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斯特德庄园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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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诺丁汉近郊的纽斯特德庄园,是我暑期英伦之行的尾声,也是近二十日旅途之中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地方。在这里,上演着政治、宗教、文学、艺术、商业、探险的故事,映射出整个大不列颠历史的光和影。庄园今日为世人所爱是因为它和诗人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曾经作为拜伦家族三百多年的族屋。占地三百英亩的庄园起源于英国国王亨利二世时期建造的宗教设施,因此它现在的正式名称是“纽斯特德修道院”(Newstead Abbey)。


  我们到达的时候正是阳光灿烂的午后。按照伦敦本地人的说法,今年的英格兰遭遇了罕见的“酷暑”,将近两个月没有雨水。干燥为本地的考古工作带来了便利,而公园的景观就变得不那么赏心悦目了,从海德公园到剑桥国王学院,绿草坪都大片发黄。走近纽斯特德庄园,却是一片绿草茵茵的景象。在入口处,有一位老爷爷非常热情地迎接了我们,可能很少有亚洲面孔前来,他的兴奋溢于言表。他贴心地告诉我们参观的路线、停车的细节等等,并肯定我们会在这里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纽斯特德庄园之行是在计划整个旅行之初就写入日程的。根据官方主页的提示,主建筑暨拜伦故居只有每周六、周日开放。因为环岛路线和时间的关系,最终我们没能将参观节点安排到双休日。本以为只能在外围转转,没想到老爷爷告诉我们,当时恰逢“水彩画之父”保罗·桑比(Paul Sandby,1731-1809)的特展在内进行,可以入故居参观,票价十英镑,我们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了。
  主建筑西侧是标志性的修道院回廊墙立面,这座建于中世纪的墙面在经历了地震和内战之后依然挺立。和著名的约克圣玛丽修道院、喷泉修道院遗址一样,花窗部位皆为空心,只是面积更大,不禁让人想象原先的装饰是何等辉煌。东面的咖啡厅,常年开放。在诗人的地盘上享用一杯下午茶也是惬意的事。咖啡厅与修道院的厨房相通,没有太过华丽的装饰,里面提供简餐,也接受提前预定摆放在熠熠發光的三层银托盘里的英式下午茶套餐。两位服务生十分绅士,说话、餐具传递方式、优先照顾女性等细节皆尤为注意。大部分入内的游客点了蛋糕或咖啡,毕竟英国人对于吃这件事,是不那么纠结的。英式蛋糕很甜,小小一块便让人半日不思饮食。也许是太过甜腻了,室外用餐区有半块吃剩下的,不一会儿便成了蜜蜂们的盛宴,满满当当地挤了几十只,引得游人纷纷称奇。欧洲的修道院一直以来都有养蜂的历史,不知这些小家伙的祖辈们是否也曾居住在这里。
  主建筑前的草坪上,一些小朋友在静静地写生,另有一群小朋友在欢快地追逐嬉戏。草坪对面是一大片湖泊,在阳光的打点下泛着金光。庄园里养着孔雀,据说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遇到它们来草坪散步。整个庄园内有大大小小各种主题的花园十六座,九百年来随着庄园主人的变迁更迭不断、发展壮大。围绕主建筑的是西班牙花园,建造于一八六五至一九○○年间,曾经也是修道士们的墓地;最受游人欢迎的是日本花园。故居的入口同时也是礼品商店,店内流淌着格里高利圣咏,特别宁静。收银台的背后是一座修道人士的棺椁。商店售卖印有拜伦爵士头像的纪念品和印有文学家金句的冰箱贴。王尔德的“一顿美妙的晚餐之后,一个人可以原谅任何人,甚至他/她自己”,狄金森的“我的朋友是我的不动产”,都让人会心一笑。


