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杏林识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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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初夏午后阳光亮得晃眼,他垂下睫,时间久了,不由得昏昏欲睡,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直到诵读圣旨的宦官提醒他接旨,他才蓦然惊醒。
  “薛院判还不谢恩?”宦官看着他。
  “非我不可?”
  “这是圣旨。”宦官皮笑肉不笑,“恭喜院判官复原职,若能治好娘娘,更将前途无量。若不接旨……院判这般年轻,难道想在药院磨一世的药不成?陛下可是惜才之人。”
  他低头笑了笑,道:“是我糊涂了——臣薛缜,谨遵皇命。”
  此时皇后已抱病数月,岌岌可危。
  重新换上官服后,他被带到凤仪殿,眼前所见皆是熟悉的陈设,却让他恍惚了很久。床前垂着的缦帐中,骨瘦如柴的一只手伸出,薛缜将手指按上那只手的脉门,听见帐内女子轻轻的地说:“回来了,惕之。”
  惕之是薛缜的字,她说出这句话时的口吻像是故友重逢。
  薛缜放下手,示意侍婢拉起帷缦以便他望闻问切。重重纱幕退开,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脸,那张消瘦憔悴的容颜让他有些陌生,好在她眼中的浅笑一如往昔。
  “本宫的病,你怎么看?”
  “病入膏肓。”
  “知道了。”她平静地颔首。
  薛缜忍不住探身靠近她,问:“不怕么吗?”
  “你会治好我吗?”她笑问。
  薛缜看她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问:“时至今日,娘娘还愿信臣?”
  二
  薛缜清楚的地记得秋杏枝成为皇后是在景熙四年五月初六。
  他之所以记住了这一日,是因为那天正好是他师傅的头七。
  他师傅下场不好,死后唯有薛缜念着往日情分将他下葬,连吊唁都要悄悄的。
  从坟前回来的路上,他边走边痛饮祭奠亡者剩下的酒,醉醺醺地路过某条长巷时,隐约听闻锣鼓喧天。
  “是谁家嫁女?”他随手攀住路人询问,听到答案时,愣得摔了酒壶。
  人们说,坐在轿中正往皇宫方向去的女人,是新册封的皇后。
  怎么可能?!入主中宫的该是身为宰相孙女的卫贤妃或是太后的侄女董贵妃,他想他定是喝多了,否则怎会听到如此荒诞的笑话。
  次日酒醒,他照常去太医院当值。途径经某座楼阁时,他听到花丛后有哭声,出于好奇瞥了一眼。
  首先看到的是一袭素净的衣裳,被掩映在繁花中格外醒目,。那女子背对着薛缜,怀中抱着一个被蛇咬了的孩子。她手法熟练的地处理好伤口,又偏过头去,叮嘱一旁的侍女日后要仔细看好主子。
  那侍女薛缜认识,是贤妃的心腹,而被救的是贤妃之子端王。
  端王抹了把泪,接着便看到了薛缜,忙喝问:“是谁!”
  那时薛缜籍籍无名,没有多少人认得他。
  女子转过头来,薛缜看清了她的脸,不说她相貌有多好,只是她看过来的那瞬间,眸中展露的平和与清透的让薛缜微愣。
  “皇后娘娘!”远处着女官服的人跑了过来,“奉娘娘之命找来了蛇药……这是?”
