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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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往清河县的大巴起动了。
  麻一条有些紧张,还有些兴奋,心跳得厉害,他已经有三年零四个月没有回家了。这三年零四个月里,家像一张被反复翻看的老照片变得模糊了,陌生了;这三年零四个月里,他每天都想回家。可他不能回家,如同爬出洞穴蜕皮的蛇,外皮不蜕,纵使到了严冬也回不了洞的,否则,内里就会腐烂坏死。
  麻一条向怀里揽了揽旅行包。旅行包是用蓝帆布缝制的,是最普通的那种,长条形的,两根提条和一根背带。是麻一条的母亲从家里带到监狱去的。
  春节前,母亲收到了劳改煤矿寄给家里的一封慰问信,凡是表现好来年就要刑满的犯人家里都会收到这么一封慰问信。信里先是肯定犯人入狱后的表现、政府所做的工作,接下来是希望犯人的家属能给犯人更多的关心,和政府一起让犯人早日回归社会,做一个正常公民。春节过后,母亲就背着旅行包来看他了。母親走时,把旅行包留了下来,目的是为了让他刑满释放回家时装换洗的衣服;他自己回去,没有人来接他。没想到赶上了这么个冷天,天空是灰蒙蒙的要下雪的样子,冷风呼呼地刮,可是并不下雪。能穿上身的衣裳几乎都穿上了,旅行包里除了两件内衣和票证,差不多就是空的。
  他能看出来旅行包是母亲买的劣质品,也能看出来被另一个女人细心地加工过了。原来做工粗糙的缝线拆下来,重又缝制了一遍,弯曲的地方取直了,针脚粗大的地方细密了,虽然布还是那个布,包还是那个包,但模样周正,看上去顺眼了。这肯定是她干的,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做什么事都要细致入微,脚踏实地,赏罚分明,那怕把自己捎带着“罚”进去也在所不惜,和母亲的粗枝大叶有着天壤之别。因为母亲没有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包括对他的容忍和放纵。在牢房里,夜深人静的时候,麻一条一边摸着旅行包,一边想,年轻的时候母亲可能也精细过,但后来在生活的重压下精力越来越分散越来越稀少,最后变得粗糙了,就像她那张脸,由原来的细嫩光滑到现在的皱纹纵横交织,上面的水分被生活蛮横的劲风吹干了。那个女人不同,那个女人还年轻,还有着人生细腻柔软的质地,犹如花瓣的反面,带着毛绒绒的天然粉饰。她的脸在麻一条的眼前闪来闪去的,笑嘻嘻的嘴角上还带着一点花生的白沫,犹如一朵刚摘下来的花托上溢出的白液。她吃着花生米,鲜红的舌头在嘴唇间花蕊般绽放,他似乎是先嗅到了那花蕊的香气,才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的:我再吃一颗就要往里面拌农药了,这可是种子啊,不能再吃了。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在吃种子,嚼来嚼去的,弄得嘴角上的白沫越来越多。那天是麻一条最后一次和她在一起,后来他就因为性侵犯被抓起来了。他侵犯了她。这不仅麻一条自己不相信,就连他所有的同事、所有知道他们两人关系的人都不相信,他们可是谈了好几年恋爱的恋人,马上就要结婚了的,怎么能说是侵犯呢?做那事也是顺情顺理的嘛。她怎么能这样做呢?水性杨花是女人,告他强奸,肯定想讹点钱,没给她,恼了,就告了他。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王一个,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女人的意思。是她自己跟教务主任这么解释的。去学校报到那天,教务主任上下打量了一会她的身条,最后两眼看在了她的脸上,说叫一个,一个是什么意思?她猜出了教务主任的意思,舌尖在鲜红的嘴唇上探了探,像是欲开还羞的花朵被风吹得晃了一晃,好像更羞了,一抹芬芳飘逸而出,娇滴滴地说: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女人的意思,而不是一只人或一只女人的意思。她这么说完,甩了甩两根油光光的辫子走了。教务主任在她消失的门外看了半天才把目光转到了也来报到的麻一条身上,对着麻一条说: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小心折了探花眼,那女人可不像个蜜罐子,倒像是个老干辣。教务主任的话不但没有让麻一条生出警心,反而增强了认识那个女子的愿望。
  麻一条站在学校大门里侧的路牙子上,点燃一支香烟,吸着烟在花草间徘徊,颇存遐想地打量着这个还算陌生的学校。学校西向开门,迎门的大道一直通向操场,依着操场的边沿分向南北。道北是四栋教学楼左右排列,中间立起一座雕像,一个女小学生双手抱着课本,一个男中学生一手平托着航天仪,一手指向远方。座基上写着一行字:知识通向未来。道南是图书馆,图书馆南面就是麻一条刚走出来的办公楼。
  似乎是从硕大的悬铃木冠羽上,悠悠着传来了青衣的吟唱,嘤嘤成韵,连绵不绝;只有乐曲,没有唱词。麻一条收回了脚步和眼光,静静地听了听,觉得不像是收音机里放出的,没那么专业,倒像是一个品茶的女子,看着眼前的一泓水心性乍起。麻一条明知道那女子不会坐在树上,出于习惯,他还是仰着头往树冠上细看了看,宽大的叶面上落满阳光,被风吹得银波翻浪,晃得他一眼白花视物不清。他想移出树外再看,两脚刚下了路牙子,双耳一清,两眼一亮,看见王一个正哼着小曲从图书馆的旋转楼梯上下来。麻一条急忙扔了手里的烟头,也作成赶图书馆的样子,走到楼梯下,抬脚才要上台,任意地一抬头,看见了一个女子,上台的脚放回来,侧着身子请“女士优先”。王一个下到平台上,对着麻一条笑了笑,说:“谢谢。”麻一条赶紧接过话去:“你好王老师,我叫麻一条。”
  王一个点了点头,仔细地去看麻一条,鬓角刮得高净,一小块黑头发趴在他的头顶皮上,好像在渴望着一阵小微风,好顺势离去;正兴奋着的青杏眼,才修成的桃叶眉;鼻直口红,可谓人材小生,只是不知内里怎样。王一个想开个玩笑,青眉轻蹙,说:“叫一条?低调了吧?”
