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于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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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电话,两个家庭,因一念之差,像个陶罐一样被打碎。一念之间,背后是人性善恶的积累;因果不灭,你是自己恶念与罪行的受害者。


  这天,杨自健拨了个电话,没料到,拨错了。还好,接电话的是自己的老同学马卫强。
  杨自健有些不自然,讪笑着,说自己拨错了,本是想拨给老婆马小卫的,一下子看走了眼。
  马卫强就哈哈大笑,笑完说:“可见我跟小卫有相通处。”
  杨自健有点倒胃口。当年马卫强追求马小卫,就是反复强调:小卫,我们俩相通处太多了,你应该选择我。
  但是马小卫还是选择了杨自健,说马卫强那张嘴太厉害,以后吵架吵不过。
  见杨自健没说话,马卫强又笑,说:“别酸啦,人家已经是你老婆了,你还吃个什么醋?怎么讲你也算是我妹夫,是不是?这样心情可以平复了吧?”
  杨自健只得笑了,说:“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酸?反正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马卫强说:“这个不叫败,是搭不搭配。比方,我老婆跟我就更搭。而且……更漂亮,是不是?”
  杨自健想,那倒是。马卫强后来找的老婆简直像个明星。但他不愿自贬老婆马小卫,想罢便说:“别得意啦!我忙,挂了?”
  马卫强说:“急什么。好久不见,怎么样,什么时候一起喝个酒?”
  杨自健想,是了,毕业后,两人一直没有机会碰面。他分到派出所,马卫强当了交警,既不在同一城市工作,也不在相同岗位,各忙各的。自己成天管着张家两口子打架,李家钥匙忘带,赵家丢了娃娃,孙家老太钱被骗,诸如此类。马卫强呢,站在马路中间指挥交通,胳膊甩得都比别人粗。都是泡在陈芝麻烂谷子里的人,事业的雄心里装的全是琐事,怎么说以前也是上下铺的老酒友呀!想完便说:“好呀。你过来,这边同学多。我请你吃火锅。我们这里跳神火郭店的火锅,相当有味。”
  马卫强说:“火锅还跳神?这名字鬼呀。一言为定,哪天去你那里跳大神。我带好酒,你带马小卫。”
  一番说笑,两人挂了电话。
  这是江南派出所和岩城交管中队两个年轻警察的对话。
  屋外天色阴沉,寒风凛冽,一副要下雪的样子。冬天已在深处。天冷时,心里有火锅,还有酒,仿佛立即就暖和起来。


  杨桂花低头扫马路。天很冷,戴着手套,手指头也是僵的。
  抬腿踏上路边水泥坎,即是超市大门前的小广场。此处人多脚步乱,总比别处脏。杨桂花只管马路,不管超市门口,但她每逢扫到这里,仍然会顺便把上面的垃圾扫掉。
  一个穿蓝花棉袄的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杨桂花眼角的余光不仅看见她棉袄的蓝花,还看见她脚上那双红色皮靴。
  一分钟后,地上一只小包抓住了杨桂花的眼睛。她弯腰捡起,捏了两下,立起身四下望了望,并没有人。于是她抬腿踏上台阶,朝前走了几步,举起包,对着超市的小广场大声喊道:“谁的包掉了?”
  有几人迅速朝她张望。穿蓝花棉袄的女人也回过了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袋,然后大声说:“哎呀,是我的!”
  只有她一个人回应。
  杨桂花打量她几眼,眼光落在红鞋上,她想这个人刚才的确从那里走过,便伸手把包交给了迎面向她走来的蓝花棉袄女人。她没打算看小包里的东西,也没有问那女人里面有什么。
  蓝花棉袄的女人接过包,使劲地夸杨桂花,说了一遍又一遍。杨桂花说:“你真想谢我,就送一面锦旗到我们所吧,或者写封感谢信。”
  蓝花棉袄的女人赶紧说:“没问题。我当然应该送锦旗。”
  楊桂花便从身上摸了一张旧信封的纸头,把她所在的环卫所名字和电话以及自己的名字都写在了上面。
  蓝花棉袄女人离开前拥抱了一下杨桂花,说:“这世上难得还有你这样的好心人。”
  杨桂花目送着她进了超市的大门。心想,不就是个零钱包吗?手上捏着包里也没几个零钱哩。
  但无论如何,这也是杨桂花特别愉快的一天。她想,有了锦旗,或者是表扬信,所里就不会再劝退她了吧?这东西,比包里的钱重要。
  杨桂花受聘到环卫所扫马路,已经十七年了。今年她满六十,所里领导放话出来,说春节后无论如何都得让她回去。杨桂花想,回去了,每个月没有工资,日子该怎么过呢?


  火车终于轰隆轰隆地离站,李小莲长吐一口气。
  天色已暗,车厢外黑漆一片,城里的灯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一晃而过。冷风不大,在黑夜里像是飘着,尽管年年都来,但依然冷得陌生。
  李小莲想,怎么会这么冷?
  妈病了,得人照顾。姐姐电话说,她婆婆住进了医院,家里两个孩子丢不开,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李小莲只好提前从南方回来,年终奖金眼见得泡了汤。但妈是自己的亲妈,人比钱重。
  李小莲辞了工,离开南方,踏上回家的路。经过省城转车,她原想留一天,打听有没有合适她做的事,像超市收银员呀推销员呀什么的,这些都是她做得来的。爹娘越发老了,孩子也该上学。她想,离家近点,来去方便,路费都少花不少。
  但在某一瞬间,她改了主意。
  李小莲给姐姐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当晚即回,让她帮忙找个人去火车站接一下。她的到站时间是半夜一点。从火车站走到家,有一个小时的路。更深夜寒,窄路僻巷,不久前出过事,传说得很吓人,她不想自己也撞上个什么鬼。
  时间在火车上慢慢地流逝。哐哐哐的声音压倒其他。车厢很安静,李小莲心里有些混乱。惊喜和惶恐,都袭击着她。她不停地喝水,又不停地跑厕所。她知道自己心乱的理由。但这理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她又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很好。这是偶然,也是天意。既然如此,就不会遭报应。   夜本静谧,但火车的疾驰声和风声,像剪子的两片刀口,将这份静谧剪得稀碎。李小莲全无睡意,她的心随着车轮在飞奔。