  薛缜一揖,道:“太医院医士薛缜。”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新后。
  薛缜在行礼时偷偷打量她,恰好撞上了她的目光,一时窘迫。而她轻轻笑了笑,并不追究他的失礼。
  “娘娘会医?”端王告辞之后,薛缜本也想离去,但走前忍不住一问。
  “我父亲是乡间郎中,我耳濡目染知道些医理罢了。”她嗓音轻而柔,唇角浅浅弯起一抹笑,说起自己的出身时语调自然,并无避讳。
  “娘娘,您当自称本宫。”女官在一旁低声提醒,又道:,“尚服局还等着为娘娘裁衣。”
  她微愣,无奈的地笑笑,道:“本宫方才偶遇了被蛇咬的端王,顺手为他处理了伤口,但他还需调养,你们太医记得再去看看他。”
  薛缜再揖,抬头时她已跟着女官离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才发觉她穿的是民间妇人的衣裳。
  后来他听人说封后事宜准备的得很是仓促,大典的礼服、礼器俱是是太后当年旧物,新后连常服都还没有一套。
  缘由不难猜。
  这位皇后是陛下一意孤行册立的,怕朝臣、太后反對,只好用极快的速度将其接进了宫中。新后出身不高,却是皇帝的表妹。皇帝生母早逝,未能尽孝的愧疚足以让他豁出去也要给母族尊荣。
  不久后,他知道皇后姓秋,名杏枝。
  杏枝是味药名,她果然是有个行医的父亲。
  皇帝并不十分宠爱她,只是常去中宫与她聊天,大概是想从这位表妹身上找出亡母的痕迹。
  薛缜与她的交集不多,也从没想过会在太医院的藏书阁遇到她。住在中宫中的女人本不该踏足藏书阁,那儿简陋、昏暗,只有数万卷的古籍和无声流转的尘光。
  那时他不得志,常将无聊的时光打发在那儿。某日,他漫步在重重书格间寻一卷《素问》,忽听到前方有纸张翻动的轻响。
  他以为是哪位同僚,眼前却忽出现了一幅裙摆,真红色,绣着鸾凤,明亮艳丽。视线上移,见到的是素净清秀的面容。
  “薛太医。”她竟还记得他。
  薛缜行礼,起身后疑惑的地瞟了眼对方手中的书。
  “自遇上被蛇咬的端王后,我一直心有余悸,所以就想查些治蛇毒的方子。暑热时宫内总有许多人免不了意外,若能将应急药物分发诸给宫人,或许可以少些人枉死……可惜所获不丰。”她苦笑着合上书。
  “娘娘可以调动太医院来相助。”
  “凤印在太后手上。”她摇头,“而陛下……太忙。”
  这是意料之中的,毕竟她在宫内全无根基。
  一个念头忽现,来不及犹豫思量,他朝她拱手,道:“愿为娘娘效力。”
  宫女宦官的命,从来少有人在意,包括薛缜也是。那时他之所以肯帮她,更多的还是出于私心。
  再怎么权利力旁落,秋杏枝毕竟是皇后,为皇后办事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但他也能得到机会。   之后,他时而能见到她,以他低微的官职,这实在算是殊荣。
  他们常探讨医理,偶尔也会说些别的,譬如说民间趣事、宫廷旧闻。
  薛缜不动声色的地一点点展露才华,不出意外得到了她的赞誉。
  “你的医术算的得上高超,为何只是医士?”她问:,“难道是因年纪太轻,不能服众?”
  薛缜笑笑:“大概是吧。”
  不,并不是。他心里很清楚,比起秋杏枝,他更加背景单薄,从药童到今日,每一步都艰辛无比。
  但好在他遇上了秋杏枝,皇后的赏识让他短时间内得到了提拔,——因为她,他一度飞黄腾达,人人艳羡,短短几年位至院判,。
  秋杏枝是这世上第一个不因他的出身而轻视于他的人。
  可后来,也正是这个人将他贬去了药院。
  三
  “时至今日,娘娘还愿意信臣?”说这句话时,薛缜盯住了病榻上那人的眼。
  她在侍女的帮助下坐起,亦毫不避忌的地看着他。道:“我愿意。”良久后,干枯的唇微微翕合,“那么——”她努力凑近,在他的耳边慢慢问道:,“你恨我吗?”
  离开中宫时天色尚早,薛缜一步步走下殿阶,满脑子回荡的都是那句幽幽的问话。
  他在回去的路上慢慢思考这个问题。一行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薛缜愣了片刻才记起要行礼,唤道:“贵妃娘娘。”
  贵妃并没有因他的失礼而恼怒,笑着说:“恭喜大人官复原职。”
  薛缜侧身,为贵妃一行让路,在擦肩而过时他听见贵妃说:“记住你该做什么。”
  薛缜缄默,于是贵妃回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别忘了皇后是怎么对你的。”
  回到宅中,薛缜喝了许多酒,酒桌旁只孤零零的地摆着师傅的灵位。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醉的,他做了个梦,梦里似乎是谁死了,他抱着冰涼的尸体恸哭。
  砸门声惊醒了他,醒后梦里那种绝望他还没来得及摆脱,门外的人就直接闯了进来。
  “娘娘病危!”