  麻一条开心地笑了,王一个的玩笑让他非常高兴,这说明王一个没有轻看他。不少好友吐音过重地叫他一条,却从来没说过他“低调的”,好像他就该是一条。他满脸笑地看着王一个,肩膀向前探着好像要行礼,说:“老妈起的,说做人只有一条:做个好人。”
  王一个哈哈笑着伸出手来,说:“我有不少日子没见过好人了。”
  从此他们成了这座学校的老师,也成了朋友。
  王一个扎着两根油光水滑的辫子,不论在学校的哪个角落出现都会带起一阵和风,夫子、清客们的目光跟着她转向:真是个“绝色好女子”,青春美丽,左右各一根水辫子,不长不短辫梢刚好到肩上半寸的地方,走起来辫子就在肩膀上颠颠浪浪的,好看。不知道她现在还留着辫子没有?麻一条记得他最后见她的那天她还留着的。没想到那天就出事了。   那天是王一个约他出去的,去乡下帮一个老太太种花生。麻一条记得那是一个晴天,一个非常好的晴天,阳光把马路照成了一条河,水波潋滟中王一个骑着电动车像一条小小的鲸鱼,呼风唤雨地翻动着她的两条浪辫子;辫子不长不短,辫梢刚好在肩上半寸高的地方,像两抹顺水滑动的鱼鳍。麻一条骑着自行车紧紧地跟随,有时奋力踏上几下脚踏子去和王一个扯平,听她讲老太太的遭遇。
  王一个是县妇联妇救工作的志愿者,老太太是她的一个帮扶对像。七十多岁的老人还种着二亩薄田,因为有两个孙女所以不符合住敬老院的条件,所以还得劳动。当初,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妇都在时,他们家开馒头房,十里八村的乡邻没有不说他们家的馒头好吃的:壮实,有劲。晚上发上面,半夜里起来揉馒头,揉得又密又筋,早五更上笼,天亮前热腾腾的馒头下了笼。儿子卖散户,也就是串乡,儿媳妇开着蹦蹦三轮车给饭店送。
  三年前的一天,看著儿子和儿媳妇前后脚出了门,老太太拿青头巾蒙上头,打开鹅圈的栅栏门,把三只鹅赶出家,让它们到河边吃青草去。老太太把鹅赶出大门时,照例跷着脚后跟往村外的远方望了一望,照例看见儿媳妇的蹦蹦三轮车在一棵枣树旁拐了弯。平时,儿媳妇上午九点就能回来,儿子得到十二点过后,可是这天儿子回来了,还不见儿媳妇回来。老太太在烧中午饭,她听见儿子停自行车的声音,就从锅屋里走出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问儿子道:见你媳妇了吗?儿子看了看院子,说:她还没回来?老太太说:没有。儿子想了想,说:也许拐她娘家去了。老太太便不再言语,又回到锅屋里烧饭去了。
  后来,天渐渐地上了黑影子,还是不见儿媳妇回来,老太太把鹅赶回圈,找到正在和面的儿子,说:也不知是怎么了我这眼皮老是跳,都这会子了还不见你媳妇回来,依我看你还是去找找吧。儿子拍打着两手的面粉,推着自行车出了门,不料想这一去也不回来了。老太太一夜翻来覆去地没睡踏实,老听着是不是大门响了,是不是儿子儿媳妇回来了,要是回来得有蹦蹦车的声音啊,可是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天地都静死了,连那只老鹅也不打呼噜了,只是耳鸣,好像有二十个知了猴儿你争我抢地叫。好容易熬到天明,老太太一早爬起来,跑到儿子屋里问大妮二妮:你们两个哪个知道您娘送馒头的那家饭店?两个妮子都说知道,都坐在她们娘的蹦蹦车上去过。老太太叫老大看家,别忘了喂鹅,还有羊,到山前割把草喂喂,别偷懒。叮嘱完大妮,老太太领着二妮去了,到了饭店一打听,儿媳妇跟着一个安徽的厨子跑了,儿子听说后家也没回直接找她去了。老太太回家等了好几天,等来了一辆车,上面拉着儿媳妇的尸体还有儿媳妇送馒头的那辆蹦蹦三轮车。儿子杀了媳妇了。
  民政局为了捆住这个残破的家,把老太太的大孙女安排进福利院,让她穿上一身蓝工作服负责照顾一个叫姜一头的鳏夫。姜一头是个特号伤残军人,功劳大,资历高,待遇好,相应地照顾他的人工资也高一点。
  姜一头通常以老革命自居,他早年参加过解放战争,后来又去了朝鲜,在一场战役中一颗炮弹炸去了他的一条胳膊。牺牲掉的那条胳膊被他自己说成是一次壮举。他的耳朵好啊,全排没有一个人比他的耳朵更好使的了,老远就能听到炮弹飞过来的声音。那天当他听到一颗炮弹飞过来后,他义无反顾地把一条胳膊按到了一个战友的身上,等炮弹响过后那个战友不见了,他搭在战友身上的那条胳膊也没有了。有人根据他说的情况认为他是怕死,是他把战友按到炮弹上的。这种恶毒污蔑老革命的行为,让姜一头非常气愤,他买了一瓶老白干酒,多半瓶洒到身上,少半瓶喝到肚里,肩上扛着一把大铡刀,绕着民生路和县府路,威风凛凛地骂了三天大街,人头狗头再也没有一个敢露面对白的,这才罢了。谣言攻而破之,再不复现,老革命甚是喜欢。
  姜一头从此满县招摇,没有敢挡他驾的。有一天姜一头去人民广场遛弯,看到一群百姓正围成一圈观看耍猴戏。姜一头挤进去把耍猴的赶开,喊道:哪里来的泼猴,混杂在人群之中,把我县人民的素质都降低了。接着对围观的群众说,同志们,要看就看高雅的东西,他那个值得一看吗?看我的。说着脱去了褂子,展示出了他胳肢窝里的两根羽毛。羽毛蓝莹莹的,像喜鹊的翅羽一样,姜一头转着圈子让众人看,边转边说:你们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吗?是马克思赐给老革命的。俺在朝鲜战场上那会,有天夜里非常非常地静,同志们不说话了,非常非常地静,无论是我们的枪炮还是敌人的枪炮都哑巴了,战友们睡得那个香啊,俺也睡着了。这时候俺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俺看见了马克思,他留着大胡子,胡子和咱们扫院子的扫帚那么长,在夜里叫风刮得呼呼地响。马克思说:姜一头啊,你是个勇敢的战士,你的表现我都看见了,我想和毛主席说说重用你,可你不识字啊,干大事是要识字的。俺看着马克思的黑胡子,想干大事的念头拱得俺怪难受的,俺说:马克思,俺干不了大事,那俺还能干点什么小事不?马克思哼了哼嗓子,说:天道自公,得给好人留碗饭吃,要不这样吧,我叫你少胳膊的那个胳肢窝里长两根鸟毛,以后你没饭吃了,随便给人看一眼,人家就会给你口吃的。马克思说完黑胡子扫了一下俺的脸俺就醒了。光以为是一个梦,哪里想就成了真的了。
  说到这里姜一头的眼里流下了泪水,他吸了吸鼻子说:大伙不用我说也明白,咱们中国人就相信个缘字,天底下的聚合都有个缘,我这根鸟毛也有个缘。第一个发现俺这鸟毛的是俺那个苦命的女人,她是那年从河南要饭来的,走到村头饿得走不了路了,就倒在路边上。大队干部找到俺说,活该你老革命交了桃花运,看着人家怪可怜的,你留下当媳妇吧。俺说人家愿意俺么,少条胳膊,还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大队干部说:我问问她,八成能愿意,上哪找你这样的老革命去?大队供你粮食,公社供你粮食,她跟了你还不是进了粮食洞。大队干部在粮食缸里抓了两把豆子,说叫女人吃了这豆子好有劲走到俺家里来。没想到那女人还真上俺家里来了,夜里她摸俺的断胳膊茬子,说你胳肢窝里长的啥怪瘆人的。俺点上灯一看,就看见这两根鸟毛了。俺就想起那天夜里马克思给俺说的话来了,俺对俺媳妇说你等好吧,保你再也不会饿肚子了。俺媳妇说这年头老是变,谁敢打保?俺说马克思敢打保,全世界谁也不敢反他的经。俺媳妇听了笑了笑,她伸手摸摸俺的老二,说那咱就造个小孩子吧,饿不死咱也就饿不死他。谁知道这娘们是个空窝子,白舍了俺一身熊,一连造了好几年也没造出个小孩子,反倒把她给造死了。   王一个看看麻一条落在了后面,就放慢了电动车的速度,等麻一条赶上来,她说:老太太的大孙女就是侍候这个姜一头的。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把小姑娘给糟蹋了。
  麻一条说:不会吧?我前天还看见他没事人似的在街上逛,听说还当选了珍禽异兽协会的荣誉主席。
