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张仃的《它山画跋》一书里有如此一段文字:“山东张朋不求闻达,不慕荣利,攻花鸟数十年,亦偶作山水小品,逸笔草草,颇有意趣。庚甲十月略仿其笔。”此篇画跋是张仃1980年题写在自己仿张朋山水小品上的文字。1980年的张仃,正是“文革”结束后复出恢复在中国当代美术界地位与身份的顶峰时期,却能对刚刚从小学美术教师的身份转换为青岛高校美术教授的张朋其人其画有如此高的评价和推崇,不能不说的确显示出了张仃作为一位从延安走出来的革命画家的胸襟和艺术眼界。
张朋少年时在高密老家读私塾,17岁只身一人来到青岛,在青岛铁路中学毕业后,开始在青岛的小学教书,做了大半辈子小学美术教师。张朋之所以喜爱绘画,主要是自幼受家庭影响。其祖母是清代画家高凤翰的后人。张朋幼时学工笔画和白描,继学徐渭、高凤翰、任伯年、吴昌硕等,中年后转师齐白石。关于张朋,在青岛曾流传这样一个故事: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位医生把他在青岛大学路上的一间闲置不用的老屋收拾出来,提供给他的一位喜欢画画的当小学美术教员的朋友在这里画画——小学美术教员的家里太拥挤,放不下一张合适的画案。到了星期天或假期,小学教员就来这里挥笔作画,仅仅是齐白石老人的荷花,小学教员就临摹了一千多幅,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几十年过去,最终小学教员有了属于自己的笔墨,在他到了应该退休的年龄,他的写意中国画,被李苦禅誉为“白石后一人而已”,成了大器晚成的又一例证。这位小学教员就是张朋。
2 0 0 6年清明节那天,我曾随同张朋先生的弟子去拜访过张朋先生。张朋的家在一栋1980年代初建的住宅楼的一楼,张朋1983年搬入此“套三”居,一直未再迁居。张朋说他一共搬过七次家才有了现在的这个家,脸上涌现的是满足的神态。几年前坐落于海边的青岛文化名人公寓落成,据说,相关部门曾动议让老人搬入,但为张朋先生拒绝。
张朋的起居室看上去不足十平方米,扎眼的放置着两张小床,整个房间窄小寒酸,墙上两幅写于1980年代初的书法,三张镶在镜框中的张朋彩色照片。握手时,感觉老人的手冰凉,眼神看上去很纯净。老人说早已戒酒,但仍吸烟。谈话时我看到张朋吸烟到烟蒂处不是弹烟灰,而是直接用焦黄的食指掐掉。张朋先生的言谈清晰,说自己已88岁,仍是老毛病,脑供血不足,胳膊凉。张朋的家中已看不出丝毫书香色彩,更无文房之类,旧桌上一个笔架孤单摆在那儿,架上并无毛笔。老人说当年的作画工具已送学生们了。张朋说自己已不再画了,这些年来在家里虽然还画过,但已很少,只零星画过一些,渐渐息笔。偶有朋友相托也只是为画作题跋,题写书签之类。平时主要以写字遣兴,“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梦里乾坤大,樽前岁月宽”……他的桌上也少书卷,只摆放着的三部厚实的旧《辞源》流露着一点文气。张朋先生说他当年喜欢围棋,但亦早已放弃,几乎与搁下画笔同时。
出生于1918年的张朋从一个几十年在小学里授课的美术教员到退休之年成为大学美术教授,本身的故事就是一个传奇:家庭负担很重的张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直在小学当美术教员,绘画带给他的是精神的愉悦和心灵寄托,如同他在一幅画上的题跋:“多少烦纡事,磨于水墨中。”一直到退休的年龄,已经60岁的张朋因机遇而一举成名:当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祝大年、袁运甫教授等来青岛,偶然看到了张朋的画作,大为赞赏。回北京后他们向有关部门推荐介绍了张朋,随后张朋受邀到中央工艺美院举办画展。期间,张朋独具一格的写意画受到李可染、李苦禅、张仃等人的褒扬。《美术》杂志刊发了张朋的作品,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张朋画辑》,张朋的个人画展和联展也先后在青岛、济南、徐州、香港等地举办。名噪一时的张朋也迎来了生活和工作上的转机,尤其是时任文化部部长的黄镇就张朋的工作给予了批示,使得即将退休的小学教员张朋,转身为青岛的大学美术教授。
陈传席曾把张朋和黄秋园、陈子庄、陶博吾并列为当代中国画四大“在野派”名家,虽是一家之言,但也可以想见张朋画作的艺术水准。有人说张朋学齐白石几乎乱真,但张朋自己并不以此为“尺度”,而是寻找自己的艺术语言。有人说张朋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能够熔铸齐白石的墨法、岭南派的笔意、西画的构图及光与色,从而自辟蹊径,走出自己的笔墨之路。张朋在临摹传统画作的同时,更注重写生,对草木花鸟虫兽观察入微,为画好昆虫,除写生外,他还收集了不少实物标本,对花草的一枝一叶、生长规律、结构特征都一一弄清。
