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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在贺兰山下
2019年10月的一天,我来到这位于银川贺兰山东麓的西夏王陵,这是一片广袤的,俯瞰时给人以巨大视觉冲击的封土堆。它们带着遗世独立的王者之气,在巍巍贺兰山下,在黄沙与大片苍黄、赭红色沙漠植物的衬托下,苍凉而又孤独。举起相机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除了间或弹出在博物馆中恶补的如“弭药”“唐古特人”“大白高国”几个词语之外,我对它其实还很陌生。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王朝,《二十四史》中没有它的任何记载。巨大的封土堆下掩埋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党项人的前身是4000多年前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峚人,他们将驯养的牛羊作为礼物与内地的夏、商往来,夏、商则将他们生活的地方称为“羌方”,这个“羌”字就是以羊为原型创造的。这是一群跟在牛羊背后,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文字,通过草木荣枯来记年的族群。他们行走于高原,在夏冬季节跟着牛羊的脚步变换驻地,他们是最早的羌人。
公元4世纪初期,一个叫吐谷浑的鲜卑族首领带领的鲜卑人步步扩张自己的领地,一度将羌人逼到了今天的四川阿坝县一带,后经历了羌族与吐谷浑的战争、和平、通婚,吐谷浑将北方游牧地区主宰并逐渐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吐谷浑王国。吐谷浑王国在强大过程中,与羌人时战时和。羌人有八大部落,其中有一支党项羌,最终在甘南草原和茂县、茂州一带逐渐扩大自己的地盘。
唐朝时期,党项羌的首领拓跋赤辞在唐帝国与青藏高原上崛起的吐蕃政权的夹缝中求生存,归附唐朝,唐政府以唐朝皇室之姓“李”赐姓拓跋赤辞,党项人的命运从此与唐帝国紧密相连。唐帝国灭亡后,党项人历经李思恭(拓跋氏家族)、李思谏、李彝昌、李仁福、李彝超、李彝殷,以统万城为核心形成拓跋家族在夏州世袭的局面,执掌夏州,夏州成了拓跋家族带领党项羌扩大势力的根据地。宋朝时期,李彝殷去世,宋朝追赐他夏王,夏州一带的党项政权由李继捧执掌。李继捧有个堂弟叫李继迁,李继迁是一个改变党项族命运的人。李继迁不满宋帝国委派官员接任传承百年的夏州拓跋政权及党项羌精英贵族被招往汴梁钳制的举措,以出城送葬为由,带领族人逃出银州城,在夏州东北三百多公里的地斤泽安营扎寨,一个以李继迁为核心的抗衡宋朝的部落由此兴起。
李继迁是党项羌历史上的第一位王,是今天的西夏王陵的一、二号陵(双陵)的主人之一。李继迁死后,他的儿子李德明继位,追称李继迁是党项羌历史上的始皇帝。李德明时期,在今天的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修建兴州城,将自己的政治中心迁到兴州,这座位于贺兰山下、黄河之滨的王城。1038年,李德明的儿子李元昊在兴州称帝。
李元昊是党项羌民众心目中的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他的父亲李德明一生恪守歸附大宋的主张,韬光养晦,内敛低调。李元昊却勇武善战,张扬智慧。他在位期间,提倡剃发、穿耳、带环,从发型、服饰上突出党项羌人的特征,废除唐宋时期赐的李姓、赵姓,将李德明时期的兴州城更名为兴庆府,并仿照唐代兴庆宫的形制。兴庆府融合了汉族、党项羌民族的建筑智慧,它矗立在贺兰山下,是宁夏平原乃至整个河套平原上出现的第一座皇城。李元昊时期用4年的时间创立了西夏文字(清代学者张澍说西夏文字“乍视字皆可识,熟视无一字可识”)。1038年,34岁的李元昊在党项羌八大部落首领的簇拥下,宣布称帝建国,这是党项羌历史上的第一个帝国“大白高国”,因其在北宋的西部,宋称之为“西夏”。李元昊把自己的族群带向了辉煌与鼎盛:他建国、创立文字、兴修水利、扩张地盘,尽显一个军事家和帝王的卓越才华。他的帝国疆域,横跨今天的陕西、内蒙古西部和宁夏、甘肃、青海的大片疆域,他对整个河西走廊的征服,让宁夏平原及黄土高原上的经贸活动向遥远的中亚地区扩展。这个勇武智慧的马上皇帝,以卓越的军事才华与远大的政治抱负,带领他的民族一路走向巅峰。