  纽斯特德修道院原名为圣玛丽女修道院,建成于一一六五至一一七○年间。亨利二世建造这所修道院是作为他自己赎罪和修行的一部分,因为教会司法权问题,他谋杀了坎特伯雷的大主教、他的好友托马斯·贝克特(Thomas Becket)。纽斯特德所在的舍吾德森林是绿林好汉罗宾汉的出没地,也是中世纪时皇家的狩猎场,因此国王常常会来此歇脚。其中一间被命名为“爱德华三世屋”的房间就是国王两次下榻过的地方。
  拜伦家族得到庄园是在亨利八世时期,故居的手稿室里陈列着一份地契,标明亨利八世以八百一十英镑的价格将该地产授予了诗人拜伦的先祖约翰·拜伦(John Byron,1488-1567,俗称“大胡子拜伦”)。追寻其背后的故事,又与亨利八世实行的宗教改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亨利八世,通常被描写成一位疯狂的君主,他有着发胖的外表、糟糕的脾气、好战的性格,与荷尔拜因所绘的肖像画一起构成了人们对他的刻板印象。在巴斯修道院,有一件他们自产的纪念品,名为“统治者的尺子”(Ruler’s ruler),是以迄今为止所有的英国国王像为装饰的尺子。亨利八世的标准像便是荷尔拜因那幅。二○○九年,亨利八世的即位五百周年,英国学界举行了各项活动,英国广播公司邀请亨利八世传记的作家大卫·斯塔肯(David Starkey)录制了四集纪录片《亨利八世:暴君之心》(Herry VIII: Mind of a Tyrant)。以纪录片切入的视角来看,如果要从精神因素方面来分析亨利八世后来被世人诟病的种种乖张行为,不得不说他在传宗接代一事上的执念是主要原因,为此他做出的一系列决定也奠定了这个国家日后的发展方向。脱离罗马教廷,是为了废除原有的婚姻关系,娶安妮·博林为妻。据纪录片展示的材料和档案,年少的亨利八世英俊多才,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在音乐方面颇有造诣,潜心研究神学,还出过一本著作来反对路德的学说。亨利八世倾倒于驻法国大使威尔特伯爵之女安妮·博林的美貌,但他更强烈的渴望是想要一个王子来继承都铎的血脉。来自西班牙阿拉贡的凯瑟琳皇后为亨利一共生产了六次,唯一存活的是后来的玛丽女王,凯瑟琳皇后怀上过两次男孩,一个胎死腹中,另一个出生后四周便夭折。安妮·博林在两人恋爱七年之后怀孕。只有王后所生的才是王子,其他非婚生子皆为私生子,所以情况紧迫。然而,安妮·博林并没有生出儿子,行走在生子之路上一去不返的亨利八世将她送上了断头台,以便开始新的婚姻和生育关系。其后的故事依然波折起伏,亨利八世和安妮·博林的女儿后来成为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这也许就是历史的强大之处。   与罗马教廷决裂之后,一五三四年,英国议会通过《至尊法案》(Acts of Supremacy),宣布英国国王及其继承人是英国教会的唯一最高首领,开始了一系列的宗教改革。一五三五年一月,组建了一个以亨利八世的首席大臣托马斯·克伦威尔为首的委员会,负责对全国的修道院进行调查,并将调查结果变成了《教会财产评估》(Valor Ecclestasticus)。从一五三六年到一五四○年间,先从年收入不超过二百英镑的修道院入手,随后扩展到大修道院。亨利八世没收以及变卖教产,同时也是为了填补军费开支。当时每三个贵族中就有两个被准许购买修道院的地产。拜伦家族获得纽斯特德修道院就是在一五三九至一五四○年间,名为授权,实际是购买获得。根据故居内所陈列的地契显示,亨利八世在一五三九年七月二十一日收缴了纽斯特德修道院,授予拜伦家族的地契落印时间为一五四○年五月二十四日。地契详细规定了这份出售合同包括的内容:房间、教堂、大理石、鱼塘、土壤等等,标注内容十分细致,所囊括的土地总面积达到了七百五十英亩。显然比我们今天所能参观到的面积要大得多,应该是按照当年修道院作为教产处置的方式,把舍伍德森林的一部分也计算在内了。