  王一个说:主席是那个苟一世,我从报纸上看到了。无论什么时代都少不了衣冠禽兽,这些人往往还混得不错。这里面当然有多种原因,没有告发姜一头主要还是投鼠忌器,怕伤害了小姑娘,她还有很长的未来,她还要活下去。但是,这样下去只能是好人吃亏,如同袁枚说的那样:投鼠忌器隐忍多,积习成风人世苦。不过你放心……王一个停了电动车,一只脚点在地上,两眼死死地盯着麻一条看了一会,才又接着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还有和他一样的牲口们会遭报应的。
  姜一头进福利院后认识了一个信基督教的人,叫刘一缺,此人好酒,长发枯黄,脸如甜酱,出出进进都抱着本《圣经》。他深知姜一头的来历,是个可“靠”之人,经常拿好话讨其欢心。
  有一天刘一缺约姜一头喝酒,陪同的还有一个叫做草六的教友,两人既是同学,又是竞争对手,都想当教会主席。说起这草六,还需多找补两句,此人因水平不高而总是牛皮哄哄,暗地里被人称为草鸡,明着都叫他草六。草六生得两片薄而锋利、既讨人喜又讨人烦、死不要脸、坑人不抵命的嘴。妻子患有下漏之疾,交合便有颜色染棒,这越发诱发了他的兴致,狂颠不止。他妻子央告说:我的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毛病,你消停些不好吗?草六说:我的亲,我的亲肉肉,我这不是爱你么,我不舍得放了你。妻子临死时叫来了婆家的侄子,分咐说,等你草六叔死,把他的嘴割下来,挂到树上叫山喳子(喜鹊)叼。草六至今没死,两片嘴唇越发锋利。刘一缺的丧事就是他主持的。埋了刘一缺后草六说:终于让这家伙死在了我的前头,还想打倒我,我埋了你再说。
  酒间刘一缺给姜一头相面,说姜一头是个天使。他推了把草六,让草六看是不是。草六心想,像头猪,相什么?头一回闭上了两片锋利的嘴,说你看你看。刘一缺颤手端起身前的酒杯,吸溜着呷了大半杯,又颤手把酒杯放下,伸手捻着下巴上的两根黄胡须,两只老鼠眼盯着姜一头观相了半天,才又说:姜大哥,说实话咱这里还没有人见过天使,我也没见过。我怀疑你梦里见到的那个大胡子不一定是马克思,也许是基督,我听说基督老了之后留起大胡子来了,但不管是谁,你都该走到大街上去,把上天的福音传到人间。姜一头说他不信基督教,他信共产主义。刘一缺说那你就是共产主义的天使,更应该叫普天之下的老百姓认识到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什么是公,什么是私。经刘一缺这么一鼓动姜一头同意了,两人经常走出福利院,姜一头只管站在那里听刘一缺为他演说,叫他怎么展示他就怎么展示。
  老太太的大孙女去了不久,刘一缺喝酒过度病倒了,他就把演说词写在纸上,叫小姑娘跟姜一头去,站在一旁念写好的讲词。姜一头每周出去一回,回来就把小姑娘留在房间里帮着他查钱。他把早上小姑娘叠好的被子扯开,平摊在床面上,一只大手使劲拍打著抹平了,把钱箱呼啦一声倒翻在床上,接着再翻回来,晃晃,听听里面还有声音,再呼啦一声倒翻了,再接着翻回来,直到里面没有声音了,才把钱箱扔到对面的桌子上,说:快来闺女,帮老革命查查。往往是老革命查大钱,小姑娘查小钱,从最小的分格子开始。钱查好了,姜一头把钱装进一只塑料黑提包里,那是福利院建院十周年的纪念品。
  第二天早上,小姑娘给姜一头打好洗脸水,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再去给姜一头买来饭;姜一头吃饭她就给姜一头叠被子、拖地。姜一头吃了饭,小姑娘帮他穿上褂子,把那条晃来晃去的褂袖子掖到腰带里。这时候姜一头用那只好手从提包里拿出一叠小票子,看上去厚厚实实的,查起来总得有个十块八块的数,装进小姑娘的工作服外兜里,并顺势揽过小姑娘的腰,说闺女哎,你真是俺老革命的好闺女。说着就在小姑娘的脸蛋上“叭”地亲一口,亲完这边要亲那边,小姑娘脸蛋红红的,想躲,姜一头生猛地搬过那半边脸“叭”地再在那边亲一口。两口,姜一头说,我的孩子,我年纪大了,这两口就叫老革命醉了。姜一头说完提上提包摇摇晃晃地去银行存钱去了。
  等从银行回来,姜一头会给小姑娘买点好吃的,东西不多,表个爱意儿,有时是半斤油炸果子,有时是两只弥猴桃,有时是三个香蕉,有时又是半斤油炸果子。见到这些吃食小姑娘会很高兴,闭着两眼,偎在姜一头怀里细嚼慢咽,很享受的样子。趁小姑娘吃东西,姜一头便把手伸到了小姑娘的怀里,小姑娘本能地躲了两躲没躲开,小奶苞便到了姜一头的粗手掌里,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让小姑娘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正拿在手里的香蕉也掉到了铺上。姜一头把手从小姑娘怀里拿出来,拾回铺上的香蕉,说:闺女哎,吓着你了吧?别害怕,吃,接着吃。小姑娘看了眼姜一头,接过香蕉,眼泪也掉了下来,说:俺奶奶说,这里还有那里,都不能叫人招。
  姜一头说:别听她的,她又不是没叫人招过,她不叫人招你,是她有二心。
  小姑娘说:俺奶奶可没二心,她是个好奶奶。
  姜一头说:再好,她也得有个二心,这世界上就没有没二心的人。昨天刘一缺说,有个人问孔子,仁者走进井里俺也跟着走进井里不?孔子说你又不憨,你跟着去井里干什么?你看看,连圣人都有个二心,别说咱老百姓了。你奶奶跟你说过吗?男人天生多块肉,女人天生少块肉?
  小姑娘说:没有。
  姜一头说:这还说她没二心?这块肉就是老天爷给女人的,他怕女人受累,让男人帮她们拿着。
  小姑娘说:没准是块烂肉,要不怎么专叫男人拿?
  姜一头说:你还小,不懂得做女人的道理。快吃香蕉吧,以后我再慢慢对你说。
  有一天刘一缺病得要死了,面如枯木,两眼眯闭,气如游丝时断时续,嘴里扯出白涎。正睡着,猛不丁睁开了两眼,愣愣地看着房顶,大喊一声“打倒草六学兄”。话音落下,两眼一闭,呜呼而亡了。和他同房的人见此不祥之状,吓坏了,个个面如黄土,一起去叫姜一头,推门进去就看见姜一头犯事了。   事情发生后,敬老院立马封锁了消息,可是消息仍然传了出去。风言风语快速跑遍了清河县城,在县委、县府门前转了一圈,在西门庆家门前的石狮子旁边停下了,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本地的业余作家,说:“这事该上街游行。”另一个是从省城来的专业作家,刚当了省作协副主席,说:“游什么?一个人上街是一个疯子,两个人上街是两个疯子,三个人上街是聚众闹事,得逮。再说咱又不是资本主义国家,它们毛病多,该上街;咱们是社会主义,社会美好人民幸福。上街,你吃饱撑的?”这时候来了一辆“老百姓身边的110”,两个人又化成了风言风语,不见了。
  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清河县的领导们在忙着找一锨“土”。我们经常有种洁癖,见不得“腻”。喜欢学猫盖“腻”,只要在“腻”上盖上一层土,“腻”就不存在了;在腐烂的坑泥上搭一层木板,坑泥就不存在了,木板就成了我们新生活的舞台。等到烂泥把木板腐化了,舞台塌下去,我们再在上面搭一层新木板……经过县两委六部研究,决定由县妇联出面运作,把小姑娘送到一家阳光工程学校上学,并指定由王一个来帮扶小姑娘和她的家庭。
  成为“一锨土”,王一个接受了。但她不甘心,她随时准备着“咸鱼翻身”,或者“黄土翻身”。
  从省道拐向“村村通”后,王一个和麻一条骑到了幸福村前。麻一条看见有个老太太正在村头上追赶三只鹅。老太太穿着一身粘满了杂草的粗布衣裳,弯着腰,头向前伸着,整个样子就像在阴阳坑里皴染过的一只大虾;老太太顶着半头白发,另一半头上顶着半边黑手巾,半边黑手巾被风吹到了后背上。前边的鹅还在不停地跑,有的扇着翅子打转,有的伸长了脖子向后看,看到老太太走近了,又跑起来,“嘎嘎嘎嘎”叫成了一锅粥。
  麻一条看见那三只鹅一下子又跑远了,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追那三只鹅,他对王一个说:一个,你看看前面那个老太太,不知道她要把那三只鹅赶到哪里去?
