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敦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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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下午,罗罗一直没有停下来。她要准备宴请朋友们的食材,尤其要准备大家都在期待的手抓羊肉饭。这套一百三十平米的公寓她刚搬进去不久,当时还是男友的索飞把她拖进卧室,然后仰躺下道:“以后我们就住这儿。”这让罗罗想起自己刚能记事的时候,父亲也是对刚带她来到卡城、正抖落大衣上烟尘的母亲说:“以后你们就住这儿了。”他说的是“你们”,不是“我们”。童年时,他们有几次争吵,母亲都提到了那句话,仿佛和父亲在西部边城生活十多年的怨念都始于那一句话。但母亲到底是克制的人,那句话说出口,她也便不再发挥了。等到寒冬的房间因为安静显得更加严酷,父亲就会主动做起饭,直到厨房里的油烟飘进来,母亲才又站起身,投入新一场生活细节的纠葛。这种记忆中遥远而微弱的冰冷气氛让罗罗没有即刻对索飞的话起什么反应,他不满道:“怎么了?”
  “挺好……不过我对房子,本来就无所谓。”她在心里想着从C市到卡城的距离及飞机票价格,又想着如何在这座东部偏南的城市找一份不错的工作立足。她似乎直接就进入了日常状态,内心并没有什么对新生活的向往,她也并不相信这就是“新生活”。罗罗快速地打着鸡蛋,蛋液在碗里晃动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一丝经营生活的幸福感,但这感觉十分短暂。这套索飞父母购于八年前的高层公寓现已增值几倍,站在阳台能望见龙江上的巡逻舰,罗罗的几个朋友——宋涌、许戈、宝丁和林成下了地铁,步行七分钟就能走到这个小区。行车道两侧的积雪被踩踏成不同层次的深灰色,把宋涌前几天看见雪的愉悦感抵消得干净。这是C市十几年来第一次下大雪,有人说,是因为环境治理卓有成效,气候不再连年变暖,冬天自然也有了寒冬的味道。但宋涌不以为然。雪刚落在马路上的时候直接被烤化成水,直到次日开始雪水也逐渐攒成厚厚的一层雪冰,棉靴踩上去时有轻轻的咯吱声。
  罗罗家装了地暖,整座房子温暖干燥,如果不是一旁正在运动中的扫地机器人和餐厅内淡蓝色的灯光,宋涌会恍然觉得像提前回到故乡过年。玄关对着的客厅东侧靠墙摆着一架钢琴,翻开的琴谱上写着《小夜曲》。
  “你还会弹舒伯特的小夜曲?”
  “托塞里的《叹息小夜曲》。”罗罗坐下来,“索飞会,我不会。”
  她们从客厅飘到厨房,又从厨房飘到餐厅,灯也一路亮过去,再从餐厅暗下来。整个公寓都是白色和灰色。如果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会让人觉得置身一个大通间。地面铺着清一色的木地板,客厅南侧靠近阳台的地方摆着一条折起来的床垫。它和枕头也是灰色的,只是比沙发和餐桌的灰更浅,阳光打进来的时候,它们更接近一种用旧了的白。宋涌看向外面,仿佛房内的一切和行车道两边的积雪也连成了一体。宋涌从卧室走到洗浴室,除了自动开关灯,马桶也是自动的。她拿出带来的红酒,伴着丁香、肉桂、八角开始煮,中途又加了柠檬和脐橙。另一只锅里奶酒和羊腿的味道也加入其中,整个厨房飘满层次多元的香气——肉纤维、植物、奶与蜜的气息既没有一个过于凸显,也没有全然混在一起。窗户缝适时钻进一丝冷风,把气氛驱赶得更加层次分明,又弥合了某些层次之间的距离。许戈反手关上窗,但房间内也似乎和冷气进来前不一样了。
  “没喊索飞来吗?”
  “把他驱逐出去了。”罗罗道,“我让他来,他不好意思。”
  “索飞到底是不是满族?”林成道。
  “标准汉族。”
  “不是姓索吗?索额图的姓。”宝丁道。
  “索额图是音译,赫舍里才是他的姓。”宋涌道,“罗罗是汉族吗?”