  诗人拜伦是庄园的第六代勋爵,庄园的前一代主人拜伦五世勋爵因为不满意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的侄女私奔,气急败坏之下对庄园进行了破坏,想让儿子什么都继承不到。他让庄园里堆满垃圾,砍去周遭的大树,并屠杀了生活在此的将近二千多头鹿。没想到儿子因病早逝,孙子战亡,这一支失去了继承人,继承权便旁落到了侄孙诗人拜伦身上。一七九八年,拜伦袭得爵位并获得纽斯特德庄园的继承权,当时他只有十一岁,和母亲在苏格兰的阿伯丁过着窘迫的生活。一八○八年,诗人才来到纽斯特德,面对满目疮痍的庄园,对于能否存续祖居心存忧虑。他曾经写道:“风儿吹过纽斯特德的城垛,父辈们的殿堂和艺术都已腐朽。”
  当时作为勋爵的年收入为八百英镑,完全无法维持庄园的巨大开支。加上前一代主人的蓄意破坏,问题很多。拜伦和母亲便租房住在庄园附近,将庄园出租给了一位男爵—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亨利·爱德华·耶尔弗顿(Henry Edward Yelverton)。租约从一八○三年一月开始,租期五年,租金每年五十英镑。一八○八年夏季,当耶尔弗顿外出旅游的时候,拜伦回到纽斯特德居住了一段时间,并在耶尔弗顿回來之后待到了秋季,两人成了挚友。后来两人的关系突然恶化,虽然拜伦写过道歉信,但最终未能获得和解。
  一八○九年,拜伦开始了他的地中海之旅,一八一一年回到英格兰后他住在伦敦,并没有去看望当时住在纽斯特德的母亲。母亲去世后,拜伦心急如焚地赶回庄园,并在那里小住了一段时间。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几次试图出售庄园,一八一二年还经历了一次拍卖,可惜没有达到满意的价格。早在拜伦五世勋爵的时候,就因为经济方面的问题想要出售纽斯特德。故居展厅有一本一七七八年出版的拍卖目录,主要是记录了一七七二年在克里斯提(Christie)的拍卖,拜伦五世意图拍卖庄园及他所收藏的画作和雕塑。一九九一年纽斯特德庄园回购了这本目录。
  一八一三年春天,有一位叫托马斯·克劳顿(Thomas Claughton)的人出价十四万英镑,准备向诗人拜伦买下纽斯特德,但是在支付了五千英镑之后,整个过程就停滞下来。双方的协商也进行得不顺利,拜伦指责对方抢走了他的酒窖。一八一四年八月,交易宣告失败。陷入财务危机的拜伦开始寻求一个可以给他带来财富的妻子,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很像。
  一八一七年十二月,拜伦将庄园出售给了他的朋友托马斯·魏德曼(Thomas Wildman),售价为九万四千五百英镑。魏德曼是拜伦在哈罗公学时的同班同学。他的家族因为在牙买加收购了甘蔗种植园而大获成功,是财力雄厚的砂糖农场主。这些农场主在种植园将收获后的甘蔗压榨烹煮成褐色粗糖,再运回欧洲加工,精制成白糖。当时的大西洋“三角贸易”的母港利物浦和布里斯托尔也因此繁荣起来。农场主还成为英国新贵族阶层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下议院的议员。
