讯的,不正是这位宋大人么?
  宋濂在前头走,听到笑声回过头去,迎上她的视线。
  白茵摆摆手:“没事,继续走。”
  宋濂心知她在笑自己,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继续走。
  他们停在地牢最深处,这是一个空的房间,里头还是一扇暗门,特地和其他牢房单间分割开来。宋濂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作揖道:“请。”
  白茵跨步进去。其他侍卫都留在外面,只有宋濂跟着进去。
  白茵一抬头,顿时脸色剧变,嘴唇都被咬出了血。
  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只有墙壁的右上角有个小小的窗口,被铁栅栏封住,隐隐约约的阳光从这里投入,斜斜地倾洒在地面。
  墙上被吊着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他身上伤口无数,几乎找不到一寸完整的肌肤,生前经历无数酷刑。只有他的容貌还保持完整。
  德海公公。
  白茵微微红了眼眶。她该阻止他的,那时候应该阻止他的。看到他身上的惨状,喉咙里有不舒服的感觉,白茵扶着墙干呕。
  太过分了!这不是人干出来的事!
  “呵。”身后传来一阵轻笑,笑声淡淡的,那种感觉,就像在欣赏春日花开,闲散而优雅。
  这种笑声,记忆中只有那个人。白茵僵住,一时间不敢回头看。
  “看你这模样,不知情的还道是怀孕了。”乐正霖慢吞吞地走进来,他比以前更加消瘦,看脸色就知道身体状况并不好,不健康的白色肌肤透出一股病气,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他身穿龙袍,明黄色更衬得他肤白透明,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身穿龙袍的模样。
  其实,远不及那袭青衫更适合他。
  白茵惊见他乌黑的发丝中竟参杂着好多银白,多想扯着他的衣襟质问,值得吗?值得吗?可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也微微一笑:“好久不见。”的确是好久,仿佛有千年之久。
  “看样子,你最近过得不错,那朕就放心了。”乐正霖说话还是如此温柔体贴,如情人的低喃在耳边回荡。
  “你看上去过得很糟糕。”白茵直言。
  “呵,没有你,当然很糟糕。”半认真半调侃的说辞。
  白茵心跳漏一拍,紧张什么啊,不过是这男人的伎俩,千万不能上当,她在心里鄙视了自己千遍万遍,笑着开口:“可惜,我和丞相倒是正好相反。”
  她不承认他是皇上。她叫他丞相。短短一句话,夹杂无数根刺,根根带毒。
  乐正霖也不生气,似笑非笑:“这倒的确是可惜了。”顿了顿,话锋一转,“宋将军和你打过招呼了吧,从你那里挖人真是件麻烦事儿,费了朕不少功夫。宋濂是这样,德海也是这样,好歹宋濂是成功招揽了,可惜德海这一身绝世功夫,可惜啊可惜。”   白茵觉得心脏哇凉哇凉的,一罐子冰水从头浇到尾。
  她看了一眼宋濂,又看一眼德海。
  “朕许诺把你交给宋濂,这才得他效忠。”乐正霖慢条斯理地说,仿佛闲话家常,“唉,否则照这傻子的想法,拼命到最后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还要悲惨地看着心爱的女人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白茵,你说是不是?”
  他笑眯眯的,如长辈在问话,眼底深处没有一丝笑意,比沙漠更荒芜,比寒冬更冰冷。
  宋濂把脑袋垂得很低很低。
  “这次能拿下德海,也多亏了宋濂帮忙。呵,德海的身手当今天下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加之他对皇宫地形又熟……”
  宋濂把脑袋垂得更低更低。
  白茵终于忍不住:“闭嘴。”
  乐正霖好脾气地笑了笑:“好,朕不说了。白茵,被背叛的感觉如何?知道宋濂转投朕门下是何感受?说来听听。”
  眼前的乐正霖已然不是以前的乐正霖。一模一样的声音面容,可是她记忆中的霖相并非这样咄咄逼人。
  白茵咬唇不语。
  乐正霖终于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朕当初的感觉,是你今日百倍不止。”
  白茵猛然抬头,盯住他不放。
  记忆中,他一袭青衫,笑意谦谦,揉着她的脑袋,叫她笨小孩。他在众人面前将她拦腰抱起,鲜血染红了衣衫,他却浑不在意,柔声说,别怕,有我在。他的唇舌灼热却温柔,一点一点纠缠厮磨,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白茵,我喜欢你。”
  可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几乎要忘记,可是,忘不掉。
  如今的他,眉眼温和,微笑地望着她,可笑意却未抵达眼底。乐正霖咳嗽两声,白帕上沾着血迹,他飞快收起来,对宋濂轻声道:“朕一言九鼎,既说了给你便会给你。”顿了顿,“待朕玩个几天,到时候会将她送到你府上。”
  宋濂一震,面色微变。
  乐正霖危险地勾唇:“嗯?”
  “……臣遵旨。”
  乐正霖点头,微笑。
  白茵依旧站在那里,望进他的眼眸,始终一言不发。若无把握,不如沉默。所以她没有说话。这些,都是他以前教她的。
  第七十三章
  漫天落霞,宫殿映衬出近乎透明的红色,慵懒地倾洒在白玉阶上。
  殿内空荡荡的,除了几个木头人似的婢女一声不吭地站在墙角,便只有她了。
  白茵抬头望望天色,走到门前,脚尚未伸到门槛上,两柄刀刷刷地横在眼前,侍卫们头也不抬,无言地阻止她离开。
  “皇上什么时候会来?”白茵开口,回答她的依然是一室清冷,寂静无声。
  这算是变相的软禁?白茵冷笑,如果乐正霖抓她回来只为关起来,这种鬼话连猪都不会信。他将她晾在这里,也许就为了等她自乱阵脚,然后谈判得到更多好处。
  想通了这点,白茵坐在窗边喝口茶,尝尝小点心,虽然茶有点冷,甜的吃多了也有些腻,不过聊胜于无么。她吃饱了打两个哈欠,直接趴在龙床上睡觉,竟也没人出声阻止。
  呵,只要不出门,她在这里的自由度相当大。往好处想,她还得感谢乐正霖没把她关在牢里,好吃好喝供着,菩萨过的日子也不外如是。
  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隐约感到有股冰凉的触感在脸庞徘徊,轻轻的,柔柔的,她忍不住向那股清凉靠去,嘴角微微上翘。
  仿佛遗失许久的美好,挂在遥不可及的天边,如今却近在咫尺之间。靠近,再靠近一些。长久以来,她这回难得做一个美梦。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
  白茵半撑起身躯,望着窗内身穿龙袍的男子。清瘦的脸庞,白得近乎病态的肌肤,几乎可以看出血丝。发冠已然取下,殿内其他下人也退得干干净净,只有他一人穿着寂寞的龙袍,淡淡望着漆黑夜幕。
  “醒了?”乐正霖转过头来,笑了笑。
  白茵勾起嘴角,却笑不出来:“龙床也不见得多舒服,你睡得舒坦吗?夜里可会做噩梦?有没有在手上闻到血腥味?”
  乐正霖身上带着浓浓的书生气,从以前到现在,这一点从未变过。他的面颊染着一层淡淡红晕,似笑非笑:“这话由你来说……呵,五十步笑百步。”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挑起她下颚:“不过,夜里倒是常梦到你,算噩梦吗?”
  白茵的笑容本就有些僵硬,这下子更僵了。
  乐正霖轻笑。
  笑声传进耳中,清雅的酒香也随之涌入鼻中,白茵微微蹙眉,抬眼望见桌案上的酒盏:“你醉了。”
  “嗯,也该是醉的时候了。”乐正霖收回手,一动不动伫立床前,他的目光叫人不敢直视,灼烫而透彻,仿佛将她全身的衣服都扒光了。
  白茵不自觉地瑟缩,被褥盖得愈发严实。
  做完这个动作又觉不妥,气势上弱了三分,她又把被子拉下去一点,抬头直视。
  乐正霖眸底透出一丝笑意,他俯下身,呼吸中弥漫着淡淡的酒味,无比醉人:“你说,这次落到朕手上,该怎么处置你?”
  白茵道:“你心中早有决断,何需问我?”
  他眼中的笑意淡了几分。
  白茵又道:“你玩个几天就把我转手给宋濂,呵,之前不就是这么说的。”
  他眼中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白茵反倒笑容可掬:“我这种身份,还是杀了更干净,周家也……”
  “闭嘴。”乐正霖轻声,目光瞬间转冷,抬手道,“朕不想听。”
  他的掌心掩住她的红唇,若有似无地摩擦,混杂着药香和酒香,熟悉得令人想哭。
  怎么可能哭出来?当然不会哭出来,绝对不会在他面前,也绝对不能。
  白茵微笑,推开他的手,反手指着自己:“你想怎么玩?”
  乐正霖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一言不发地脱去龙袍,只着一件白色中衫,面不改色地躺上床,看到白茵倏然瞪大眼不由后退的模样,终于又笑了笑,自顾自地盖上被子,开口道:“朕很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白茵缩到床沿角落,咬住嘴唇。该说什么?今非昔比,她和周玡已有婚约,于理不合?作为阶下囚没有说这话的资格,能活着已是最大的奢侈。
  她闭了闭眼,躲在墙角佯装睡觉。怎么可能睡得着?眼皮子不停地抖,她根本睡意全无,背后的躯体忽然靠近,她脑袋一片空白。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腰肢上,将她整个人搂在怀中,呼吸缓慢,似乎真的睡着了。
  白茵挣了挣,没有成功。
  “别动,朕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的声音在耳旁震动,有一些乏力,有一些温柔。
  以往他每一次的温柔,她都无力抵抗。白茵静静地躺在那里,果真不再乱动,贴住她的那具身躯冰凉如玉,没有温度,甚至找不到生气。
  白茵闭上眼,轻声道:“霖相,杀了我是最好的选择。”
  “……嗯。”沉默良久,他低低出声,“朕知道。”
  她一夜无眠。
  深夜里,白茵转身凝视他的脸庞,瘦得两颊都找不到肉,凹陷进去。她伸出手,伸到半空又缩回去,自嘲地一笑。他睡得很熟很熟,看上去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抚平。
  望着他,望着他,然后缓缓闭上眼,她几乎忘了呼吸。
  当断不断,其祸无穷。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他这么了解她,向来清楚用哪一招对付她最有用。白茵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对,他是故意的。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
  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她身边,不怕她下手杀了他吗?她的手指从眉间移到脸颊,然后滑至脖颈,刚刚触及,便感到一下一下加剧的心跳。
  他睁开眼,静静望过来。
  她轻笑,嘴角的自嘲更加浓烈:“你果然没睡着。”
  “呵。”他也笑了,“动手也无妨,对朕来说,同归于尽也不错。”
  她若将他杀死在这里,绝无可能活着离开皇宫。
  白茵微笑,闭上眼:“我拒绝。”
  “……可惜了。”
  第七十四章
  刚过了五更天,天色仍是黑漆漆的。
  白茵睡得很沉,外头隐约听到声响,便揉着眼睛抬起头来。一睁开眼,便迎上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她怔了怔,身子不自主向后仰去。
  乐正霖瞥她一眼,沉默地起身穿衣。
  白茵捂脸,真佩服自己,之前躺在同一张床上究竟是怎么睡着的?
  乐正霖随意搭上衣服,便向外走去,打开门,果然小太监就在外候命,恭敬地低下头:“皇上恕罪,扰到陛下休息。”
  乐正霖摆摆手,斜倚在门上:“不碍事,是谁觐见?”
  “宋将军。”
  宋家两兄弟,做到将军这位置的自然是宋濂。
  再过会儿就上早朝,这个时间来打扰倒是有点意思。呵,是为了谁?
  乐正霖自然而然回过头去,床上是衣衫不整的绝世佳人,她自无心艳丽了眉目,却不知旁人为之倾倒,再难忘怀。他斜睨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知道了,让他在外候着。”
  这时候,白茵的瞌睡虫都跑光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殿内尤其安静,她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看着他默不作声地走出去,白茵也蹑手蹑脚地套上外衫,附耳于门板,注意外头的一举一动。
  乐正霖也没有瞒着她的意思,这里是他的皇宫,一个武功被禁锢的弱女子,还能翻天不成。她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将她牢牢掌控在手中,想及此处,他自嘲地勾起嘴角,自以为,好一个自以为,人生最可笑的莫过于自以为。
  被她扰乱过一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绝对不会。
  晕黄的烛火明明灭灭,在黑色寂静中荡漾出圈圈光芒,映衬在他苍白清秀的脸庞上,浸染着淡淡的孤寂滋味。
  乐正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懒懒向后靠。
  宋濂大气不敢出一声。
  “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早朝说?”乐正霖半真半假地打个哈欠。
  “皇上恕罪。”宋濂埋下脑袋,将所有情绪拼命压在眼底,垂眸,“周玡已率军攻入咸止城,战况危机,末将请命带兵一战。”
  乐正霖沉默片刻,又低低地笑开了:“呵,冲冠一怒为红颜?”笑声顿止,他淡淡向下瞥一眼,“这种事,早朝再说也不迟,退下。”一边说话一边起身,似是睡意困顿,慢吞吞向里殿走去。
  宋濂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皇上。”他说,“以周玡的实力,朝中没有武将有万分把握,兵力他占优势,末将以为,不该硬碰硬。”
  乐正霖停住脚步,望了望隔着寝室的那扇门,目光灼灼。
  隔着厚实的门板,白茵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心中发虚,双腿有些发软。偷听又如何,白茵闭眼,她就不信他不知道她会偷听。她抬起头,双眸直视。仿佛透过这扇门,迎上那一道逼人目光。
  充斥压迫感的视线终于收回去,白茵松一口气。
  乐正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尾音拖曳:“说来听听。”
  “周家两老还囚禁宫中,末将以为,可堪一用。”
  殿中的空气刹那间沉重几许。
  乐正霖轻笑两声:“你以为周玡会为他父母投降?”他是个情绪掩藏极深的人,笑声中很难听出意味,但这一回,嘲笑的意思很是明显。
  “还有白茵。”宋濂抬头。
  空气又沉重几分。
  乐正霖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眸中暗光流转:“白茵……”他笑道,“叫得倒是亲热,敢情宋将军你已经把她划为你的人了?”
  刚抬起的脑袋再次低下,宋濂忙道:“末将不敢。”
  “朕的名声本就不够响亮,周氏两老对西国有功,何况周老将军和周老夫人年事已高,这回若用他们来威胁……朕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宋濂道:“此事与皇上无关,是末将一意孤行,私自以周家老人胁迫。”
  乐正霖定定看他一会儿:“只要白茵死了,周玡便师出无名……”不,这借口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若白茵死在这里,周玡便会给他冠上乱臣贼子屠杀皇室血脉的罪名,照样打天下,说到底,什么都是借口,周氏有野心有兵力,缺的不过是个借口。   “也罢,”乐正霖沉思片刻,开口道,“就按……”
  忽然,大门被推开。宋濂望过去,久久移不开视线。
  乐正霖瞥一眼,蹙眉:“回去。”
  白茵披头散发,尚未梳洗,身上也是简简单单披一件外衫,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更显我见犹怜。
  “我不赞同。”白茵直言。周家已经赔上一个小女儿,眼前还浮现着周云霓灿烂笑靥的模样,娇俏可爱,转眼间已随宗黎炎陪葬皇陵,如此鲜活的少女,生生活埋。
  云远失去了妹妹,难道还要再失去父母?
  “你赞同与否,又有何干?”乐正霖淡淡扔下一句。
  白茵道:“乐正霖,你想换得一世骂名?呵,遗臭万年的皇位你也要?”
  “呵。”乐正霖垂眸,他几步走下来,拉着她直接往里走,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看她不断挣扎终于耐下心来多说一句,“只要朕赢了,百姓只会听到朕口中的真相,这么简单的道理别说你不懂。”
  “历史是由百姓写的,你活着的时候可以掩盖真相,你死了以后又当如何?”
  乐正霖盯住她的眼,一起生活这么久,看她的模样就可以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生气,生气的理由不是因为他,而是为周玡。这份认知让他也不由烦躁起来,冷声道:“朕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白茵抿紧双唇,缓缓开口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不是这么想的,至少不全是这么想的,但在她这样的眼神下,冷硬的脸色无论如何也无法软化。
  乐正霖撇开脑袋,吩咐道:“宋濂,这件事朕准了。待会儿就修书一份带给周玡,他一日不降就从周家两老身上割一块肉下来,看他能坚持多久。”
  白茵呼吸一颤,扳开他的手指,后退两步。
  乐正霖怒气上扬:“用刑的时候,带这女人在一旁看着,朕看她关心得很。”他勾唇,嘴角流露出一丝残忍的气息,“白茵,朕待你也算仁至义尽。”
  宋濂沉默许久,俯首道:“谨遵旨意。”
  白茵轻轻一笑:“如此倒是谢谢了,”这一笑仿佛连冬雪都可融化,姹紫嫣红,明媚不可方物,“乐正霖,我会好好看着。”她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眸,毫不回避,“看个一清二楚。”
  第七十五章
  白茵仍然记得,周老将军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信任望着儿女的模样。周老夫人温和微笑,轻轻点头,让他们放手去做。上一回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今日,一切便不一样了。
  周老将军护在夫人面前,双目赤红,狠命咬住牙关,真忍不住便闷哼一声,青筋暴起。周老夫人紧紧抓住丈夫的手,透过交缠的手指将力量一点一滴传递过去。
  宋濂神色如常,指挥手下的人动作。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会遭报应的。”周老夫人说话声音很缓很慢,火焰在眼底燃烧。
  周家的人,无论老幼妇孺,在敌人面前都是流血不流泪。对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施虐,禽兽不如。
  “要恨就恨你们的好儿子,皇上也不忍动手,可惜周玡不愿降。”宋濂皮笑肉不笑。
  听闻此言,白茵抬头。他把乐正霖给抬出来了,还道宋濂之前那番言语要忠心耿耿替他家皇帝背负骂名,原来不过如此。
  周老将军冷笑一声,头上冷汗直流:“子清,不必和他们多言。”
  宋濂鼓掌:“周老将军好骨气!”抬手道,“我们怎能厚此薄彼,来人,把周老夫人拖出来,一起招呼。”
  他们没有发出惨叫,只有沉重的呼吸,还有腥味的鲜血。一切都在恐怖的安静中进行,令人战栗。
  白茵的掌心已被指甲刻出血来,终于忍受不住:“够了!”