  “标准的。”罗罗说着,又迟钝地浑身一凛。从C市到卡城的机票她还没有订,不到最后一刻,她总不愿早早买票,好像这种延宕感可以让她更自在。尽管她其实很喜欢卡城的生活,但那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卡城,“回家”是一件复杂的事。罗罗掀开手抓羊肉饭的锅盖,铺好的一层米饭让羊肉的气息中混着一丝克制与清新。她关了火,把羊肉铲上来,铺在米饭上,她没有像C市某些本地化的特色菜馆那样,把手抓饭一碗碗端出来,而是整锅上桌。一旁的宋涌也没有按照热红酒教程把香料和水果过滤,许戈带来的高脚杯被她们抛弃,但罗罗家的碗太大,于是倒在玻璃杯里。玻璃杯内的水珠没拭干,给热腾腾的红酒降了点温,杯底是摇曳的果肉。
  “我们先干个杯?”宋涌道,“感觉像提前七天过年了。”
  “这就是过年。”罗罗道,“抛弃老公的春节……”
  “这里只有你有老公吧?”宝丁斜眼道,“你们家猫呢?”
  “躲起来了。你可以试试用猫薄荷引诱它。”
  “我和宝丁准备用‘韩总’引诱它。”林成道。
  “那是什么?”
  “一个恋爱游戏APP,‘韩总’是男主角。玩家可以用聲音跟他交流,随便说什么都行,只要发出声音。不过‘韩总’的台词是固定的。”许戈道。
  “95后的世界我们不懂。”宋涌起哄道。
  “……现在游戏除了养蛙还能养‘男朋友’?”
  “确切来说是以‘男朋友’养你的方式让你养他。”
  “听起来很绕,不过我知道了,就是骗钱的……”
  “……说的跟你们小时候没充过Q币一样。”
  大家闹作一团,原本松散的团体突然变得紧密,但真的紧密了,宋涌突然又觉得什么也不想说。罗罗家有种奇特的现代感,可能因为大部分家庭都布置得落后于时代,以至于罗罗家的陈设居然显得有些先进气息。餐厅和客厅的灯光随着她们笑声和说话声的大小时明时暗,宋涌瞥向一侧的钢琴,突然觉得如果音乐响起,她就真的身处多年前那个阴冷的地下室了。几个头发略显凌乱的乐手站在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台子上把弄着贝司、钟片琴、打击合成器、箫、古琴……地下室很大,传言称多年前是钢铁工厂的厂房。台下的三五十人松散地站着和坐着,每个人的右手或左手盖着代表乐队标志的红章,宋涌周身裹着军大衣,只露出半只脸半对耳朵,依然感觉瑟瑟发抖。朋友说这是国内最棒的“地下后摇乐团”。宋涌不知道什么是后摇,也不感兴趣,她以为那次听现场只是与友人聚会的项目之一,却不想整夜都蜷缩在阴冷地下室的长椅上走神。但她也没有后悔。长期以来,快乐对她而言就是不分场合地一个人待着,即使是少许亲密的时刻,她也更愿意自在地谈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地下室烟雾缭绕,大家坐着或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把门打开,她才知道天亮了,呆滞地快步走着,听到某盗版音像店前的早点铺正在叫卖糍饭团,突然清醒。仿佛一晚上萦绕的那些曲子,都是雾障。   宋涌拨开抓饭中的羊肉,给自己的白碗盛上浸满汤汁的米饭和土豆、胡萝卜。其余几个人的选择和她相似。
  “果然是招牌做法。”许戈道,“抓饭的精华是饭,把羊肉和胡萝卜等的香味转移到米饭上。”
  “大盘鸡也是面更好吃啊。”
  “……你们要不要这样。”罗罗道,“简直是史上最没有尊严的羊肉了……”
  宝丁适时打开直播APP,向她仅有的232位关注者露出努力优雅却略显浮夸的惊叹。羊肉新鲜没有膻气,抓饭中的香料,味道也与别处不同。一碗抓饭拌着热红酒下肚,似乎很快就有轻微的饱腹感,以及轻微的迷醉。许戈说起几年前和当时的朋友因为一个实习项目在欧洲乡下钻防空洞,在农场养马。他们从另一端的洞口出来,是一片荒芜的围场,植物都有半人高,完全遮蔽了视线,他们只能不断拨开,拨开……直到爬上山坡的顶端,而眼前突然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青翠平原。
  “可能那是当时觉得最开心的时刻了吧。”许戈的语气沿着满满书面语的流行腔调,开始声音很大,随后声音渐渐变小,“……生活完全割裂,赛马日抬头挺胸,马房里却日日忍受汗水、马粪、巨大的苍蝇。有时候会有很魔幻的时刻,比如赛马日顶着烈日穿着正装,却发现比赛只有几秒……妆完全花了,也没有人会注意你的打扮,但每一个赛马日又要完全精心地装扮……”
  “可以拍照啊,化妆之后拍照人会尤其好看。”宝丁道。
  “人稍微打扮点,照相就很明显,但现实中其实没那么明显。”罗罗道。
  “……可见照相机其实是在凸显人的意图上面精进。”宋涌道。
  “太会总结了……”宝丁道,“赛马现场好玩吗?”