  魏德曼本人在拿破仑战争时期是一名军官,并在滑铁卢战役中有良好的表现。他以赞助拜伦的形式购入了庄园。虽然魏德曼的购买使得延续了近四百年的拜伦祖屋所有权发生了变更,但他却被认为是拯救了“拜伦故居”的人。他花了十万英镑来整修庄园,请来了建筑师约翰·肖(John Shaw),并没有对建筑外部进行大肆地修改,只是增加了哥特复兴式的内饰。他召集很多文化名人来此聚会,匈牙利音乐家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和著有《阿尔汉布拉》《攻克格拉纳达》的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就曾来过。
  在故居的大厅里,有一幅拜伦的油画像,按照纽斯特德庄园的说法,这是拜伦为了感谢朋友魏德曼对他的祖居的维护和修复,而送给他的。华盛顿·欧文在关于纽斯特德的游记里,引用了拜伦写给魏德曼的信,其中也提到魏德曼花钱请人绘制了拜伦的肖像,拜伦表示受宠若惊。不知道所指是不是同一幅画。
  魏德曼死后,他的妻子路易莎(Louisa Preisig)于一八六一年将纽斯特德转手给了威廉·弗莱德里克·韦伯(William Frederick Webb)。售价为十四万七千英镑。据说当时维多利亚女王也有意购买,而韦伯出的价格高于女王。韦伯年少时在伊顿公学受教育,后来参军,因为继承了父亲在约克郡和达勒姆郡的房产,变得十分富有。
  韦伯夫妇对庄园进行了各个方面的改装,比如中央供暖、煤气灯和旧教堂的重新装饰。韦伯为庄园的内饰加入了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元素,韦伯夫人则通过她的个人影响力重新入手了很多诗人拜伦用过的物件,比如拳击手套、测径规、外国地图、手枪、外套和家族肖像等。还有拜伦的多部手稿、书信和部分著作的第一版,现在也都被一一陈列在故居二楼的图书馆里。韦伯夫妇对纽斯特德的热爱很深,将此称为“拜伦之家”,以招待社会名流和友人。他们还发现拜伦之名可以带来商机,便开始开放房间和花园供人们参观。当时的英国铁路网络日益发达,在铁路尚私有化的时代,他们还被允许在离庄园三英里的地方开设车站,位置就在一九九三年重开的纽斯特德火车站。铁路带来的交通便利,使得纽斯特德迎来了旅游的热潮。附近一带的宾馆业主帮助一起售卖参观门票,韦伯夫妇还会亲自上阵担任向导。韦伯的女儿从远东旅行归来之后,爱上了日本艺术,购入了日本的屏风画和木雕版,设计了“日本屋”(Japanese room)。还在一九○七年从日本请来庭园设计师造园,引入日本的植物、石灯笼等。虽然在日本人看来,这可能是一座主旨不明的庭园,在当时却引起了观众很大的兴趣。   同时,韦伯还是一位非洲的探险家,通过黑奴贸易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他与庄园的前一位主人魏德曼一起,可以说代表了典型的“三角贸易”及其历史时期。从英国的港口利物浦出发,载上非洲人需要的棉纺织品,到达非洲后换上满船的黑奴,运到美洲和加勒比地区贩卖给当地的蔗糖种植园主;再从那里装上原糖,回到利物浦,加工出售之后获得丰厚的利润。英国就是这样通过贩卖黑奴、白糖、棉花,建立起了近代世界贸易体系,成为“日不落帝国”。在利物浦,从广场到街道,到处都可以发现贩卖黑人奴隶的建筑符号。当时整个世界的黑奴贸易,有百分之八十就是从利物浦上岸的。市政厅前的一座浮雕塑像就让我驻足良久。一八一三年,为表扬皇家海军“维护贸易路口的自由”,民间捐钱建造了这座纳尔逊纪念碑。雕像代表纳尔逊将军一生主要的胜仗:哥本哈根战役、尼罗河河口战役和特拉法加海战(拿破仑战争的决定性海战,伦敦的特拉法加广场便是纪念此役)。纪念碑为青铜材质,由旗帜、大炮、俘虏和骷髅骨头组成。雕像底部那些戴着镣铐的黑奴以及中部所刻“英国冀诸健儿人人恪尽其职”(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to do his duty,纳尔逊在特拉法加战役前发出的信号)在今天看起来是如此不和谐。