  宋濂回头,却未喊停属下行刑,只微微低下脑袋:“若看不下去,可以现在外头歇一歇。”
  白茵冷眼相对。宋濂面不改色。
  “公主殿下,老臣死不足惜,只求您保重自己,云远一定会攻进皇宫,等您登上皇位,再为周家讨公道。”周老将军道。
  “好好陪着云远。”周老夫人眼中有泪,含笑开口。
  白茵面色惨白,欲言又止。
  “呵呵,两位不必担心,皇上没打算让你们这么快死。”宋濂笑着说,“一下子就弄死怎么让周玡体会生不如死的感觉?皇上还想借此击溃周玡的心理防线,让他投诚呢。”
  白茵深深呼吸一口气,残暴永远无法换得忠心。她轻声道:“让他们住手。”见宋濂仍是没有反应,心中那股子怒火顿时烧旺了,她知道宋濂不是好人,一直都知道。她也想过宋濂会背叛,却不知道这一趟回来他会改变得这么彻底。
  白茵一把揪住宋濂的衣襟,扯着就向外走,大吼一声:“住手!”
  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宋濂心中一痛,待反应过来,已开口喝止:“住手。”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白茵的眼刀子早已将他千刀万剐。她拖着他往外走,冷冷道:“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宋濂见状便乖乖跟出去,只对属下丢句话:“别跟过来。”
  冷风一吹,面颊凉凉的,白茵的脑袋也跟着清楚了。
  宋濂喜欢她。这是现在唯一可以利用的。
  白茵回眸,似笑非笑,看上去似嘲讽似轻蔑,声音却偏偏无限温柔:“告诉我真相,乐正霖不过以我为饵就换得你效忠?”
  宋濂沉默不语,看着她。
  白茵目光一沉,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没有话想说?”
  宋濂依旧是沉默,只是看着她。
  白茵凝视他的脸庞,想抓住其中细微的变化,哪怕只是一分一毫,可惜无功而返。木头似的表情,唯一有温度的只有随她身形而动的灼热视线。她轻叹一声,罢了:“既然如此,我只求你一件事。”
  宋濂目光深深:“你说。”
  “给他们一个痛快。”白茵回首望着周家两老的方向,在这里已经什么都听不到,可耳中似乎还残余极力压抑的疼痛呼吸。她垂眸避开视线,压低声音,“我求你,如果……”
  话说到一半,宽厚的手掌突然覆上她。   白茵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
  宋濂只是握住她的手,并无进一步的放肆举动。他的嘴角似乎勾了勾,掺杂一点笑意一点苦涩。
  手心多了一小包药粉。白茵猛然抬头。
  “见血封喉,你自己决定。”宋濂道,“周家那两个人死了也好,如果周玡失败,他们势必一死。如果周玡成功了,他们便会是你的阻碍。周家不会甘心将权力交到你手上,周玡或许还会心软,可周家这两个老的绝不是这等大方之人。”
  白茵瞳孔骤然放大,盯住他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究竟来,气馁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为她考虑?他不是该为乐正霖考虑才对吗?
  宋濂笑了笑,一闪即逝:“我没办法拒绝你的恳求。”
  白茵神色复杂,脑中千回百转,手心的小纸包快被汗水给浸湿了,她终于将心中的狐疑给问出口:“你真的向乐正霖投诚了?”
  从一开始就在怀疑的种子,此刻发芽生长,怎样也止不住。
  宋濂望着她,摇头,声音沙哑难掩:“抱歉,辜负你的信任。”
  白茵不再言语,转身折回,站在一旁的侍卫们已经行刑结束,周家两老冷汗淋漓地瘫坐在地上。她蹲下身子,温柔握住周老夫人的手:“忍得下去吗?”说话时,药包也塞进她的手心,意思不明而喻。
  周老夫人身子一颤,抬头望去。她是何等聪慧的人,立即明白了白茵的意思。四目相对,她摇头:“别担心,与其担心我们,乐正霖才是真正该害怕的人。乱臣贼子篡位夺权,他的天下坐不稳,无数人等着他死盼着他死,说不定哪天醒来,这等逆臣就被老天收了去。”
  周老夫人同时把药包塞回她手中,眸光微闪。
  一瞬间,白茵也明白了周老夫人的意思。她暗暗捏紧药包,垂下脑袋,起身离开,走出两步,在门旁停了停,轻声道:“我有空会再来看望你们,好好休养。”
  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白茵闭上眼,强迫自己做出决定。所谓得失,有得才有失。
  第七十六章
  短短十日,周玡率军连攻三城。
  安稳躲在京城里的这帮人终于开始怕了,每日早朝讨论不断,先是派李成反击,结果连战连败,折损三成兵力。京城的兵力禁不起这样折腾,乐正霖目光向下一扫,看着下面高谈阔论的官员,心底不由冷笑一声。
  一听到周玡的名字,让他们自个儿带兵,个个畏畏缩缩,连家人也不舍得让其入伍。可是,论起嘴皮子功夫却是个个了得。
  乐正霖缓缓抬手,下面顿时止住声音,一片安静。他淡淡问:“朕只想要个结果。”顿了顿,目光扫到最上位的那个,“东方卿一直沉默,不若说来听听。”
  东方梓被点名,历经三朝帝王还能稳稳坐在这个位子上,自然是有脑袋有实力的人。他深知此时乐正霖耐心全无,一个回答不慎容易被拿来开刀。他想了想,不宜兜圈子,便直接说出心中所想:“周玡一路胜仗,军心大涨,若任由他如此下去,恐怕朝廷危矣,此时,唯有靠宋将军来力挽狂澜。”
  乐正霖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下面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纷纷夸东方大人高见,意见顿时一面倒。
  乐正霖等下面闹够了,才缓缓开口:“宋将军,你意下如何?”
  宋濂默不作声地跪下:“请陛下命末将领兵。”
  乐正霖点头。
  宋濂出兵的同时,将周家两老也一起带上。周玡的风格是灵巧中带有狠戾,而宋濂则是彻彻底底的残忍凶猛。朝廷这一招走得也算不错,暂时挽回一直败退的境况。战况陷入胶着,敌退我进,敌进我退,周玡虽然隐约占上风,却无法击溃对手。
  此时,宋濂突然亮出周家两老,将两位老人绑在城门上,他站在高高的城墙,大声道:“周玡,若想换回你父母性命,速速投降。”
  周玡气红双眼,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进攻的口号却始终喊不出口。
  眼前吊着的是亲生父母,他呼吸急促,闭上眼。
  底下的军士也迟迟不动,周老将军是他们的上任将领,周老夫人是他们尊敬的主母,目光齐刷刷都聚在周玡身上,等他下最后命令。
  战,或是退。
  桑翼眼眶微湿,沉声道:“公子,这是个机会。宋濂定然不知此举会激怒我军,若老将军和老夫人被他杀了,定能激起士气……”
  “住嘴。”
  桑翼单膝跪下:“为了大业,请将军下令。”
  周玡手指颤抖,依旧沉默。
  宋濂威胁对手的同时,自己这边也没闲着,弩矢对准,火箭齐射。
  兵刃摩擦,战火燃烧。
  周家两老也是狠角色,眼看着自己被用来威胁亲子,拖住周家军的后腿。周老将军率先高喊:“我以我血荐轩辕!周氏必胜!”他冷笑,回首道,“宋濂,老夫在地底下等着你!”说完,他与夫人对视一眼。
  周老夫人眼眶含泪,点点头。
  两人咬舌自尽。
  枯叶坠落,漫天昏暗,城门上剩下的只有两具尸体。
  周氏震怒,此役大胜。宋濂率军连退三十里,匆忙驻扎。
  白茵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被囚禁在皇帝寝宫中。看到乐正霖微微泛青的脸色,她本该心情大好,但念及这消息背后祭奠的是无数尸体,包括云远的父母,顿时又苦涩难解。
  明黄色的帘子随风而起,拍打在窗棂上发出些微声响。风,凉丝丝的。
  白茵捂紧了脖子,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到现在为止,这上面沾染了多少鲜血?她捏紧成拳,闻千归死了,宗黎清死了,宗黎炎死了,周云霓死了……如今,连周氏两老也死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只会死越来越多的人。
  可是,没有退路。皇位本就是由鲜血和暴力堆积起来。
  “呵,你觉得朕会赢还是输?”乐正霖盖上奏折,突兀地问。不等白茵回答,他又自顾自说下去,“你自然觉得朕会输,不过,你要清楚,朕若死了,定会拉你陪葬,可朕活着,你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听到如此可笑的话,白茵满脸忍不住的嘲弄:“这么说来,我还要祈祷你赢?”
  乐正霖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又低头开始看折子。
  白茵深深呼吸一口气,周氏两老的死讯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袖中滑下那袋子药粉,悄无声息地融入杯中。她轻笑两声,看乐正霖又抬起头,指节敲打着杯沿,嘲讽道:“你的皇位差不多也做到尽头了,即是死路一条,不如这药也别喝了,早死早超生,不是么?”
  她作势要倒掉药水。乐正霖抬眸,淡淡瞥来一眼。白茵收回手。
  “不要惹朕生气。”乐正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批改,许久没有听到动静,又抬头望去,柔声道,“朕手上堆满人命,不缺你这一条,所以,听话一些。”
  他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温柔。轻轻地开口,仿佛春风拂面。
  即使杀人的时候,也是这般风华清雅的模样。
  白茵呼吸不顺,假笑两声:“不劳提醒,你连老弱妇孺都下得了手,何况是我?”烦躁地扫一眼杯子,洁白无瑕的瓷器,在这瞬间白得刺眼,她转身就向里走去,身后突然又响起他的声音:“站住。”
  白茵充耳不闻,仍是往前走。
  身后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手被人狠狠拽住。她回头,难得见他如此神色,脸上蒙着一层薄怒,盯住她半晌,声音中带着一股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从第一次见面,你就该知道朕不是好人。”
  白茵蹙眉不语,手腕被捏得有些疼。
  乐正霖本就不是在等她的回答,他突地又松开手笑了笑:“你恨朕?想朕死?”
  白茵心跳加速,担心他发现了什么。
  哪知乐正霖恍然不觉,拿起药杯就放至唇边。白茵心跳愈发厉害,双手藏在袖子里捏得死紧死紧,阻止他吗?要阻止他吗?
  他死了,她也没办法活着离开。没关系,她闭上眼,就这样也没关系。
  乐正霖根本就没喝下这碗药,看到她不动声色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的怒火膨胀到最高点,从他记事以来,从没有如此愤怒过。越是愤怒,声音却越是平静。
  他淡淡开口:“你喝。”说着,把杯子递过去。
  高雅的瓷杯,带毒的药水。他宁愿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多少次,他不忍对她动手,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一次次欺骗自己,她对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他曾经以为无论如何她也不会亲手杀他,乐正霖自嘲一下,可惜,到头来是他自作多情。
  她亲手放下去的,那么,要她亲口喝下去。
  白茵睁眼看他,看他唇边挂着的浅浅笑意,看他眼底深渊般的黑洞,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她笑了笑,无言地接过药杯。
  她一句话也没说。垂眸忘了眼药水,她想到宋濂对自己说的那四个字,见血封喉。白茵又笑了,仰头欲一饮而尽。手腕再次被人捏住,她一愣,迎上乐正霖咬牙切齿的表情,向来平静的脸庞上终于出现裂痕,呼吸也微微颤抖,眼底有恨有爱有憎有情,还有痛,彻骨的痛。
  他拉住她,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颚。白茵吃痛。
  “你也会痛?”乐正霖的口吻满是嘲弄,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如此反复几次,将眼底的复杂情愫压下去,“你什么也不说?朕可以听听你的辩解。”
  心底深处,希望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继续骗下去,也是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白茵望着他,摇摇头,捏住药杯的手仍在用力,似乎还想喝下去。她微笑:“无话可说。”
  乐正霖怒极,反手一甩,将那杯毒药砸在地上。碎片四溅。他转身离去。
  白茵一直微微笑着,待他离开后,眼眶中才隐隐现出湿润。
  窗外的风已经停了,乌云渐渐散去,阳光从云层中密密麻麻照射下来,灿烂夺目。
  原来,天气已经这么好了。
  第七十七章
  另一边,胶着的战事开始松动。
  周玡乘胜追击,宋濂一路溃败。宋濂最初带十五万兵力出征,死的死,降的降,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数。最糟糕的结果,再加上宋濂在战场上受伤,生死不明。
  朝廷得到这一消息时,震动不已,然后全场寂静。
  乐正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神色难辨。看着下面闭嘴不语的群臣,冷笑一声,刚开始像打鸡血一样义愤填膺,对周玡又是骂又是咒,可一谈到和谈之事,却没一个人敢走出来。
  他心念烦乱之间,眼前不自主又浮现出白茵略带疏离的微笑,短短四个字,无话可说。
  心中重重一拧。他痛得屏住呼吸。
  走到这一步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事情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大军败北,周玡步步紧逼,而且从探子那里传来的消息,朝中有不少人开始规划向周玡投诚。
  也许,这个皇位就快坐不稳了。呵,短暂得如同南柯一梦。
  很久很久以前,白茵就问过他:霖相,值得吗?
  想到这里,乐正霖低低一笑。他的笑声传出来,下面站立的朝臣惊疑不定,猜不透圣上心中在想什么,顿时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
  乐正霖敛住笑意,开口问:“众卿家以为如何?”
  下面一个个都跟哑巴了似的,隔了许久,东方梓跨前一步,拱手道:“老臣愿为皇上分忧,前往和谈。”
  乐正霖挑眉:“爱卿打算如何谈?”
  “分江而治,划为两国,互不干涉。”东方梓道,“不过,老臣还有一言。”
  “但说无妨。”
  “听闻苏白茵在皇上手上,老臣斗胆,敢问可否属实?”
  乐正霖面无表情,苍白的指节轻轻扣着扶手,一下一下,敲得很慢很慢。顿了顿,他迎上东方梓若有所思的眼眸,便笑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白茵伪造身份,自称宗室谪女,让她继续活在世上会造成民心动摇。周氏也不就仗着有她的存在才敢逼宫么?皇上三思,若是苏白茵在您手上,务必除之。”东方梓道,“皇上,前几日宫人在您寝殿看到的女子,敢问可是苏氏白茵?”   乐正霖眯起眼来,轻笑两声:“东方卿在质问朕?”
  “不敢。”
  “呵,连朕的寝宫都有眼线,倒是预料不到。”乐正霖声线上扬,有一股危险意味。
  东方梓半晌不语,许久,才道:“老臣赤胆忠心,皇上明鉴。”
  乐正霖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苏息杨也随之出列,进谏:“皇上,东方大人言之有理,苏白茵不能留。”
  顿时下面议论纷纷,附和起这两位的意见。
  乐正霖沉默片刻,摆手:“当务之急该是战事,东方卿待会儿来御书房,朕和你谈谈和谈之事。”说罢,又道,“退朝。”不顾东方梓和苏息杨的劝阻,直接负手离开。
  早朝的事儿并未传到后头,此时,白茵坐在窗前,遥望庭院,花开花落,身上的披肩松落飘地,她也恍然不觉。
  那个时候,他竟然拍飞了药杯……
  白茵苦笑,竟然竟然,她真是一点也没想到。他为什么要生气,如果愤怒,又为什么不看着她把毒药喝下去?一点也不像他。
  可是,她却因为这些不像他的举动而心乱。霖相向来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她是他的例外吗?白茵长长叹一口气,闭上眼,那个时候,她是真的觉得死掉也没关系。
  她活着,所以才和霖相相争至此。她若继续活着,也许有一天,她和周玡也会为权势而斗到这般地步。
  白茵拾起地上的披肩,缓步走向床铺,忽然一道黑影闪现眼前,陌生的手掌紧紧捂住她脱口而出的尖叫,将她拉到暗处。
  白茵抬眸,映入眼帘是宋濂风尘仆仆的面颊,深深凝视着她。
  她并未挣扎,轻轻拉开他的手,笑道:“稀客啊。”
  宋濂退到她身旁,压低音量:“属下有事和殿下相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他一改之前的态度,又称她为殿下。
  白茵充耳不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懒洋洋坐在床沿:“宋将军此时应该正在前沿作战才对,呵,怎么有空跑我这儿来了?”
  宋濂跪在她面前,头颅低下:“为了取信于乐正霖,属下之前对您的不恭,愿以死谢罪。”
  他呼吸紊乱,强壮的身躯微微颤抖。白茵随意一瞥,看到肩膀上有红色液体浸润而出,他的手上还染着污泥与血迹,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还没换洗。
  久久没有听到回答,宋濂心中一急,飞快抬头:“殿下,属下自知罪该万死,可是,能否请您听我一言?”
  白茵单手托腮,终于点头:“你说。”
  “我手上的十五万兵力,在这次战争中该被周玡吞得差不多了,经此一战,朝廷不再有实力对抗,要么战,要么和,若无意外您该是最后赢家,如若要和,那么殿下也有足够的实力开条件,朝廷无法拒绝。”
  说完,宋濂迟疑一会儿,开口道:“不过,属下希望您主战,西国只能有一个帝王。”
  白茵笑笑:“还有其他话吗?”