这之前我去过黑水城,当我在黑水城外残破的佛塔区、科兹洛夫发现宝藏的地方捡起一块颜色怪异的石头时,当我向守城的大叔讨要一块残破的瓦片时,当我对着即将被风沙掩埋的佛塔群、在如血的残阳背景下拍照时……我都没有此刻的感慨万千。
伫立在贺兰山下,聆听它几百年间风沙的呼吸,感受巍峨的贺兰山将西伯利亚冷冽的寒风凛然阻挡在王陵之外,为王陵留下这一片清宁之地,这一刻风声温柔,草木从容。
谜一般的西夏王陵
是日天气晴好,游人稀少。我们在陵区外的西夏博物馆参观完以后乘坐摆渡车进入陵区。王陵现存有9座,陪葬墓271座,它们在广袤的贺兰山脚下呈北斗七星的形状分布着。目前开放的只有一、二、三号陵,摆渡车只到位于陵区中心的李元昊的三号陵,一、二号陵推测是李元昊的父亲和祖父的,称作“双陵”,在陵区的最南端。 我们先来到西夏史话艺术馆内补充常识。这是一处关于西夏历史的综合展馆,用彩绘人物塑像、大型壁画、西夏诗词碑刻等反映党项族建国立业、兴盛衰亡的历史以及当时繁盛的佛教文化和高超的建筑艺术。展馆外的木牌上印有西夏文的《百家姓》与汉文的对照,笔画均匀舒展,遒劲方正。
远望三号陵,尽管只是一个残破的封土堆,背衬贺兰山,依旧显得气势不凡。走上一段沙石路,经过两个角台遗址。角台一般分布在墓区的四个角上。然后经过阙台。阙台是东西相对的,它是陵园入口处门阙建筑,黄土夯筑,表面敷红墙皮,上为圆形,据介绍,原阙台建筑应该是一座喇嘛式佛塔建筑。
走过阙台进入外城。外城的两侧各有碑亭遗址,碑亭也是东西相对,是置放墓主人碑铭的建筑。随后进入月城、内城。内城有角阙、献殿遗址。角阙是内城四角建筑,献殿是陵园内用于祭祀的建筑。内城是象征皇宫内城的建筑,四面设门,四隅建有角阙。月城则是建在内城前面的小城,城内御道两侧各置放两排石像生,石像生是排列于帝陵两侧的石刻雕像,有文臣武将,也有麒麟、白象等瑞兽,在月城东西两侧排四列,出土有石人、石马等残块。
走过献殿区可以看到墓道被盗挖的巨大墓坑。墓道是进入墓室的通道,阶梯式,前窄后宽呈梯形,填土隆起,呈鱼脊状。最后来到陵台,可以近距离观看李元昊残损的陵塔了。
其实,唯一能真实展现在游人面前的也只有这个陵塔了。陵塔残破,呈圆锥样,黄土夯筑的墙面上布满了很多奇怪的孔洞,据说这些孔洞里原来都是有木柱的,这些木柱是起支撑作用的。陵塔直径36米,现存高度24米,即使损毁到这种模样也从骨子里透着坚实和巍峨凛然。之前在博物馆看过现代高科技所做的复原图,西夏时期受唐宋文化浸淫,王陵参照当时唐宋时期帝陵陵寝规制,夯土的封土堆外层是一层非常漂亮的赭红墙皮,陵塔是七层塔式建筑,檐口饰有绿色的瓦当、滴水,十分庄重。
封土堆上没有一根草,据说乌鸦、麻雀等飞鸟宁在牛羊的脊背上落,也从不在附近的石头上落,更不肯在这陵塔上落,考古学家、神学家推测是因为西夏皇陵是按照北斗七星的图案分布的,人走进皇陵都会感受到陵墓的气场,更不要说鸟类了。
西夏王陵西倚贺兰山,东向银川平原,背山面河,地势西高东低,九座帝陵均坐北朝南。贺兰山地势高,背风向阳,视野开阔,正合当时“后有建马岗,前有饮马塘”的上吉之地,因此,历代君王以及贵族功臣的陵墓均建在这吉祥之地。遥想当年的李元昊时代,经济繁荣、疆土广袤,他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在贺兰山下指点江山、大兴土木,兴建兴庆府,修建帝陵。他期待子孙绵延,开疆拓土,成为一代霸主。而今只剩下一座几乎淹没于黄沙之下的封土堆,甚至面对出土的西夏文,沒有人知道它该如何发音。
这一片寂寂王陵,曾经的红墙绿瓦、角楼飞檐、阙台碑亭、陵台献殿,多少年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尘沙之中,没有历史记载,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元朝作为后朝,为宋、辽、金分别修了《宋史》《金史》《辽史》,却独独不为西夏修史,让西夏王朝这一段历史几乎被世人遗忘。
骑自行车游览一、二号陵
我们看完三号陵,决定去一、二号陵看一下,据推测那是李继迁和李德明的陵墓。没有去那里的区间车,我们只能在服务区租自行车前往。这两个陵区位于陵区最南端,距离三号陵大约有3公里,听起来不太远,问了一下工作人员说骑车很快就可以过去。我们骑骑停停,加上有点小上坡,总觉得有些费力,一路上也再没有见到游客。