  韦伯先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和他的好朋友柯德灵顿上尉(Captain Codrington),以及探险家、传教士利文斯通博士(David Livingstone)待在非洲,后者发现了维多利亚瀑布和马拉维湖。在纽斯特德庄园,可以看到他在非洲探险时获得的珍宝,如动物的獠牙、头颅和皮毛。利文斯通博士也是整个家庭的好朋友,他经常造访庄园,有时还常住数月。韦伯夫妇都在非洲去世,夫人葬在了好望角,先生葬在埃及卢克索。纽斯特德庄园则在他们的孩子手里代代相传,一直到二十世纪初,由他们的曾孙查理·扬·弗雷泽(Charles Ian Fraser)出售给了当地的一个资产家朱利安(Sir Julien Cahn),经其手于一九三一年赠予诺丁汉市,后对公众开放。


  关于诗人拜伦,在参观之前只停留在对其浪漫主义诗歌以及所谓英雄式人物的认识上。在中国的英国文学翻译介绍历程中,拜伦是仅次于莎士比亚的人物。他在讽刺诗、抒情诗、叙事诗方面的创造力是惊人的。在此次英伦之行的第一站西敏寺,拥挤的诗人角里,却没有发现拜伦的雕像,只有一块地面的碑文。一八二四年,拜伦在希腊去世,社会名流提议在“诗人角”应有其位置,未被采纳,甚至在七年后拒收拜伦的沉思状雕像。十六至二十世纪,英国王室下的圣公会西敏寺,对于谁具有英国文学艺术经典的地位拥有绝对的权力,于是伟大的诗人遭遇了不被认可的尴尬境遇。一直到一九六九年,才安置了这样一个简单的纪念碑。拜伦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他为希腊而战,并被当地人铭记为民族英雄。在自己的祖国,他是一个离经叛道者,对他的评价充满了各种互相干预的因素。拜伦作为一种天才现象,和所有其他不同程度或被遗忘或被刻板印象化的人物一样,其实从未被完全认识,在未来还有很多解读的可能性。
  故居纪念品商店里的拜伦肖像就是英国国家肖像画廊中的那幅,诗人身着阿尔巴尼亚民族服装,美男子的形象深入人心。这套服装是诗人一八○九年地中海大旅行时得到的,他本人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荣耀的服装。诗人对美的追求也几乎达到了苛刻的程度。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欧洲节食风潮的引领者,醋泡土豆节食法、每顿只吃几块饼干和一杯苏打水,在遇到厌食症患者雪莱之后,节食情况愈演愈烈。诗人的塑身理念还配合以严酷的运动,如通过高强度的拳击、击剑来加速减轻体重。外表看似潇洒风流的拜伦,一生都承受着各种病痛的折磨。多部传记都提到他除了先天性跛足,还有肾结石、头疼症、淋病、肝病和长期节食造成的消化系统疾病,经常半夜服用鸦片酊来镇痛。也因为多发的疾病持久不愈,使得他对自己的私人医生充满怨气,两人关系十分紧张。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诗人总是脱俗而迷人。王尔德曾经告诉叶芝,要学会包装,这是诗人能引起更多关注的不二法宝。拜伦本人似乎熟稔此道,他总是有意地模糊着自己作为诗人和自己所写的诗歌之间的界限。他时而平静,时而忧郁,时而合群,时而赌气。他也坦承自己是个多变的人,似乎哪一种情绪都不会长久,以至于描述他成为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各种未经证实的特异性,这反而让人们的好奇心和窥探欲强烈起来,而且這样的欲望经久不衰。拜伦的诗句激发了读者对他的各种渴望,他从全国各地收到的请求中有索要诗篇的、手迹的、发缕的,甚至有想要得到他“高贵思想不经意的一瞬”的。而后来与他育有一女的克莱尔(Claire Claremont,1798-1879;诗人雪莱的夫人玛丽同父异母的妹妹),就是这些怀有相同情绪的读者中的一员。