  王一个正在为姜一头的行为气愤着,没有留心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听了麻一条的话就顺着麻一条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三只跑跑停停的鹅还有后面跟着的老太太。电动车离老太太越来越近,王一个渐渐看清楚了,她对麻一条说:这就是咱要找的老太太。老太太看见身旁来了辆电动车就不跑了,双手扶着膝盖呼呼地喘大气,边喘边说:死东西,跑吧跑吧,赶明叫黄鼠狼背了你们去。王一个下了车,喊了声大娘,老太太这才从鹅身上回过神来,认出了王一个,把两只手从膝盖上拿起来,使劲直了直身子,说:闺女你来了。王一个说:来了大娘,我还给你带来个帮手。老太太抬头看见了麻一条,说:还是个男劳力,这下子大娘的地可不愁种了。王一个说:大娘你可看好了,他是个管不住嘴的猴子,可别叫他偷吃了咱家的种子。老太太说:大娘今年准备的种子多,吃几个也无妨。麻一条觉得老太太给了他面子,便向前围了围,问道:大娘,你要把这些鹅赶到哪里去?听了这话,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拿下头巾在身上抽了抽杂草灰,说:今早起来,我想俺闺女八成能来,就想先烧壶水。我去门外抱棒子秸的空这三个死东西就跑出去了。现在都点花生,种子里都掺了药,不敢放出来的。老太太说着又回头看了眼那三只放慢了步子的鹅,眼里露出了愛怜的神情,大着嗓子说:死去吧,药死了就别回来了,俺叫俺闺女家里喝茶去。
  老太太家两扇木头大门,已经脱了漆,腻子掉了,木板拔开了寸宽的缝。起脊的门楼上苫着青瓦,和堂屋的瓦是一色的,都有了青苔,脊缝里长出了黄瘦的小草。堂屋内拿两面箔帐子分隔成了三间;中间是明间,北墙摆着一张八仙桌,左右各放着一把圈椅,都是本村木匠打制的,样子老旧,粗糙结实。东箔帐子下放着张小方桌,四周围着几只方凳。麻一条坐在方凳上,看着方桌上的茶碗和茶壶;两只茶杯里已经倒上了茶,热,还没喝。茶叶是王一个拿来的,她知道麻一条非茶不喝。进门老太太便慌忙着要倒茶,王一个说别倒了,现在不渴,到地里再倒。老太太说:现在倒上是个招呼,走的时候都带到地里去,还减了热,多好?于是就倒上了茶。
  从老太太家回城的路上,天色向晚,只有树梢上还攀援着阳光老去的影子,显得那么沉。两个人都累坏了,他们觉得那沉沉的阳光不但进入了他们的双腿,同时还流进了自行车、电动车里。种花生需要好几种程序:耕地、扶垅、刨埯、点种、埋埯、打灭草剂等等,好在耕地和扶垅是先前干完了的。开始麻一条没怎么当回事,自己经常练双杠、单杆,时不时还在学校的操场上跑跑步,身上的肌肉难道是白长的,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算得了什么?想是想,可真干起来,身上的肉很快便成了水。十垅地种过后,麻一条的两条腿开始发抖了,头胀心热,胃气上扬,他不得不停下来,跑到地头上去喝水。喝过水后,麻一条点了支烟,坐在地垅上吸烟,看老太太埋种子。老太太蹲在地上,双手埋着已经被王一个点进种子的埯子;埋完一个,双手撑地将身子挪到另一个埯前,再去埋另一个埯。动作虽然慢,但并不显得有多累,还是人家干习惯的,这么大年纪,显得比自己这个年轻人还管用。
  老太太可能看出了麻一条的心思,她看了眼麻一条,两手拍打着埯子上的土,“哎”了口气说:没干习惯,年轻人乍干哪能吃得住?真是两个好孩子。
  麻一条看着老太太脸上又干又皱的大纹,青头巾外面的头发随着说话晃来晃去,好像被风吹起的雪草。等她皱成咸菜疙瘩的嘴停下来咽唾沫,他接上问了句:大娘这把年纪该是见过日本鬼子吧?
  老太太咽下唾沫,好像没咽净,嗓子里哼了两声,吐出一口痰去,这才接上说:见过,可见了也等于没见,记不清了;那时还小,四五岁,知道么。听上年纪的人说,那时候这一带地里种了不少大烟,鬼子带着二鬼子来砍大烟苗,顺带着把地瓜苗也砍了去。王八个孙子,还帮你种地?坏。老太太边说话边埋埯子,两手撑着地往前挪,又埋了一个,停下来,看了看麻一条,说:您哥,别光吸烟,喝茶去。烟吸多了辣嗓子。儿、儿媳妇死了之后,我愁苦的只吸烟,把个嗓辣坏了;这会儿不吸烟了,嗓子还不好。有一天我跟大妮说,多半奶奶是得了噎死病,只盼着它能噎得慢一点,熬到你有了婆家,我就闭眼了。大妮说,奶奶,我的好奶奶,咱这么好的人家得不了噎死病,坏人家才得噎死病。我说憨孩子,咱还不坏,您娘偷汉子,您爹杀了您娘,还不坏?咱不能昧良心,坏就是坏,都说自己好,天底下的坏人在哪里?   麻一条喝过水,给老太太端去了一杯,老太太说:好孩子,叫你受累。说完,慢慢把水喝尽了,扎挣着要起身往地头送杯子,麻一条没让她起身,接过杯子去。老太太说:俺闺女那,也叫俺闺女喝口水。
  麻一条这才想起王一个来,刚才还看见她刨埯子呢,这会到哪里去了?他手拿茶杯,走到一个高岗上,抬着脚往四下里找,冷不丁看见王一个蹲在地沟里小解,已经解完了,润白光泽的小三角晃了两下正要站起来。麻一条的血一下子涌上了脑子,心突突地直跳,怕被王一个看见,他赶忙又坐回到了地上。后来的整整半个下午,麻一条的眼前都是那个美丽的倒三角,还晃着,仿佛枝条上的鲜桃被风吹得晃起来,晃落了两滴露水。
  两滴露水化轻了沙,把沙的沉重清洗了,只留下了它的轻。麻一条似乎不累了,分手的时候有些依依,王一个看出了他的不舍,心想此时不做何时做呢,今晚就请君入瓮吧。请原谅亲爱的,黄土要翻身了,不得不弄你个没脸。这么想着,便眼波飞起,看了麻一条一眼,说:你累了吗,想不想去我那里喝杯酒?麻一条两眼遽然一亮,咧开被街灯照青了的牙齿笑了,说好,好的。
  酒是在王一个租赁的房子里喝的。房子窄小,只有一室一厅,俗话叫串糖胡芦。外面的那个厅里放着沙发和茶几,两端的小桌上一端放着一只圆形的鱼缸,里面装的不是鱼和鱼草,而是一座莲花上坐着的观音;另一端放着一张相框,里面装着鲁迅先生的头像,显然是被处理过了,先生张着嘴,嘴角破裂。里面的那室靠墙立着两个书橱,中间是一张席梦思床垫,她从小就有掉床的毛病,害怕高床,喜欢睡床垫。
  酒菜就放在外间的茶几上,王一个坐沙发,麻一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开始两人连打开食品袋的力气都没有了。麻一条说:不装盘了?王一个从茶几底下拿出一把水果刀,说:累坏了,就用它吧。麻一条没能领会,说:用它怎么用?王一个说:就看你的了。麻一条想了想说:这个难不住我。说完就在这个食品袋上戳两刀,那个食品袋上戳两刀,等菜从刀口里坦露出来,拿手捏进嘴里呷酒吃。自古茶是风流经酒是色媒人,这样吃了不消一个时辰,三杯酒下肚哄動春心。麻一条觉得肌肉里的疲劳像抽丝似的在减少,力气像流水似的在增多,不知不觉身子坐正了。王一个好像也有了力量,也坐正了,不但坐正了,都有些过了,头几乎越过了茶几跟麻一条碰杯,双眼迷离地盯着他看,样子有些夺人,有些摄魂,麻一条觉得甚是浪呆。麻一条以前和王一个吃过饭、喝过酒,不同的是那几回只有麻一条一个人喝,王一个只喝饮料。这回可能是因为种地种累了,她还是头一回在麻一条面前喝酒,喝白兰地兑雪碧。推杯换盏一番忙碌之后,王一个站起来,两手提捏着衣领子抖颤,说:真热啊,我要去换件衣服,麻一条不许偷看嗷。麻一条虽然在王一个的警示下装模做样地伸着脖子往里间看了看,但由于门是关着的也就只能隔皮猜瓜地想了想那只桃子的鲜样子。王一个出来,几乎换了一个人,麻一条的眼前非常亮丽地一闪,不是晃过了一道影子,而是旋过了一道光环。王一个换了一件裙子,趿拉着一双木屐,脚上连袜子也没穿,坐下后盘起了腿,裙子伞起来落在两腿上。麻一条更没想到她还抽空涂了口红,她呶着嘴把白兰地嗫进口里,看着麻一条呆呆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说别那么卖萌地看着我,你要热的话也可以把外套脱了。
  麻一条站起来脱去外套,再往回坐的时候有些犹豫,踌躇了片时,把坐下一半的屁股又搬了上来,换了个方向,坐到王一个的沙发上去了。麻一条坐下去,就势搂住了王一个的膀子。他们恋爱这几年,麻一条的手只到过王一个的膀子和腋窝。俗语言:先摸杯子再摸手,顺着胳膊往里走。每次麻一条的手走到腋窝再往里便被怒目而视,手也就不击而返。这回他想借着酒力往下走走,那怕被怒目也绝不返回。麻一条搬过王一个的膀子,把嘴凑到她的脖子上,这一次她没像先前那样把他推开,而是不胜酒力一般顺势一躺,让他躺在了她身上。这让麻一条中干的胆子着实雄壮了起来,他开始没想到要做的,现在敢想敢要了,他先是解了自己的装备,再去解王一个的。王一个没有反抗,她娇喘吁吁,呢喃把话:亲,也让我死一回若何?
