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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采访徐则臣是两年前,也是夏末初秋的时节。当时他的长篇小说《夜火车》入选了人民教育出版社和重庆出版社合出的《海峡两岸“这世代”书系》,在内地五个入选作家里,他是最年轻的。当时文坛的状况是50后、60后在纯文学界已经德高望重,而大众市场又被崛起的80后作家牢牢占据,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这拨作家跟谁比都落了下风。徐则臣生于1978年,那一次采访,我们不可避免地谈到了“被遮蔽的70后作家”,说起被包裹其中的这一代人,徐则臣曾说:“70后作家的‘埋没’是仅从曝光率的角度上看,这一代经历了中国非常重要的历史时期,对这一历史时期的感受和判断,是不可能被忽视的。现在不是塑造文学英雄的时代,不要替我们着急。写作是一个长跑,前1000米不被人注视无所谓,我一直在跑,到最后被人看到就是值得的。”
两年之后,这个“长跑选手”再一次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我的乡愁和你的乡愁不一样
徐则臣出生于江苏农村,小学在村里念,初中在镇里,高中在县城的学校,大学前两年在淮阴师范学院,后两年在南京师范大学当插班生。2002年,已经工作了一年的徐则臣考到北大中文系念硕士,然后,就留在了北京。这一路走来,徐则臣看遍了中国的各级行政单位,他个人的成长史和迁移过程,和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几乎同步。他笔下的中国,既不是拥有古老文明的乡村中国,也不是纸醉金迷的城市中国,而是在乡村和城市间来回摇摆,交织着落后和先进的复杂中国。
获得老舍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徐则臣写了六年,书中的主人公在城市定居,因事回到家乡的小镇,一切所经所感都有徐则臣自己的影子。在北京近十二年,徐则臣有了家庭和户口,买了房子,但他仍然不认为自己是“城里人”。“我觉得我携带着很多东西,一直在世界两侧,站在乡村和城市的中间似的,一会儿往这里伸伸头,一会儿往那里伸伸头。”这种站在“门槛”上的中间状态一度让他很不舒服,觉得无所归依,永远漂泊。但作为写作者,他逐渐喜欢上这种状态。只有站在中间,才可能同时客观地观察两边。
BQ:你一直说要写城市,但其实细读下来,你关注的还是在城市里的“乡村人”,或者是曾经在城市生活过,又回到乡村或小镇的人。
X:对,我谈城市会有乡村或者城镇化的背景。因为在我的理解里,中国现在是城市化进行轰轰烈烈的一个时代。你不能抛开乡村,抛开小城镇去理解大城市。当我提到巴黎,我可以把巴黎和整个法国隔离出来,单独谈巴黎。这个城市它是自主的,所有城市需要的一切东西,它都具备,纽约也是这样,国家已经到了那个程度。
但是当你把北京拎出来看,会发现北京的成分、构成包括阶层的分化,比巴黎、纽约复杂的多。大部分在这个城市中生活的其实不是城市人,或者是半个城市人。他上面穿个西装,下面还是一个泥腿子。
所以我觉得现在北京虽然看起来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城市,是一个现代乃至非常后现代的城市。但把巨大的乡村背景剔除以后,你看北京还剩下什么?纽约是世世代代的一帮人,即使是从外面进去的人,本身已经携带着城市人的身份。而大部分到北京来的,携带的是乡村背景或小城镇背景。
BQ:“上面是西装,下面是泥腿子”,那你自己呢?
X:我基本上也是这种。我种过地,所有的农活我都会干,小时候放过好几年的牛。现在我很多的想法,看待问题的方式还是乡村的,想改变也改变不了。比如说我看到穷苦人,同情心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比如浪费这种事,我会很容易的在头脑里面换算一下,转换成粮食是多少?我知道粮食是怎么一点一点来的,当我在想到粮食的价值,浪费的东西转换成粮食的时候,能体会到那种艰辛。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但我觉得从乡村出来的人不可避免带有这些。你看《耶路撒冷》里面还有所谓的乡愁,你是一个城市人,我的乡愁跟你的乡愁肯定是不一样的。
BQ:你有过饥饿记忆吗?
