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很多雪山，远看银光闪烁，富丽堂皇，爬上去，你会发现那不过是一些败絮似的雪，如同被风暴洗劫过的难民营。二十岁时明白这个道理，我决心以怀疑的精神对待可能面对的山峰。我总以为，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些人物存在，学界中没有学者存在，这怎么让人忍受呢?在没有找到之前，我忍不住虚构出一个大师，好让心里感到踏实。
　　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他是一个享受着声名、成功和财富的人。他不刻意地拒绝名利，不会唾弃功名如粪土，唾沫横飞，比肩陶潜和其他一些喜欢挨饿的高人，背地里绝不放过一分钱奖金；一次职称和分房，甚至不推辞挂名在学生的作品之前，进而断然取其稿酬之大半。他愿意人们把他视作成功的人，他乐意被鲜花和掌声包围，并在心里暗想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人们那么喜欢我却丝毫也不了解我?但仅此而已，他不会把时间用在出头露面和热情洋溢的自我吹捧上，他不愿意以宣传自己为后半生的事业，把自己弄得像养蝎专业户。他的成功使他气色红润，也使他平静地做他原来的学问。他也许并不一概地谢绝做官，因为他总是很忙，所以可能没有时间管闲事。但他肯定不会费尽心机地攫取权力，并借机把自己的问题比如职称、书稿、老婆工作等等一个一个都解决了——这些对他好像并不重要——然后，开始报复那些有前嫌的人，或者与自己靠得不够近的人，以及那些可能取代他的人。大师他绝不会这样，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精力。
　　也许大师年轻时慷慨激昂过，但现在变得安静和宽容，像个孩子似的健忘。别人的一句含混的暗示，就可以使动乱年代的诛伐与苦痛冰消瓦解，转眼就把昔日的死敌认成自己的孩子，即使这个孩子再一次陷他于困境，他也会沿途作下记号，好使这孩子回去时不迷路。他总是事先做出原谅和理解别人的姿态，随时准备着宽恕别人，遇着实在不能理解的事就睁着眼睛忘掉。他比我们更清楚完整的人性是什么样，于是他执着于善良与和谐的部分。他那么喜欢奖掖后进，好像他的每一个学生都是财宝似的。对于同事他也总是赞赏有加，认真表扬他们，把自己不需要的开会机会和版面让给他们，把他们的成功看作自己另外的作品，虽然这些作品他不是全都懂和赞同。我们这些学生对他那么依赖，不肯对自己父母说的话会对他说，遇到不知所措的事，总想想大师可能会怎么办，婚姻爱情的事会悄悄地向师母倾诉，天冷了首先想到他家的暖气正常否，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先去看他，把不能带回来的美景捎给他。我多么愿意看到他快乐，而他又是多么容易快乐。
　　他的学问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懂。我喜欢他是那种扎实细致地做一些具体学问的人，从故纸堆里淘出一些字句，写成不经意的文章来让三五个同道看看。从不自比为李白陆游，上天入地地忙活，或者热心于驾驭庞大的题材。我想像中的大师在学问上不仅保守，而且很偏狭和孤僻，他有他那个时代不可克服的弱点和惯性，看上去好像不难超过，因而更令我尊敬。可他冷僻的研究怎么发表呢?他怎么能够用自己的钱出版著作，然后堆在自家小煤房里呢?如果不发表出来怎么成大师呢?如果一生的苦心换来的只是一包手稿做成的枕头，放到棺材里，那么他怎么能达到我上面想像的安宁境界呢?总之他的作品很少，但一定莫名其妙地出版过一些。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振臂一呼应者雷动，所以谦虚，而不是恬不知耻地炫耀，如同时下很多大师那样，连二十多个字母尚未弄清楚，却告诉学生自己可以读原版莎翁；或者一不留神就弄成著作等身，跟暴发户造家谱似的。他想必还有一个很让人恼火的习惯，不能容忍错别字和引文不完整或者页码不准，他会为你一一改过来，然后不置一词送还你，气得你说不出话。你决定几天不见他，可是忍不了多久。
　　关于上课，我想像中的大师总在新课程开始几天会有仰慕者云集的盛况，两三次以后就寥寥无几。不是大师不善表述，而是没有多少人能听懂，走掉的人对大师更加景仰和不解，留下来听课的少数几个人中则可能出现未来的大师。
　　我梦想着能经常去大师家里，去他家厨房里拿剩饭吃。有时师母不在，我会下点面条，看着电视，师徒二人缩脖而啜之。大师也许对三地歌星知道得比我多，也有自己的爱好。我则对重大的社会问题更感兴趣，有时会流泪，或者骂娘，这是我近年来越来越明显的情感变化。然后，按值日表，该谁洗碗，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