  这四字让他彻底清醒。
  中官乱成一团,因半夜皇后忽然呕血。但当薛缜赶到秋杏枝身边时,她其实还好,或许是因懂医理的缘故,她倒比旁人更为镇定。
  据说皇帝来过,为她的病重而盛怒,责罚了不少宫人,后又被她劝走。
  “请院判宽心诊脉,无需顾忌什么。”她说。
  薛缜反而更是不安,秋杏枝的目光让他想要逃避。开好药方后,他匆匆告辞,她却叫住了他。
  “你我生疏了许多。”她说。
  “君臣有别。”他垂下眼睫,“从前与娘娘谈论医术、说民间风俗、替娘娘擅作主张——那都是因为臣年少轻狂。”
  秋杏枝默然,过了一会儿薛缜又道:“娘娘想和臣说什么?”
  “不知道……”她笑笑,“真的是生疏了。”
  “那就说说娘娘的病吧。臣想说——臣没有把握,娘娘最好考虑别人。”
  “惕之,可我害怕。”她道:,“都说太医院汇集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我却不知谁能救我,谁会害我。你说治不好,就治不好吧,人终有一死。”
  “那么,娘娘要认命了?”薛缜却又忍不住反问。他抬眸,看着她憔悴枯瘦的容颜,而她才二十余岁,原本正在女子最美的年华。
  “不。我还有心愿未完成。”
  薛缜记性很好,他记得从前秋杏枝和他说过,她有个医术很好的师兄,多年渺无音讯,大约是到了京城。她说她想找到他。
  “你说我能找到他么吗?”
  不能。这两个字薛缜险些脱口而出,但最终他只是沉默的地一揖,然后告退。
  四
  皇帝担心秋杏枝再发病时薛缜赶不到,故而特许他在中宫某个偏院住下,只是无故不许出门。
  每日晨昏他需为秋杏枝诊脉,她的情况很糟,时昏时醒。
  但那日薛缜去凤仪殿时,她的精神竟还算好,坐在廊下,指挥着庭院里的宫女磨药。他认得碾子中都是诸如苍术、艾叶之类能避蛇虫的药物。
  端午将至,秋杏枝想让让侍女做些香囊,分发给宫人。
  “这些琐事,娘娘不该操心。”薛缜劝道。
  “我是皇后,不为宫中众人劳心,又该做什么?”她扶着椅子站起,慢慢走进庭院,捧起一把日光下晒着的山奈,“从前我父亲常在端午时作做香囊,分给附近乡邻。他是个很好的大夫,小时候,我的愿望就是能成为如他一般悬壶济世的大夫——你有愿望么吗?惕之。”
  薛缜不答,只是上前扶住她,道:“娘娘却成了皇后。”
  “因为我是女子啊。”秋杏枝站不稳,所以没有推开他,“我做不了大夫。后来宫中来人问父亲愿不愿让我嫁给我表兄,父亲同意了,所以我就做了皇后。”说到这,她一惯明澈的眸中有了些许道不明的晦暗,“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竟有个表兄是皇帝,之后才听父亲说起多年前我那个被送进宫、音讯全无的姑姑。”
  “后悔么吗?”薛缜轻轻问。
  因为隔得近,所以秋杏枝听清了,可她没有回答。
  “为我看看这香囊的配方吧。”她将几味药摊在手心,“你医术好,看看还要不要增些什么。”
  薛缜犹豫了下,接过干枯的药材,算是应允。
  她心情忽然变得很好,道:“几年前我进宫似乎也是这时。对了,遇到你那天,我还救了端王。”
  薛缜没有接话,秋杏枝也猛然想起了什么。
  抛却君臣尊卑不论,他们之间其实一直存有矛盾,争端便来自于最初见面时她救下的端王。
  薛缜认为,秋杏枝不该救端王,在他们熟识之后,他甚至问过秋杏枝当时可是不知端王的身份。
  这孩子的存在会威胁到她的地位,他想她不会不懂。
  怎么会,救人时她即认出了那孩子身上穿着的皇子便服。
  “时至今日,你依旧认为,我不该救端王。”秋杏枝已从薛缜的沉默中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她敛去笑,淡淡地说道:,“可我与我跟父学医时,他说的最多的不是如何施针下药,而是医者仁心。”   薛缜想笑,心中又涌起些许酸涩。
  他与她,就是这样天差地别。
  这大概也是他被贬去药园,与她离心的原因。
  那是去年夏末的事了,贤妃病重,他在她的提拔下已是院判,奉旨为贤妃诊病。
  可贤妃日渐病笃,再名贵的药也挽不回衰竭的心脉。
  中秋前后,秋杏枝去了趟贤妃住处,回来时神色阴沉,紧接着召见了他。
  “治好她。”这是秋杏枝第一次与他说话时面上全无笑意。
  薛缜知道她必然是在贤妃那儿看出些什么了,他跪下,却并不是认罪,只道:“臣是为了娘娘。”
  想想那时他还真是天真,覺得秋杏枝待他好,就以为他们可以同进共退。
  她蹙起眉,他在她眼里清楚的地看到了嫌恶。
  不久后,他接到了她亲笔写下的懿旨,将她曾给予他的一切,尽数剥夺。
  在去药园前,他最后求见了她一次,问她:“娘娘果真要如此狠心么吗?”