X:没有,我们那时候已经没有饥饿了,可能吃的不是很饱,所以营养不是很好。很多好的东西,比如我正儿八经喝牛奶,开始把牛奶作为日常的早餐,是到了工作后才开始的。饥饿是不可能的,但也不会考虑到营养,不会考虑到比例搭配,小时候吃肉也不是特别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吃鱼。我想想我们家真正吃牛羊肉,比如说过年包牛肉饺子或羊肉饺子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了。之前从来不会吃,因为在乡村,牛羊肉比猪肉贵很多。不是说真穷到什么样,是一个消费观念的问题。
难的是对北京的心理认同
2003年来北京后,除了中间在上海呆过一阵,徐则臣几乎没在别的地方长住过。北京,不仅是徐则臣的生活之地,也是他重要的观察和写作对象,是一个内涵丰富的符号。2003年的春天,他第一次来北京。春天风大,黄沙漫天。又适逢“非典”,街道空空荡荡。他站在天安门广场,失望到不能自持。
但还是留了下来,为了写作,为了文学研究。现在,他已经能和这座城市和解,只是要融入还需要漫长的过程。
BQ:你对北京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X:极其复杂。怎么说呢?我对北京的感情肯定跟你有极大的区别。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确立自己对这个城市的认同感,一个是身份认同,一个是心理认同。身份认同好确立,就是户口在这边。但是一个人在北京呆了几十年都可能无法建立心理认同。所以现在我就想,我的心理认同怎么能达成,这个达成需要经历非常复杂的、很曲折的过程。我是携带另外一个背景进入这个城市的,我不可能把那个东西完全从精神结构里面抹掉,而在这个背景下,过去我对北京的想象,跟现在我看到的北京之间,关系是什么?
我为什么写了很多的边缘人,跟很多人写过的老北京相比,以一个外省人的眼光来看北京,可能是另外一个北京。我会想一个外地人到北京来,他究竟可以用多少种眼光来看北京。我很多朋友、老乡都会到北京。其实在北京赚的钱未必就比上海或广州、深圳多,但他们还是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为什么?我觉得这都是一个问题。
BQ:你为什么来北京?
X:来北大念书,那肯定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好好学习,可以天天向上。但在有些地方你好好学习了,未必就能天天向上,对吧。来北京念研究生之前,我在小城市的一个大学教书,当时觉得很多老教授学问做的真好,但到北大一看,这边的教授五年前、十年前已经不讨论那些问题了,那时候就有非常奇怪的感觉。我们抛弃的阵地,是其他小地方的学术前沿。
BQ:很多在大城市生活过的人,回到家乡会不适应,成为了永恒的“异乡人”。你有过这种状态吗?现在回家乡会不适应吗?
X:前两年的确不太适应,可能也是年轻。小时候我一直在跟大家混在一块,有一帮玩伴,跟街坊邻居也都熟。但是后来我突然离开了很长时间,再回去时身份已经发生变化,变成了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所谓的城里人,别人会用另外一种眼光看你。我那时候每次回家都忐忑,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我和他们的关系处在非常尴尬的一个状态,既是一个熟人,又变成一个陌生人。每个人都在尝试着调整自己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寻找陌生和熟悉之间的度,笑得都很难看,说话都很奇怪,非常尴尬。我觉得呆在家里感觉很不好,有一种“故乡的异乡人”、“在场的局外人”的感觉。
但是现在年纪大了以后,很多想法改变了。我自然了,别人也会自然,过去我回家的时候很少到别人家去聊天,匆匆忙忙像作贼似的,那种陌生感大家都能感觉出来。现在我觉得很自然,好好聊天,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一种自然的坦荡和从容在里面。我更喜欢现在这种状态,所以现在我每次回家,觉得写作的效率特别高。在北京我半个月完不成的任务,在家里可以完成。你往那地方一坐,内心特别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