  这话让麻一条暗暗有些讶异,似乎是话里有话,但由于酒麻木了他的脑子,欲望又给他指明了方向,他已然顾不得了。虽然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但那个小女生和他写上名字的奖状还是在他的脑海里闪了出来;那张奖状就贴在老太太家的墙壁上,奖励她是一个讲究卫生的好学生。看到这张奖状时他的脸一下子青黄了,他想起了王一个给他讲的老太太大孙女的事,心想那个孩子也许就是老太太的小孙女吧?怎么会这么巧呢?他不知道王一个喊他来是真的给老太太种花生,还是来审判他,他偷偷看了眼正在吃花生米的王一个,神采飞扬的样子不像对他有所用心。他似乎逃过了这一劫。他禁不住又看了眼那张奖状,那天他给孩子检查卫生,只是想看看她的肚脐里有没有脏泥,乡下的孩子肚脐里总是有脏泥的。他让她躺倒,她顺从地躺下去,为了更好地叫老师看到肚脐把裤子向深处退了退,露出了白馥馥的小肚子。他看过她的肚脐后,忍不住把退后的裤子又往后拉了拉,手指轻轻地探入了她的下身,她突然大口喘起了气,说老师我要死了。他赶紧住了手,等她平复下来,他看出她没有事,更不会死。这要是让王一个知道了,那就太可怕了,他看看已经不再吃花生种子的王一个,走出屋子,再也不敢进屋去看那张奖状了。但他仍然心有余悸,后来这个女生转了学校,好像还是有人知道了他的行为。只是和姜一头一样,因为碍于女生的未来没有告发他。
  在牢房里度过的三年零四个月里,他想的最多的就是种花生后的那场酒,当时要不是酒喝得太多,他应该明白王一个的意图,他会及时收手的。可他酒喝得太多,欲望已经起来了,他无法遏止这欲望,也许是命该如此吧。王一个后来跟他说这不是命,是他自己赎罪的潜意识在昭示,这个潜意识在他看到那张奖状的时候就已经荫芽了;一个人犯了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罪恶感。他少时没人教育,大了不好读书,凭着一点小聪明考上了一个地区师专,虽然当上了师者,一时半会难脱牲口之根。母亲说:是得叫你回回炉了,你没有爹,娘没有本事教育你,就叫监狱当你的爹,王一个来当你的娘吧,叫你重新再托生。   那天酒间,王一个用心换了一件死紧的内裤,麻一条心急火燎,就在他努力想把内裤脱下来不成时,手碰到了茶几上的水果刀。急中生智,他一只手拿水果刀,另一只手拉起王一个的内裤,只轻轻一划划开了条口子,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第二天麻一条的爹去世了,说起来没有人会相信,从小到大麻一条没有见过他爹一次面,就是全村的人见过的也不多。他爹叫麻一木,年轻时给生产队喂牛,夜里牛屋着火了,为了把牛赶出来,麻一木被大火困在了屋里。等把火扑灭,从火灰里扒出来,大伙都闻到很浓的肉香了,都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了,没想到他竟然活了下来。人活下来了,但整个人变成了鬼,谁见了谁害怕,连大队主任苟一世都害怕,他叫人在后山人迹不到的地方盖了两间屋,把麻一木供养在里面。以后的多少年,麻一木白天不出院子,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娘才陪着他绕着后山转一转,叫他在后山咋呼几声透透气。
  火化的时候麻一条坚持要看看他爹的模样,家族的人都劝他既然一直没见过就别见了,看看相片就是了。相片还是麻一木上初中时照的,一个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小伙子,麻一条怎么也不能把这个人和他爹联系在一起。他想看看这个老死的能当得起他爹的人,在他的一再要求下族长同意了,焚尸工解开了尸布,麻一条掀开尸布的一角,看到了他爹的脸,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小到大他都想看看他爹的样子,但都没想到会是这种样子:整个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全是一溜一溜的肉瘤子,额头上却长着一小撮山羊尾似的毛发;没有眉毛,没有眼皮,也没的鼻子,下巴倒是有的,可看上去更像是一块没有形状半生不熟的肉。麻一条赶紧盖上了尸布,浑身抖个不停,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校长打来的,对方一说是苟一世,把麻一条吓了一跳。校长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肯定有什么大事了。苟一世说也没什么大事,听说你……苟一世犹豫了一下……你父亲去世了,我代表学校深表哀悼,另外,你父亲下葬后马上回学校来,有个小着恼的事等你来处理。
  关掉手机,麻一条的心思就和他爹分开了。校长说的小着恼的事让他魂不守舍,回去后他没有去学校,而是直接去了苟一世家,他就是在那里知道王一个告了他性侵犯的。
  终点站到了。由于是无人售票,司机把头伸出驾驶座为乘客报站,粗声大嗓犹如劣质喇叭,喊了好一阵才把麻一条喊醒了。
  麻一条睡得特别死,睡梦中觉得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村头的喇叭里在喊着都做梦都做梦,吵得他不耐煩,他想我得睡着了才能做梦啊,伸手去拿枕头想挡上耳朵,一抬手醒了,睁开眼看见自己原是坐在大巴里的。大巴里已经空了,司机在瞪着环球眼看着他,嘴巴张成了一只喇叭。
  麻一条说了声对不起,虾腰去座位底下摸他的旅行包,他只摸上来了两根提手,旅行包不见了。他清楚地记得上车后他把旅行包放到了腿上,后来他有些睡意了,旅行包顺着膝盖滑了下去,怕别人把旅行包拿走了,他把两个提手套在了脚脖子上。其实他这样做是很笨的,这无疑是在告诉小偷旅行包的重要性。
  麻一条对司机扬了扬两根提条,说:师傅,看见谁拿了我的旅行包吗?