  她冷冷的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从那时他就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
  而今夏日灼目的金阳下,薛缜凝视着天际流云,道:“臣的确认为娘娘不该救端王,这句话说出口,娘娘又要为此降罪于臣么吗?”
  秋杏枝挣开他扶住她的手,转身而去,只道:“惕之,你还是不懂。”
  五
  秋雨后天气愈发寒凉,某个阴沉沉的下午,再次有凤仪殿的宦官闯进了薛缜的住处。
  他赶到榻前时,秋杏枝已昏迷不醒,唇角有宫女没来得及擦拭干净的血渍,宫女试图掰开她紧抿的唇将药丸给她服下。
  薛缜不敢耽误,当机立断用银针刺向几处穴位,但没用。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逐渐微弱,不犹由得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周遭的宫女意识到事态不妙,纷纷哭作一团。在一片嘈杂中,薛缜指间的银针微微发颤,心绪反倒渐渐平静,扬手,便要往一处大穴刺下。
  “大人!”中宫女官应是跟在秋杏枝身边学过医术,一眼就看出了薛缜要做什么,“大人请慎重!”
  薛缜没理会她,定定神,一针刺下去。
  这一针,或许她或许会死,也或许她能醒。
  薛缜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着。
  “惕之……”很轻微的两个字,仿佛是他的错觉。
  薛缜赶忙靠近她。
  她看了看他,唇边浮起了一丝笑,这是她每次见到他时惯有的表情。
  “娘娘。”他意识到自己也是在笑,于是收敛了一下唇角的弧度,正想和她说什么,她却又一次的合上了眼。
  足足三天,秋杏枝都没有再醒来,他想尽办法也只能帮她吊住一口气而已。
  皇帝来过,震怒之下几乎将薛缜赐死,但中宫女官战战兢兢的地捧出了一份她清醒时写下的书信,说无论她是生是死,都请皇帝不要牵连无辜。
  “大人,这是娘娘吩咐过要给您的。”死里逃生后,女官将一只药瓶交到他手上。
  他轻易辨认出这是安神补气的药物。
  “娘娘亲手配的。她说大人近来脸色越来越差,她放心不下。”
  薛缜往一旁的水盆瞥了眼,果然可以看到自己脸色惨白,也仿佛是个病人,道:“竟还要娘娘来操心我。”他摩挲了下瓷瓶后将其小心收好,“等娘娘醒来我向她谢恩。”
  可秋杏枝能不能醒,薛缜也不知道,他只清楚她并不是重病,而是身中剧毒,那毒素已侵入五脏六腑。
  那天夜里,他去了贵妃的寝宫,将皇后这些日子来的状况如实禀告。
  “你做的得很好。”贵妃夸赞道。
  “秋氏死后,还望娘娘提携。”薛缜笑得精明,“娘娘……不会忘了臣为您做的事吧?”
  “自然不会。”贵妃说:,“只可惜秋氏死得太慢,本宫等不及要做皇后了。”
  “从药物中动手脚的确太慢——”薛缜笑意更深,“敢问娘娘是否还有别的法子呢?”