  江美晴深更半夜睡不着觉。她反复告诫自己,我不应该烦。家里有钱,不会在乎她不小心丢了东西。
  外面寒天冻地,风却不大,甚至吹不动屋后的万千树枝条。万籁于是俱静。
  躺在床上,江美晴辗转反侧。纵是自己给自己一万种暗示,她的心仍然静不下来。
  晚饭后,保姆翠红在厨房洗碗,洗得稀里哗啦,隔着墙都能听出她在使气。江美晴有点恼怒,正想训她几句。便这时,她突然发现戒指不见了。
  于是不计翠红的洗碗声,开始找戒指。那是一只钻戒。是钻石戒指呀!江美晴想。
  几天前参加同学聚会她还戴着,此后家里并没来人。昨晚,翠红朝她借钱给儿子看病,她没有答应。翠红板下面孔,往常的粉脸瞬间转暗,把她的不高兴全部挂出。然后……钻戒就丢了。居然这么巧?巧得她不得不起疑心。
  首饰盒里所有比它便宜的东西全在,唯独不见了戒指。
  那一年,郭跳神递给她一个首饰盒,说这不是婚戒,只是一点小礼物。她看了看首饰盒里的价格表,吓一大跳,说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我还没答应跟你交朋友呢。郭跳神笑道,你就算拒绝我,也不要拒绝钱,是不是?放心,这只是一个纪念,送给你就绝对不准备要回来。跟交不交朋友没关系。江美晴不介意郭跳神对她有无真心,她看到的是郭跳神真的有钱,而且是太有钱了。有钱的最大好处,就是能把小日子过得大舒服。至于钱是怎么赚到,江美晴想,关我什么事呢?
  江美晴收下了钻戒,也交出了自己的身心。
  嫁给郭跳神,江美晴一直觉得是自己的一个意外。高中时她中意同班学霸吴恒。可吴恒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从此跟她断了联系。江美晴自恃有几分姿色,可她何尝料到她的姿色竟抵不过一纸文凭。那一阵,她的失落感很深,夜夜仰望星空,长吁短叹。郭跳神便是在这个时间段频繁出现,大手笔送给她昂贵礼物,完全不介意她是否愿意交往。江美晴想,这就是真情呀。
  然而,就是这只昂贵而有真情的戒指,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睡不着觉的江美晴越想越烦。夜已更深,她还是隐忍不住,给出差在外的郭跳神打了个电话。


  夜很深了,郭跳神在岩城谈完事,自己开着车回酒店。
  天太冷,他不想赶夜路返回省城的家。到酒店泡个热水澡,睡上一大觉,明早再驱车回返,从容而舒服。生意虽然要做,但火急火燎反而做不成事。郭跳神一直都觉得自己人生的节奏掌控得很好。
  郭跳神开的是火锅店。店名叫“跳神火郭”。取意即是他郭跳神的火锅店要火,他郭家也要火。果然,这名字一挂上墙,店子就开始火。现在,他已经开了三十五家连锁店,全国多地都有,郭跳神经常跟老婆江美晴说:起码全国旅游不愁饭吃是不是?
  郭跳神和老婆江美晴是高中同学。郭跳神对自己这桩婚姻相当满意。毕竟江美晴长得漂亮,而他却相貌平平。最重要的是,江美晴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完全继承了江美晴的基因,大眼睛,白皮肤。抱着儿子的那一刻,他明白男人为什么都想找漂亮女人。越是丑男,越要找漂亮的。虚荣不过是很小很小的理由,通过基因改变后代外貌才最为要紧。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人去教导,男人天生就明白这个道理。
  江美晴没工作,生了儿子几年后,又给他生了个女儿。女儿更是人见人爱。郭跳神想,这辈子还图个什么呢?多赚点钱,让一家人日子过得富裕,儿女将来读精英学校。他们能有出息,这就比什么都好。自打有了这个念想,郭跳神心里变得相当踏实。
  夜深无人。小城市就是这样,到了半夜,除了路灯半明半暗地在空中发呆,其他什么都没有。
  再拐一个弯,只需直驰几分钟,即可到酒店。这是县城最好的酒店,虽然只是三星,但在这样的大冷天,温暖还是足够的。
  雪开始下落。雪片很小,一沾玻璃,随即成水。郭跳神喜欢下雪,雪天里的火锅店从来都是客满。瑞雪兆丰年,但瑞雪更旺火锅。只是他想,今年的雪怎么下得这么早呢?
  怀着这样的念头,郭跳神有满心喜悦。路口即到,他的车拐弯了。这条路不宽,浓荫密布。路灯的微黄光照,都被树叶吃进到阴影里,路面便显得十分幽暗。
  这时候,他的手机蓦然响起。手机搁在副驾上,他侧过头,边拐弯,边拿起了手机。他的视线脱离了前方。
  手机那头是江美晴的声音。她在哭泣,说钻戒丢了。