  “一天五场比赛,一场比赛只有几秒,比赛和比赛之间却长达好几十分钟……而那几秒,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叫喊,有人问‘谁赢了’……没有人知道。”
  许戈吃了很多红酒中的果肉,在酒中煮过一遍,它们的酸甜感变得温和。她想起看过的登顶珠峰的登山者写的传记,以及传记中极具感染力地写着的登顶一刻的感受。她不知道自己在农场看到的滚滚向前无尽头的青翠平原是不是有一丝接近登山者登顶一刻的感受。又或者,她希望将之塑造成看见世间广阔的激动心情——仿佛眼前一片坦途,怎么走都可以。
  “体育竞技都是如此吧……”罗罗想起不久前冬奥会上羽生结弦卫冕花滑男单,那可能是唯一一个她看完有些兴奋,而索飞态度淡然的一场比赛。
  “都是表演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不是表演?”罗罗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其他项目不是表演?”
  “其他是比赛。是不知道结果如何的比赛。”索飞道,“这个,是艺术表演,虽然它也有排名,但成绩只在评委心中,你我能看出来吗?”
  “哦,能看到分数的才叫比赛,就更公平透明了?所有比赛不都是在竞技基础上的艺术?篮球不是,还是足球不是?”
  停止争辩的一刻,罗罗想到的是另一幅花样滑冰的现场——封闭场馆内,一个人在冰面上流畅又充满节奏感地做完无数个演练好的动作,这一定是频繁练习的结果,却又不只是,因为这个人也不知道自己当天会如何具体地重新重复这些他看似熟悉的动作。可恰恰是这个“具体”与“重新”,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而一个人从幼年起与一个封闭的冰场相处,所有外在的广阔被隔绝,他只能向内一遍遍演练,直到自己经得起任何颠簸。
  就像那个练习射箭的故事:师父让学生用一年时间把针孔看得像一只鹰一样大,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但一流的射手要做到——把他渴望洞穿的那个地方挖深,就要先看到那个地方的大。而这“大”的程度,又和自己内心的成长一致。残酷的是,往往在最渴望做好一件事的时候,人没有能力看到真正的“大”。罗罗想起那一行人从眼前呼啸而过,他们乘坐着敞篷吉普车,领头的女人穿着鲜艳的红衣服,手中举着旗帜。她被这眼花缭乱的一幕吸引,完全没有意识到旗帜可能是危险的信号,她只觉得那是眼前这幅景象的点睛之笔。再低头,酒杯和旗帜融为一体,她微眯着眼,喝干了杯中的酒。宋涌本是一个人在喝,看见罗罗的表现,条件反射般碰了碰她的杯。
  “现在还画画吗?”宋涌眼神朝向泛着蓝光的吊灯。此刻她们沉寂下来,蓝光从天蓝变成普蓝。但洗手间的灯却突然缓缓亮了一层,是猫在叫,一边站上马桶上厕所。它鼻子以上被一整块橘色覆盖,下巴雪白雪白,通身只有两条腿白白的,其他部位则是不同层次的橘黄色。
  “你看,像不像《自由引导人民》?”罗罗像没有听见宋涌的话,只是朝着她们道。
  “搞笑吗?《自由引导人民》怎么会这么娇弱。”
  “在猫的世界里,这未必是娇弱啊。可能还是强势和聪明的表现。”
  “天呐,她们居然在讨论学术问题。”宝丁朝着林成,“我觉得它的表情更像发情……啊,我怎么能这么说,直播还没关。”
  大家讪笑一团。
  经历过红酒和几轮气氛的发酵,她们的面色潮红起来。但红的只有脸,宋涌觉得微醺的感觉也没有。她把热红酒里的水果过滤掉,又加了半瓶红酒进去煮。只是这样一来,新的红酒就没了甜味,还有一丝略涩的口感。许戈喝了两口就放下,其他女孩除了罗罗,开始调制杏仁茶。