  宋濂凝望她的笑靥,神色中现出痴迷,他立即注意到失态,急忙再低下头来:“周家两老的死,我很遗憾……”
  他一说到这个话题,空气也变得冷冽,仿佛夹杂着丝丝寒气。
  白茵危险地“哦”一声,挑高尾音。
  “他们必须死,若他们活着,殿下没法坐稳天下,上一回我和您解释过。属下擅自行事,只担心殿下妇人之仁。”
  白茵轻笑:“说完了?”
  “没有。”宋濂抬头,“计划的最后一步,就是将殿下安然送回周玡身边。”
  他的目光中满是坚定,那一点一滴的情愫被狠狠压在黑瞳之中。不敢泄漏一丝一毫。害怕被她讨厌,害怕被她抛弃。
  白茵望着他,心中微软。她并非不能理解,他们帮着她是为看她坐拥天下而不是自毁天下。他们帮她把不干净的事情做完了,她这时候再来个痛骂不耻,然后厚着脸皮坐上皇位,那才是真正的厚颜无耻。
  “辛苦你了。”白茵轻叹。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宋濂猛然盯过来,欣喜若狂。他咽下口水,说到,“事不宜迟……”
  话音还未落,他脸色一变,躲进床底下。门外传来声响,白茵回头。
  乐正霖斜倚在门前,淡然如水的目光投射过来,仿佛渺渺清波的粼粼波光,颜色潋滟。
  他不言不语,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白茵心惊,他看到了吗?
  第七十八章
  “这么早,就想更衣入睡?”
  乐正霖一边说话一边脱衣,明黄色的龙袍就这么挂在手上,身上只着一件青衫。门外的侍女见他如此,惊恐地跪下来:“皇上,这等杂事该唤奴婢……”
  乐正霖轻轻摆手,阻止她们说话,淡淡道:“都退下。”
  一时间,寝宫内外只剩下他,和她。
  这是毒药事件后,他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白茵心知必是朝中发生什么事,每次他做出艰难决定时,都会这等态度。
  “困了?”乐正霖走到她面前,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声音温柔。
  白茵胆颤心惊。这态度是什么意思?
  他却没有继续说话,身躯俯下来,笼罩在她整个人上方。手指缓缓从她脸庞滑下,清凉的触感沿着身体游走,额头抵着额头,他终于吻下来。
  他的动作很温柔,仿佛手中是至爱珍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含着她的双唇,用无尽的耐心打开她的嘴,唇齿相依,舌头在口中柔软地融化,温热而煽情。像过尽千帆后呈现的那脉脉斜晖和悠悠流水,像那在眼前飘落的繁花和摇曳的山月。
  白茵整张脸红透了,猛地向后退去。
  这回她是真被吓到了,没想到他会突然吻过来。虽然他说话很糟糕很不中听,却从未对她做过不规矩的事情。白茵看着他眼底隐隐的火苗,暗想不妙,结结巴巴开口:“霖……霖相,我不困……”
  呸呸呸,她说的这是什么话。不困不正好让他干点其他事?
  乐正霖眸光深沉,一瞬不瞬盯住她看,许久,暗哑的声音传来:“为什么躲?”   白茵欲哭无泪,不躲等着被你吃干抹净?
  乐正霖将她一把扯过来,铺天盖地地吻,白茵有些喘不过气,她无力地推拒在他胸口,单薄的青衫稍稍拉扯就散开。意料之外,她直接触及冰凉的肌肤,双手顿时触电般地缩回来。
  乐正霖低低一笑。
  白茵脸色更红,一想到床底下还藏着个人,更是不知所措。
  身下的女人面色潮红,衣衫凌乱不堪,冰肌玉骨的香肩露出来,微微喘息……看到这幅画面,乐正霖的眸色更加暗沉,抬手拔下她的发簪,顿时青丝如瀑布般垂直而下,更加衬得她娇弱无比。
  “等等……”白茵不住后退,黑长发披散在白皙的娇躯上,她不住后退,是真怕了。
  “不行。”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乐正霖将她压在身下,两具躯体紧紧贴在一起。白茵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她想象过他用强硬手段,那就能安慰自己是被狗咬一口,可如今,他温情款款,每个动作都充满了情意,她便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在床上纠缠时,门外突然有人跪下,扑通一声,是脑袋重重磕在地面上的声音,侍卫道:“启禀皇上,大人……大人们……”他口吃着说不出来。
  乐正霖停下手,看到她在自己怀中松一口气的模样,眉头皱起。
  白茵哪管得了这么多,立刻跳下床穿好衣服,像老鼠躲猫一样地缩在角落里。
  乐正霖瞟一眼,开口道:“过来,服侍朕更衣。”
  白茵想了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先顺着他比较好。她快步走来,替他穿上龙袍,理好头发。做好一切后,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在她发丝上落下轻轻一吻:“这样不好吗?”
  白茵看他一眼,抿唇不语。
  “呵。”乐正霖笑道,“那么,你一定要穿上龙袍才能甘心?”
  白茵低头:“我是霖相教出来的,你想要的,自然也是我想要的。”
  乐正霖神色微凛。他沉默地向外走去,倒要看看是什么事惹得侍卫结巴。
  若想的没错,该是苏息杨和东方梓对早朝结果不满意,所以来找他谈谈,他一路走出去,打开门看到殿前的情景,顿时愣住。密密麻麻跪满人,朝中大臣个个匍匐在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底下是朝臣群谏,乐正霖面无表情,慵懒地坐在椅子上:“这演的是哪一出?”
  “皇上,”最先开口依旧是东方梓,“苏白茵不能留。”
  众人纷纷附和。
  乐正霖漫不经心:“哦?朕看不明白,究竟谁是谁的主子?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教朕做事了?”
  苏息杨道:“微臣不敢。”
  “呵,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皇上一日不除妖女,我们一日不起!”
  其他大臣开口说“对”,声音大得连聋子都能听见。
  乐正霖下意识地回眸往里头瞥了眼,嘴角勾起:“那你们便跪个舒坦吧,朕不在这里陪着了。”
  “皇上,外有北国虎视眈眈,内有周玡紧紧逼迫,您该知道这江山并非如想象中平稳。”这句话成功拦下乐正霖的脚步,东方梓继续道,“我们陪在您身边是想看着西国繁荣昌盛,而不是眼看您被美色迷惑,断送大好河山。苏白茵不能留,您自己也是心知肚明,若是因她而亡,皇上赔上的不仅是自个儿的江山前途性命,还有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乐正霖嘴角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既然同样都是死,那微臣不如直接自尽于此,在后世也能博个忠心死谏的好名声。”东方梓扔下最后一颗重磅。
  乐正霖闭了闭眼:“言之有理。”
  他仿佛能感觉到白茵在朝这边望,隔着一扇门板,那道清明透彻的视线停驻在他身上。
  她一直都很聪明,想来也是明白自个儿的处境的。
  乐正霖叹气,嘴里出口的话却和心中想的不甚相同:“东方卿,你可曾想过,若白茵死在皇宫,周玡却不会停止进攻。以前的借口是扫除乱党,如今还是可以用这个借口,再给朕冠上一个谋杀皇亲的罪名。”
  “杀了苏白茵,周玡也会感激皇上。”苏息杨出声,“这样谈判时也多一样条件。”
  “哦?”乐正霖兴味道。
  “苏白茵可以暂留一条命,当做谈判时的条件,生死就交给周玡决定。”苏息杨老谋深算地摸摸胡子,眸底闪过狡诈的光芒,“皇上也就不用做这个恶人了。”
  “微臣以为,苏白茵必须得死。”东方梓不赞同,“苏大人所说的计策,前一部分的确可行,将她留到谈判作为筹码,不过,决计不能让她活下去,即使将她交给周玡,也得事先喂下毒药……”
  “不用说了,朕明白。”乐正霖抬头望天,艳阳高照,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来。他早就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幕,世间哪得双全法,江山美人只可取其一。早朝下来,他便猜到群臣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才会对她失态,呵,他低笑,“就照东方卿说的去做。”
  “皇上圣明。”
  “来人,”乐正霖闭上眼,“把苏白茵拖到天牢去。”
  第七十九章
  白茵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抬眸望去,群臣从宫门的这一头跪倒那一头,侍卫严加把守。
  人山人海。呵,如此阵仗,只为她一人,果真是有面子的很。
  她正要迈出脚步,却被拦住。
  宋濂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这是软骨散的解药,请殿下服用。”
  白茵斜睨着他,表情像是在说,现在才给我?
  宋濂面红耳赤:“骗过敌人必须先骗过自己人,乐正霖多疑又精明,所以才出此下策。”
  “没事。”白茵想得开,“我一次冒险换回十五万军队,值得。”
  宋濂道:“殿下英明。”顿了顿,“如果去了死牢,恐怕难有转圜余地,请允许属下带您出京,周将军在约好的地方等着。”
  听他说出这句话,白茵才算彻底相信。宋濂既然与周玡有约定,若真是叛徒,此刻应该急着带人去约定地点围剿周玡才对,而不会真的带她前往。
  白茵想了想,指着外面的阵仗:“强攻出去?”   在这种包围圈下杀出一条血路?周玡都不敢如此托大。
  宋濂点头:“能为殿下而死是属下的荣幸。”
  迎上他诚挚的眼神,白茵心中微动,每次看过来时,她都能瞧见他眸底燃烧的那一簇簇火焰,强烈的情绪被他硬压下,只有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才敢放肆用劲地看。其实,她都知道,不过是在装傻,懦弱地装作不知道。
  白茵轻轻按住肩膀,掌心感觉到他微微的震动,柔声:“谢谢,可是你活着,我会更高兴。”
  宋濂哑声道:“有殿下这句话,属下便知足了。”
  白茵步履优雅地向外走去,长裙拖曳,发髻高挽。她轻轻地走过,带起一股淡雅的清香,引人沉迷。
  大门打开,她缓缓环视一圈。四周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有侍卫上来捆绑,白茵挥手,冷冷一眼,气势强地他们不自主后退一步。白茵微微一笑,扬声道:“我乃宗室正统帝姬,竟被你们说成妖女?”
  下面的人更安静了。
  白茵继续道:“究竟谁才是皇位的真正继承人,东方大人,苏大人,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为虎作伥?呵,先帝被乐正霖逼死,你们竟也能接着辅佐他,倒也是能屈能伸!”
  她的声音高高提起,重重放下。掷地有声。
  在众人或怔愣或心虚之时,一道黑影在后面闪动,犹如雷霆之速。转瞬间,宋濂跃至乐正霖背后,刀刃架在他脖颈之上,沉声道:“全部住手!”
  “宋濂!”
  “宋濂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前线打仗么?”
  群臣炸开了锅,顿时吵成一片。反应快的立刻明白了眼前情势,东方梓站起来,目光沉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宋濂,你若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网开一面。”
  宋濂没说话,倒是白茵轻轻笑开了,分明是讥嘲的表情,可绽放在她脸上却美得惊心动魄,不少臣子看到她就心虚,正要开口的也闭上嘴。
  白茵缓步走到宋濂身旁,对他们吩咐道:“准备好马车和食物,别想动歪脑筋,食物么,我会先拿你们家的皇帝试一下毒。给你们一炷香时间,时间到了还不准备好,后果自负。”
  她笑眯眯地开口,可呆子也能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
  乐正霖没有反抗没有说话,从最初认识他,就知道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眼前忙成一团乱,他静静望着,直到被推进马车里,才开口说话:“他一直在朕的寝宫里?躲在哪?”
  白茵也跟着坐进来,看他一眼不说话。
  马车颠簸,宋濂坐在外头赶车。乐正霖双手被捆绑在角落,目光扫到宋濂红透的耳根子,恍然大悟,轻笑道:“躲在床底下?都听到了?”
  谅是白茵的厚脸皮也有些扛不住,微微发红:“别说话。”
  乐正霖笑道:“跟在她身边,你看着她和周玡亲亲我我,如今又要看朕和她耳鬓厮磨,呵,百忍成钢,宋将军好气量。”他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谁都听出他在跟谁说。
  宋濂还是坐在外面,充耳不闻,但身子有些紧绷。
  乐正霖斜倚在马车角落,闭上眼休息。他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对现在的他而言,摇摇晃晃的马车也是一种折磨,浑身上下都没力气。
  身子使不上劲,脑子却没空下来。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想通其中的细微末节,呵,被美人骗也就罢了,现在连男人也能骗他了。乐正霖自嘲,真是气数已尽?
  “那十五万兵马……已到周玡手中?”他还是问出口。
  白茵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一句:“你可以投降。”
  “呵呵,宁死不降。”
  白茵纳闷地扬眉,他不像是这么有气节的人。不是看不起他,而是每人的想法都不同。有些人觉得以死亡来坚持立场才正确,有些人却觉得活着才有可能改变一切。乐正霖明显是后者。
  “能不能过来?朕想躺在你膝盖上。”乐正霖苦笑,身上没有软垫子,身子在木头上咯得慌,一震一震的,难受得紧。
  白茵默不作声地靠过去,还未移动,就见宋濂焦急地转头,阻止道:“殿下,不可。乐正霖诡计多端,您和他靠太近会有危险。”
  “呵,每次和她靠近,有危险的都是朕。”乐正霖嗤笑。
  白茵沉默,还是赞同宋濂的意思。
  宋濂松一口气,忽然,瞳孔骤缩,他猛然将白茵扑到,数支火箭从头顶刷刷飞过,马车上烧了起来,马匹也中箭,纷纷嘶叫狂奔。
  白茵拖着乐正霖就跳下马车。
  远远的,从皇城有追兵靠近,他们心念皇帝安危,不敢太过靠近,只在远处放箭,逼得他们只能徒步前行。
  白茵大喊:“住手!再敢放箭就拿你们家皇帝做盾牌。”
  乐正霖眸光轻闪,笑了笑。
  果然,追兵停止攻击。
  时间拖越久对他们越不利,若让追兵再准备一辆马车只怕会有更多变数,所幸车上一些干粮还能吃,至少省下找食物的时间。
  白茵沉思片刻,回头吩咐:“宋濂……”话说一半,她倏然闭紧嘴巴,急忙跑上前去。
  宋濂腰侧中箭,方才扑倒她时躲避不及,鲜血浸透了布料,他面色发黑冷汗直流,蜷缩在地面上久久不起,嘴唇都被咬出血。
  白茵蹲下身,察看他受伤的位置,还好,没有刺中要害,但这箭肯定有古怪。宋濂忍耐力一流,久经沙场,普通的箭不会让他痛苦至此。
  宋濂喘着粗气:“殿下,不用管我……”
  “别说话。”白茵一手按在他腰腹,一手握住箭身,沉声道,“忍住。”
  话音刚落,用力一拔。鲜血淋漓。宋濂痛得在地上打滚。
  当箭身整个显现在眼前,白茵一愣,目光沉痛,上面有火毒。
  第八十章
  火毒并非什么难解之毒。
  问题在于,现在是逃亡途中,还得看管一个人质,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看大夫。
  宋濂主动开口:“殿下,我还撑得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去看大夫也不迟。”   白茵沉默片刻,火毒撑不了那么久,她摇头:“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
  宋濂一脸焦急,还想拼命说服白茵。白茵沉默地拒绝。
  乐正霖看着这一出闹剧,突然觉得被挟持出宫也不是没有收获。看到她痛苦难受,他心中便有一种纠结的快意。有时候他也会想,当初她选择背叛,选择放弃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如此难受犹豫?
  白茵讶异地望过来。注意到她的目光,乐正霖才发现自己把心中所想的问题问出来了,既然问出口,他也不再扭扭捏捏,大大方方道:“朕很感兴趣。”
  白茵许久不语,低身扶着宋濂的肩膀,伸手往前一指:“你走在前面,若有异动,别怪我下手无情。”
  乐正霖双手绑于身后,听话地走在前面。
  没有听到回答,他也不生气,反正答案于他也没有意义,这种对过去刨根问底的事情,不该是他做的。
  风轻轻地吹,面颊上拂过一阵凉意。
  “那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路。”白茵的声音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引起阵阵涟漪,“你没有给过我选择。”
  乐正霖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回头,目光抓住她脸上来不及掩藏的苦涩。
  她在笑,嘴角微微地勾起,眉梢扬起的弧度带着一股意味不明的感觉。可是他知道,那样的微笑不过是面具。曾经,她毫无防备把整个自己坦露在他面前。
  她的微笑,她的哭泣,她的软弱,她的痛苦……什么都会让他知道,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女人,她每一个表情都了解。
  乐正霖知道,她心里是怎样的感觉,也许是跟他一样的感觉。
  “没有给你选择?”他开口说话后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沙哑,强制压抑着内心的暴躁,舒缓声音,“朕不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他明白的,可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我不敢让你知道我是宗室血统,你一旦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绝不会留下隐患。”白茵微微一笑,“被自己喜欢的人杀掉,我一点也不想体会那种感觉。”
  乐正霖沉默不语。“你不相信我。”他说。
  白茵敏锐地察觉到他把“朕”改成了“我”,她笑笑,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身上的躯体越来越重,宋濂的力气流失迅速,白茵也失了耐心周旋,直抒心意:“霖相,你是想做皇帝的人,你能杀得了宗黎清,那么,也一定能杀我。”
  乐正霖没有再辩驳。他了解她,正如她一样了解他。
  身后那群尾巴一路紧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白茵琢磨,她可以跑到城镇买了马匹和马车,像之前一样赶路。快到城门的时候,她绕几个圈子暂时甩开追兵,然后在郊外放跑马车,故意留下痕迹。
  这痕迹不是很明显,不仔细探查看不出来,有经验的探子能看出这是有人做过手脚的。
  这样子,追兵就更能相信他们是往北跑了。更何况,北边是周玡的驻军处。
  白茵躲在城门处,果然,看着追兵往北追去,她松一口气,又慢吞吞折回城里。
  当务之急,是给宋濂找个大夫。
  一路上带着个被捆绑的人太显眼,白茵想出个主意,她买回来一个拐杖,给宋濂用,又将他打扮成老头子模样,自己则是把皮肤抹黑,装扮成村姑。
  她点住乐正霖的哑穴,和他扮一对夫妻,宋濂就是他们的老父亲。
  三人光明正大地住进客栈。
  “殿下,火毒是军队里的常用毒,大夫看了会怀疑我是逃兵,会惹麻烦。”宋濂不愿去看大夫,“别管我,赶路最要紧。”
  连日连夜的奔波,他眼眶深深凹陷进去,肤色黑中透青,唇色泛白,看上去像是一脚踩进棺材里。
  白茵不理会他的拒绝,拉着就往医馆走。她辛辛苦苦引开追兵是为了什么?这家伙还敢不领情?惹麻烦?这种事解决起来最简单。
  医馆里,白茵放下两锭银子,笑道:“大夫,这病人能看吗?”