  李小莲走出了车站。下雪了,雪花不大,但飘在脸上,依然冰凉。
  火车上,她接到姐姐短信,说她女儿也发烧,她脱不开身。爸爸说,天色太晚,麻烦别人不好,他会亲自去火车站。李小莲想,父亲身体不好,长年关节炎,越是天冷,走路越是无力,况且,头也不能受凉,一凉便疼,怎么能让他深夜出门呢?但一转念,其实家里除了父亲,也没别的人可以出得来。更深天寒,找其他人,也的确不方便。这么想着,她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李小莲的丈夫三年前得矽肺死了。婆家穷得叮当响,她便带着儿子回到娘家。把儿子交给自己的爹娘总归放心,姐姐嫁在同村,搭帮着可以一并照应。安顿完,她便跟着村里人到南方打工去了。每三个月给爹娘寄钱回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吃好点,钱由她来赚。老小身體都好,就是对她的最大帮助。但李小莲能赚多少钱呢?南方工钱虽多,开销也大。光是租房,便去掉半个月的薪水。好在李小莲人聪明,找了个单身在外的男人一起住。她负责做饭并陪睡,男人负责房租,伙食费均分。不谈婚姻,只为省钱。这样子,两个人都如释重负,打工的日子,便轻松了好多。
  李小莲站在车站门口四处张望,一直没有看到父亲。她担心跟父亲两人走岔,便绕着车站转了几个来回,仍未见人。李小莲有点急了,心想,接个人到处跑什么?找不到出站口,大冷天的,就站在车站大厅里不也挺好?
  一个小时都过去了。该上车的,该接人的,都差不多走空。车站渐次变得清冷。人少寻人易,但是,李小莲仍然没有看到父亲。她只好给姐姐打电话。姐姐急了,说爸爸早就出门了。我亲眼看到他走的。夜晚没车,他说早点去,几十分钟就走到了。   李小莲心里咯噔一下,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姐姐说:“能有什么事?爸爸老农民一个,一看就是穷光蛋,就是抢劫,也没人想到抢他,是不是?”
  李小莲想想也是。可是爸爸在哪里呢?
  挂了电话,李小莲继续找人。她心里有些恼怒,本来是你来接我,现在倒变成了我来找你。人老了,怎么就这么笨呢?
  车站有铁路警察,见李小莲一直在转来转去,不觉眼光多了警惕。李小莲忙上前打问,说有没有见一个老人家,长得如何如何,走路不稳什么的。路警说没有。李小莲有点急,说:“那是我爸爸,专门来车站接我,我现在怎么都找不到他了。”
  路警说:“你确认他到了车站吗?”
  李小莲说:“我哪知道?我家里人说他早出门了。”
  路警说:“那他不一定到了车站。”
  李小莲说:“他不到车站能去哪儿?
  路警说:“会不会到附近麻将室或者发廊什么地方去了?发廊小姐急等钱时,什么人都拉。”
  李小莲便有些气:“他一个老人家出来接女儿,怎么会去那些地方?你积点口德好不好?”
  警察说:“我是看你找不到人,帮助你打开思路。我是男人,比你更了解男人,尤其是老男人。”
  李小莲说:“狗屁胡说!”
  她愤然骂了一句,便走开了。
  一晃离下车已快两小时,接人的父亲仍然未见。李小莲急了,又忙不迭地给姐姐打电话,姐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人便来回商量以及推测。
  那个被她呛过的铁路警察过来说:“我帮你四周看了,没有老头。你光打电话有什么用?叫家里喊人帮忙四处找找。这大冷天,万一路上摔一跤,没爬起来呢?”
  李小莲这时方醒悟,忙跟姐姐说:“赶紧喊一下村长,在村里找几个人,沿着爸爸出门的路,一路找找。”
  这时候的天,都开始有点发白了。雪也大了起来,路面敷上了雪层。


  江美晴一夜没睡好,半梦半醒间,一只钻戒不停地在脑子里晃动。仿佛一口钟,嗡嗡嗡,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持续不停地敲着。
  天蒙蒙亮,有轻微的门响声,江美晴蓦然清醒。这是翠红。
  她侧起耳,仿佛听声。她听到翠红蹑手蹑脚进到厕所;又听到翠红冲了马桶。然后听到她蹑手蹑脚地开抽屉拿钱。平常买菜的钱,都放在那只抽屉里。
  翠红每天一大早都会出门买菜。
  在她换鞋时,江美晴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像是有人拨了开关,她的脑子蓦然通亮:万一翠红拿了戒指,趁着买菜带出去,岂不就永远找不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来得奇快,快得江美晴几乎没有思考的过程。她突然就喊了起来:“翠红!”
  她的声音尖锐而凶狠。正在换鞋的翠红吓了一跳,忙缩回脚,趿拉着拖鞋朝江美晴卧室走去。还没到门口,江美晴穿着睡衣开门出来。
  江美晴恶狠狠道:“我的戒指丢了,是你拿了吧?”
  翠红呆住了。发呆的样子更像是做贼心虚。江美晴见她如此,心里便存有八成确定。
  江美晴冷笑道:“这是很容易判断的事。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大人,又没外人来过。我的戒指不见了,只有你做得出。”
  翠红此刻缓过劲来,她说:“美晴姐,你不能这样诬赖人呀。我在你家做了这么久,你看我拿过你们东西没?”
  江美晴说:“小的东西,你拿没拿我不计较,买菜贪点小钱,我也不在乎。可是这个戒指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是郭老板结婚前送给我的。你知道值多少吗?二十六万!你恐怕以为跟路边的塑料戒指一样,几十块钱?”
  翠红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不管是几十万还还还是几十块,我都、都、都没有看到过。”
  江美晴说:“你没看到过?前几天我戴它去参加同学聚会,你还说,好大的钻石。”
  翠红怔了怔,她想起了。她是问过这个话。她确实是见过。于是忙又解释:“你戴著时见过,以后就再没见过。”
  江美晴说:“又撒谎。回来时,你还说你同学一定都眼馋死了吧。是不是?”
  翠红一想,这话她也说过。可是,她并没有撒谎,后来她真没见过。翠红的嘴笨拙,一时觉得自己说不清楚。于是只好回答说:“反正我就是没有拿。”
  江美晴说:“好哇,你不认账,那我就报警。如果你承认拿了,交出来,我就算了,你在派出所没有案底。但如果你不承认,由警察审问出来,那你就会被判刑。反正你男人在坐牢,你也跟去一起坐,说不定牢里给你们豪华大床房哩。”
  翠红大为生气,说:“你你你,你也不能瞎说八道呀。我怎么会拿你的东西?”
  江美晴就只是冷笑,心想,只要报警,吓也要吓死你。
  翠红说着说着,开始哭泣。她不怕江美晴说她偷东西,怕的有人提她男人坐牢,一提心里就委屈得慌。一家人本来就够倒霉的,还要被别人说三道四。现在老板娘竟然当她的面说出这么刻薄的话,她实在有点受不了。
  江美晴最讨厌人哭。她平常没事上网,在网上就经常发表那种“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言论。她觉得一些人没本事,只会装弱博同情,这种人她最烦。翠红的哭泣,让江美晴顿生恼怒。她心想你装什么可怜,你越这样,我越不饶你。
  江美晴说:“你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难道我冤枉了你?我没打没骂,只是质疑一句,你就这样?好,既然觉得自己委屈,那我偏要去报警。走,你有胆跟我到派出所去!”
  翠红哭泣,除了委屈,原本也是想用眼泪让老板娘缓和一下。等她脾气发完,再去解释。不料老板娘却越发起势。翠红是个脑袋不灵光的人,这种人往往认死理,一旦犟起来,怎么都不愿回头。
  翠红用手背把眼泪一抹,说:“走,王八蛋才不敢去派出所。”