  林成和宝丁挤在洗手池处,双方身材显得更为庞大。杏仁茶浓稠,苦中带甜,咽下去又有些丝滑感——很符合林成供职的日式饮品连锁店的趣味。戴着隐形镜片,鼻梁上挂着眼镜架的C市本地女店长总喜欢操着不标准的日语指示她往甜品里加盐。这吃法和林成的故乡——紧靠南国境线的县城接近。曾经许多个夏日午后,林成和朋友们在街头买青柠檬蘸辣椒末吃。对这种特有味道的喜爱甚至抵消掉了她在去外婆家的路上看见变色龙的兴奋。那些每次看见,顏色都不一样的变色龙,常常突然就在眼前起伏不平的荒草地上不见了踪影。林成总怀疑自己那些年看见的其实是同一条变色龙,只不过颜色在变,她总以为“它”是“它们”。
  橘猫从餐桌穿过,灯光又亮起来。楼下响起脚步声,罗罗突然屏住呼吸,等到确认不是索飞,才又舒畅起来。宋涌开始刷微信,待宝丁和林成坐下,才关上屏幕。许戈把扫地机器人放到餐桌下面,很快它又钻出来,罗罗把它再放到沙发下面,然而它又钻出来。   “可以关了。”罗罗道,她只是这样想着,居然又说出口。宋涌以为她对自己说,自觉地拔掉了电源。
  “你的动作好像索飞。”她皱眉,很快又舒展开,“从来不按开关,都是直接拔电源。”
  “好吧,请把我当直男。”宋涌故意耸了耸肩,但这又加剧了她的不自然,“你知道吗?从C市到莫斯科的铁路快修好了。”
  “怎么可能。”
  “A市到俄罗斯有铁路我信……C市在东边啊。”
  “反正新闻出了。”宋涌道,“据说开通后头十五天火车票半价。”
  “我宁愿先到A市再去莫斯科,起码会快点。”宝丁道,“还可以沿途做个直播。”
  “一百多小时,你要坐火车,估计从手机充电宝到电脑都没电了吧?”宋涌道,“……除了新西伯利亚,我们还可以在别的地方下车停留,比如乌兰巴托,弗拉基米尔,还有彼得堡和莫斯科……”
  这是一年前她们在一个聚会上遇见时,宝丁突然提议的。当时罗罗、宋涌彼此还是陌生人,宝丁和林成是同学,许戈除了宝丁和罗罗,其他也都不认识。宋涌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如果不是看见铁路将通行的新闻,她恐怕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宋涌记住这几个人,就是因为那场半开玩笑的提议。那天晚上,是她们几个人共同的前任领导Y姐过生日,五个人,除了罗罗和宋涌,都是Y姐正打算重新招募到新团队的员工。Y姐的房子在城郊一列花园别墅区内,是租的,但还是从里到外装修了一遍。那是一次颇职场的社交活动,很多人忙着打招呼加微信,只有她们五个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生日宴结束,她们居然成了相伴打车的小团体。当时也是冬日,在C市随处可见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下,宝丁趁着酒劲道:“不然我们去西西伯利亞看冰原?”
  “好啊好啊。”最先是许戈响应,她在弗拉基米尔读的本科,硕士又在斯德哥尔摩。虽然专业不同,但都是寒冷偏僻的地区和国家。Y姐生日宴上的烟花在别墅上空绽开时,她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竟是“极光”。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只有宋涌宝丁她们四个突然大笑。到现在,她们已经忘记了为何发笑,或许在酒的作用下,一切超出常规经验的东西就自带了笑点。
  “哦……”宝丁道,“《冰原狙击》……西西伯利亚,我知道。但跟新西伯利亚什么关系?”