  司机刚收了光的环球眼又瞪大了,说:一车人在下车,每个下车的人都带着行李,我就是孙悟空也看不出哪个包是你的啊。他看着麻一条不情愿离开的样子,便换成了关切的口吻问道:有贵重的东西吗?有你就报案,站里有报警室。
  从物值上说包里的东西并不重要,衣服都穿在身上了,只有一些生活用品,还有一顶狱友送的“一把撸”帽子。这种帽子简单实用,是个圆筒子,一头系死,戴的时候往头上套,冷的时候可以往下撸,一直撸到脖子。没上车前他一直戴着,上车后拿下来放到了旅行包里。能说得上贵重的就是那八百元钱了。劳改期间是不给钱的,国家发放的生活费不属于自己管理,也就是在加班干活的时候能挣点小外快。有人把这点小外快攒起来;有人买烟酒或者好吃的了。开始他也是把这些钱买烟吸的,尤其是当了大值星(表现好的犯人当大值星,可以减刑,当一年减一年刑)后,不但自己吸烟,还要给别人上烟,还要上上档次的。为此他腰里总是带着两种烟,孬的自己吸,好的给别人上。从母亲第一次来看他开始他就不再吸烟了,自己不吸也就不好再给别人上了,那样用心太明显,你都不吸,你还……打那他也就不再当大值星了。
  他要省下钱来帮着母亲过好日子。那天他看到母亲明显地老了,又黑又瘦,你无法想象一个六十岁不到的女人脸上会有那么多的皱纹,还有老人斑。麻一条看着母亲的脸,仿佛看见岁月的风在她的脸上一阵一阵地刮过,刮出了一道道的沟沟,留下了一块块的石头。
  娘俩相对而坐,半天说不出话来。麻一条在母亲的脸上看出了对自己的责备,她没有像监狱宣传片里演示的那样走过来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而是一直把手缩在怀里攥着,不但不想伸出来,还有点往里躲的意思。他的手也是那样,平平地垂在身体的两端,都没有勇气拿到桌面上来。
  娘俩都有些憋。为了缓和气氛,他向母亲咧嘴笑了一笑,说:娘,你老了。
  这时候,麻一条心想,这时候母亲也许会伸出她的手,抚一抚她的白发,说:快六十岁了,也该老了。可母亲的手不但没伸出来,反而攥得更紧了,一直把她的身子攥得颤抖起来,嘴这才张开了,但母亲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狱警,跟狱警说话。母亲说:同志,俺想问问你,坐在俺对面的是个人还是只牲口?狱警笑了笑,看了看麻一条,没说话。母亲见狱警没言语,就转回头看着麻一条,接着说:要说是个人,人怎么能干出牲口的事来呢?王一个叫我告诉你,她在等你。当初是她爱上你了,她说她爱上了你就不能再叫你当牲口了。
  当初,有人写信给学校,揭发麻一条是个披着人皮的狼,说他向女学生耍流氓,凡是得了卫生奖状的女生都被他性侵犯过。保卫科派人去调查,家长们为了维护孩子的名声都不承认有这回事。王一个找到校长,说麻一条是个什么人她清楚,她担保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可能……因为他参与了副校长的竞选……被人泼了脏水。虽说是查无实据,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麻一条不好再在学校里呆了。王一个找到了城关学校的校长苟一世把他调去了城关小学。让王一个震惊的是麻一条还真能做出这种事来,且并不以为耻,不思悔改,竟然旧恶复生,在城关小学又性侵了老太太的小孙女。老太太告诉王一个时抱怨说为什么检查卫生的不是一个女老师。王一个听后心里猛地一疼,嗓子里涌出一阵恶气,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说闺女,你这是怎么了?王一个咬了咬牙,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说不碍事大娘,我早上吃辣椒吃多了,先漾出了口辣气。老太太赶忙跑去给她倒了碗开水,王一个吸溜了两口,放下碗,向老太太笑了笑,说:大娘,这山里的水就是甜啊,你先会说什么来?老太太说俺光忙着倒茶了,说什么俺也忘了。王一个说:好像是给二妮检查卫生的事,大娘你不知道,现在是文明时代,男女都一样,就和计划生育的戴环一样碰到男大夫就是男大夫,碰到女大夫就是女大夫,您老人家心里也不要存个恶影。老太太说:我不恶影,二妮的娘那年去戴环就碰上个男大夫,回来就嘟囔,俺儿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城里男女在一块洗澡的都有。王一个点点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让这个文明时代的牲口回炉再造。   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呢,孩子?你这是在割娘的心头肉啊。泪水终于在母亲的眼窝里流了出来,顺着皱纹往下淌;隔着一层泪水皮,麻一条还是看见了里面的失望。
  麻一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王一个在他的眼前出现了,肚皮上割开了一道大口子,好像他的那把水果刀割开的不是她的内裤,而是割开了她的肚皮。她说:文明时代已经没有你呼吸的氧气了,我要把你塞到这里头,跟着我的鼻孔呼吸。
  母亲的脚步声让麻一条睁开眼,他看见母亲走到墙角放垃圾桶的地方擤鼻涕,回来坐到椅子上,拿手绢擦了擦鼻子和眼泪,两眼红红地看着麻一条,说:孩子,有件事娘想瞒你一辈子,娘不对你说,苟麻疃的人谁也不会对你说。可在你犯下这死罪之后娘翻来覆去地问自己,说不说呢?临来之前,娘对王一个说了,问她怎么办,她说说吧,说了也叫麻一条的心里清亮清亮:他就是一个牲口的孩子。
  母亲叫牟一半,是一九七四年下乡的知青。当初她要下的大队不是苟麻疃,而是西陬。西陬没有学校,孩子们上学要翻过两座山到公社的中心小学。
  有一年冬天几个上学的孩子碰到了狼。开始他们看到了一只,以为是狗,虾腰捡路边的石子打没吓跑(狗怕虾腰狼怕摸刀),后来又来了一只,在他们的另一边伸着脖子叫。听到叫声几个孩子知道不是狗,是狼,害怕了,撒丫子就跑。跑到家里才发现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没有跟上来,几个大人相约着往回迎,一直到学校也没有迎着,就知道是叫狼背跑了。打那孩子们就不再去中心小学上学,西陬大队不上学的孩子是全公社最多的。趁着七四年下来了一批知识青年,西陬大队准备建个小学,从这批知青里抽去几个当老师。被选定的几个老师里面就有牟一半。
  牟一半最终没有去西陬当老师,而是去了苟麻疃当社员。原因是和她同来的一个男知青张一只去了苟麻疃。张一只比牟一半大两岁,两家都住在小羊圈巷子里。临下乡前牟一半的妈领着牟一半去张一只家坐过,请张一只下乡后多照顾牟一半。张一只还真做到了,一路上对牟一半照顾得无微不至,一眼看不见就半子半子地叫,总是抢先把她的饭买来,把自己碗里好吃的夹到她碗里去。对此牟一半很感激,再加上张一只读过不少书,张口那“斯基”,闭口这“懦夫”的,无人的时候还会子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她便觉得他特有学问了,不简单。因此各大队支书去公社领知青的时候她就跟着张一只来到了苟麻疃
  苟麻疃是个大村。村前有条河,村子就建在河后的山坡上,再往后就是大山。大队支书兼大队革委会主任叫苟一世,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壮年汉子,复员军人,人多的地方喜欢讲话,但讲的和别的大队干部不一样。别的大队干部喜欢讲讲国际形势,再讲讲国内形势,讲讲为什么叫知识青年下乡,他们广大贫下中农又是如何实心实意地欢迎知识青年下乡。苟一世不讲这些,他讲的是打猎,讲猎物如果突然不见了怎么办,一枪没打死又怎么办。所有的知青都瞪着眼看他,都不知道该拿那个没打死的猎物怎么办。
  五个知青来到的第一天,苟一世把他们接到家里,把大队领导班子成员都叫了去,还杀了一只羊,搞了一桌酒席。知青们发现苟一世家的院子很大,西墙和东墙周边都建成了圈,西圈喂猪,东圈喂狗。苟一世说猪能造粪,狗能打猎,都是好东西。从院子走进屋里,牟一半看见屋墙上贴着好几张狗皮,她从小怕狗,禁不住伸出手去,抓紧了张一只的胳膊,示意张一只去看墙上的狗皮。张一只说这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几张狗皮吗。同来的一个男知青马上纠正说,不是狗皮,是狼皮,你看那毛,毛尖上发红。正在旁边站着的苟一世赞赏地看着那个说是狼皮的知青,不屑地瞥了眼张一只和牟一半,说还是那个知青同志有眼力,这些狼都是我亲手打死的。苟一世说着纵身跳上八仙桌旁的一把雕花木椅上,把一只脚放到八仙桌上,捋起裤腿,让知青们看脚脖子上的一圈黑毛。黑毛有四五公分宽,三四寸长,围着脚脖子长了一圈。苟一世说,这脚脖子上长毛的皮就是狼皮。见满屋的人都大眼小眼瞪圆了看他,他抽了口烟,等到烟气吐出来,他又喝了一口水,等到水咽下去好一会了,才说这是发生在他十八岁那年的事。那年春天他打死了一只狼,正拎着狼尾巴往回走,突然脚脖子上一阵生疼,低头一看那只狼又活了,正龇牙咧嘴地啃他的脚脖子呢。他使劲在狼的头上打了几枪托子,狼才松开了嘴。他坐在狼身上看了看脚脖子,见那上面少了一圈皮,里面的肉一跳一跳的,他摸摸狼身上还热乎乎的,就拿出刀子剝下一块狼皮紧紧包在了脚脖子上。等脚脖子的伤好了,皮也长进肉里了,和长在狼身上一样,夏天就痒痒褪毛,冬天就长得长长的跟穿了毛袜子似的。