  天微亮,郭跳神便起了床。他一夜无眠,几乎眼睁睁地看着灰蒙蒙的光渗进黑暗,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黑夜稀释成白昼。   雪更大了。他吐了一口气,嘴上道着“瑞雪兆丰年,大雪旺火锅”。他反复地念着,像是念咒语。
  出了门,他的心绪仍然不安。雪地路滑,开车便格外小心,车速慢到后面的车不耐烦。有一辆奔驰不停地按喇叭。郭跳神想,你就是把天按破,老子也不得快开。
  平常一个多小时的车路,他开了两小时才到省城郊区。看到立交桥,突然想起,今天是弟弟郭敬神的忌日。郭跳神想,难怪我今天不对劲。
  他立即将车拐了弯。
  弟弟的墓就在立交桥附近的山边。天色太早,墓地旁边的小店还未开门,他使劲敲门,叫起了浑身冒着热气的店主。买了几支香和一沓纸钱,店主拿出一个仿制的苹果手机,说买个手机吧,没事可以发个短信,说不定回了呢。他笑了起来,店主也笑。他想弟弟这辈子什么都赶时髦,却连苹果手机都没用过,也是蛮亏。所以他拍拍店主的肩,将这只手机买下来。
  上山的路是他熟悉的。墓碑都像列队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天冷,又是大清早,墓地无人。郭跳神走着走着,不觉黯然神伤。
  他心情恍惚起来,心想,你怎么会死呢?我怎么让你死了呢?他曾经与弟弟有过最后一次见面。弟弟说:“哥,你放心。我都扛了,没你的事。你也别再干了。我没老婆孩子,你就替我把爹娘接进城里来住,富贵点养着,这也是我们俩当初干这行的目的,还烦代我给二老送终。我们赚下的钱,足够这辈子开销。另外,张师傅和他女婿,是因我们下狱,他们家的人,你能照应就照应一下。”
  郭跳神面前浮出弟弟的神情,他眼眶里不觉有了点泪。他想,我怎么能带你走这条路呢?太穷了不应该是理由。我怎么能让你承担我的罪呢?赡养父母也不应该是理由,对不对?郭跳神似乎从未这样反思过。而这天,冰冷山上那座孤单的坟墓,让他突然心有深疼。
  他接受了弟弟的意见,说:“在牢里表现好一点,争取早点出来,到时我会让你过更好的日子。”他以为没有命案,坐一些年牢,弟弟即會出来。万没料到的是,警方认为弟弟这一团伙贩运时间长,毒品数量大,危害严重,对于头目,必判死刑。
  于是,弟弟便成了这座山上孤零零的一个坟墓。枪毙的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弟弟的房间里,一整天,不吃不喝。他知道,弟弟这条命是他送走的。一直以来,他对爹妈说,弟弟出国了。几个月后,爹妈还是从村里人那里得知了弟弟之死。他们并未责怪他,只是沉默许久,不愿与他说话。爹妈的晚年并不快乐,因为儿子是死囚,这个结果让他们抬不起头来。没有尊严,人很难活得长。于是,他们陆续得病而死,无一活到六十岁。郭跳神知道,尽管他赚了钱,但一家人都因他的决定而改变了命运。
  站在弟弟的坟前,郭跳神一边点香,一边烧纸,他的心思混乱,情绪低落。他说,老弟,是你保了我这些年的安稳日子。如你有灵,还望继续保我。
  然后,他把那纸制手机也在坟前烧了。临走前,又点了一支烟,插在弟弟的坟头。
  离开时,郭跳神频频回头,每回头,都能看到一缕轻烟,在弟弟的坟头缓缓地上升。他想,事至如今,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么久了,上天难道还会记得惩罚我吗?老弟,你要继续保佑我。