  “本宫早就命人往秋氏每日用的茶水中投了毒,她已是必死无疑了。”贵妃神色有些不耐,“谁知道毒茶和你的药都没能让她快些死……”话没来得及说完就戛然而止。
  门被撞开,门口站着皇帝,而门外守着的宦官皆被侍卫押住。
  今日在来这里之前。薛缜就知会了皇帝,只有这样才能有凭有据的地为贵妃定罪。
  一声令下后,贵妃被侍卫拖走,殿内余下回荡着她哀戚的求饶声回荡,皇帝充耳不闻,又转头看向薛缜。
  “贵妃吩咐的事,臣绝对没有做。”薛缜以手指天,“臣愿以性命为誓。”
  之后,果然从找出了贵妃所说的毒。
  皇帝仍让薛缜为秋杏枝医治,许是因为将毒药清理了的缘故,秋杏枝醒了过来。
  她醒的那天是某个阴雨连绵的秋日,在窗前伏案翻书的薛缜回头,正对上她的眼,他对她笑了笑,她也莞尔。
  六
  秋杏枝的病似乎有好转,薛缜需费的心思却更多,以至于他是从旁人那得知了贵妃的判决。
  “从慎刑司放了出来,不过现在已不是贵妃,只是美人了。”药童说。
  “只是降为美人?”谋害皇后,按理说赐死都不为过。
  药童点头,道:“董……美人的姑姑可是太后呢。”
  很快便是中秋。
  中秋宫宴秋杏枝自然没参加,薛缜站在凤仪殿的玉阶上,听远处传来的丝竹声,将中宫一带愈发衬得冷清。短暂的犹豫后,他推开了门。
  中宫的人不多,秋杏枝有心让宫人们过个好节,允他们今夜随意游玩。薛缜见到她时,她正倚着软枕做花灯,只有一个宫女侍立在侧。薛缜示意宫女退下,自己走上前。
  “你怎么来了?”秋杏枝倒是耳朵很灵,听到脚步声后回头。
  “娘娘是臣的病人,臣怎能不管娘娘。”薛缜打开漆盒,将糕点、月饼取出,“来陪娘娘过中秋。”
  她欣喜的地拈起桂花糕,道:“这阵子尽喝苦药。”   “娘娘不该谨慎些么吗?”薛缜故意指了指一旁放着的银针。
  她咬了口糕点,道:“我知道,但惕之你是我信任的人。听说宫宴很热闹,你没去?”
  “瞧了几眼。”他随口与她闲聊,说宴席上贤妃因董氏被贬为美人的得意,说太后的阴郁,说席间几个派系纠缠不休的明枪暗箭。
  她于是一面吃着糕点一面咋舌。
  “深宫内的女人总要互相厮杀的,娘娘害怕过么吗?”薛缜忽然问。
  “害怕是有的,但不能回头了。”她说,又拿起了未完成的花灯,——在民间,有中秋放灯的习俗。然而她几次都没能将纸糊上竹架,应是进宫太久,手生了。
  薛縝心念一动,将花灯拿过,道:“臣来吧。”
  秋杏枝盯着他专注的侧颜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笑,道:“惕之,你不恨我了。”
  几个月前,她说的是问句,但这时,已是肯定。
  这一回薛缜仍是缄默。
  “我儿时常在中秋与父亲、师兄放花灯。我死后每年的中秋,你都替我放一盏灯到江河中吧。也许运气好,灯能漂回到我的故土。”
  “娘娘……会长命百岁。”
  “记得好好保重,以后你每年都要为我放灯。”她继续说:,“惕之,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将你贬去药园么吗?”
  正为纸灯描花的手一顿。
  “我知道你在贤妃的药中动手脚是帮我。可你是医者,医者的本职是救人而非杀人。真到了要杀人的地步,染血的也该是我的手,我才是皇后。”她看着他的眼,“世人有因果报应一说,就算你不怕,也要想想,若是不慎东窗事发的下场,届时你一身的才学、十余年的努力,岂不可惜?惕之,我贬你,是希望你能在清静的药院想明白这些。”
  薛缜抿紧唇,一笔一划将灯上繁复的彩纹勾画好,道:“过会儿我陪娘娘去放灯吧。娘娘近来好了许多,适当走走也好。”
  她颔首,却忽然拧眉,呕出了一口血呕出。
  很快,得到了消息的皇帝赶了过来,不及去看秋杏枝,直接一脚踹向薛缜,:“废物!”