我们要向西北方向骑行一段路后拐一个急弯,再向西南行驶一段拐向位于最南端的一、二号陵区。没骑多远就骑不动了,站在那里发现这一段路边上居然有成片的沙枣树,饱满的沙枣正沉沉地挂满枝条。骑骑停停,按照路标拐过一个路口,居然是一段下坡路,一时骑得飞快。骑了好一段回头看看,爱人落在后面好远,我停下来等他,看他蹬得有些吃力,我要过他的大相机塞进自己的背包,他只背着一个无人机,我俩互相鼓励着往前骑。远处的两座封土堆已依稀可见,路边有零星的陪葬墓,然天色将晚,我们已无暇观看。
又騎了十几分钟,望着总是在视线之内却还是那么遥远的陵区。极目望去,视线里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在广袤的贺兰山下,视觉也会带有一定的欺骗性,我们先前觉得很近的东西,实际上并不近。用长焦镜头调了一下远景去看,天色加上黄沙,镜头里是一片黄色,视觉里没有显眼的参照物,觉得很沮丧。无人机绕着陵区飞了一圈拍了一些照片,我们就匆匆往回返。停下休息时,发现后面有两辆自行车追了上来,原来是两个大学生。我们急忙问那边的情形,他俩滔滔不绝地十分兴奋,说近距离观看感觉特别震撼,只是两座封土堆都残损得十分厉害,他们在那里转悠了很长时间呢,问我们为什么不过去看看,都到跟前了太可惜。说得我有点失落,心想放无人机的时候也没有发现那边有游人啊,事已至此,就把此行作为旅游中的一个小花絮吧。
寻找兴庆府遗址
回到停车场,在休息区把尚未开放的四至九号陵遗址航拍了一下,就驱车去找寻兴庆府遗址。这是旅游中闹出的一个小笑话。我们计划先找到兴庆府遗址的大概位置,就近住下,第二天去转转,看看这座昔日的王府,可是导航竟然把我们带到一个叫兴庆府的小区,我们顿时一头雾水。
问了一些当地人,竟然没人知道兴庆府遗址在哪里。我俩突然明白过来,甚为自己的无知惭愧。哪里还有什么兴庆府遗址?兴庆府已然是现在的银川城啊。我想起自己认识的一位晚报编辑,依稀记得他是银川人,发个微信询问他有什么可看的兴庆府遗址,他说西夏时期的遗址已经没有了,鼓楼、玉皇阁和南门都是明代的建筑,中山公园一带曾经是李元昊的王宫,建筑已经没有了,湖、城墙还有残留,整个银川老城就是过去的兴庆府。听后不觉莞尔。
回想在武威,我们在西夏历史博物馆里,看到了那块矗立在显眼位置上的西夏碑,那是1804年甘肃武威的学者张澍在城北郊的清应寺发现的。它呈半圆形,碑身周围刻有花纹,顶端有线刻的菩萨,碑上刻的文字很奇怪,类似汉字,比汉字更复杂秀美,却一个也不认识。碑的反面有相应的汉字释文,第一行是“大白高国境凉州感通塔之碑铭”一行字,立碑年款是“天佑民安五年岁次甲戌正月甲戌朔十五日戊子建”。张澍后来根据宋史的记载推测这是一块西夏碑。在馆内还看到西夏年代表、西夏世袭表、武威西夏遗迹分布图等有关西夏时期的资料,武威(西凉府)当时是西夏的交通要冲,从一些出土文物判断西夏与宋金的贸易往来频繁。
在银川的西夏博物馆,我了解到更多的有关西夏时期的文化,包括凉州碑、108塔、鎏金铜牛等反映西夏时期建造、手工等技术的文化遗存。那些瓷碗、瓷壶、瓷罐、瓷枕、瓷鼎,鎏金饰品、织锦荷包,还有体现西夏时期建筑风格的瓦当、滴水,无不在古朴中反映着一个民族的审美意趣与智慧印记。
一个民族的前尘过往,至此,在我脑海中渐渐清晰。这一个几乎湮灭在历史中的王朝,如果没有张澍的发现,如果没有人对那些矗立在贺兰山下巨大的封土堆感到疑惑,并对它进行研究,后人怎么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民族的存在呢?不过,党项人最终去了哪里呢?蒙古军围城之时,是否有王族后人从城中乔装逃走,在茫茫人海中,埋名隐姓地保留着自己民族的血脉呢?
车轮慢慢驶过银川城的土地,每一块留下我们车辙的土地上,都曾经留有这个民族的深深印记。回首窗外,有关这个民族的画面从岁月深处一幕幕走来:行走在青藏高原的峚人、无定河边出生的李继迁、韬光养晦的李德明、范仲淹挂帅的三川口战役、李元昊的好水川之战,河西走廊、贺兰山下、佛塔、陵墓,古老王朝的最后归宿……走着走着,那些人、那些画面,渐渐隐匿在历史的深处,终至消弭不见。
在我们航拍的银川城照片里,高楼鳞次栉比,街道纵横,绿树成荫。昔日水草丰美、有着“塞上江南”之誉的河套平原,繁华依旧,马路宽阔干净,楼房鳞次栉比,秋草依依、秋阳暖照,平原广袤、尘世安然,征战杀伐,已然成为前尘往事。
“往事慢思魂欲断,不堪回首贺兰东。”一代王朝,在历史的长河中,就此黯然谢幕,成为绝唱。黄沙白石古战场,边风吹冷旅人裳。离去之际,回望贺兰山,叹世情百转、景致变迁,荒台依稀、草色离离,闾阎不再、帝阍难觅。西行之路,因这一段而完满,也因这一段,平添了几许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