  李小莲离开车站时,天已经开始发白。街上有了零星行人。她的父亲还没有见到。姐姐已经找了村长。夜半时,天冷,村长不想多事。到了凌晨,李小莲又电话央求,村长才爬起床来,说是在村里找了两人,一起沿着通向火车站的道路寻找。
  天大亮时,李小莲和村长派出的两个村民碰了头。他们都没有看到李小莲的父亲。李小莲急了,说:“就这一条马路,怎么会把人走丢呢?”
  两个村民也都姓李,一个叫李水旺,一个叫李大金。虽然出了五服,但到底都是族人。按规矩,他们应该管李小莲的父亲叫三伯。两个人也很着急。
  李大金说:“三伯夜晚特意出来接人,按说不会往别处去呀。”
  李小莲说:“可不是。”
  李水旺性子慢,半天才说:“会不会出车祸?我这眼皮出了村就开始跳。”
  李小莲说:“呸呸呸!你放什么臭屁呀!像我爹那样的人,一辈子小心,马路上走,总靠着边,还慢,会出啥车祸?这么大的马路,夜晚能有几辆车?”
  李水旺嗫嚅道:“这不是下雪么?路滑呀。”
  李小莲说:“我爹出来时,下雪了吗?那时滑什么滑?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李小莲一番呛词,震得李水旺不敢吭气了。倒是李大金忍不住,说:“小莲姐,这不是没找见人吗?水旺哥也不是咒你爹,是提醒你。我们不妨去警察局打听一下,如果没有什么事,起码图个心安。三伯人好,我小时肚子饿,三伯总会给我一点吃的,他老人家对我有恩。要晓得他老人家没出事,我心里才会舒服点。那时我们再找就是了。”
  事至如此,李小莲觉得只好这样。
  他们一起去到交警大队。问到昨晚到今晨,有没有车祸。值班交警立马说:“你们找人?男的女的?”
  李小莲忙说:“男的,是个老人家。昨天夜晚出来,失踪了。”
  交警说:“今天一清早,发现一起车祸,正是一个老人家。已经送到殡仪馆了。是马卫强去的现场,叫他带你们去看看。”
  他说着大喊了一声:“马卫强!”
  李小莲脸色立即煞白,她腿一软,险些站立不住。李大金忙扶了一把,急道:“姐,别急,还不见得就是哩。”
  那个叫马卫强的交警揉着眼睛出来,嘴上道:“喊什么呀,忙了几个钟头,五分钟还没睡到哩。”
  交警说:“他们找人,没准就是你刚才处理的那个。”
  马卫强立即振作了一下,看了看李小莲几人,说:“哦,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拿一下东西。”
  几分钟后,李小莲一行便跟着马卫强坐上了去殡仪馆的车。一出门,李小莲的眼泪就止不住。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是我爹。”
  马卫强告诉他们,死者躺在马路中间,应该是被车撞的。撞他的车跑了,因为下雪,痕迹都被遮盖,查找有难度。而且这个老人有点惨,估计半夜就撞了,清早的路,都是白的,有几辆车只怕都没有留意到,直接碾过。也不晓得是晕倒后被车碾死,还是被撞死后,又被碾轧。又或者被撞后并没死,结果被冻死,再被碾轧。总之,人肯定是死了。最后的结论,还要法医来鉴定。   杨自健说:“你把家里全都找遍了?”
  江美晴说:“找遍了。”
  杨自健说:“你戴戒指出门后,确认戒指已经放回了原处?”
  江美晴迟疑了一下,说:“我印象中是放回了。”
  杨自健说:“我听出来了,你不能确定,是不是?”
  江美晴说:“好像放回去了。”
  杨自健说:“还是不确定。我问你,你之后有没有再出门?”
  江美晴说:“出去过。那天太阳挺好,我就带宝宝去晒太阳,顺便到超市买了点东西。没走远。”
  杨自健说:“那有没有可能在超市被人偷了?”
  江美晴断然回答道:“绝对没有可能,我推着儿童车,小孩在车上,我很注意不让人靠近,因为我怕不小心碰着孩子。”
  杨自健想了想,说:“你把你的路线画一下。在超市待了多久?”
  江美晴在他递上的所辖内的地图上找到自己的家,然后她画出了她出门的路线,边画边说:“一个小时左右吧。”说时突然想,未必我真的带出去了?
  杨自健看了一下,说:“的确没有走多远。我们会帮你查录像。但是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你不能先预设是她拿的。”他说时一指翠红。
  江美晴依然语气强硬道:“我知道她正缺钱花,前几天找我借了钱的。因为我没有借,所以她就偷。这就是我的根据。你要我不怀疑她,我也做不到。”
  杨自健有点恼怒了,说:“查出来再放狠话也不迟。你有点钱就可以这么霸道?”
  见警察帮忙自己说话,翠红忍着的泪,这时候流了下来。