  “西西伯利亚那么大,总要找个站先下车啊。”
  “也可以飞机先到莫斯科,然后我们再去看冰原。”许戈道。
  “这跨度有点大……我还以为你要先去弗拉基米尔。”
  “弗市很无聊的。除了亚洲人少,便于半强迫地融入当地……”
  “不是中国人少,是亚洲人少?”宋涌道。
  “不然呢?”许戈道,“当时觉得,只要是亚洲脸都是同胞。”
  “亚洲脸?西亚的算吗?”宝丁道。
  “能不能行了?”许戈在耳边比划了一个流汗的手势,“蒙古人种脸好吧?”
  罗罗不说话,目光从酒杯挪到被吃光的手抓羊肉餐锅,几粒粘着油汁的白米饭在锅沿迎风招展,她强迫症般用筷子把它们刮掉。父母的上一次争吵中,父亲反对她离开卡城,母亲则强烈赞同,并不断提及那些男女是如何跨过家门前的那条街,在喀尔敦大道上奔驰。罗罗捂住耳朵,接着发现自己开始耳鸣,于是松开手。在母亲开开合合的两片嘴唇中,她仿佛又看到那列人马,站在深绿色的吉普车上。他们和她不一样,又浑身充满正义的架势。她确实被那一幕虚假的辉煌惊住,但她更被他们浑身自以为的正义感震慑。他们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是“正义”的,所以他们有煽动性——某一瞬间她这样想时,被自己罪恶的想法吓住。她认为这想法的产生是在为自己当时的错误找借口。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当时和她仍在热恋期的索飞。她说起自己的一个梦,梦见自己背着画夹穿过一条很宽的马路时听到了隐约的争吵声,然后看见扭打在一起的三个男子,其中一位受了很重的伤。接着她好像跟世界失去联系了,手机上的信息打不开,或者朋友发来的她好像也拒绝了。
  罗罗的耳鸣在母亲提及索飞那一刻结束,她说的是:“我要和索飞结婚。”
  父母不喜欢索飞,罗罗知道。后来她总会想:到底当时自己是用索飞终止话题,还是她想挽救和索飞的关系——换一种方式相处。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当时不愿与索飞分手,那他们也只能有一个结果——结婚。
  楼下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女孩们本能地停顿一秒,直到笨重的脚步声伴着行路者的喘气渐渐变小。不是索飞,也不是其他要进她们屋子的人,这突然就让她们感到安全。仿佛一瞬间,她们再次成为盟友。但她们并不是无所适从地躲在一起,而是置身一座大而明亮的公寓。尽管房间其实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罗罗关闭了声控设置,手动把餐厅的灯调到正常的亮度,其他房间则彻底暗下来。在新灯光的照射下,她们的脸显得很白。此刻,整座房子只有餐厅的灯是足够明亮的,但她们却又像置身明亮的黑洞中。影子消失在黑下来的客厅尽头,四面的墙壁也在黑暗中显得沉默。但这沉默因其集体性,又似乎隐藏着一层含蓄的雄壮,以至于宋涌、罗罗、许戈突然精神抖擞起来。
  猫在又一声喵叫后躲进了卧室,她们刚才潮红的脸此刻又渐渐变白。宝丁和林成开始聊起将面试的新工作,罗罗仍然没有说话,许戈默默喝掉了杯中酒,宋涌看着她们。仿佛一瞬间,又回到地下室昏昏欲睡的乐曲声中。她再次提起冰原之行,但最初提议和响应的人似乎已志不在此。她们在她面前渐渐变得模糊,只是仍有清晰的外轮廓。如果从餐厅的窗外望进去,她的脸被站起来的林成挡住,但她没有挪动自己的身体。她想起小时候,家里新盖的房子矗立在一条刷满“拆”字的街上。那些字,都刷在高低不平的老房子外。有的老房子高,“拆”字就也挂得高,有的老房子矮,“拆”字也就挂得矮。而她置身于一片“拆”字中,常常感到焦虑。仿佛一不小心,自己家的房子也会被刷上这样的标记。但怎么可能?这是新房!她内心对自己说。但焦虑仍没有缓解。直到那些写着“拆”的房子直到现在也没有真的被拆掉,而那些“拆”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尽管依然存在。如果站在楼顶上,所有老房子因为年代和格局不同,楼身的颜色和陈旧程度也各不相同,看起来深浅不一。如果它们不是三维的建筑,而是平面的,可能就是罗罗家小区内行车道两边不同灰度的积雪。   