  根据纽斯特德庄园的说法,拜伦在庄园的生活时间有六年(1808-1814),但其间也并非连续居住。在大厅的墙上,留存着子弹的痕迹,印证了有关诗人喜欢从射击中寻找快感的说法。图书馆陈列柜里一枚标刻有一七四二年字样的扭曲的银币,由拜伦好朋友的妻子杰克逊夫人提供,相信也与子弹射击练习有关。纽斯特德里一些小的房间,拜伦将它们装饰为学习室、更衣室和卧房,大的那些则被作为室内娱乐的场所。绘画室,也是修道院以前用作餐厅的空间,成了诗人的健身房。他在那里练习击剑、拳击等运动。拜伦在不少诗篇中都写到他认为修道院里的修士们一定在地下埋藏了不少财宝,他对北面的走廊做过多次探索,都没有收获。他在修道院墓地里挖出的一个头颅被他当作葡萄酒杯使用,他的书房里还展示着这个酒杯的复制品。为表达对死者的敬意,原件在拜伦去世后就被重新埋葬了。
  拜伦的卧室位于建筑的最高层,从窗口可以望到园内的湖泊。房间里的木制涂金床,据说就是他在剑桥圣三一学院宿舍里用的那张,由庄园回购。他的书房位于二层,从那里可以看到他的爱犬埋葬的地方。诗人对这头名叫波兹温的纽芬兰犬喜爱有加,即使在它患了狂犬病之后,还亲自喂食。爱犬死后拜伦为它写了墓志铭,其中几句让人印象深刻:它美丽而不虚荣,强健而不傲慢,勇敢而不残忍。它具有人类的全部德行,没有染上人类的邪恶。   拜伦身上的各种奇怪、矛盾或迷人之处也许和他年幼时候的家庭境遇有关,也许和他年少时期求爱不得有关。他和妻子安娜贝拉·米尔班克(Annabella Mibanke,1792-1860)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旁人不得而知,但这段关系的破裂真正让他离开了纽斯特德、离开了英国。二○一七年末,位于乌镇的木心美术馆举行了一场展览,展示大英图书馆所藏多位诗人的手稿。其中有一首拜伦的诗作《爱情与黄金》,创作时间在一八一三年夏季,据说就是他写给妻子的,其主题是表现求婚过程中潜在的危险。诗中的“道白者”警告说,富有的女子容易招引欺诈又谄谀的求婚者,他们的动机仅仅是为了金钱。这样的女子应该对此提高警惕,连对“诗人”自己也应该如此:“别允许爱情进入你的胸膛,怀疑他人的爱,也别相信我。”拜伦从来没有带安娜贝拉去过纽斯特德,他与妻子离婚之后便出售了庄园。他的妻子既是创造了“拜伦热”(Byromania)一词的人,也是请医生来评估丈夫精神状态有无问题的那个人。英国桂冠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曾说拜伦的家族有精神错乱之势,他认为拜伦本人也多少有些疯狂。安娜贝拉十分害怕拜伦的黑暗精神和情绪基因会遗传给女儿艾达(Ada),因此日后让女儿学习科学技术,远离文学。
  日本人对拜伦喜爱有加,发行了多部传记,其中学者鹤见祐辅曾对拜伦做过认真的研究,他说,“拜伦所遭受的家庭、异性和社会的冷遇和虐待是那么深重。但是,他那种过于矫激的行为,总很容易驱使我们的同情和爱更多地倾注到像雪莱那样天真率直的人物身上去,因为我们耽爱质朴而不喜欢矫情”。在纽斯特德图书馆的展柜里,有一枚诗人的金戒指,上面刻着“相信拜伦”(Crede Byron)和“不要惧怕”(Sans peur)字样,前者是拜伦家族的家训,拜伦家的纹章底部也刻着上述字样。


  每年大约有一百五十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拜伦生前好友的亲人,以及曾经在纽斯特德庄园做过仆人的后代来这里寻找他们先人的足迹。在我们等待入内参观的时候,有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较为年轻的少女结伴而来,神情略显焦虑地询问工作人员,大致是想寻找一位曾经在厨房工作过的家人。工作人员给咖啡厅打了电话,请他们查找是否留有相关的记录。只要提出申请,还可以在拜伦的图书馆查阅书籍和资料。在二楼的故居我就遇到了另一群正在伏案翻阅的老年人。