十一


  郭跳神进城时觉得时间尚早,他恐怕骚扰到老婆孩子,便先去了总店。
  隔得老远,便能看到“跳神火郭”四个大字。白天里,没有灯光,还低调一点,到了晚上,暗色的天空下,这四个大字跳着红光,才是一派的灿烂。
  这个名字是一位测字先生帮他起的。开始他想叫郭跳神火鍋店。牌子刚要挂,爹死了。死前最后一句话,说郭跳神呀,你给老子……他急忙赶回老家。左邻右舍都在推测郭爹爹最后想说什么。村里有个测字先生,一直在外游荡。老了,便回归乡里。早年下大雪,他的房子已垮,重建无钱亦无力,便寄住村尾牛棚,平常谁也不待见他。这一刻他出来打圆,说,郭爹爹定是说你给老子找块风水好地。人都要死了,不就图这个?大家信以为然。郭跳神也顺势请测字先生看风水,丧事均照他的意见办。自弟弟死后,父亲就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郭跳神知道,父亲咽下去的半句话,一定不是这个。落葬后,办酒席,郭跳神让测字先生坐在自己旁边。测字先生脸上有笑,先说:“看你印堂,有一股邪火。”郭跳神忙问:“什么邪火?”测字先生说:“你爹心里也有火。”郭跳神说:“怎么讲?”测字先生说:“哪有人死前连名带姓喊儿子的?平常他这么叫你?”郭跳神想了想说:“平常喊我跳子。” 测字先生说:“就是了。”郭跳神说:“那咋办?”测字先生说:“把他的火挪出来。不然,压在心头,再好的风水,也没用。”郭跳神说:“怎么挪?”测字先生打量了他一下说:“你也有火,都要挪走,不能让你爹那股火头又挪到你身上。眼下你最希望哪里火?”郭跳神说:“我正要开火锅店哩。里面有个火字。”测字先生说:“火锅的火,是不一样的火。”郭跳神说:“哦?”测字先生说:“你那火锅店,叫啥名?”郭跳神说:“就叫郭跳神火锅店。”测字先生猛地把酒杯“叭”地一砸桌上,大声道:“成了!”郭跳神忙说:“怎么成了?”测字先生说:“要得叫‘跳神火郭’火锅店。这两把火,定会火你郭家又火店子。”郭跳神一听,果然不错。给了测字先生一千块钱,回来即改了名字。早先他弟弟开的“敬神餐馆”,一直不温不热,他们当时志不在餐饮,不赔就当赚。他接手后,改叫了“跳神火郭”一名,火锅店竟莫名地旺了起来。旺到他无法收手,规模扩了又扩,一连扩到开连锁。郭跳神每年回家给爹妈扫墓,都会专门去探望测字先生。他家乡下屋子空着没人住,他甚至让测字先生就住在他的屋里。郭跳神说:“我家您就放心住着,起码大冷天上个厕所,您老不用到外面去吹冷风,是不是?”
  火锅店早上不开门,大厨们都没来。只有值班的两个杂工正懒懒地整理着厨房,准备又一天的开张。见郭跳神一大早露面,都吓了一跳。郭跳神忙说:“今天不查你们。我是来找点吃的,帮我下碗面去吧。”
  郭跳神吃面时,接到江美晴的电话,说是在派出所。
  郭跳神心一紧,说:“你一大早到派出所干什么?”江美晴说:“报案。我的钻戒不见了,我难道不要报案?”郭跳神松了一口气,说:“警察怎么讲?”江美晴说:“警察讲,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查的。”郭跳神说:“别麻烦人家了。搁穷人家是个大家伙,搁我们家,也不算个什么。”江美晴说:“对我来说,太贵重了。你忘了你是在什么时候给我的吗?”
  郭跳神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他想起弟弟郭敬神的神态。郭敬神说:“骗女孩要下狠手。”说着在他新买的戒指价格前加了一个“2”。写完说:“你送给她时要说,她跟不跟你都送她了。钓鱼得这个样子钓。”
  之后果然成功。他告诉郭敬神这个结果时,郭敬神大笑得仰倒在床上。那个声音和姿态,一瞬间都浮上心来。
  郭跳神想,贵重?到底什么东西最贵重呢?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江美晴听的。

十二


  李小莲醒来时在殡葬馆的卫生室。她茫然几秒,马上记起了躺在冰盒子里的父亲,跳起来就往外跑。
  一旁的马卫强忙不迭地按下她,说:“不要着急。听我详细说给你听。刚才两个村民,有你家电话,已经去通知你其他家人了。”
  李小莲的眼泪哗哗地掉,她说:“你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马卫强说:“我凌晨接到的110通知,说有人报警,东山南路有车祸。那时天还没亮,我赶紧跑到那里。报警的是一位女教授。她说因为有雪,她的车开得慢,看到前面的车在这里颠了一下,就准备绕行。绕到一半,觉得不对劲,便停车下来看,这时才发现雪下有人。因为夜里雪下得大,隔远一点,几乎看不清楚雪堆有多高,开得快的司机可能都没在意。当时她能看到上面的车辙,说已有车辆直接从人身体上碾过了。到我看到时,雪已经把那些车辙再次覆盖了。这时候的人已经僵硬,我当时推测多半是深夜出的事。但是到底怎么出的事,一是要看监控录像,二是要看法医检查。甚至不排除另一个可能,即死者也可能是路滑摔跤后,爬不起来,从而冻死。”   李小莲喃喃道:“我爹不应该走到马边中间去呀。他是去火车站,不需要过马路的。”
  马卫强说:“你说得有道理。如果你父亲是到火车站,那他是不需要过马路。但是有没有可能,他走错了路?以为要过马路呢?”
  李小莲回答不出来。
  李大金一旁说:“不会。上次到车站接村头大爹爹,是我陪三伯一起来的。三伯特意跟我说,顺路走,千万别过马路。他还说,开车的司机性子野,被撞一下,死了倒算,没死就害了一家人。所以三伯绝对不会过马路。”
  李小莲说:“是呀,我爸爸出门少,会怕车,一向都躲车躲得远远的。他不会去过马路。”
  马卫强觉得他们讲得有理。但事实是,他去现场看到的李三伯却躺在马路中间。他说:“这样,两位乡亲在这里陪着李女士,也等其他家人,我马上去调看一下录像。现在设备先进,没有查不出来的死因。”
  李小莲说:“谢谢警官。我们必须得要一个真相,就是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个死字,李小莲终于哭出了声。
  这个死原先离她很远,眼下却摆在了她的面前。父亲才六十几岁,按理尚在壮年。开了春,他就要去给家里翻地施肥插秧,立夏前,还要修整屋顶上的瓦,秋收时,打谷扎捆晒场全是他的事,而冬天一到,杀猪过年没有父亲操持,谁都做不了。可是现在,他却躺进那个黑暗冰凉的盒子,永远都出不来。