  大夫的眼睛亮了亮,却又叹气,惋惜道:“他火毒已深,过了拔除的最好时间……即使解了毒,以后也不好继续上战场。”大夫看出此人是军士,又道,“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唉,现在的问题是没药。”
  白茵道:“怎会没药?”
  “朝廷要打仗,吃苦的是老百姓。这几日,官府将萝卜子这味中药全数收购,你们若是拔除火毒,得跟官府去拿药喽。”
  白茵与宋濂对视一眼,面色微沉。
  这么巧的时机?她刚想用药就偏偏少一味药?
  宋濂也察觉到蹊跷:“殿下,还是赶路为主。”
  两人离开医馆,回到客栈,乐正霖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他眼珠子转动,瞧见他们了。白茵上前解开穴道,然后默不作声地收拾行李。
  乐正霖笑道:“这就要走了?先吃个饭吧,我在这里饿半天了。”他们三人一天都未进食,白茵想想也是,拿着行李走到楼下点菜。
  刚坐热了椅子,门外进来四个眼熟的人。
  白茵心中一惊,这几个正是之前追踪他们的人。
  怎么又折回来了?
  第八十一章
  客栈里人来人往,生意繁忙。
  白茵将脑袋埋低,可想到自己乔装打扮过,复又抬起头来,夹菜吃饭。
  她表现得像个贤惠的老婆,温柔地往乐正霖碗里夹菜。看到“丈夫”还是不动,她夹起菜肴,递到他嘴边,小心翼翼地问:“不吃吗?”
  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伉俪情深。
  乐正霖似笑非笑。他的外表虽然改变,可那双狭长的眸子还是亮得惊人。
  四目相对,白茵羞涩地低下头,演技一等一地好。
  乐正霖转身,嘴巴不能说话,身体的动作也被限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神传递。身子转到一半,他还未找到那四人的目光,忽然,腰上一股大力传来。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白茵热情地把碗递到他面前:“相公,多吃点。”
  乐正霖苦笑着点头。
  食不知味地吃下这顿饭,三人又向外走去。到僻静处,白茵一把将他按在墙壁上,笑意收敛,冷声道:“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乐正霖反问:“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还能干什么?”
  从他嘴巴里掏东西,比登天还难。白茵不再逼问,一边走一边想,不怪她想多,他们离开一会儿就有几个追兵回来,很难当做单纯的巧合。
  此地不宜久留。白茵一行人向城门走去,岂知此刻盘查严格,官兵手上拿着两幅画像,一个一个检查过去,尤其对三人同行检查地特别严格。
  白茵他们又默默地折回去。
  这下子麻烦大了,出不去,就等着被人瓮中捉鳖。他们在城里徘徊良久,看着巡逻的官兵一日多于一日,心中烦闷不堪。
  白茵思索良久,坐在乐正霖面前,紧紧盯住他两只眼睛。
  乐正霖温柔地回视。他眉目俊秀斯文,不言不语凝视,总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白茵手上拿着一块洁净的帕子,将他脸上的脏污和伪装一点一点擦拭干净。白色的帕子变得黑乎乎,他的面庞透出原本的白皙,如玉如幻。
  白茵沉默,缓缓摸出一把短刀。
  刀刃尖锐,看得宋濂吓一跳:“殿下,乐正霖现在不能死,他死了朝廷定会混乱,大臣争权夺利。我们得留他一命牵制众人,至少在北国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先留他一命。”
  闻言,乐正霖一笑。
  白茵点头,表示明白。她也跟着一笑:“我不杀你,是死是活端看你的造化了。”白茵并未解开他的哑穴,拉着他走向新买的马车,扶着他坐上去。
  垂落的乌发拂过他面颊,黑色发丝衬得他肌肤愈发白皙,触感轻柔,还有一丝丝的痒,撩起阵阵春意。
  “你跟我们走了这一路,吃我们的,睡我们的,也到报恩的时候了。”
  听她睁眼说瞎话,乐正霖失笑,可惜只能牵动嘴角,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
  她最后深深看一眼,便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抬头朝城门的方向望去,白茵喃喃自语:“就靠你引开追兵了。”说完,在马屁股上狠狠扎一刀。
  骏马嘶鸣,撒蹄子就疯狂往前奔去,直直冲破城门守卫,撞翻无数路边小摊,还有守卫。
  城门口一片混乱。白茵和宋濂趁此机会通过关卡。
  白茵长舒一口气,遥望马车的方向。乐正霖双手双脚都被绑,嘴巴又说不了话,连呼救都做不到。回头望着城内,有几个官兵追出去了,显然没有人想到皇帝就在马车里。
  如果他们知道乐正霖在里头,不会只有这么点人追赶。
  他,会安然无恙吧?白茵默默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或者他死了会更好?这么困难的问题,真不想回答。
  第八十二章
  白茵他们继续赶路。
  甩掉身后的尾巴。他们行进得很是轻松。路过两个城镇都没买到萝卜子,白茵又不敢多问,这里还是朝廷的势力范围,生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可宋濂的伤势一日比一日严重,不可继续拖下去。
  这一日,白茵扶着宋濂从医馆出来,没走出多少距离,便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白茵越走越快,身后的人也越跟越紧。约莫是四个人。从脚步声来听,身手相当不错。
  白茵尽量往热闹的地方走,她来回兜两个圈子,身后那几人还是跟着不放。白茵想,总不能一直在外走,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耗到晚上无人,不是照样要动手。
  轻叹一声,白茵认命地往僻静处走。她自认挑了一个好地方,看看,四周既无民居又无树木,这样不会伤了无辜百姓,花花草草也不会落难。
  分明听到他们跟过来的声音,却迟迟没有现身。白茵不耐地挑眉:“还不出来?”
  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顿时各走出一个人,牢牢堵住她的去路。那四人仔细端详她的面容,终于看清楚了,齐齐下跪:“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白茵一怔,揉了揉太阳穴,这一路上草木皆兵,把自己人也当成追兵:“怎么不早说?”
  “将军派我们来迎接殿下,可殿下这一路改了姿容,甚难辨认……只怪属下无能。”
  “罢了,没事。”白茵松一口气,这下子宋濂也有救了,“我们这就回去。”
  周玡军中该有的中药一样不少,两个军医在屋中繁忙,给出诊断又配好解药。白茵换上藕色长裙,外面蒙着一层薄纱,看到他们忙完了便微微一笑。
  两位军医受宠若惊,拜道:“回禀殿下,他身上火毒太深,得拔除三到五次方可痊愈,届时只要好生调养,定会康复。”
  白茵颔首。
  他们前脚刚出门,周玡后脚就跨进来,看到她登时眼睛一亮,大步上前,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声音难掩激动:“你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就好。”
  他的怀抱滚烫滚烫,成年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惹得白茵脸颊都红了。
  他将她拉开一些距离,左看右看,都快在她身上盯出一个个洞来了。周玡担忧道:“乐正霖有对你做什么吗?有逼供用刑吗?伤痕在看不见的地方?”越说越担心,差点当场脱了她的裙子。
  白茵急急后退,有点被吓到:“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周玡微笑,张嘴想说话,欲言又止。屋内的空气因暧昧而升温时,突兀传来一声咳嗽。两人齐齐转头。
  宋濂躺在床上,扶着喉咙,憋红脸沙哑道:“我实在忍不住了……”忍一个咳嗽忍得万分难受。再不发出点声音,他担心他们会忘了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宋濂侧过脑袋,问:“十五万兵力吸收如何?”
  周玡耸肩:“若是我吃不下岂不是太无能?”
  宋濂点点头,又沉默一会,艰难地开口:“能让我见我弟一面吗?”
  周玡沉默片刻:“他的态度不太友好。”
  “他是苏家养大的,苏家在哪他便在哪,态度不好也是正常。”宋濂眼睛向下看,没有勇气面对,只是低声述说,“可他是我的弟弟,唯一的亲弟弟,我想见他。”
  周玡点头:“可以,我带他过来。”
  宋濂毕竟是大功臣,周玡也不好将宋庭囚禁在地牢,只将他关在一间屋子内,除了限制他的行动外,好吃好喝供着。   一段时日不见,宋庭倒没多少变化,不过稍稍瘦了些。
  他走进屋子,看到床上的人眼睛一亮,直直冲过来:“哥,你没事吧?”很快,眸中的兴奋被担忧给压下,看着他的伤势抿唇不语。
  宋濂摇头:“没事。”他又对白茵道,“殿下,我想和我弟单独说两句话,能行个方便吗?”
  白茵看他们两兄弟相聚情深的模样,放心点头,便走出房间。
  宋庭被关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他不屑和周家军开口,便保持沉默。如今看到哥哥平安无事,虽说身受重伤,可性命至少无虞,便打开来话匣子:“哥,谁伤的你?”
  宋濂沉默,淡淡道:“是意外。”
  宋庭想了想,然后邪恶地笑了:“你会这么说,应该是为女人受的伤,为了大小姐?”
  他仍旧称呼白茵为大小姐。
  宋濂也没有纠正他,耳朵微微发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宋庭得意地笑,脑袋点一下又点一下:“我明白,我懂的,不用解释。”他又想到什么,说,“既然要关我,我想跟你关在一起,还能照顾你……”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停住声音,脸色几番变化。
  宋庭缓缓转头:“哥,你投降了?”
  宋濂不知该如何解释,思来想去,他选择老实承认:“没有。”
  宋庭松一口气。一口气还没整个吐出,只听自己的哥哥又说话:“从一开始,我就站在殿下这边,之前不过佯装对乐正霖投诚。”他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说清楚,一点儿隐瞒也没用。一口气说完,等待弟弟的怒火。
  谁知,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发飙。宋濂抬头,只见他双手紧紧捏成拳,脑门上青筋都暴起,他咬牙切齿,一副无比忍耐的样子。
  另一边,白茵坐在庭院中悠闲地喝茶,刚开始还能听到两兄弟在里面有说有笑的声音,过了会儿,里面的声音越压越低,再过会儿,连声音也听不见。
  白茵只当他们都在休息,也不在意。
  几杯茶水下肚,困意上头,白茵卧在躺椅上,闭眼休憩。
  清风徐徐,花香四溢。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白茵打个哈欠,看着里面还是没动静,忍不住叩门,敲几下,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浓烈的不安袭上心头,白茵一把推开门,彻底呆住。
  宋濂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胸前一个血洞,鲜血汩汩,浸湿了白色床单。宋庭倒在地上,手握一柄短刀,插进自己的心窝,气息全无。
  第八十三章
  白茵呆呆站着,两脚无法迈动一步。
  地上的血流静静地流淌,蔓延到鞋底。她穿的是黑底红绣纹布鞋。黑色内衬微微染湿,那样深沉的颜色,没有被血色影响分毫。那么深,那么沉。
  白茵深深呼吸,快步向前。她探向宋庭的鼻息,再次确认没有挽救余地。她急着跑到宋濂身边,胸口的血洞伤势严重,心脏跳动无比微弱,连鼻息也几近于无。宋家两兄弟对她来说亲疏明显不同,宋濂和她同生共死,多次为她舍命,她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白茵高喊:“来人,快来人。”
  军医匆忙跑进来,看到眼前血腥的画面也不禁一怔。但他们连战场也上过,更残酷的画面也不陌生,转眼就回神,走到宋濂身旁替他止血。
  其中一名老大夫严肃道:“殿下,即使救活也是个废人了。”他低低一叹,口中所说的自然是宋濂。言下之意,委婉地劝殿下不要执着,既然是人,总有一死。
  白茵鼻子一酸,垂下眼眸,再次睁开又是温柔淡雅的微笑:“医者父母心,你们尽力就好。”
  止血的止血,包扎的包扎,做完该做的,几位军医离开抓药去了,还不忘替他们关上门。
  床铺上躺着的他,憔悴虚弱。唇色苍白如纸,宋濂轻轻蠕动双唇,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挣扎着想睁开眼,却毫无作用。
  白茵一喜,轻声道:“宋濂,宋濂。”连连呼唤他的名字。
  宋濂努力把眼镜睁开一条缝。嘴巴松了松,看口型,似乎在唤“殿下”。
  白茵摇头:“不用说话,你现在很虚弱,听我说就可以。”地上的尸体依然还在那里,她只觉宋濂醒来最关心的就该是这件事。沉默许久,她把话问出口,“宋庭动手的?”
  这句话,她问得万分艰难。没有人愿意提及自己的伤痛,唯一的亲人对自己下杀手,每想一次就等于把伤口挖得血淋淋。
  宋濂没有反应。
  白茵不再问,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答案,一时间也陷入沉默中。
  宋濂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眼睛一点点努力睁开,眼眶红红的,泪水充盈,却一滴也没有落下来。他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局。可是,真正遇到这事,痛彻心扉。
  那时候,他为白茵卧底留在京城,明里暗里做了许多动作。虽尽量让自己的归降合理,可乐正霖和苏息杨仍是对他诸多怀疑。
  彼时,乐正霖居高临下,明黄色的靴子停在他身旁。他匍匐在地,感觉冰冷的靴子触感若即若离擦过面颊,宋濂拿出十二分的毅力稳定声音:“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乐正霖勾唇,并未笑出声。他未说相信也没说不信,随意摆手:“苏大人把人带下去,自行定夺。”
  苏息杨带他回府,说是照顾,实为监禁。
  没有一个人愿意用他。宋濂几乎绝望,以为自己无法再帮上白茵分毫。他自暴自弃地缩在屋子里,狠狠握拳砸向床板,神情纠结痛苦。
  宋庭端着晚膳,隔着一扇门板,默默无语,一动不动。夜晚的风忽轻忽重,他的衣摆随风而起。他们是双生子,他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无言的痛苦。
  宋庭将晚膳放在哥哥屋前,回头跪倒在苏息杨面前,恳求家主再给哥哥一次机会。苏息杨想三言两语打发了他。可宋庭固执地不肯起身,无论如何一定要苏息杨给出承诺。最后慌不择言,他甚至说:“当初是您吩咐哥哥守在白茵身旁,现在却因为您亲口说过的话而猜忌怀疑,未免对哥哥不公。”
  苏息杨神色莫辨地望着他:“我不能拿一次轻信来冒险,如果宋濂心怀不轨……”   不等他说完,宋庭立刻插嘴,举天发誓:“我愿以性命担保,若哥哥对苏家不忠对皇上不忠,庭愿杀他之后再自杀!”不想一语成谶。
  阿庭没有错,一点也没有错。他对皇上有忠臣之心,对他顾念兄弟之情,视苏息杨为父亲,有情有义,忠孝两全。是他负了阿庭。是他害了阿庭。
  宋濂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冰天雪地的大街上,他和阿庭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墙角里瑟瑟发抖。他被揍得鼻青脸肿,把偷来的馒头塞到弟弟手里,抹抹嘴巴:“阿庭,快点吃,我刚才都吃饱了,剩一个回来给你!”
  小小的宋庭眨巴着眼睛,脏兮兮的面颊掩不住他清亮的目光,轻声道:“哥哥,你被谁打了?”
  宋濂有点心虚,抬头挺胸道:“哼,我不过是点皮肉伤,那几个混蛋被我揍得稀巴烂!你哥哥是谁啊?”他竖起大拇指,笑嘻嘻,“我可是打遍东大街无敌手,嘿嘿,有哥哥在,别怕。”
  其实,是他偷了街头包子店的肉包子,被店主举着扫把追打怒骂。他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最后被堵在路边一顿胖揍,他死命护住包子,脑中只想到阿庭有两天没吃饭了。
  阿庭身子弱,挨不得饿。把包子拿回去,给阿庭吃。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青黑伤口也在脸上皱起来,痛得呲牙咧嘴,又急急忙忙个摆手:“没事儿,没事儿,哥不痛,一点也不痛。”
  宋庭眼底满是内疚,他撕开一半包子,递到宋濂面前,轻声道:“哥哥不要骗我。”
  宋濂怔住,也没有伸手去接。
  宋庭直接塞到他嘴里,稚声稚气:“你一半我一半,好不好?”
  宋濂饿了两天半,香喷喷的包子在嘴里,下意识就开始咀嚼吞咽。等他回过神来,半个包子已经吞到肚子里。
  宋庭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擦拭他的嘴巴,说道:“哥哥,阿庭以后会赚很多很多的钱,不会再让你饿肚子了。”
  宋濂眼眶一热:“胡说,是哥哥会赚很多很多的钱,不会让你饿肚子。”
  宋庭眼睛也是红红的,他一把抱紧哥哥的身躯,两只小手拽得紧紧:“我不要钱,我只要哥哥,哥哥和我都平平安安,吃得饱睡得暖就够了。”
  “……嗯,够了。”
  那个时候的愿望,到现在,才想起来。已经太迟太迟。
  第八十四章
  他们相依为命,是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阿庭前面,从未想过,阿庭也会对他举刀相向。是他逼死了血脉相连的弟弟,是他杀了阿庭,也杀了自己。
  不怪阿庭,呵,怎么可以怪阿庭?