宋涌脑海中盘旋过的有关冰原和冰的记忆再次浮现——有的来自社交网络上的图片,比如俄罗斯宇航员在空间站拍摄的照片……也来自《百年孤独》的开头:“很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再次想起父亲带他去触摸巨大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她曾经真的看到过一个女孩环抱冰块的照片,她戴着橘黄色的贝雷帽,围着红色围巾,穿着黑色羽绒服,凌乱的长发在脑后飞扬。她的双手从冰块背后抱住它,仿佛再用力,就可以把半人多高的冰块抱起来。宋涌忽略掉了女孩笑成两道月牙的眼,她只是盯着那颗巨大的冰块,想象她的母体——两道坚硬凶猛的冰山在被雪冻住的大地上穿行,穿过高原、河流、山丘、草地,上世纪的大楼和曾经的工厂。它被各种路障击碎,同时击碎它的还有试图穿行的人群,他们把它分解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自己唇边解渴,甚至装在布袋里。冰河世纪般的严寒不会让冰融化,并将伴随他们走过遥远的路。
  自问自答
  这两年,你的小说好像更注重去写人的精神成长,没有了对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的表达。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确实更喜欢写人的精神变化。这是目前最打动我的“现实”。我记得小时候住的那条街上,很多房子都被刷上了“拆”字,只有我们家的房子没有。当时觉得很焦虑,好像不久之后自己家也要面临那样的命运。就是那样一种对未来无所适从的感觉。我觉得我们这代人就生活在这样一种焦虑感中,成长于一个不断被改建的城市,或者忙着城镇化的乡村和县城。在这种情况下,人的面目其实转变得很快。如何适应不同时期的自己,如何跟着自己的变化写作有变化的小说,就变成很多作家需要面对的。对我来说,人这种精神上的“变化”并不是细微的小事,它跟整个世界的变化有关。写作者要做的,就是在一个看起来混杂的世界中提纯,写出一个清晰多变的世界——这也是我渴望在这篇小说中呈现的。很多人说,现在的青年很少关心历史,我觉得这只是关心的方式变了。真正的书写历史未必是写已发生过的大事,还在于能看到通往未来的方向。对我来说,写作的意义,是对未曾被发掘和书写的经验,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发现。
  但这样的写作,你不觉得太平淡些了吗?不会担心没有人读得下去吗?
  从前自己是开荒拓土般地写世界,但那种世界未经检验,看起来大,实则羸弱。现在是从内在的血肉写到世界的框架,这样的框架才是真的经得起考验的,实实在在的一次确立。所以它会要求读者有一份耐心。我确实不那么关心读者,但我相信任何一个创作者都希望自己能被一些人理解,被一些人读懂。我也如此。但我不会过分苛求。毕竟,一个文本被读得越多,其误解也越多。人都是喜欢跟自己一样的东西,喜欢自己相信的东西,对于超出经验的部分,他们都会质疑。
  很多年轻人喜欢看外版书,对于汉语文学却越来越疏远,怎么看这个现象?中国的文学真的弱于西方文学,或英语文学吗?
  有位老师跟我说:“如果人对一门新知识的理解水平,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工具,那这个人所能了解的东西依然是有限的。”现在作为主流的欧美世界,在整个西方从古到今的序列中,很可能只是一个被路过的时代。在西方近乎普及的创意寫作专业的影响下,他们确实培养出了一批写作功底不差的作家,但其中真正有洞见的作品,真正打通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边界的作品,也基本没有。
  一个真正的作家确立他自己的方式,是应该写出超出人类已有精神体验的作品。在这个层面上,我确实不认为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有谁强谁弱的问题,我相信任何一种语言都可以有大师级的作家。对我来说,“写什么”永远比“怎么写”更重要。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看起来完美无瑕的文本,流畅丰富的作品,但真正观念与思想超前的杰作,永远是稀缺的。对我来说,后者更为重要,也应该视为有志向的作家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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