  薛缜仪容狼狈,溅上血的衣袍还没换下就沾了尘埃,爬起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求陛下彻查中宫。”
  皇帝错愕,他仰起头看向皇帝:“娘娘体内余毒未清。臣怀疑,是因为暗处还有人在害她。”
  七
  那一场惊动了整个中宫的搜查,最后结果是皇帝判薛缜有罪。
  谕旨上陈明了薛缜谋害皇后的罪状,然后将他投入狱中。
  “是薛缜?”秋杏枝这样问皇帝,。那日被救回来后,她身子更差了,但近日来精神却意外的地好。
  “是他。”皇帝为表妹掖了掖被脚角,“好好养病,别多想。”
  皇帝走后,秋杏枝换好衣裳,支撑着坐上了前往诏狱的软轿。被搀扶着走过阴森的长廊后,她在一间牢房内见到了薛缜。
  他面无血色,不复昔日秀雅风流,身上伤痕交错。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绽出一个笑,“娘娘信我,我没有害你。”
  之前都是秋杏枝说信他,而这次是他主动提出这个请求。
  “我信、我信。”秋杏枝蹲下握住了他手腕,“我一直信你。”她面色一变,“你病了……”她也是学过医的,能感受到薛缜脉象有异。
  薛缜挣开她,道:“受伤后体虚,本就容易被风邪侵体,臣会照顾好自己。”然而牢房潮湿的地上是一卷卷散乱的医书,可见即便入狱他仍常劳心。他从书卷中翻出张纸,塞进她手中,“我终于找到了治娘娘的药方——娘娘一定要信我。”
  秋杏枝惊讶的地看着他,片刻后颔首。
  薛缜如释重负般微笑,此时此刻笑颜温柔,:“娘娘还有精力再陪臣说会儿话么吗?”
  “当然。”秋杏枝不顾地面肮脏,坐下,平视他的双眼。
  “近来我总想起许多旧事。”薛缜说:,“臣记得娘娘入宫时说过要找一个人,是你师兄。他——可是姓袁名渡?”
  “你认识他?”
  “娘娘找到他了么吗?”薛缜只问。
  秋杏枝摇头,她早就打听到师兄曾在太医院任职,可惜在她进京前就因因误诊辞官了。她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我认识他。我原本只是药童,是他收了我为徒。我的字就是他给我起的。我听师傅说起,他拜过一个秋姓大夫为师,还有个小他许多的师妹。我猜就是娘娘。他离开太医院后做了个游方郎中。至于辞官……是因为他不肯替贤妃谋害妃嫔。”说到这儿薛缜笑了笑,“但他四处为百姓看病,倒也自在。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和他一样,浪迹江湖。”
  这个心愿听起来的确美好,秋杏枝不犹由得莞尔。然而,她却没看到薛缜笑颜之下藏着的凄惘。
  八
  不久后,寒冬伴着暴雪而来,宫中人都说皇后大约是看不到来年春天了,她已病得形销骨立。
  秋杏枝拥衾坐于榻上,深褐色的药汤映出她枯萎的容颜。
  尚宫女官看着她拈起药匙,猛然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难道还看不出来么吗?薛缜是在害您啊!”女官哭道。
  “我病了有很久了。”秋杏枝却道:,“这阵子,表兄都没来过中宫了吧。”
  女官怕她难过,唯有默然。
  “表兄对我失望了。他让我做皇后,是希望我能为他母仪天下,我答应了他,可惜自己实在太没用。”她用颤颤巍巍的手端起药碗,“但我是个言出必践的人。我还答应过另一个人要信他,不能食言。”
  将苦涩的药汤饮尽,她说:“再带我去去见陛下吧。”
  八
  入冬后狱中越发难熬,可那日薛缜竟在彻骨夜风中睡的得很沉很沉。
  梦里他见到了秋杏枝,她肤色玉曜唇如朱丹,尚是景熙四年初遇时的模样,不曾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
  “娘娘又来看我了?”
  “我快死了。”梦里秋杏枝对他道。   “娘娘不会死。”薛缜打断她,久久的地凝望着她,蓦然心生哀戚。
  秋杏枝无声的地笑笑,不再说话。
  “娘娘为什么是娘娘呢?”他喃喃。
  答案其实她说过的,她说她少年时曾想要悬壶济世,行医为生,只可惜她是女孩,是皇帝的表亲。
  梦中无人答他。薛缜半夜惊醒,坐起后低头将喉间涌上的血吐出——暗红,几乎是黑色。
  他快死了。
  有人想杀他。他不知道要他命的人是谁,正如他说不清是谁想让秋杏枝死。
  许是太后、,许是丞相、,许是任何一股野心勃勃的势力。
  皇帝明明知道谁是谋害他皇后的元凶,却只能让薛缜替罪。他立秋杏枝为后,本是想用她与那些贵胄公卿对抗。可当秋杏枝生命垂危时,他却因胆怯抛下了她。
  而早在薛缜为秋杏枝治病之时,就察觉到自己已被人下毒了,因为在这险恶的宫闱里,只有他是甘愿救她的人。其实他也惜命,也曾想过置身事外,但终究还是舍不得她。
  心肺的绞痛让他撑不住倒下,血滴在他前些日子费心搜罗来的医书上。他颤抖着伸手,忽然将医书用力撕成了碎片。
  他就要死了,那么下一次能救她的会是谁?
