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值“四人帮”被粉碎，华国锋任国家主席，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大字报、标语铺天盖地。
　　受大环境熏陶，我们革命小将一见空地就手痒，有笔拿笔，没笔就捡地上的黄皮石，写“打倒四人帮，我党更兴旺”、“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之类的潮流之作，也写“某某是我崽”之类的发泄之作。
　　这年10月的一天早上，我和几个伙伴照例到后山放牛羊，突然发现路边一块大青石板上赫然写着两行字，一行是“打倒四人帮华主席”，另一行是“万岁”。字写得很别扭，没加标点，没有空隙，“岁”字末笔太长，怎么看也是个“发”字。
　　当时我们都紧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一致认为这是把“四人帮”和“华主席”一起“打倒”了。即使不这么念，也是反动标语，因为华主席不能称“万岁”，更何况在我们的方言里“万发”与“犯法”完全是一个读音！
　　我们越分析越紧张，越分析越兴奋，就派人火速报告了校长。校长火急火燎地赶来，确认这就是“反动标语”！我们当时特别渴望能得一两句表扬，不料表扬没得到，校长反而铁着脸，命令我们马上把牛羊赶回家，所有人都到学校里说明情况。
　　接下来我们几个就被隔离了。我被安排在一个老师的屋里，这个老师非要我承认是我写的，说现在承认了就没事，如果等查出来就要“捆起来往公社送”了。不久，这个老师去吃饭，走之前说，你不承认就不能回家吃饭。
　　我们饿着肚子挨到上课，这才发现事态越来越严重了：整个上午全校停课，所有学生都待在教室里，不准互相说话，不准随意走动；小山周边的几个生产队的学生都必须一一写字以核对笔迹，一一说明这两天的去向和证明人。校方同时号召大家互相检举揭发，一时全校风声鹤唳。
　　到了中午，我们几个都饿得哭出声来，这才被允许回家吃饭，但下午又再回学校，继续重复上午的事，直至天黑。晚上我挨了父母一顿好骂：“看到了擦掉就是，哈（傻）得死！”我当时虽然认为父母觉悟低，但通过一天的折腾，也发现他们的话不无道理。
　　好在第二天作案者就浮出了水面，是我同班一个绰号叫“老鼠子”的男生。此人既孤僻又胆小，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他承认了书写事实，但矢口否认是有意为之。
　　但此时已由不得他了。好在“老鼠子”祖宗三代都是贫农，学校和大队就当做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只开了一个全校性的大会，责令“老鼠子”上台做检讨就算完事了。
　　“老鼠子”的检讨书写得艰苦卓绝，磨磨蹭蹭一上午，才写了包括“检讨书”在内也不过三四十个字的几句口水话，气得校长拍着桌子骂：“反动标语晓得写，检讨书就不晓得写！”后来还是班主任辅导他写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才成。
　　我至今仍十分清晰地记得当时全校大会上，　“老鼠子”念检讨书的情景：衣衫褴褛，头发脏乱，脑袋低垂至胸口，一字一抽泣，一句一抹泪……
　　“反动标语事件”后，“老鼠子”更孤僻更胆小了。当他和别人有争执时，即使他占着理，别人只要提一句“现行反革命”就足以令他放弃争执；他越来越不敢和人交往，连看电影都一个人远远地躲着，据说是怕电影里出现抓反革命分子的镜头时，别人笑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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