  那天苟一世喝了不少酒。他不但自己喝多了,还硬让两个女知青喝了两牛眼盅,喝得牟一半咧着嘴,吸着气,眼泪都掉下来了。苟一世见状哈哈大笑,说好,过几天我带你们这帮知青去打猎。你们听说西陬那个被狼背去的孩子了吗?第二天公社武装部长叫我带几个人去了,找了两天,除了小孩的书包,连个狼毛也没找着。武装部长说,老苟啊,都是你,你一来,狼都跑了,你是狼的老祖宗。苟一世说着点了支烟,今天就到这里吧,那个谁,他指着那个认识狼皮的知青,你们五个组成一个组,你当组长。
  大队已经盖好了知青的住处,社员们把那里叫做知青房。知青房盖在村西边的山坡上,原来整平了地是打算盖养猪场的,毛主席说要发展养猪,打狗。苟一世对养猪没意见,但不赞同打狗,可他又不敢和上级顶扛,只是拖拖拉拉地磨洋工,后来说要来知青,便改建盖成了知青房。每年都有知青来知青房住,也每年都有知青离开知青房。
  知青房紧挨着一片核桃林,沿核桃林往里走,尽头有间小屋,是看核桃的人歇脚用的。核桃没成熟前或收获后,小屋就闲着,里面就成了男女知青约会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天,小屋里烧上柴,温暖如春,因此知青们给去小屋约会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去春天。劳动的时候某个男知青慢慢向某个女知青靠近,说去春天吧?去春天,是全体知青早已公开的秘密。两个知青约好后,往往是男知青先走一步,有心的在口袋里装盒火、装盒烟,再有心的再在另一只口袋里装上两把花生(升上火后在火堆里烧着吃,香啊);路上一边走一边拾些柴,进去先升上火,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取暖,二是向外发出一个信号,如果还有哪对知青也打算“去春天”,看见屋里冒出来的烟,就主动改道了。   牟一半知道“去春天”,但没有去过,身在一个青春涌动神想异性的年龄,她想去,可是没有人约她啊。男知青们知道她和张一只的关系(她就是奔着他来的嘛),不便插手,只看张一只的。这天,张一只在收工的路上放慢了脚步,等牟一半走近,他压低了声音,说去春天吧?牟一半脸一红,说有事?有事是个借口,只有“有事”了牟一半才好答应去的。怕人看见,张一只点点头马上就离开了。看着张一只像逃似的隐身在了人群里,牟一半的心里咯噔跳了几下,想着张一只不会有什么事瞒着她吧?她看出来张一只这些天好像有心事,她也知道张一只有胃病,整天吃地瓜把胃吃坏了,人瘦得跟麻秆似的,总是闹着想回城。但每年回城的人都没有他,为此他每年都找几回苟一世,每回回来又是咬牙又是吐口水地骂苟一世不是东西,有一回他还喝了农药。牟一半责备他为什么要喝农药,为什么这么懦弱时,他说:“我还不是不想伤害你?”牟一半看了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心想:好没来由的借口,一个喜欢找借口的懦夫是最大的懦夫。
  那天牟一半答应了张一只就再也见不着张一只了,她想见着张一只后对他说不想去“去春天”了。找了半天没找见,一打听,有人说看见他跟苟一世打猎去了。这小子也洞明了,人嘛,她能理解。没有找到张一只,傍晚牟一半只好心怀疑虑地往小屋里走去。等到看见从小屋里冒出来的青烟,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方才落了下来;青烟在黄昏的暗影里显得特别重,像是有人故意染了色。张一只人瘦弱,平时也就显得懒惰,总是力不从心的样子,干活少而不精,最是常被队长批评的。这次看这烟势,想必是张一只在山上拾了很多柴,说不定是这次青春的约会叫他生出了几分气力,也许是他找苟一世要到了进城指标:就要离开她,内心不舍,打算把小屋烧得热热的,多给她些温暖,或许还有一把花生米吧,酒呐,也是少许要一些的。这么想着牟一半推开了小屋的门,屋里全叫烟雾罩上了,对面看不见人影。她向屋里走了两步,觉得呛得慌,就想往外走,说张一只你怎么烧湿柴啊,你真是个懒熊熊。话刚说出口,身子就被人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所谓的“床”是用石块垒起来的,上面压了块石板,看核桃的人有时会在上面躺一躺,歇歇脚。牟一半刚被人抱起,她的心就凉了,她知道抱她的人不是张一只,张一只不会这么蛮干,也没有这么大力气,她从这个人的呼吸里闻出了很浓的酒味。她猜想这个人可能是苟一世,多少天来她都看出了他贼眼溜滑惯细风情地看她,她想稳住他,就说:苟书记,我知道是你,张一只跟我说了我才来的,你先把我放下,咱们先说说话。那人果然把压着她的胳膊放松了,她趁机翻身下了床。谁想这正好中了那人惯做伎俩的圈套,只听那人嘴里咝咝地吐着气,抓住牟一半的手脖子,用力一拧,再往上一抬,牟一半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身子,另一只手也被那人抓了过去。那人一手抓着她的两个手脖子,一手去褪她的裤子。不管牟一半说好说歹,好骂歹骂,那人只是咝咝地吐着气,手在她的下身抚摸,抚摸一阵,叹息一声,叹息一声后再抚摸一阵,好像一件不忍心打碎的物件又不得不打碎似的……突然牟一半感到下身一阵刺痛,一个硬物顶了进来,知道自已被毁了。知道自己被毁了后,她又反过来骂张一只是不得好死的贼懦夫,骂一声,头往床沿上磕一下,再骂一声,头再往床沿上磕一下,直到那人把她的上衣翻过来包上她的头,她才不再磕了,嘴里还是不停地骂着张一只。
  当天晚上牟一半在一个女知青的陪同下去派出所报了案。回来看见张一只喝醉了,躺在院子里骂自己是牲口。
  第二天派出所的公安员把苟一世和张一只叫去了,问他俩昨天都去了哪里。两人说下午一直在山上打兔子,天黑时没有回苟麻疃,而是从山那边直接去公社找武装部长喝酒去了。苟一世打了两只兔子,想请武装部长吃红烧兔子肉。晚上他们几个去了人民饭店喝酒,吃人民饭店大师傅红烧的兔子肉,一直到半夜武装部长的吉普车才把两人送回了苟麻疃。对此武装部长做了证人,人民饭店的主任和两个端盘子的女服务员也做了证人,就连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马大锨也证明确实见他们喝酒来着。昨天晚上马大锨家来了个亲戚,他去人民饭店炒了两个菜,到那里就看见这几个熊货正喝着呢,他怕让来让去的,没过去说话。有这么多的人给苟一世和张一只做证,牟一半这边又拿不出有效的证据,派出所的公安员只好借了武装部的吉普车把苟一世和张一只送回了茍麻疃。
  此事发生后不几天张一只就回城治病去了,从此再也没回到苟麻疃;他终于得到了苟麻疃那年惟一的一个进城名额。回城后张一只在街道食品厂干临时工,改革开放后成了远近闻名的食品大王,家有资产几个亿,每年春天戴着红牌子去北京开一次大会。牟一半的妈去世时,他上了一万元的丧礼,丧事后牟一半叫弟弟原样给他送了回去。家里的人都劝牟一半回城,只有她回城了孩子才能跟着回城,以后上学就业都方便;为了孩子她把户口迁到了城里,人还是住在苟麻疃。
  不久,牟一半知道自己怀孕了。知道自己怀孕了的牟一半不但没有恐慌反而有几分侥幸,她一直没有证据告倒苟一世,这次怀孕给了她希望。她想孩子生下来最好能像苟一世,当然是越像越好,她不怕,她已经在深渊里了她还怕吗?她听人说怀孕时准妈妈越是一心一意地看着谁,孩子生下后就越有可能像谁,为此她还在一天夜里把贴在大队革委会门口的苟一世的照片撕下来带回了知青房。第一眼看见这张照片,牟一半禁不住往上面吐了口唾沫,她看见唾沫在照片上慢慢变成了灰癍,她不敢再吐了,怕孩子生下来脸上也有灰癍。但孩子生下来后没有一点像苟一世的地方,完全像是从牟一半的模子里倒出来的,当然也没有灰癍。
  是个男孩。
  生孩子的时候差点要了牟一半的命,正是冬天,又正好赶上快过年了,所有的知青都回了家:她不敢回家,怕妈妈见了她的样子难过、生气,更重要的是怕家里人劝她引产。