十三


  杨自健骑着摩托到交通大队。天很冷,路也滑,但他还是浑身轻松。
  任务简单,不是危险的凶杀,也不是搅得让人心烦的民事纠纷,更不是让他完全没有成就感的家庭调解,而是追寻一粒昂贵的钻戒。他想,啊,这么贵重的戒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哩。当年向马小卫求婚,他送出的戒指才一千来块钱,想想觉得自己好寒碜。得亏马小卫说,她要的是这个人,不在乎戒指的贵贱。杨自健想到马小卫当年的话,心里就有一股温暖。
  停好车,杨自健给马小卫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下班想接她出来吃饭。马小卫说,你发的什么疯?杨自健说,昨天不是告诉你马卫强给我打电话了吗?那小子对你贼心不死,我得让咱俩的关系再巩固一下。马小卫说,我嫁都嫁给你了,你还巩固个什么?晚上回家吃饭!我要做红烧排骨。花什么冤枉钱?你嫌钱多,打进我的卡里。杨自健忙说:“遵命!”
  杨自健心情很好。平常跟交警大队各种办案往来多,他很容易调看到江美晴出门那天的录像。
  马路并不宽,江美晴一个人,推着儿童车,行走速度很慢,她脸上呈现着轻松。这是衣食无忧备受宠爱的女性才会有的轻松。儿童车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她两只胳膊不停地上下晃动,往来的汽车像是她指挥下的乐队,她的自得其乐很容易逗人发笑。杨自健看得很开心,他老早想要一个孩子,但是马小卫说,先过几年二人世界,三年后再說。他只好服从于老婆。他想,而今服从老婆是男人的必须。
  江美晴到了超市,从马路进超市,要上一道马路牙子。江美晴弯下腰,将车轮抬了一下,然后从容地朝超市大门走去。监控录像只录马路,看不到超市门前的小广场。杨自健只好快进。
  江美晴说,她在超市待了约一小时。杨自健按她的说法快进了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再次观看录像时,放了一会儿果然便看到江美晴推着孩子再次进入了监控区。她几乎是沿着原路回返。在下马路牙子时,她再一次弯下腰,稳住车轮子。此时的儿童车颠了一下。她疾手一扶,一个小物件从她的包里掉了出来。
  杨自健忙停下,他放了慢镜头,果然看到一个小东西,似乎是一只小钱包,从江美晴包里掉了出来。江美晴没有发现,推着孩子走了。
  杨自健叫了一声:“嗨,就知道你冤枉了人家!”
  那么,这个小包会不会其他人捡去了呢?他继续往后察看。
  其实时间很短,大约只有二十分钟左右,一个清洁工大妈慢慢扫地而来。杨自健想,她会看到这只小包吗?果然,大妈在扫到江美晴掉东西处,定睛看了一下地,然后弯腰捡了一样东西,这正是江美晴掉的那只小包。
  她捡起了小包,直起身体,望了一下,然后踏上马路牙子,朝着超市大门的方向走去。她的身影消失在监控录像外。但这没关系,杨自健已经锁定了她。
  杨自健回到所里,即给江美晴打了电话,叫她带着翠红一起来派出所。江美晴惊喜道:“找到了?”
  杨自健说:“还不能这么说。但已经比较清楚了。你们马上过来一下吧。”
  只半小时,江美晴便开着车,载着翠红一起过来了。江美晴说:“要快点,我让我妈帮我看着孩子哩。”
  杨自健马上打开电脑,调出录像。他直接放到江美晴掉小包处。
  江美晴惊道:“哎呀,那是我的零钱包。怎么会掉出来呢?”
  杨自健说:“你要想想,你的戒指是不是放在了零钱包里。”
  江美晴回忆了一下,她有点不好意思,望着翠红,她说:“我跟同学聚会回来,好像是把戒指放进零钱包了。对不起,翠红。”
  翠红没作声,她的眼圈又红了。杨自健很高兴这个结果,说:“好了,这个案子解决了一大半。翠红被你冤枉,这个可以确定了吗?”
  江美晴说:“我是冤枉了她。戒指一丢,我心里就乱了。”
  杨自健说:“翠红,你主人已经给你道歉了。这事不大,你就算了吧。江女士,建议你来点实惠,这个月给人家加点工钱。你们俩的皮就不用再扯了。我们好全力去找回东西。”
  江美晴忙说:“可以可以。这个月工钱之外,我另外给你一千块钱奖金。可以吧?”
  翠红点了点头,觉得这个警察还蛮会体贴人的,与其继续跟江美晴扯皮,不如要点实惠。
  杨自健说:“那好,下面我们要去找另一个人。”
  他说着,继续让她们看录像。看到清洁工捡起小包时,杨自健按了暂停。他指着清洁工说:“现在,只要找到这个清洁工人,就能知道戒指的去向了。”
  翠红突然叫了起来:“那是我妈呀!”   翠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蓦然的一声叫,杨自健和江美晴都吓了一跳。杨自健这才发现她叫出来的声音粗壮而沙哑。
  江美晴定睛看了看,说:“是你妈?这个扫地的老太婆是你妈?看来我也真没冤枉你。从你这儿,又落到你妈那儿了?”
  杨自健说:“两码事。现在更容易了,我们直接去找你妈。她叫什么?”