  宋濂呼吸颤抖,闭上眼,泪水终于顺着眼眶留下,心痛得难以忍受。他想过各种死法,唯一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阿庭手下。阿庭红着眼,挥刀而下时,他绝望地闭上眼。
  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死,便死了罢。可是,最终这一刀,还是挥偏了位置。
  宋濂哽咽不成声。
  白茵愣住,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伤心哭泣的模样。下意识地避开脑袋,可想到大夫的嘱咐,又回头劝道:“你身上伤重,不宜伤心,会牵动伤口。”
  声音戛然而止。说出口,白茵自己就想打自己嘴巴,遇到这种事,怎么可能不伤心?被至亲捅一刀,是个人就会难过。
  宋濂眸底蕴藏着万般情绪,眼神儿似乎一直想向地上瞟去,奈何身子却不配合,涨红着脸孔喘粗气。
  白茵惊得阻止他:“你别乱动。”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那是宋庭尸体躺着的地方。她盯住他的眼眸,缓缓问,“你想知道宋庭的情况?”
  宋濂重重一震,沉痛闭上眼,似乎点了点头。
  “他死了。”
  宋濂还是原来的姿势,一瞬间,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许久,都未睁开眼睛。
  他把那三个字在脑中重放一遍又一遍,冰凉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幼时的彼此相伴,少年的相互鼓励,年复一年,阿庭的面容一点一点成熟,不变的,是他举起拳头,爽朗一笑 “大哥,再来一盘?”
  青草葱葱,河水悠悠。阿庭仰头望来,阳光洒在他俊朗的面颊上,衬得那张笑脸愈发耀眼。
  宋濂张嘴说话,竟然发出了声音:“死了?”
  白茵一怔,正喜于他能开口说话,笑意还未伸展到嘴角,看到那精神如常的表情,突然心下一痛,呆呆地站着。
  回光返照。
  白茵掩住嘴,深深呼吸一口气,说:“嗯。”
  这一声应得极轻极柔,仿佛一缕飘飘渺渺的轻烟,生怕扰了他分毫。
  宋濂闭着眼睛,嘴角微微翘着,似是陷入美好的回忆之中。他喃喃自语:“阿庭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虽然有点调皮。”说到这里,他又笑起来,“别看他那副乖巧的样子,初次见人都会腼腆地站在那里,其实啊,一脑子坏水。”
  白茵缓缓蹲下身来,脑袋搁在床沿上,轻轻地:“嗯。”
  宋濂一直说一直说,精神似乎越来越好。从阿庭和街头的二麻子打架说起,一直说到他首战大捷。宋濂一脸骄傲,突然间,他睁开眼,声音反倒止住了。他静静望着苍白的床幔,视线徐徐移动到白茵脸上,双眸一瞬不瞬:“可是,他死了。”
  白茵屏住呼吸,那一声“嗯”哽在喉咙里,出不了口。
  宋濂一字一顿:“是我逼死他。”
  白茵鼻子一酸,毫无预兆的,泪水直流而下。
  宋濂还是望着她,笑容很淡:“没关系,我很快就要去陪他了。”
  白茵垂下眼眸。她的喉咙干得发痒,始终无法开口唤大夫进来。对如今的宋濂而言,死了会比较轻松。她没有权利让一心求死的人继续活在世上。他继续活下去,只会是一种折磨。他没有朋友,唯一的亲人又因自己而死,想要的爱情也无法得到。白茵咬唇,没有出声。
  忽然间,粗糙的手掌轻轻抚上她柔嫩的面颊。带着不可忽视的冰冷,一寸一寸在面颊游移。白茵猛然抬头,望着他黝黑不见底的瞳孔。那么黑,那么黑,浓烈得淹没一切的感情,全数压抑在那片漆黑之中。   宋濂微微一笑,抬起她的下巴,拇指若有似无地摩擦。
  白茵怔住,忘记躲避。
  宋濂说:“殿下,我喜欢你。”他牢牢盯住她的眼眸,发了狠一样地盯,要将这张容颜刻进脑中,带着最甜美的记忆去地狱走一遭。
  “我喜欢你。”他的手指划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处处留恋。
  冰冷的指尖,却带起一股热流。
  他嘴角勾起来,柔声重复:“我喜欢你。”他的脑袋缓缓靠过来,额头触到她柔软的发丝。
  白茵瞬间回过神,眼中蒙着氤氲之气,她正要开口说话。
  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嘴唇。
  宋濂眼眶泛红,摇摇头,阻止她:“不要说话,听我说就够了。”
  白茵咽下声音。
  “殿下,我第一次见到你,脑子里就在想,原来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女子,我整个人像被扔在软绵绵的云端,找不着北。意识还没从温柔乡回来,你就那么优雅那么大胆地跟我谈判,呵呵,我那时候在想,这个女人,这个美得不像话的女人,肯定会把京城搅翻天……结果,结果真的一团乱了,连我自己也被搅乱……可是,我很幸福。”
  白茵握住他的手,心中感动,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你……我的殿下……”宋濂的声音越来越涣散,他聚在她面庞上的目光也随着微弱的呼吸一点点涣散,“你笑起来很好看……”
  白茵努力微笑,泪水一直往下掉,融入双唇:“我也是。”不后悔。
  “你……你一定会君临天下……”
  白茵仰头,还是抑制不住泪水横流。
  宋濂渐渐的,视线模糊,然后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凭着最后的力气找到她的手,吃力抬起来,放至唇边,轻轻烙下一吻。虔诚如斯。
  她是他高贵美丽的殿下,高高在上,无法企及。
  他微笑着闭上眼睛,双臂无力滑下。
  不是喜欢,比喜欢浓烈一千倍一万倍,我爱你。可是,最后的最后,还是不敢说出口。
  第八十五章
  黄色的芦苇迎风摇摆,婀娜多姿。
  白茵靠坐在坟墓旁,黑发随风而动,与那铺天盖地的黄色相映相成,色泽夺目。娇柔的身躯倚靠在灰白石碑上,婷婷袅袅,风华倾世。
  从日出到日落,她连肚子饿了也感觉不到,手指抚上石碑上的字。
  爱将宋濂之墓。旁边便是宋庭的墓碑。
  她命人将他们两兄弟葬在一处,一左一右,活着的时候相依为命,死后也可以永不分离。直到一件披风落在她肩上,白茵这才抬头,目光湿润,轻声唤道:“云远。”
  周玡道:“逝者已矣。”
  白茵点点头,风是这样的大,从此以后,宋濂和他弟弟就沉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想,如果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一定会更想回到故乡安眠。
  “其实我明白,宋濂自己不想活下去……那个时候,叫大夫进来还来得及。”
  周玡温柔将她扶起,揽住肩头:“生死抉择,无法勉强。”
  白茵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双眸下垂:“我明白。”
  接连三天的暴雨积起满地水坑,为行军添上几分麻烦。
  齐整的部队从南向北行,一路收复太原、凉山、西城……大队停在祝锯山下,调整待发。京城失去十五万兵力后,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抵抗周玡,分布各城的兵力集中调回京城,打算最后来一场硬仗。
  面前是一张宽大的地图,处处详尽。
  白茵瞅半天,蹙眉道:“乐正霖若是退回汾江后,恐怕会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这样打下去,等我们收复整个西国,怕要好多年。”
  “呵,没你想得那么艰难,近期内,京城必生变故。”周玡信誓旦旦,语音一顿,又道,“也许,变故已生……”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白茵,正巧白茵也转过视线。
  目光相撞时,白茵眸中光芒一闪而逝。
  周玡朗笑,坐回主帅位置,默契十足地问:“想说什么?”
  “……我也正有这怀疑。”白茵斟酌用词,“最近京城的几个决定,不像是乐正霖会做的事,也许,那回他们并未找回乐正霖?”
  “你倒了解他。”周玡还是言笑晏晏,只是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酸意,他自己都听出来了,忍不住自嘲地勾起唇角,“怎么就不像乐正霖会做的事?如今他败局已定,继续耗下去只是苟延残喘,明眼人都能看出胜败,问题只在于会耗多长时间。几个月前,乐正霖就陆续派使者和谈,想与我们分江而治,我倒觉得挺像他会干的事。”
  “不像。”白茵语气坚决。
  周玡那条眉毛顿时挑更高了。
  军中将士一看情形不对,担心被牵扯进这对夫妻的醋意中,一个个无声地退出去。哪知道第一只脚尚未迈出大门,便听主帅懒洋洋一声咳嗽。
  周玡似笑非笑:“站住,都坐回去。”
  各将士欲哭无泪,只得坐回原位。罢了罢了,主帅心里不舒坦,拿他们撒撒气也就这样。
  周玡单手枕着脑袋,缓缓开口问:“夫人既如此了解乐正霖,不如替我们分析一下情形?”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平稳,笑意中带着一丝挑衅。
  白茵骑虎难下,转过身子背对他,佯装认真地盯住地图看。
  周玡失笑:“夫人,看出什么了?”他刻意强调夫人二字,引得下面将领纷纷在肚子里偷笑,花丛中百战百胜的主帅也有今日,果真是报应不爽。
  白茵头皮发麻。该说什么?以她对周某人的了解,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说话,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某人脸皮厚,不在意在众人面前丢脸,她却是介意得很。
  周玡踱步走来,每一步子都震在白茵心头,手心满是冷汗,担心这个胆大包天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停下步子,没动静。
  白茵松一口气,打算好好说接下来该怎么打。忽然间,他的脑袋搁在她肩膀,一副认真看地图的样子。白茵僵住。
  周玡又笑了,这回笑得开心多了:“看夫人的样子,该是看出些明堂了。”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旁,白茵身子一颤。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便是耳朵,某人对这点最了解不过,故意的,百分百故意的。她身子一软,耳根子已经开始发烧。
  周玡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分变化,嘴角上翘,单手扶住她的肩膀,嘴巴跟她的耳朵越靠越近,状似无力地说话:“怎么不说了?”
  白茵眼角余光瞪他一眼,只有他们两人看见。转过身,她又是一脸笑意,动作温柔地伸手,将他身体摆正,只是暗地里悄悄捏几把。
  周玡痛得“嘶”一声,倒吸冷气。
  下属将领里,眼睛尖的装作没看见,眼睛钝的自然也是真的没发现。
  周玡厚着脸皮笑:“夫人,你下手好狠呐。”
  那些下属各个垂眼望地,就差没把耳朵一起捂上。
  白茵也听不下去,比厚脸皮,十个白茵也及不上一个周玡。她苦笑,伸手指指地图,一脸正色:“现在我们有两条路,一是派发精锐部队走山路,贵在速度,绕过六城,直取京城。这一招虽可快速决胜,缺陷也很明显。”顿了顿,“这样很危险,胜算只有一半一半。”
  周玡不置可否,笑问:“还有呢?”
  “还有一条路,自然是一路向北打下去。”白茵理所当然地说,手指划过一个城镇时稍稍一顿,移开视线。
  周玡笑望她一眼,伸手指向那座城池:“山东。”
  白茵沉默。山东苏氏,她自然再熟悉不过。
  会议室里陷入沉默,诸位将领都未说话,只目光灼灼盯住白茵,等她接着说下去。周玡还是漫不经心地笑,颇有兴致地自斟自饮,耐心十足。
  隔了很久,白茵开口:“第二个法子,更为稳妥。”
  还未说完,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礼貌而节制,点到即止。
  桑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将军,有客人来访。”
  这个时候?白茵走过去开门,直接问:“是谁?”
  “苏伦熙。”
  这个名字,白茵不单单很熟,她还见过这个少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苏家长孙。
  这个时候苏伦熙来敌军的大本营?嫌命太长?白茵沉吟:“就他一个?”
  桑翼回道:“只身前来。”
  把最重要的继承人派来,一般来说,是友非敌。苏家极有可能是来和谈的,白茵嘴角微微勾起,只不过,在胜负既定的情况下,苏家拿什么来和谈?
  白茵一只脚刚跨出大门,又收回来,笑道:“就在这里见他。”
  第八十六章
  翩翩白衣少年郎,初生牛犊不怕虎。
  白茵脑子里自然而然出现这么一句话。站在众人中央的少年唇红齿白,长相该用“标致”二字形容,他就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半分畏惧。
  上一回见他时,白茵已记不太清楚。依稀记得这孩子三言两语浇灭苏息杨的怒火,回头对她一笑,然后默默退出房去。这样一想,再比较今日的情形,的确算个少年英雄。
  白茵存心捉弄他,笑问:“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我们和乐正霖那边算不上两国,你说是吗?”
  周围坐着的都是身材高大的武将,显得他身材愈发瘦弱。那么多双眼睛盯过来,苏伦熙竟也不慌不忙,露齿一笑,彬彬有礼道:“殿下是成大事者,自然不屑为难我。”
  敏感听出“殿下”二字,果然,苏家承认了她的身份。白茵好整以暇地“哦”一声,然后不发一言,似笑非笑。
  被她用这般神情望着笑,苏伦熙的耳根子微微发红,面容上倒看不出分毫。他嘴角含笑,遥遥一拜:“我今日特来恭喜殿下。”
  “喜从何来?”
  “苏家愿支持殿下回归正统,山东的城门为您打开,伏于您脚下。”
  白茵略微有些意外,正常谈判都会说些客套话,再兜些圈子。可这孩子上来就开门见山,这只说明两种情况,一是苏家心急,现在的处境容不得他们卖关子。二么,他们有十足把握觉得她会答应。
  白茵吃不准原因是前者抑或后者,脸上由始至终都是淡定的模样,笑得七分疏离三分温和:“即便没有苏家,山东城也是我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说得对。”
  白茵无奈,这种每一拳都像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怪不舒坦。她正想好好给他“上一课”时,苏伦熙似能未卜先知,接着说下去:“苏家为表诚意,除了山东之外,还有另一样礼物奉上。”
  他笑了笑,皎洁如月的脸庞上,被这抹笑意染出妖魅之气。如果不是确定他的性别,白茵几乎要怀疑他是个女孩子了。
  苏伦熙说:“不知殿下是否愿意随我去山东取这份礼物?”
  白茵懒懒地玩弄指甲,看上去很不把他当回事:“先说说是什么,我再考虑。”
  “是一个人。”
  白茵一怔,脑中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她被自己荒谬的想法给吓到了,半晌都没反应。
  周玡接话,笑问:“难不成苏家打算送个面首?”
  底下将士哈哈大笑。
  苏伦熙微笑着摇头,顿了顿,又道:“虽不是面首,但那人的姿容倒也不算辜负殿下。”
  白茵心里那股不祥的预兆越来越明显,在听到这小子最终吐出那人名字时,只觉得天下一个响雷把自己给炸懵了,连眨眼睛的反应都没有。
  他说:“乐正霖。”
  三个字,震住所有人。几个定力不够的将士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瞪大眼睛,呆呆的。
  苏伦熙对自己造成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嘴角止不住翘起来。
  周玡最先回神,抬眸,勾唇,笑意极浅。
  被他那双黑色瞳孔盯住,苏伦熙顿时觉得凉气嗖嗖嗖,脊背上爬满冷汗。犹如在猎场上被百兽之王给盯住,稍微动一动就会被撕成碎片。
  周玡道:“胆子倒是不小。”他笑吟吟问,“这样的一份大礼,我家殿下必是喜欢的,不过,小公子怎么不一起带来?”
  苏伦熙老实回道:“太早亮出底牌,容易早死。”
  周玡大笑。   “礼物就在山东城内,苏家府邸之中,等殿下亲自验证。若殿下愿意与苏家合作,请跟我一起进城,城门随时为您打开。”
  “哼,怎知这不是你小子的阴谋,想要瓮中捉鳖!”有人怀疑。
  “喂喂,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你在说谁是鳖呢?”旁边有军师无奈地笑。
  白茵摆手,所有声音都止住,她目光灼灼望来。
  苏伦熙心跳漏一拍,急忙低下头来,诚恳道:“你们可以带兵一起进入。”
  “好。”
  几乎是他的声音刚停下,那声“好”就从白茵嘴巴里说出来。她神色淡漠,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漏洞,可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已跟刚才完全不同。
  那个名字对她的影响,她自己一清二楚。
  阳光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缓缓站起身,白茵道:“即刻进入山东城。”
  第八十七章
  那一日,白茵他们和乐正霖分散,马匹发狂,撒腿狂奔到荒郊野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乐正霖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野草杂生,野兽嘶鸣。
  他闭着眼睛,任由身躯在摇晃中东倒西歪,撞出一块块淤青。
  嘴角依旧挂着笑意,淡淡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受伤的马匹最终没了力气,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伤口恶化,抑或真的跑累了。它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瘫倒在野外。重重的一下震动。马车停了。
  乐正霖在里面坐了一会儿,缓缓抬手,掀开帘子环顾四周。别说住户,连炊烟都找不着。天色渐渐昏暗,他想了想,继续闭眼躺在车里休息。
  这么安静。只有虫鸣声,微风拂过野草的声音。空气的味道有些熟悉,不知不觉想起乡间的歌谣,想起撒丫子跟着河流奔跑,赤脚踩在田里的欢快,还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
  她笑,她哭,她难过,她兴奋,她殷切望来的目光,她温柔缠绵的细语……
  一点也不想记住,可是,偏又舍不得忘。
  瞳孔中是深不见底的寂寞,将他整个人都淹没,沉重得透不过气,沉下去,沉下去,一点一点跌入深渊。
  他半眯着眼睛,放纵自己沉溺在这片软弱中。难得放纵自己,真真是难得一回的奢侈。
  夜深,明月高高挂起,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狼嚎,直叫得让人心都颤抖。
  乐正霖不动声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闲适地躺着。
  最先找到他的是苏家,这里距山东很近。山东城方圆几百里内都可算是苏家的地盘,行动起来也比别家方便许多。
  苏伦熙小公子第一次见到乐正霖,很是惊讶。
  很难把眼前这个狼狈虚弱的男子和狠戾专制的皇帝联系起来,尤其这个皇帝还是谋权夺位杀死一大片人抢到天下的。眼前这个男子,应该是一个落魄书生才对。手无缚鸡之力。
  当然了,会咬人的狗不叫,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苏伦熙从小受到的家教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心里一大堆问题,脸上满是恭敬的微笑,将这位皇帝热情接待回家。那边讨好完乐正霖,这边就赶到白茵这里来和谈,所有成语里他学得最好的便是两面三刀,深以为荣。
  白茵别有深意地瞥他一眼:“乐正霖那边你派谁看着?”不够精明的人可看不住那人。
  “他还不知道苏家的打算,没有怀疑我们。”苏伦熙露齿一笑,还有几分稚气。
  前方已可看见城门,白茵闻言,勒住缰绳,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看得苏伦熙沉不住气,摸摸自个儿的脸,暗自心惊:“怎么了吗?”