  皇宫、朝堂浑浊不堪,良善者会死、,奸恶者会死、,机关算尽者或许也会死。恍惚间,他又记起了几年前师傅为他加冠时的叹息,医术卓绝的师傅将大半的心力,都用在了勾心斗角上。他为他取字惕之,是因为只有足够的警惕,才可能在肮脏的地方活下去。
  他骗了秋杏枝,师傅早就死了,死于宫廷斗争,死前被逐出了太医院。师傅是医者,但也为了活下去而手染鲜血——可最终他还是没有有好下场。
  身陷泥潭后,就注定谁也别想活着。
  一道阴影投下,他抬头看见了狱卒冰冷的脸,。
  “薛缜谋害皇后,番奉陛下之命,责令廷尉严审。”
  “不必動刑。”他直接认罪,“娘娘的病又加重了是么吗?是在用了我给她的那副方子之后对么吗?不错,是我害她。将我的证词写好,交给她,就说我早就想杀她了。”
  终
  薛缜的判决几日后便被做出,他将于来年秋后被斩首于东市。
  狱卒们都说地牢里的那个犯人疯了,听到自己要死后非但不怕,反而是笑着的。
  薛缜记得秋杏枝曾问过他,他的愿望是什么。其实当时他给了答案,他愿他爱的那人长命百岁、神佛相佑。
  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声,因为听人说许愿是要在心里默念的。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活下去,然而最终他亲口说出的话是——我早就想杀她了。秋杏枝许诺信任他,而他用这句话作为对她信任的嘲弄。
  可实际上他开给她的那副药短时间内会让人衰竭,但衰竭后毒就能解。
  她会活下来。
  狱卒们不会明白薛缜为何要笑,也不会明白被信任之人背叛是怎样一种痛苦,这样的痛苦或许会改变人的性情,将人扭曲成多疑冰冷的怪物。
  这正是薛缜要的。
  他要的就是秋杏枝尝到轻信人的后果,要的就是让她知道仁慈的代价。也许她会在痛苦中变得面目全非,但这样的秋杏枝,才是能在宫廷中活下去的秋皇后。
  某夜,薛缜独自忍受毒发之痛,忽然又见到了秋杏枝身边地那个女官。
  他浑浑噩噩的地被带出地牢,出来时月光落在眼中,一切如梦。夜间风中的哀乐声尤为清晰,是禁中方向来的。
  女官眼神哀伤,“娘娘死前向陛下求了圣旨,赦免您。”
  天地在那一瞬忽然静灭。
  “娘娘死了。”唯有这句话是清晰的。
  “不可能!”闻言,垂死的他竟一把推开了身侧的宦官,“不可能!我明明治好了她!我明明——”往中宫狂奔了数十步后,他跌倒在地,状若疯癫的地又哭又笑。
  女官眼中含泪,面前依稀又是秋杏枝死前最后跪下的姿态。
  那个本该母仪天下的女子对她的丈夫说——表兄,我可以为你将命舍下,但我爱过一个人,我想要救他,就如同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救我一样。
  秋杏枝自尽而亡,死前留下了证据,直指太后。皇帝并非不想动太后,只是一直在韬光养晦,而一旦时机成熟,皇后之死就是最好的借口。
  夜风肆意,女官的抽噎几乎被哀乐吞没:“娘娘说她信任大人,一直信。”
  她也不管这个年轻人是否在听,只是固执的地传达亡者的遗言:“娘娘会医,大人想什么她都知道。她说她第一次见到大人时,看见您的眼睛,就知道您是怎样的人。她没能将自己的师兄救出来,但她可以救您。娘娘要大人一定要活下去,去悬壶济世,去浪迹逍遥——娘娘还要大人每年中秋为她放一盏花灯。”
  “她说,这是大人答应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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