张朋在1980年代初被北京的这些美术大家赏识和推崇之后,时任文化部长的黄镇还曾指示要把他調到北京工作,但被他以老母亲需要照顾为由婉言谢绝了。张朋对待生活淡泊随意,据他的亲属说,老人从来不给子女、朋友提任何要求,就连当时单位分房子,让他再改善一下居住条件,到了后来更有港商慕名求画来到家中,主动要求给他提供一套新房,都被他推辞了。据说,后来李苦禅去世后,中央美院也曾有过调张朋到中央美院教授花鸟画一说,但同样也被张朋以要照顾家人为由婉言谢绝了。两次拒绝了“进京”的机遇,张朋一直安心于自己“地方画家”的身份,甚至连这个身份最后也放弃了,直接宣布搁笔不画了。从1983年,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张朋一直住在他位于青岛黄台路上的简陋的单元房里。
在我看来,张朋的成名既晚也早,说“早”是因为若没有成名,他还会继续享受绘画的乐趣,成名带给他的虽然有生活的改善和身份的改变,但更多是麻烦,尤其是各方面索画求画的纠缠,绘画已不再给他艺术的快乐,他的作品也大多离开了他的生活。张朋这间小屋里的旧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印刷品的照片,是张朋画的牡丹。我们坐在(与张先生并排坐着)另一张稍大点的床上(这间小房间里因这两张床而显得拥挤),身后墙上贴着一张印刷的张朋的画《得寿》,画面上是他最擅长的老猴献桃。
张朋早期学过任伯年、吴昌硕等人,中年后转师齐白石,受齐白石的影响至深。他的作品在选材和构图上师承齐白石,但笔法上又有岭南派的特色,墨法兼有徐渭、高凤翰、任伯年和吴昌硕等人的印记。张朋对花鸟、山水、人物均有涉猎,最擅长的还是花木鸟兽。张朋曾刻了一方“一生心事花鸟知”的印章,也反映出他酷爱花鸟大写意的心境。在张朋子女眼里,许多时候张朋沉默寡言,一切语言都表现在画里,就像他自己在画上的题跋:“纸笔代喉舌,丹青寂寞多。”
张朋绘画早年工写结合,中年后专攻大写意一路,他的绘画造型简洁传神,满纸生气:或花卉、或翎毛、或动物、或山水、或人物,生动朴拙。据统计,仅在花鸟走兽方面,计有动物类:猴、鹰、鹤、鸡、龟、鱼、兔、虎、狮、鸭等共40余种;植物类:梅、松、菊、荷、牡丹、桃等共40余种。由此可见张朋绘画的取材广泛和开阔的视野。对张朋来说,“写意画是相对于工笔画而言,是建立在精细浓艳的工笔画基础上的,要求造型简练、概括、含蓄、明快而真实生动。所谓意工笔放,在写意花卉这方面尤为突出。即构思布局竟废时日,至笔落则画成。笔虽极简,而绝不是粗枝大叶、漫不经心地信手涂抹,要做到意在笔先,画尽意在”。这可以看作他的艺术观。
张朋以画猴著名,但在家人眼里,张朋并非只是专注画猴,张石回忆说:有一段时间,父亲张朋非常专注于画动物,但张朋并不认为画猴子和其它动物有什么区别。每逢星期日,父亲总是带着他到中山公园的动物园中游玩和写生,那里有鹰馆、老虎馆、狮子馆、猴子馆、鸳鸯馆、麋鹿馆等等。张朋便拿着钢笔,在纸上勾画,张朋并不是直接面对动物写生,而是仔细观察后,再私下勾勒,属于默写法。对张朋来说,动物写生就是历练自己默记的能力,人的大脑容量是有限的,所有细节不可能都记住,只有抓住重点、特点和传神的东西。比如画鹰,张朋主要抓住鹰的神态。为画好草虫动物,除写生外,张朋还收集了不少实物标本;对花草的一枝一叶、生长规律、结构特征也都要一一弄清,观察入微,临写于本,默记于心。张朋创作时,无论画猴、画鹰、画锦鸡,还是花卉、山水、人物,都要先起草稿。张朋注重构图,用笔也十分讲究,秉承传统却不墨守成规,尤擅用拖笔。就像他诗里所写:“笔墨文人多计较,经营位置最辛劳。不求形似无神似,意境融遍意格高。”
张朋的作品有浓厚的现代文人意趣,为他赢得了声誉,也改变了他的晚年命运。张朋成名后也正是他的绘画造诣达到高峰的时期,他却出人意料地宣布封笔不画,坚守自己平静的生活节奏。据说,让张朋封笔不画的原因,既有身体方面的原因,也有因声名带来的应酬之累:众多的索画者让张朋不胜其烦,他曾向来人出示过一个本子,上边记录着他的“画债”:一一列举着登门求画者的名字、单位和联系地址等。面对这本“画债”,张朋展现在大家面前的就是封笔不再画画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朋的成名“既晚也早”。张朋曾在画上题跋:“卅年旧作今重看,六十粗知是与非。”这是他的自谦,但也反映了晚年的他在艺术上的境界更上一层楼。但遗憾的是,无论是人生境遇还是艺术境界更上层楼的他却对外宣布“搁笔”了。其实,这是张朋的遗憾,也是留给我们时代的遗憾。“心悬名利多寻苦,富贵荣华春梦中,寡欲清心自长寿,甜来苦去乐无穷。”这是张朋的自白,也是他的写照。
“一纸挥来情正好,平生惟结丹青缘。”2009年6月,张朋去世,享年92岁。
(作者:薛原,《青岛日报》副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