  白茵勾唇:“我觉得,我们最好快点赶过去,乐正霖不是瞎子。”
  苏家是个墙头草,先前觉得乐正霖占优势,苏息杨毫不犹豫地将她卖给乐正霖。结果现在看到周家军会胜,又急巴巴来投诚。
  白茵对这种行为不置可否,无法否认,乱世中,这类人比较容易存活下去。
  苏家曾倒台过一次,吸取教训变得谨慎也属正常。
  苏伦熙对此大言不馋:“良禽择木而栖,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若只有一个人,随主子慷慨赴死倒是不错,自己想死没人拦着,但苏家没有人能拖累整个家族,没有一个人可以。”
  少年仰头望天,接着说:“忠臣不事二主,这种想法早过时了。呵,苏家之前做过这种蠢事,导致的后果就是全族上万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这些人战战兢兢躲在山东的角落里。”他记事以前,母亲就死在那场动乱中,苏伦熙一面也没见过,尸骨无存,每年祭拜时面对那块冰冷的木板,“同样的错误不会犯第二次。”
  说完,他深深看白茵一眼。
  年纪虽小,大道理倒是不少。白茵失笑。
  等他们到达苏家府邸的时候,却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看着空空如许的房间,白茵心底某处似乎早有预料,可还是难掩失望。乐正霖不是瞎子,苏家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怎能瞒过乐正霖的眼睛?也许,不等苏家背叛,乐正霖就会拿他们开刀。
  那个人,可是乐正霖啊。宁教他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他。
  苏伦熙脸色难看,斥道:“活生生的人怎么不见了?看守呢?”
  不等他发怒处罚,周玡伸手一拦,将他后面的话给堵住。周玡立刻回头指挥下属:“带人封住各个城门,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挨家挨户搜查,他身体虚弱,逃不远。”
  白茵望着眼前许多人忙碌奔走,她沉默地从丫鬟手里接过热毛巾,仔仔细细擦拭脸颊,满面风尘被一点点擦去,露出无暇如玉的白皙肌肤。
  忽的,她翻身上马,直直向西奔去。
  周玡本是勒马寻找城东,一看她的举动,立马转向拦在面前:“怎么了?”
  白茵本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倏然一笑:“没事,随便找找。”
  周玡黑瞳深沉,不言不语。
  白茵终是止住笑,移开目光,淡淡道:“他曾说过,即使要死也要死在皇座上,京城在西面。”
  “他过不了西面的关卡。”   白茵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周玡叹气,退到她身旁:“我随你一起去。”
  白茵几不可见地点头,胯下用力,策马奔腾。她不至于真的一路冲到京城,马蹄停在西面的郊外,野草茫茫,空气中带着潮湿,风吹到面颊上凉丝丝的。
  她记得这地方,和乐正霖第一次的裂缝便在此处产生,她因苏家而对他有所隐瞒。
  白茵垂眸,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哈着热气,仿佛这样可以温暖些。
  那个时候,冰冷的触觉,至今不能忘。她也是那时候发觉,自己无法爱他胜过一切。
  “回去吧。”周玡将外衫覆盖在她柔弱的肩膀上,这种紧急时候跟她到处乱走,周玡自嘲地笑,看来他也该去看看大夫,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你先回去吧。”白茵跳下马,慢悠悠在草地上散布,“我还想多待一会儿。”
  “哦,你还想在这里数星星看月亮?”周玡冷笑,虽不知道这地方对她而言意味什么,可看她的神情也可猜出端倪。
  白茵充耳不闻,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走,缓慢而平稳的步伐刹那间僵住,眨眼间,她蹲在地上,从草堆里捡起什么。
  周玡也翻身下马,走过来。
  白茵回头,将手上的东西展示在他面前——这是一件衣服,乐正霖常穿的青色衣袍。
  衣服很干净,上面沾着些微杂草。在寒风中太久,衣服已失去主人的温度,说明他离开很久。
  “他来过这里。”
  周玡发现这个线索,派兵自己检查这个地方,唯恐漏过蛛丝马迹。他见白茵脸色苍白,便强逼着她回府休息。白茵也不推辞,回房后连脸都不洗,直接上床睡觉。
  刚爬上床,她便警觉不对。熟悉的气息喷洒在耳边,伴随而来是一声低笑,在耳中激起千层万浪。她抬眸,僵硬不动。
  乐正霖斜卧在床,长发逶迤,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个小小弹药,如同天真的孩子在戏耍玩具:“这么冷的天,我等你许久了。”
  白茵缓缓坐起身。
  “别动。”乐正霖即刻阻止,唇边还是温和笑意,“我的手不太灵活,你再动一动,可得跟我一起陪葬了。”
  说完,手指捏住弹药。
  第八十八章
  帐幔层层,轻纱薄缕,墙角燃着淡淡的香薰,传入鼻腔中泛出迷醉的错觉,让人的大脑也跟着不清明。
  他全身上下很是干净,丝毫没有逃难中的狼狈,嘴角噙着一丝笑,眼底深处是不见边际的荒芜,铺天盖地的沙漠干涸,再也没有温度。可琥珀色瞳孔依旧光泽琉璃,不舍移目。
  白茵身着纯白中衣,可这种时候,也没那个机会顾及自己衣冠不整的问题。
  乐正霖轻笑,轻声赞叹:“还是白色最适合你。”
  她的体型本就偏向纤弱,不盈一握的柔软腰肢,悠长青丝垂落身前更添羸弱,脉脉不得语的瞳孔,她不说话时就给人弱女子的错觉,笑起来又平添一份妖魅。
  可熟悉她的人都清楚,不过是错觉。宗家,从没有出过柔弱无辜的女子。白茵也不例外。
  白茵笑笑,目光瞥向他指尖的弹药,似是被吸引了注意力,说道:“这一幕,倒有几分熟悉。”
  “呵,那时候你挟持我走出京城,这回也该轮换一下。”
  白茵不以为惧,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伸展玉臂,脑袋轻轻枕于其上,笑吟吟:“不一样哦,霖相。那时候百官不能让你死,你一死政局就乱套,周玡立刻能趁虚而入,彻底掌握京城。而我们现在呢,兵力大半部分握在周玡手中,你拖着我一起死,周玡还得感谢你呢,可是毫无障碍地大权在握,再没有宗家的人碍手碍脚。”
  她吐息如兰,一副情真意切的表情,好似决计不会骗人。
  听到她的声音,乐正霖也放松神情,仰躺在她身侧,只有弹药在紧紧抓在手中。他说道:“周玡爱你,不会让你死。”
  白茵沉默。
  “我提出的要求,即使你不同意,周玡为了你也会同意。”
  白茵轻笑,她嘴角微微弯起,柔声:“哦?你觉得当年你没同意的事情,云远会为我妥协?”转过脑袋,漂亮的瞳孔一瞬不瞬盯住他。
  被如此的目光盯住看,乐正霖心里有一丝丝痛,脸上表情仍是毫无变化,他镇定道:“现在反问我这些,没有意义。”
  白茵轻笑一声,没有接话。静静合上双眸,她感到胸口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平稳,最初的急促已过去,这样也好,没有被他看出什么。
  没有错,他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追问这些又有什么用。这种时候的讽刺,只让她显得更加无力。
  白茵定神,笑着问:“你打算怎么逃出去?押着我威胁他们?”她身若无骨向他靠去,香甜的气息充盈彼此之间,红唇诱人地一张一合,“你觉得,有用吗?”
  乐正霖的恍惚只是瞬间,他一动不动,淡淡道:“不用套我话。”
  白茵笑意一滞,心中不由气馁。她见过的男人里,眼前这个无疑是最棘手的一个,软硬不吃。第一次见他就知道,美人计在他面前不过耍猴戏,她自嘲一笑,索性放开胆子坦白道:“即便以我为人质,能得到的结果也只有两个,要么你死,要么你我一起死。”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乐正霖先打破这片沉静,轻笑出声:“脑子愈发灵光了。”他目光灼灼,眼底的那片荒芜瞬间被噬人的火焰烧得燎天燎地,“有你陪着一起死,也是好的。”
  白茵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目,笑意盎然,声音清脆:“可惜我不愿。”
  乐正霖望着她,只是无声地笑,嘴角勾起,并未说话。
  夜色一点一点深沉下去,外面的声响所剩无几。大部分下人都已休憩去了,白茵看到身旁一直闭目的人有了动静,心中即刻明白他的主意。乐正霖为人谨慎,以她为人质逃出去的成功率不过五五分,即便周玡愿意妥协,苏家的人其他的人乃至周家下面的人也未必愿意为个女人舍弃天下。她之前说的话还是起了作用,乐正霖想带着她偷偷摸摸潜出府邸,趁着夜深离开山东城。
  等周玡发觉她不见了,找上来也需要些时间。而且,白茵苦笑,若追上来的是少数人,周玡更容易放他逃跑。这主意的确不错。   乐正霖从床上起身,回眸就看见她嘴角那一丝丝苦涩,顿时知道她想明白了。他轻声道:“观众少,他才有机会表现深情。若围着看的人多了,呵,我担心你到时候受不住那份决绝。”
  语中带刺,白茵听着不舒服,立刻反唇相讥:“霖相对男人了解倒深,看来是以己度人。”看到他的神色冷下来,她笑得更加舒畅,“何况,霖相当初已表现过自己的决绝,一次又一次,白茵早有了抵抗力,怎会受不住?”
  乐正霖眉间闪过一抹厉色,却说不出话。
  白茵窸窸窣窣跟着下床,利落地穿起衣衫,整理发丝。方把青丝挽起,纤纤玉手尚在脑顶,忽然被人重重扯过去,落入一个熟悉却冰冷的怀抱。
  心下一颤,双手顿时松开,乌发丝丝缕缕垂落而下,凌乱地缠绕在两人之间。
  他不轻不重地揽她入怀,抵住她小巧的耳垂轻声问:“我何时对你决绝过?”
  白茵一阵失神,随即缓缓闭上眼,不肯回答。
  “我气过你,恼过你,甚至恨过你,可从头到尾,我可有真真切切伤你一根头发过?我想碰你,你不愿我便罢手,我口口声声要对付你,可是,何曾下过重手?白茵,你有没有心?是你先怀疑我,是你先打破我们之间的信任,不是吗?”
  他声音很轻,可每一句话都极其清晰。
  白茵眼睛酸痛,她咬唇,却抵不住湿意袭上眼眶。“呵。”她笑容酸楚,泪盈于睫,“能从你嘴里听到如此动听的情话,我此生无憾。乐正霖,即便这番话是你颠倒是非,可听进我耳朵里还是想哭,你这个人,是我此生见过心计最深之人,你不屑向我解释,偏生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番话,你觉得我该作何反应?”
  乐正霖一怔,不由自主松开手,眼睛牢牢盯住她。
  白茵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想利用我的感情?我即将是云远的妻子,绝不可能为你背叛他。无论我是死是活,云远一定不会放你活口。”她微微一笑,笑中带泪,“为了西国,为了天下。”
  乐正霖的呼吸略显急促。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番话,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解释。他们之间误会重重,不,不是误会,即便明知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就已心生悔意,可是,哪怕再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
  他一直知道,白茵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喜欢是一码事,敌对是另一码事,没什么干系。
  呵,或许,他注定和宗家的女人没有缘分。
  两人收拾完衣冠,忽闻门外传来大群人的脚步声。周玡带着大队人回来,整个山东城都布下天罗地网,可乐正霖的消息仍旧一无所获。
  劳累归来,周玡本想和白茵打个招呼,路过她屋门前,见里面灯火全灭,犹豫片刻,还是带队离开。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顿一下又随之走远。乐正霖松一口气,现在若有人冲进来,他是真心没把握能全身而退。白茵面无表情地倚靠墙面。
  忽然,其中一道脚步声踏踏传来,闻天浪哈哈大笑:“明天我还有其他事,又会遇不上,只能把你老婆吵醒了。”
  随后,传来周玡一声低叱,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闻天浪笑声更大,咚咚敲门:“殿下,醒一醒。”
  乐正霖全身紧绷,眯起眼睛望着大门。
  白茵垂眸低笑,发梢在指尖打着卷儿玩,她挑衅地扬起脑袋,似乎在问,你觉得我是出声还是不出声呢?
  第八十九章
  闻天浪还在外面敲门,心中狐疑陡升,睡得再死,这种敲门声也能叫起来,怎么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警觉地回头,对上周玡投来的视线。两人心中产生同样的猜疑。
  周玡缓步踏来,轻叩门板,沉声道:“白茵,在吗?”
  “哈哈,你老婆一个人去找乐正霖了不成?”闻天浪嘴上还在笑,目光已满是精光。
  “闭嘴。”
  闻天浪大笑一声,倏然止住声音,大声道:“殿下,失礼了。”话音刚落,重重一脚向前踢去,咣当一声,门板随之碎裂。
  里面的画面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白茵明显重新换过衣服挽好发髻,眼睛微微红肿,安静地站在那里。乐正霖就在她身旁,身上只穿中衣,长发散落在身后,目光温柔地望着白茵。
  大门被踢破时,一阵夜风吹进屋中,吹起两人的发丝,在空中若有似无纠缠在一起。
  好一幅诗情画意的才子佳人图!
  周玡眸光幽深,原地不动。倒是闻天浪脸色剧变,惯有的放荡不羁全数收起,只剩下阴冷仇恨的神色。
  白茵受不住这份沉默,缓缓开口:“来得有些迟。”
  闻天浪瞳孔寒光毕现,仰天大笑:“殿下不曾开口召唤,属下怎敢擅闯。”他跨前一步,似是忘记了周遭一切,眼中只看见那张令他无数次在梦中杀之而后快的脸面,目光死命盯住乐正霖,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跨去,“踏破铁鞋无觅处。”
  顿了顿,闻天浪拔刀而出:“我原以为,得打到京城才能见你死在我面前。”一边说着,一边向前逼近。
  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憎恨他的人,乐正霖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停下。”
  闻天浪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他眼前早就模糊一切,黎清的尸体还在眼前徘徊,父亲呕心沥血却落得如此下场……每一桩事情,都和这奸贼脱不了关系。
  他讥诮道:“乐正霖,你还没睡醒么?”
  闻天浪压根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直接一刀就想砍过去。
  周玡跨前一步,拦住他:“且慢。”目光如炬,落在乐正霖手上。
  “呵。”一声轻笑逸出口中,乐正霖亲密挨在白茵肩头,看上去虚软无力,他身子本就不好,久病缠身,这次在外奔波,又是这样四面楚歌的状况,身体早已不堪负荷,现在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强撑。
  喉中腥甜,他硬生生咽下这口血,笑道:“周将军好眼力,你们若再踏前一步,便要为白茵收尸了。”
  闻天浪这下子也注意到他手中的弹药,嗤笑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乐正霖淡淡一笑:“江山,自然比我的面子重要。”
  闻天浪瞥白茵一眼,又望向周玡,等他做出最后决定。在他心底深处,没有什么比杀死乐正霖更重要,他忍辱负重活在世上,他远赴北国又回到白茵身旁,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亲自手刃仇人。
  周玡沉声:“你要什么?”
  “准备马匹,打开城门,放我离去。”
  周玡冷笑:“仅此而已?不用准备粮食马车?”
  “呵,我可没胆子吃你们准备的东西。”乐正霖揽住白茵,看似亲密无间,“只要放我和白茵离开即可。”
  白茵垂眸,默不作声扯开他的手。
  乐正霖微微一僵,也不勉强,可一手仍然扶在她肩上:“有劳周将军费心。”
  周围几十双眼睛注视下,杀气腾腾。周玡一身盔甲威武不凡,上前一步,抬手,下令道:“来人,准备马匹,开城门。”
  “不可。”闻天浪急忙阻止,还想说话,却在周玡满是怒火的逼视下缓缓后退,把话咽回肚子里。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
  “白茵是我的主君,也是我未来的妻子,她比世上任何事任何人都重要。”周玡沉声道,“你若伤她一根汗毛,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乐正霖一手拽住白茵,直接走向外面的马匹。他没有回答周玡,不知为何,这话听得他怒火中生。这怒火从何而来,他却一点也不明白,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他惨然一笑,不,他不过在装不明白。这一丝惨笑,却没有人能看见。
  “白茵。”白羽黑盔,刺金蟠龙大袍迎风翻飞,周玡认真地望过去,“等我,我会带你回来。”
  白茵已坐上马匹,嘴角弯起:“当然,我信你。”
  周玡也跟着笑了。
  乐正霖不耐烦听这些,看到白茵还想说话,立刻拉住缰绳:“闭嘴,别咬着舌头。”话音一落,驾马前行。
  马蹄声声,两人立刻从众人眼前消失。
  周玡脸色阴晴不定。
  闻天浪对于放过乐正霖这事还是接受不能,心里好像有万千只虫子爬过,想抓又不能抓,忍着却又憋成内伤,他憋屈道:“就这么放过他?”