  临到年了,孩子在肚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牟一半知道自己快要生了,她有了一种将要做母亲的幸福感,也有了一种将要做母亲的羞耻感,她每天都在屋里点上炉子,还联系了村里的一个接生婆。接生婆每天都过来看她一回,摸摸她的肚子,有时还把耳朵贴在肚子上听听,说不要紧,就又蹒跚着走了。   有天夜里没有任何预兆,肚子突然疼了起来,一下子把牟一半疼醒了。她拿上手电筒,下了床,想走到接生婆家去,可肚子疼得她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咬着牙,把床上的被子拉到地上,这样她躺上去就会离炉子近些,暖和些。她躺在被子上,心里想着,孩子,你不要来得这么快呀,等到天明不好吗,天明接你的婆婆就会来了。可孩子不听她的,他迈着两只小光脚就要来了。她赶紧褪下裤子,分開腿,给孩子让出通道。等孩子来了,她先给他擦干身子,再给他穿上小衣服;她已经为孩子做好了衣裳,也在心里演示了好几回迎接孩子的过程,她甚至想等到孩子生下后她不让接生婆剪脐带,她要亲自剪,亲自把孩子送出她的身体。可她躺了一会后,肚子不但不疼了,反而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四周寂静,天地无声,只有坐在炉子上的锅里的水发出了响声。牟一半害怕了,难道孩子叫她憋死了吗?要不怎么突然不动了呢?也许没大事,只是憋得暂时不能动了,要是能及时拿出来孩子还会活的。不是能剖腹产吗?这样的时候医生该做剖腹产了吧?那还用说,反正不能白白地叫孩子憋死了。牟一半想起了医院里的剖腹产,她挪动着身子,从炉子上的锅里拿出了剪子,那是为了给小孩剪下脐带准备的。她打开剪子时想,她要给自己剖腹产,她要抢救她的孩子出来。这么想着她在自己高高的腹部划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一下子占据了她的心头,她疼得啊啊地喊叫起来,喊了一阵,抬头想看看孩子出来了没有,她没有看见孩子,只是看到了满肚皮上的血,血顺着她的肚皮流到了她的脖子上,她张了张嘴,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牟一半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躺在了一辆地排车上,地排车在咕噜咕噜地走着。有个老太太在说话,声音沙哑,底气却很足:别怕孩子,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只管往前拉,从前边那个门拐进去……唉,好好,我能干的儿子,放下吧。
  医生呢,医生?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这里有个快死的人谁来救救她,哪个好心的人来救救她。我的苦命的孩子,眼看要不行啦。
  干什么的?是个男人的声音。
  生孩子的,老太太说。
  生孩子去妇产科啊,王大夫哪,去把王大夫喊来。
  孩子倒是生下来了,在路上生的,你看多好的一个娃娃。老太太说。
  生下来了还来干什么?这回是个女人的声音,她想可能是那个叫王大夫的妇产科医生来了。
  孩子是生下来了,可肚子上还有个口子呢。
  肚子上怎么会有口子呢,是肚子下有个口子吧。她觉得有人掀了掀被子,手在肚皮上摸了一下,说天呢,赶快抬进去,她丈夫呢,赶快把她抬进去。
  后来牟一半才知道,她是被“鬼人”麻一木送进公社卫生院的。
  麻一木白天怕人见“鬼”不敢出来,就夜里出来走走。那天夜里他正在知青房的外面走着,突然听到了牟一半的喊叫声,头几声他没太当回事,想着自己去了别再吓着人家。后来叫声更大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跑过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麻一木顺着牟一半的门缝往里一看,吸了口冷气,煤油灯下黑稠的鲜血在牟一半的肚子上闪着光泽。麻一木折回头来就往家里跑,把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他娘。老太太早就听说了有个女知青怀孕的事,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叫麻一木安上地排车,她爬到车上,两手用力抓着车箱两旁的扶手,说好孩子,快跑。麻一木拉起地排车撒丫子跑起来。
  老太太赶到牟一半屋里,打开手电,看见牟一半一身的血,一下子慌了,嘴里咕噜着,跪在牟一半的身旁,拿牟一半的裤子把刀口包上,再拿出牟一半的被子把牟一半裹起来。干完这些,老太太两手扶着膝盖喘了口气,说:儿子,你过来。
  麻一木有点不好意思,扭捏着不敢上前。
  老太太急了,说:杂碎羔子,这是什么时候,快过来帮帮我。
  老太太抬头,麻一木架脚,硬是把牟一半弄到了地排车上。
  地排车在路上咯噔咯噔地走着,老太太放在牟一半身下的手突然被什么撞着了,肉乎乎的,老太太打开手电一看,唉呀老天,是孩子给颠下来了。
  从卫生院回来,牟一半不能再住知青房里了,麻一木的娘就把她和孩子接到了老宅子里。老宅子是麻一木还没烧伤前住的院子,烧伤后邻居怕见到他,大队派人在村外的山坡上另给他盖了一座新院。新院离知青房不太远,这些年牟一半每天都能看见新院,听说里面住着一个“鬼人”,但她从没见过。
  不知是因为生孩子受了惊吓,还是伤口没长好,牟一半一直没奶水。老太太叫麻一木夜里去河里摸鱼虾抓螃蟹,凡是能找到的发奶方子,都让牟一半喝过、吃过了,奶水还是没下来,后来医生不让吃这些东西了,说刀口一直没长好就和吃这些东西有关。多亏这时候麻一木放的一只母羊生了羊羔,老太太一狠心把两个小羊羔摔死,把母羊牵到老宅子里,每天挤羊奶给孩子喝。满月后羊奶不够吃了,就喝小米汤。为了不叫小米粒呛着孩子,老太太每天晚上睡觉前把米锅放到炉子上,往锅里加满水,一夜过来,水熬得差不多了,拿勺子撇上面黏稠的米油喂孩子。
  有一天老太太赶集买南瓜,在公社门口碰上了苟一世。那时候苟一世已经离开了苟麻疃,提拔到公社当武装部长了。苟一世见了老太太就叫住她问牟一半和孩子的事。老太太说都好着呢,就是孩子没吃的,她晃了晃手里的南瓜,接着说,这就是孩子的饭,要是鸡不懒了,还能往里打个鸡蛋。苟一世就把她拉到传达室,他回家拿来半布袋大米,叫老太太拿回去喂孩子。
  开头牟一半不知道苟一世送大米的事。老太太都是头天晚上把大米放进暖瓶里,第二天一早大米烂透了,牟一半还没起床。有一天夜里牟一半发烧,半夜里渴醒了,想到厨房里倒碗开水喝,谁知竟倒出来了一碗大米稀饭,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老太太有多大的朋友圈,能弄出这么好的大米来。等老太太起了床,一问才知道是苟一世送的,差点没把牟一半气得闭过气去,她把剩下的大米拎到粪坑边上,兜底全倒进了粪坑里。老太太倒不生气,看着她倒完,脱了鞋,下了坑,拿铲子再把大米铲上来。老太太说这是何苦呢,这是给孩子吃的,孩子有什么不是?大米有什么不是?都是人造的,人是万恶的祸端。
  牟一半本来想过去把老太太铲上来的大米再倒进粪坑里,听了老太太的话她犹豫了,咬了咬牙,头一回顶了老太太一句,说人不能没志气吧,大娘?
  老太太一听咕咕地笑了,她把铲子扔到一边,蹲下身子拾大米粒,边拾边说,要说志气,依俺看这不叫志气,这叫使气,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不会使气了;人什么都能使气,就是吃饭不能使气。
  还真是的。为了口粮,牟一半不得不把孩子的户口报上了。生产队都是按户口分粮食,所以叫口粮。一口人一口粮。报户口孩子不能是无源之水啊,牟一半把他报在了麻一木的名下,自己成了麻一木的“妻子”。
  麻一条走出车站,一径往县城里走,想给家里的两个女人买捧鲜花。街道上树影如栅,收音机里在播讲评书:看官听说,莫不这人无有家业的?原是清河县一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个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所不晓。麻一条叉步走到街的那面,找见了一家鲜花店,看见有人在鲜花店对面的小区里设下了灵堂,横幅上写着一行字:沉痛悼念苟一世同志。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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