  如今的纽斯特德,已经成为英国人放松和休憩的场所。夏季是纽斯特德一年中最美丽的时节,舒适的气候,盛开的花朵,活跃的动物,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观者,各种主题的活动,还有草地音乐会……这一切把庄园烘托成了嘉年华的场所。很多英国人会购买家庭年票,可供两位大人、两个小孩同时无限次使用。一般来说,英国的名人故居经营和管理的方式各不相同,位于伦敦郊外的达尔文故居,属于国家遗产,标有红色城堡标志,购买通票便可无限次参观,同时还能前往其他有相同标志的景点参观,比如闻名世界的巨石阵就属于此系列。位于雅芳河畔斯特拉福德的莎士比亚故居由专门的信托基金会统一管理,自负盈亏。它设计了一系列的景点,可以参观单独景点,也可以购買套票。纽斯特德因为拜伦之后的几代主人善于经营,在财力方面留有余力,票价是所有名人故居中最低的。拜伦故居里的很多志愿者都是周边富裕人群的后裔,他们中很多人是律师、企业家,而并非专业的学术人员。他们撰写与拜伦相关的文章纯粹出于个人爱好。在回来后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拜伦研究俱乐部这样的组织,他们定期活动,比如在拜伦的生日举行聚餐会,还常常举行各种主题的讨论、诗会、评书会和拜伦传记作者分享会等。二○一八年他们已经举行了十一次活动。他们忽而伦敦,忽而城堡,忽而国外,收集和拜伦有关的物品,开辟旅游资源和募集资金。在他们的努力下,已经筹得了一批资金,计划明年开始对故居西面的墙体和教堂进行金属加固及清洁工作。
  一九九七年下半年,纽斯特德庄园遭遇了一次小小的危机,英国中部地区的煤矿公司想要开采其地下的煤藏资源。从英国工业革命以来,诺丁汉郡一直都以采矿而骄傲,其境内的索尔斯比煤矿见证了英国产煤的巅峰时代。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施,庄园将关闭至少四年之久,并移走所有门窗。虽然实行者保证,不会在操作过程中伤及建筑,但还是遭遇了英国民众一致的反对。经过专家的考察,以及考虑到民众的情感,开采计划最终没有实施。煤炭开采曾经代表了英国辉煌的历史,二战刚结束后的一段时间,英国的矿工人数高达七十万。近年由于矿逐渐老化,开采成本高,再生能源和新能源的冲击,英国的煤炭业早已失去竞争力。从二○○七年起,英国就开始陆续关闭煤矿。二○一五年末,英国关闭了境内的最后一座煤矿,这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从此,纽斯特德也不用为自己坐拥煤藏资源而担忧了。
  走出纽斯特德庄园,心中泛起点点涟漪。在来之前,每一位参观者或多或少都想寻找拜伦的影子。这里是一个充满着拜伦元素却又不止于拜伦的地方。众人对诗人投以生生不息的好奇或热爱,使得庄园存续下来,使得纽斯特德成为人们遐思历史或文学的场域,也使得九百年的历史安然地保存于此。不知用何种情感来回应入口处老爷爷的热情,我们礼貌地与他道别,只想告诉更多的朋友有机会应该来这里走走看看。在要离开纽斯特德庄园的时候,想起了诗人写给妻子安娜贝拉的一封信,也许是一个不错的总结:
  生活的宏伟目标就是“感知”
  去感觉我们的存在
  虽然这是痛苦的
  然而正是这种“渴望的空虚”驱使着我们
  去“游戏”
  去“战斗”
  去“旅行”
  (1813年9月6日,拜伦勋爵致安娜贝拉·米尔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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