  周玡冷冷一眼,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第九十章
  冷月当空,寒风飒飒。
  白茵后悔刚才怎么没多要一件衣服呢?现在好了,冻得她想挖土直接把自己埋起来。
  “你来驾马。”乐正霖扔下这句话,当真把缰绳交到她手上。
  白茵望着眼前这人,他身上的衣服比自己更少,单薄的衣衫,冰冷的身躯。现在注意到了,立刻发现他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唇色泛白。
  她差点忘了,这人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等折腾。白茵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夜冷风寒,我们还是找个地方休息。”
  “不。”
  白茵睁大眼,嘲讽道:“呵,照你这样赶路,还不到京城就会病死在半路。”
  乐正霖回眸,冰凉的嘴唇正好擦过她面颊,脸上的笑容柔情款款:“这样也好,能让你称心如意。”
  白茵气结:“当然了,等你一死,我马上张灯结彩,举国欢庆。”好心不知驴肝肺,这混蛋的良心早就喂狗了。
  闻言,乐正霖竟是笑出声来:“你心情倒是不错。”
  这样轻快的谈话气氛,他跟她已许久不曾有。他想了想,问道:“看来刚才周玡的那番话,你芳心大悦。”
  白茵面颊微红,还好是坐在他身后,这样便看不到。
  他几乎没有力气继续端坐在马上,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白茵沉默下来,他的身体状况如何,她是清楚的,方才虽是气话,但句句属实,照这样的赶路方式,不到京城他就会一命呜呼。也许,他也不想活下去了。
  白茵长叹一口气:“你想死在路上,我却不想。我们已在山东境外,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前进,找个客栈吧。”
  乐正霖感受到她身上越来越低的体温,犹豫片刻,终是点头。
  客栈的老板半夜被人吵醒,态度很是糟糕,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来开门:“半夜三更的……”话没说完,抬头看见这么一对谪仙似的人物,半张着嘴,呆住了。
  乐正霖拉着白茵落落大方走进去:“给我们一间空房。”
  客栈老板回神,态度殷勤:“二楼还有上房,客官,您夫人真是漂亮,和您在一起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呵呵,我都看傻眼了。”
  白茵笑而不语,伸手摸钱袋却摸个空,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钱。顿住,她淡定地望向他。
  这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丢脸是一定的。
  乐正霖微微一笑,似是猜到会有这么个情况,他掏出铜钱递过去:“麻烦带路。”
  白茵又顿住,脸上是云淡风轻,心里却思绪万千。自从被认作殿下,每次出行都有下人带钱,她根本不用操这个心,久而久之,也没有带钱的习惯。
  可是他呢?他是西国的九五之尊,竟然还时时刻刻不忘带钱,其实在他心里,从没想过要依靠任何人,只有带在自己身上才是最安全的。
  “怎么看我看呆了?”乐正霖抬手摸自己的脸颊,还以为上面沾着什么奇怪东西。
  白茵默默收回目光,反倒回头对老板:“送桶热水进来。”
  盈盈一笑,落落大方。
  那客栈老板却面红耳赤:“一定一定,不会打扰你们夫妻……”说到后面已是语无伦次,走出去时还撞到门,急忙道歉,走下楼梯还有摔倒的声音。
  乐正霖抚额,有些头疼:“你在想什么?”他坐在床沿,屋里很温暖,他呼吸平缓许多,气色看上去也没有刚才摇摇欲坠的感觉,“你是故意让他误解的。”
  白茵微笑:“嗯。”
  “为什么?”乐正霖眸色加深,“我以为,你厌恶和我扮成夫妻。”
  “你都说了要一间房。不是夫妻还能是什么?”
  乐正霖蹙眉,还想接着问,却不想老板手脚很快地将热水送进来,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急着退出去。   一阵风在开门的时候一起溜进来,乐正霖咳嗽一声,捂住嘴巴的指缝里透出鲜红色。
  白茵一怔,出神地望着他。
  乐正霖为这道目光,心中升起几分喜悦,他和颜悦色地笑了笑:“不碍事,你早该看惯了才是,老毛病。”
  白茵低声:“以前只有淋雨发病的时候才会这样,而且也极少吐血。”
  乐正霖笑了笑,不说话。
  白茵走到窗前,漆黑的天空月明星稀,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她关上窗又静静站一会儿,转身道:“投降吧。”声音轻轻的,却打破两人难得的宁静。
  乐正霖收敛笑意,目光变冷,一言不发地盯住她。
  “如果你愿意投降,我愿放你离开。”
  “呵,闻天浪那小子能同意?”乐正霖冷笑,“走到如今这步,已不是我想怎么便可怎样,你也是一样。白茵,你连这点道理也不懂?”
  白茵低下头,只是瞬间的沉默,她很快又抬头说话:“我给你药,你可以诈死,然后隐名埋姓……”
  “那还不如一死。”乐正霖打断她。
  白茵神情恍惚,目光不能从他脸上移开,然后自嘲笑起来。他是如此骄傲的人,怎么能卑躬屈膝地生活?他为今日的权势几乎做尽一切坏事,权力就是一种毒药,若是尝过它,这一辈子也无法离开。从古至今,又有哪个帝王可以活着离开王座?呵,是她天真了。
  白茵微笑:“我刚才说笑呢,别当真,一时头晕说出的昏话。”
  乐正霖深深望着她,生硬地转移话题:“洗澡水都凉了。”
  “……是为你叫的。”白茵道。
  乐正霖一怔,目光更为幽深,似要将她看进心里去。窒息的沉默后,他长长叹一口气,将心中的邪念给驱散,何必呢?得到的时候没有珍惜,失去以后就没有必要再强要回来,他一个人下地狱便好,执念太深,于他无益。
  白茵看他神色不定,还以为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又加上一大堆解释:“你身子冰凉,先泡个热水浴为好,我担心你死在半路上,然后拖着我陪葬,所以……”
  乐正霖轻笑一声:“我明白。”他望着灯光倾洒在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想,无端猜忌人不是好习惯,可是,理智总是比情感快一步找出结果,他闭上眼,嘴角那抹温暖的笑意渐渐转冷,语言不受控制地出口,“为什么偏偏想到洗澡,你只想着把弹药扔进水中,没了功效,然后我又手无缚鸡之力,便可任你鱼肉?”
  白茵脸色一白。
  乐正霖看到她脸色变化便知自己真的想错了。
  白茵状似满不在乎,开口道:“不愧是霖相,这倒可以一试。”说罢,起身向他走去。
  乐正霖推翻浴桶,热水泼了满地,连他的衣摆也跟着一起湿了。白茵见状停住脚步,可乐正霖一步一步走来,狠狠一把抱住她。
  他抱得很紧很紧,用尽全力力气。
  忽然,又是一阵咳嗽,殷红血色止不住地顺着嘴角流出来。
  呵,这具身子已经无能到连个拥抱都做不到。
  白茵见他虚弱,便扶他到床边,哪知他抱着不肯撒手,倒在床上的时候将她一起拖上来。他的拥抱不带丝毫欲念,只是单纯想要靠近,感觉她的温暖感觉她的气息。
  乐正霖气息微喘:“你心里,是不是认定我会输?”
  白茵沉默不语。挣脱他的怀抱轻而易举,可是,她有些不忍。
  “呵,我也觉得会输。”乐正霖道,“这不是泄气话,现在于我最好的结局便是分江而治,可是,周玡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你也不会。”
  白茵心中酸楚,很久以前,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如同神明,无所不能,只手便可遮天。再然后,她崇拜他喜欢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一天会同情他。
  乐正霖是个不需要同情的人。她知道,明明知道,却抑制不住心底阵阵怜惜。
  “何况,即便继续当皇帝,我也撑不住多久。”到这个时候,乐正霖忍不住将心里的实话说出来,“我原以为,至少可以把皇位做到死的那一刻,呵,竟是高估自己了。”
  白茵眼眶微有湿润。
  “也许只有一个月,或者更短……”乐正霖道,“只要我死守京城,想来这些时间还是能撑的。”
  白茵没有说话,他难得会有想倾述的时候,尤其还是这样清醒。上一回说心里话,他还醉着酒,她听到了曾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的话。
  “白茵,我一直虚空后位,你明白吗?”
  白茵猛然怔住。
  乐正霖温柔抚摸她的脸颊,凝脂般的白皙肌肤,吸得他手指一直往下滑。他在面颊轻轻一吻,蜻蜓点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白茵没有说话,神色漠然,藏在袖中的双手已是紧握成拳。
  不能开口,不能说话,不能这样下去。
  乐正霖嘴角的笑意渐渐苦涩,神色黯淡,笑了笑:“我说笑的,别当真。”
  白茵撇开脑袋:“我没当真。”
  “如此……甚好。”甚好,甚好,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第九十一章
  这一路上,乐正霖并非时时刻刻提防她,虽然弹药始终在手,可他毕竟身子虚弱,白茵想要擒住他并非难事。可是,她一直没有动手。
  有时候,白茵望着他的背影,想过转身逃跑,也想过给他个痛快……脑中想的越多,思绪便越纷乱,乱七八糟一团塞在脑中,等他回头微笑时,她便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这应该是错的吧。她问自己,一遍又一遍,依然无解。
  下一回,她一定会逃走,下一回,一定会……她不断说服自己,结果到京城近郊,还是没有逃走。
  乐正霖倒是一日比一日开心。
  白茵知道,有时候他是故意把后背露给她,想看看她会做什么。她苦笑,看到他满是破绽的身影,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出手,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杀手。
  她仰望蓝天白云,轻叹,就当自己没出息吧。
  他们离开山东城的时候,周玡便亲自派人跟随其后,一路上不敢离太远,又不敢距太近,生怕惊扰了乐正霖,惹得他拖白茵同归于尽。   周玡站在高台上,遥望远方同骑一匹马的男女,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闻天浪站在他身旁,一手拿鸡腿,一手拿酒壶,看上去就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眯起眼,望着同一个方向:“她有机会的,明明有机会……”闭上眼,他想到黎清,黎清也有许多机会,在乐正霖羽翼未丰之时,可以杀他千遍万遍,可是,黎清没有下手。
  闻天浪说:“即便不忍杀他,难道殿下连逃走也做不到?”说话时,他没有转头去看周玡的神色,如果他看了,一定不敢说出这些话。
  周玡声音极平极淡:“京城里面都安排好了?”
  闻天浪笑道:“你倒是淡定,不怕老婆跟人跑了?”他好整以暇地扭头,看到周玡的神色,顿时吓得倒退三步,拍拍胸口压惊,“老大,其实……”
  “闭嘴。”周玡冷冷一眼,“做好你自己该做的,别多管闲事。”
  闻天浪咽下口水,咕隆一声喉结上下移动。肚子里不断腹诽着,是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你好意思把气撒到我头上,好吧,先不说这顶绿帽子有没有戴实,但你老婆对乐正霖明显还有情愫,你杀掉乐正霖不怕以后跟她之间有梗吗?我好心帮忙动手……
  周玡站定,回头又是一眼。闻天浪举手投降,这下子连腹诽也不敢了。
  白茵随乐正霖进入城门,京城繁华依旧,看上去没有被战乱影响丝毫。检查的士兵态度礼貌地一个一个盘查过去,查到他们时,乐正霖扔出一块令牌。
  士兵眼睛瞬间瞪大了,立即跪下,说话都哆嗦了:“陛……陛……”
  乐正霖一挥手:“不必,通报上面的人来接,朕先去驿站。”
  “陛下。”士兵那口气终于通顺了。此言一出,城门口其他人先是怔住,然后齐刷刷跪下来,异口同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叫一个整齐,那叫一个气势。
  乐正霖昂首阔步走在前面。白茵沉默,这是最后逃走的机会,城门兵力不足,以她的身手逃跑没有问题,可是,又想到这或许是陪伴他最后的时间,那夜在客栈听到的话怎样也无法忘记,她迟疑着转身时,身旁某个士兵突然低语:“殿下,将军已有安排,请入城。”
  声音几不可闻,白茵睁大眼,看见那个士兵面色如常站在一旁,乍看之下,还以为刚才那句话是错觉。她垂眸,不,没有听错。
  这时候,前面的乐正霖回头,看见她还站在原地,便猜到她心中犹豫。他眸色深沉,回头执起她的手,强行拉她向前行走。
  响雷般的马蹄声传来。东方梓来得比预料中更快。
  他们还未远离城门,东方梓带着大队人马迎接在城门口,看见皇帝后急忙翻身下马,目光投向这里,纷纷跪下:“恭迎殿下。”
  “都起……”话未说完,乐正霖猛然怔住,他立刻意识到称呼的诡异变化。殿下?他是皇帝,他们向来是称他为陛下,这里会有这个称呼的人,只有——他缓缓回头,松开自己的手,向后退去几步,冷冷望着白茵。
  白茵的身份是公主,在这里只有她会被称为“殿下”。
  刹那间,乐正霖心底凉透,恍如置身于千年冰原,连心脏都冻结。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原来如此。
  “怪不得你愿意随我回京,白茵,好,很好。”他深深呼吸一口气,身体有些站不稳。抬眸望去的时候,乐正霖眼里仅剩的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原是蓄谋已久。”
  亏他像个傻子似的在开心。
  傻乎乎地以为她还是在意他的,傻乎乎地笑,傻乎乎地看着她,然后傻乎乎地上当受骗。
  白茵也是彻底愣住。
  可有了先前那个士兵的提醒,她回神极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本就是来夺他皇位的,无论过程如何,结果便是这样残忍。现在能说什么呢?委屈地解释自己毫不知情?说她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不,没有必要。他们之间不需要这种解释。
  前两天是她犯浑犯糊涂,可这糊涂不能继续犯下去。这样,便好了。
  “东方大人,起来吧。”
  东方梓刚起身,城门又传来阵阵铁骑声,周玡率领周家军赶至京城。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最前方一个将士高举军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殿下,您以身犯险实在不该,幸好平安无事。”最先跳下马的是闻天浪,大步跑到白茵面前,满脸感动地跪下来。做戏便要做到十足,他要将白茵和乐正霖最后那根红线给切断,不该给他们任何绮念。
  白茵笑笑,笑得十分好看,却看不出喜怒:“起来吧,你也辛苦了。”
  “你呢?”她抬头望向周玡,笑问,“身为未婚夫,竟不及天浪对我的担忧,云远,你有什么想说的?”
  这话说的,闻天浪头皮发麻。
  周玡静静望着她:“我知道你会没事的。”顿了顿,“东方大人此举实属大义,避免内战,让无数百姓免去一场生灵涂炭,殿下事后定会重重奖赏。”
  白茵淡淡道:“周将军说的不错。”
  东方梓不顾他们暗涛汹涌,开口道:“乐正霖害死先帝,谋权夺位,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微臣不过是替殿下分忧,为宗室效忠。”
  白茵淡淡道:“说得好。”
  东方梓身子微微一颤,这句话里听不出什么,眼前这个不是好糊弄的主,不能因为她是女子就以为她会心慈手软。之前他效忠乐正霖的事可大可小,端看新皇帝是什么心情。往好里说,他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卧底在乐正霖身边。往坏里说……就是砍头的事了。
  玩政治的,最怕便是站错队。
  现今的局势,瞎子都看出来谁是赢家,他若还待在乐正霖身旁,岂不是自找死路。
  “微臣先将乐正霖押下去,等殿下亲自发落。”
  白茵还是淡淡说一句:“好。”
  她的目光淡然无波,望了乐正霖一眼便收回目光。从头到尾,乐正霖只是看着她,沉默地看着她。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条寂寞的影子,长长的,黑色的,一动不动。他就那样站在那里。
  第九十二章   奸贼乐正霖被押下狱,这场大清洗中,朝中大臣辞官的辞官,赐死的赐死,升迁的升迁,各人有不同的际遇,待一切稳定下来,也是几日后了。
  雕栏玉砌,红墙黄顶,气势宏大。
  白茵独自坐在龙椅上,殿中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来,柔声道:“都办妥了?”
  高大的身影斜倚墙面,深深望过来:“嗯,东方梓决定辞官。”
  白茵挑眉,他挖空心思和周玡串通,逼死乐正霖,打开京城城门,竟只是为了全身而退,说出来没人会相信:“不是演戏?”
  “当年三位托孤大臣,闻千归,东方梓和苏梓潼,只有他一人活下来,已是极好的结局。”
  白茵道:“若只是为此,即便他不背叛乐正霖,我也不会赶尽杀绝,辞官这等事自会点头同意。”
  周玡的身影笼罩在她眼前,双手撑在两侧,成熟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让她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轻轻压在她心头:“你在意的,是他背叛乐正霖?”
  白茵笑道:“我怎生闻到一股子酸味?”
  “呵呵。”低低笑声从震动的胸腔中传出,“我确实吃味。”
  听他这样老实承认,白茵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头稍微抬高点就可以接触到他下巴冒出的青色胡渣,刺刺的,又痒痒的。他这几日繁忙得没时间清理自己,她抬手去摸,有些扎手,正欲温柔细语几句,却见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眉目深沉。
  “你为何途中没有逃脱?”
  白茵心中一紧,欲言又止,一时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他看到了,这是白茵脑中第一个念头。
  周玡亲吻她的手腕,感觉到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渐渐加快。他沉默一下,道:“我说出来是因为我相信你,你我之间不该有误会,也不该有隐瞒。”
  他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白茵感动万分,忍不住抱住他的脖子,主动献吻。柔软的红唇先是小心翼翼碰一下,偷偷看他的神色,毫无变化,她气馁地垂下头来,看来这一招很难蒙混过关。
  他目光深沉地盯住她看了会儿,轻而易举单手擒住她的双手固定在头顶,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滚烫的脸颊。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白茵挖空脑子,想着怎样解释才好。
  话未说完,周玡一低头,已是重重地吻了上来。
  只亲得她气喘吁吁,头晕脑胀,他才松开她。他仿佛一只狼,开始轻咬舔舐她的耳垂和脖子,只令她从身体到心,慢慢酥麻起来。
  “罢了,我不想听了。”
  白茵面红耳赤地抬头,她忽然抬手,轻轻地、近乎温柔地,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埋在他胸前:“云远,我对乐正霖的确有几分不忍,可是,如今我爱的人是你。”
  “我信你。”
  白茵展颜一笑。
  周玡神色微有迷乱,此情此景,他担心自己做出更加放肆的举动,只能牢牢抱住她,脑袋抵在她肩膀上,呼吸紊乱而急促,将勃发的欲望压制下去。
  “白茵,若你不忍杀他,可以暗中放他走。”他不忍看见她为难的模样,虽然其他人那里很难过关,天浪第一个就会跳起来,可是,与此相比,他更加不想看到她郁郁寡欢的神情,“你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白茵这次是真的呆住,这种顺从几乎是没有原则的顺从,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不,我不会这样做,”她将他推开一些,双眸直视,“我是西国的皇帝,不会以自己的私人感情为重。”
  “还没登基呢。”周玡促狭地笑道。
  白茵也笑了:“登基以后,你可就天天都要跪我了。”
  “甘之如饴,不用登基,我就愿天天夜里……跪着。”最后两字说得暧昧而挑逗,白茵面颊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潮,因他这句话再次涨得满脸通红。
  “待我登基的那一日,便是我们成亲之日。”
  第九十三章
  国事上,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白茵真正开始处理这些,终于发现皇帝是世上最难干的工作,起得早睡得晚,初上任很多事情还要摸索,更是复杂。这样的劳累繁忙,她想乐正霖忙得身体日渐虚弱也属正常。
  乐正霖,她又想到这个名字了。
  她坐在御书房,案上叠着厚厚的一堆奏折,这些日子想忽略这三个字太难,一本一本折子上面,都要求处死他,措辞严厉,来势汹汹。
  白茵长叹一声,闭上眼,疲惫地揉揉眼睛。
  他曾教过她,皇帝应该把人当成棋子,什么人摆什么位置,如下棋一般,保持冷静的态度,不掺入过多感情。仁慈的帝王势必会灭国,把每条人命都看很重,畏手畏脚,最终丢失的,必是自己的命。他说的,都是对的。
  白茵一个人徐徐穿过空旷的长廊,空气中带着淡淡的熏香,转过拐角,华丽的锦绣龙袍荡漾出高贵迷人的弧度。
  门口站着两个守卫,见到她急忙行礼。
  打开门,白茵走进去。
  她并未将乐正霖囚禁在阴暗的地牢,而是关在皇宫偏僻的角落。他身子虚弱,受不得地牢中的湿气,既然无法让他一直活下去,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尽量给他好的。
  听到开门声,乐正霖头也不抬,似乎早猜出来者是谁,淡淡道:“我琢磨着,你也该出现了。”
  他背对她而坐,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单手执黑色棋子,巨大的棋盘上黑白二字零零落落,他一人分饰两角,自行取乐。
  白茵只觉脚下步子沉重无比,每走一步都是在刀尖上忍受折磨。拼着全身勇气才没有从这里夺路而逃。
  屋中只有棋子轻击棋盘的声响,棋盘棋子皆是珍贵玉石雕砌而成,下子时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声响。
  白茵没有说话,轻轻一声“嗯”似乎在喉咙里打滚,说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沙哑。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艰难道:“劳你久候。”
  她站在他侧面,高挺的鼻梁一半陷在阴影暗处,双眸下垂,晦暗不明。他每一手动作都是优雅无匹,翩翩君子当如是,阶下囚也盖不住他温润如玉的气息。   “不敢当。”乐正霖简短回道。
  从她进门的那刻起,他就一眼也没看,不想看,不愿看,也不敢看。
  他没有说话,她也当真就不说话,站立在一旁静静看他下棋。
  这股子窒息般的沉默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乐正霖知道他呼吸的频率已被打断,可实在无话想对她说,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更何况,他想说的早对她说完了。
  白茵忍不住,起身走到他对面,坐下执起白色棋子,抢在他前面落下一子。
  啪,声音清脆。
  乐正霖收手不及,和她的手掌摩擦而过,冰凉的掌心泛起燥热感。
  “我觉得,这样下更有意思。”她柔声道。
  乐正霖沉默不语,反手一推,整盘棋子便被拨乱,不少黑白子还掉落地面,满满都是拒绝声音。他冷声道:“不需要。”
  白茵呼吸一滞。
  “不知殿下所来何事?”
  她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来送你最后一程。”
  乐正霖终于抬眸,目光冷漠。四目相对,却是白茵先躲开视线。他见状一笑,笑意中也是掩不住的冷意,叹息一声,再度开口又是淡然:“你也算有个帝王样了。”
  此刻,门外有侍卫通报:“启禀殿下,闻大人求见。”
  闻天浪竟是寻到这处来了?
  白茵想到闻天浪对他的憎恨,她担心这里情况失控,起身向外走去:“知道了。”一步尚未跨出,大门已被打开,闻天浪走进来,参拜道:“微臣失礼,殿下恕罪。”
  未经她同意就擅闯进来,岂止是失礼。
  白茵眉头微微一蹙,看到他满身戾气,虽在对她行礼致歉,可目光牢牢抓住乐正霖不放,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她开口:“出去说话。”
  “微臣实为乐正霖而来,不能出去。”闻天浪干脆明白地说出来。
  白茵眉头皱紧:“此事与你无关,我自有决断。”
  “殿下的决断未必是微臣的决断,所以,恳请殿下让微臣亲自动手。”闻天浪一边说一边直直向乐正霖走去。
  白茵眼前情况不对,脸色发黑:“闻天浪,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出去。”
  她声音冰冷,已是动怒。
  闻天浪脚步一顿,终于舍得将目光分一些给白茵,他抬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心脏剧烈跳动让他有些承受不住,胸口的衣服也被抓得皱巴巴。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朝思暮想要杀的人就在眼前,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大功告成。
  “殿下,属下辅佐您陪您一路打来,为的只是这个目的,您心知肚明,还望成全。”闻天浪见她不动声色,心中更是急切,言辞之中诸多冲撞,“此前,您秘密将他囚禁在此,微臣千盼万盼杀死他,回到京城竟然找不到他的下落,您可知微臣是何等心情?殿下不忍下手,微臣愿意效劳,不,应该说,务必让微臣效劳。”
  想到有人如此念着自己,乐正霖嘴角勾起,似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看得闻天浪更是怒火中烧,冲上前,挥臂重重一拳砸到他脸上。骨头擦过皮肉的沉闷声音,顿时嘴角破裂,鲜血直流,乐正霖脸上青紫痕迹十分刺目。
  白茵斥道:“闻天浪,你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殿下!”闻天浪言辞比她更为激烈,满目赤红,握紧拳头,“我不要加官晋爵不要荣华富贵,只要能杀他,赔上我一条性命也无妨,求殿下成全!”
  说到这份上,白茵无法拒绝。她抿唇不语,竭力控制脸上神情,可悲戚之色还是隐隐流露。
  她闭上眼,片刻,复又睁开:“我没说放过他。”
  这句话成功阻止闻天浪的动作。
  乐正霖轻笑,笑容极淡,荒芜的眼底满是空洞。他凝眸望来,缓缓敛住笑容,开口道:“无妨,我本就命不长久,再活也活不久去。”
  “殿下将他私藏于此,群臣上奏杀他,您却迟迟不动手,难道不是心软?”闻天浪还有怀疑。
  “事情太多,总得一样样来。”白茵道,她抬手击掌三下,门外立即有人端着酒壶和酒杯进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白茵低垂眼眸,纤纤玉手执壶倒酒,嫩白的指尖在阳光下泛着粉色光彩,“天浪,你出去,我单独送他一程。”
  闻天浪闻言一动不动,眸底满是不甘心。
  “出去。”白茵冷声,“我不会骗你,你可在外等候,事后看他真死还是假死。”
  闻天浪无奈只得离开。
  关门声回响屋中,转眼间,这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白茵颤抖拿着酒杯,毒酒在摇晃中溅在地面几滴。她低头望去,方才乐正霖被打倒在地,青紫痕迹虽添上几分狼狈,但他神情竟是一分未变。直至看到她递上毒酒,他眸底终于染上痛色。
  “与其假借他人之手,不如我亲自来。”白茵的身子不住颤抖,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颤抖,连带着语气也微微发颤,“我不想自欺欺人,我会让自己记得,手上还沾着你的血。”
  字字清晰。
  听到这番话,周围显得愈发寂静。
  “呵。”乐正霖轻笑,这算什么?自我折磨?他起身扶住那只不住发颤的手,感受到那手抖得更厉害,他握得更紧,紧密地没有丝毫缝隙,“再抖下去,酒都洒光了。”说罢,拿过酒杯欲一饮而尽。早晚都是这番结果,不如他自己动手,快刀斩乱麻。
  他抬手一拿,竟然没有抽走。酒杯还被她稳稳拿在手中。
  白茵泪光晶莹,滚落面颊,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
  “我……”她开口,却是泣不成声,双手却将酒杯握得更紧。
  “自作孽,不可活。当初是我亲自向北国要人,把你弄到我这里,呵,若是重来一次……”他闭上眼,嘴角有一丝笑,“这世上,没有若是。”
  白茵猛地闭上眼,心痛万分。
  “放手。”乐正霖柔声,“不是你杀我,是我自己选择这条路。”
  他说:“我不想你夜夜噩梦,杀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记住。”
  他说:“只要是你给的,我便甘之如饴。”   他说:“白茵,不要忘了我,你要记着,一直记着……”
  说完,他一手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转瞬之间,毒酒入肠。
  白茵泪流满面,心头如被千刀万剐,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药香味,淡淡的,清雅如人,曾让她日思夜想的香味,萦绕其中。
  “白茵,别哭。”乐正霖反手抱住她,药力很快发作,他神智开始迷乱,仍是极力睁大眼睛,似要将她刻进眼底心底。
  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你没有做错。”
  白茵含泪,摇头。
  “你没有做错。”乐正霖见她还是固执地摇头,便微微一笑,“即便错了,我也原谅,无论什么都原谅。”
  他目光涣散,可视线仍在她面庞上流连不去:“呵,不要哭,最后对我笑一笑……”眼前一阵发黑,身体的力气渐渐流光。
  白茵满面泪水,嘴角急忙勾起一个笑容,她自觉笑得不好看,便抬手摸脸,想擦干净后漂漂亮亮再笑一个。
  一手松开后,他的身体便直直向下滑去,倒落在地。
  白茵僵住,保持半抬手的姿势,怔怔地,怔怔地向下望去。
  他静静躺在地上,嘴角微翘,似是在梦中遇上美好的事情,就这样沉睡不起。
  呵,这样的笑容,他活着时候从未有过。笑得这么孩子气,这么开心。
  白茵苍白嘴唇颤抖不已,掩面大哭。他是她最初爱上的人,惊才绝艳、温文尔雅,爱上他是那样简单的事,让她眼里再看不到其他。
  死去的人带着自己的故事离开,活着的人要继续书写人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白茵打开殿门,双目依旧红肿,可脸上神情已恢复端庄严肃,望着前方,一步一步离开。
  是年三月,乐正霖被赐毒酒,甍于宫中。
  第九十四章
  将乐正霖的残留势力收拾干净,重整朝局,稳定下来花了白茵不少时间。
  朝上大臣日日跪于殿门前,恳求皇上早日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为江山社稷考虑。”
  胡子花白的老臣子就差没头撞柱子,以死明志,表达出希望新帝登基的恳切。
  “殿下,西国古来早有女帝先例,您乃天命所归,无需谦让。”
  白茵坐在殿内,听外面那一声声的恳求,仿佛她不登基就会天下大乱硝烟四起民不聊生。这出戏码虽有预料,可真正面对却是哭笑不得。
  周玡告之她,朝中臣子还有人对女帝有所怨词,也有人对她的能力抱有怀疑,担心她是周家扶植的傀儡皇帝。所以,需缓一缓。直至有人熬不住,群臣恳求才好光明正大地坐上龙座。结果一缓便缓了这么久。
  虽未正式登基,白茵却早开始行使帝王的权责,批阅奏折、垂帘上朝。众人见她的确能扛下整个国家,赞同的人便越来越多。
  “周将军到。”
  周玡拍打肩上的雨滴,外头在下毛毛细雨,他懒得撑伞,肩头微有湿意。
  白茵道:“北国也送来贺礼,不日就会启程,恭喜我登基。”
  周玡笑着走来:“他们消息倒快,你还未对外公开就已送礼。”
  白茵似笑非笑:“不是你暗中通知的么?”
  周玡噎住,觉得自家女人脑筋越转越快,一日比一日难哄。他心里想着,既然要做戏,显出无奈坐上皇位,索性把戏做大点。
  “我担心你这段时日烦腻皇帝的工作,到时候假戏真做,真把担子一扔就跑路,所以觉得得尽快定下来。”
  “是尽快登基?还是尽快与你成亲?”白茵调笑。
  周玡一愣,抬眸,不紧不慢地看她一眼,还有些湿的黑色短发,紧贴那英俊硬朗的脸庞,看上去有几分性感。“白茵……”他走上前,面孔逼得很近,气息喷在她脸上。
  白茵没胆子继续调戏,低着头,一声不吭。
  “胆子大了。”他的眸中含着淡淡笑意,一低头,冰凉的唇重重压上她,火热的舌强势纠缠着她口中的香甜,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吻罢,两人都是气喘吁吁。
  “还有一事要与你说。”周玡压下欲火,打开窗户吹凉风,“天浪请辞。”
  白茵沉默片刻,他终还是要离开。对他而言,该了的心愿都已了,生无所求。她曾担心他会自尽,会追随宗黎清一同死去,如今,他选择辞官隐退,浪迹天涯,倒也不错。
  “准。”
  这个字之后听不到其他,周玡回头,见她静静坐在那里,倾洒入殿的月光清冷而温柔,衬得那张娇艳面孔愈发诱人,却又多了一分寂寞。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注定是一人。
  周玡心中怜惜,靠近身躯。他的手指像是有魔力,触过她每一寸肌肤,都引起阵阵战栗。他这样温柔,这样认真,一点一点吻过她脸颊,轻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白茵软软地“嗯”一声:“我决定了,一月后登基,婚礼也该开始筹备。”
  周玡笑着,又吻一下:“等着我来娶你。”
  “将军大人,”白茵笑得几分狡黠,“不该是我娶你吗?”
  周玡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他的双瞳,此刻却比夜空的繁星还要明亮,炯炯有神地盯着她。若是平时,白茵见他这幅模样定会见好就收。可此时,她眼前浮现着想象中的画面,周玡穿着大红嫁衣,坐上花轿嫁入皇宫。这幅画面十分美好,白茵为这份美好,胆子肥了许多,笑着伸手摸摸他的脸:“要不要红盖头呢?”
  还是沉默。
  白茵觉察出自己玩过分了,凝视近在咫尺的俊脸,沉黑的眼眸盯着她的眼,蓄势待发。
  她的笑僵在脸上。
  “怎么不说了?”黑眸的颜色越来愈深,声音沙哑,盯住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接着说,我在听呢。”
  白茵硬着头皮,男人最不能容忍在这事上被冒犯,她是不是踩到老虎尾巴了?
  “掀开红盖头你打算做什么?”周玡微笑,粗粝大掌忽然伸过来,将她一只手捏在手心,慢慢牵引着,停在自己的衣服盘扣上,握着她的手缓缓解开,里头只有一件白色中衣,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后面的,你会吗?”他低头,呼吸灼热,“或者,我来教你?”
  白茵的脸骤然升温。
  周玡手指挑起她的下颚:“我的殿下,要我上花轿么?”
  白茵连连摇头,担心在这里就被吃干抹净,倒时候她皇帝的威严往哪摆:“不用,不用,我坐花轿就好。”
  周玡失笑,爱恋地又是一吻。
  一月后,白茵登基,同时帝后大典。
  终
  “宗历523年,相隔百年之久,西国第二位女帝登基,四海靖平,天下咸归。皇夫周玡,字云远,掌天下兵马,与帝共治江山,帝后情笃……”
  庭院中百花齐放,稚龄少女坐在秋千上,晃啊晃,一张莹白小脸精致可爱,笑时还有两个小酒窝:“既有了爱情,又有了权势,皇祖母的一生真是美满。”
  随伺的女官偷笑:“公主殿下在想姻缘了吗?”
  德琳公主摇摆秋千,稚气的脸蛋上有几分早熟,笑得甜丝丝:“我也要做女皇,也要娶个将军皇夫。”
  身后的女官又笑了。
  远处有下人跪下:“公主殿下,皇太后召见您。”
  德琳公主眼睛一亮,扔下史书,蹦蹦跳跳跑过去:“皇祖母醒了吗?嘿嘿,我要听皇祖母讲给我听,比看书什么的好多了!”
  御花园中微风阵阵,拂过书页,沙沙作响。
  史书停在方才那页:
  宗历559年,周玡逝世,女帝悲痛,一病不起,传位于长子宗穆凌,独居后宫,不问朝政。
  明康帝即位,开大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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