十四


  郭跳神坐在吉宝4S店里,他突然有点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这辈子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小沟小坎又算什么?
  郭跳神开的是宝马X5,开了三年,他觉得特别顺手。车子像是能够随自己的心意,心意到哪儿,车轮就能到哪儿。现在,他要把车头变形处修整一下,再上一道漆。4S店老板是他的朋友,每次去“跳神火郭”吃饭,他都提供最好的位置和食材。朋友之间,什么都好说。
  时间太早,朋友没来,修理工都认识郭跳神,客气地喊着“郭老板”,接下车便开始整修。郭跳神则坐在贵宾室里上网打游戏。游戏打得不顺畅,他显得心不在焉。眼光落在贵宾室的吧台上,上面什么吃的都有。咖啡、茶和酒,你想要什么,吱一声就会有人送过来。他想这就是当有钱人的好处呀。不然,站在路边店修车,风一吹,满脸满鼻都是沙。当过了有钱人,谁还想过那样的日子?郭跳神最初进城来,蹲在马路边修过自行车,他最羡慕的地方,就是对面马路边的汽车维修店。他想头上有个顶罩着,下雨淋不着,刮风吹不到,该有多好。后来骑车的人越来越少,而城管也不让摆摊,他只好收了摊子。经老乡介绍,去到贸易公司当采购员。干了三个月,便发现老板的货有蹊跷,但他没有吱声。有一回警察来查库房,老板措手不及,他则不声不响地把货藏进了公共厕所的顶棚上。警察没查到什么,疑惑地问了老板几句话,便走了。他把老板带到厕所,从顶棚上拿下他觉得有问题的货。老板拍拍他的肩,一句话没有说。过了一天,老板请他喝酒,给了他一笔钱,说:“兄弟,你这回帮了我,我也要谢你一把。”他说:“帮自家老板,是应该的。”老板说:“我也不回避你了,但你千万不要走我这条路。以后你当什么都不知道。一旦走了,就是死路,难得回头的。”他说:“既然这样,老板您为什么还要走?”老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没办法。当年我爹胃癌动手术,我妈又长年瘫在床上,我妹妹是个神经病,一个家全靠我来支撑。我是走投无路,知道吗?”他说:“那现在呢?”老板说:“现在,我爹死了。我花钱请我舅舅一家照顾我娘和妹妹。我讨了老婆,有了孩子。老婆一家子也靠着我,没钱不行呀。再说了,一旦有了钱,就不想再过没钱的日子了。”当时他就想,我就是从未有过钱,也不想过没钱人的日子。但他没讲出来,只是说:“有事需要帮忙,您就吱个声。”老板到底出了事,判了无期。老板在监狱里,跟他老婆说,公司你当老板,账上的事,交给郭跳神,这人可靠。可惜老板的老婆太懒,管不了公司,转眼就离婚重新嫁了人。而郭跳神业已知道老板的路径,那一年,他弟弟在工地跟人打架,要赔对方醫药费,他没办法,只能效仿他的老板,走了相同的路。只是,最后死的是他弟弟。
  朋友十点多钟才赶来。进到贵宾厅就说:“你怎么不吱一声就来了?我一眼看到了你的车。怎么啦?撞了什么?”
  郭跳神说:“昨晚不小心撞了一头牛。牛没事,车倒有事了。唉,又谈了一个连锁店。应酬太累,开车差点睡着了。”
  朋友笑道:“一大晚上撞什么牛呀!车头右边有一块凹了,但漆没伤到什么。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问,你也别说。我们口径一致,是撞到牛了。”
  郭跳神也笑,说:“不然我怎么一直等你来?就是要这句话!这天冷得,过来吃火锅吧,我备点好酒。这日子吃火锅最舒服了。”
  朋友说:“没问题。我们全家就爱你家店的火锅。”
  郭跳神笑道:“那就好。车扔在这儿,你给我找辆车用几天。”
  朋友说:“好说。就开我那辆路虎吧。”
  郭跳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此时的江美晴情绪大好,说:“你回家太好了。我的戒指可以找到。这下我就放心了。”
  郭跳神说:“为了个戒指,深更半夜打电话,一大早又报警,把人吓得不轻。”
  江美晴说:“如果是翠红拿了,难道我不报?你吓个什么?”
  郭跳神说:“那就更不应该报,她拿了就拿了,算不上什么。人家男人还在牢里哩。如果他一家缠上我们,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何况,人家最后也是清白的吧?”
  江美晴说:“我才懒得管这些。我的戒指我必须找回来。她没拿可是她妈拿了,还不是一样?下午我们还得跟警察一起上她家去要哩。”
  郭跳神说:“那也就是赶个巧,人家翠红哪里知道她妈会捡到?你讲点理好不好?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你三更半夜一个电话,我也不至于……”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不由得怔了几秒钟,仿佛在想什么。
  江美晴说:“我丢了贵重东西给你打电话也不行?你什么意思呀?”
  郭跳神一挥手说:“算了算了,懒得跟你扯。滚一边去。”
  江美晴见他如此,怒道:“我怎么了?我惹了你什么?你发火也要有个由头好不好?”
  郭跳神说:“你少说点废话可以不?给你钱,让你过富婆日子,你还不消停。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郭跳神说着自己进了屋。
  江美晴气坏了,眼泪瞬间就流满了脸。郭跳神待她从未如此粗暴。她想,这一天终于来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话说得不错。男人钱包鼓胀时,他的得意会一直从口袋爬到脸上。而此刻,无数女人便会奋不顾身地扑向他们。郭跳神一定在外面有了人,不然他怎么敢这样对待自己?
  这个念头一起,江美晴的各种想法就如涌泉,根本止它不住。她开始盘算,如果郭跳神在外面包了小,自己得设法抓到实据。一旦有了证据,就要求离婚。她属于无过错方,那么,一半以上的财产就能搞到手。两个孩子离不开娘,郭跳神还必须付两个孩子的生活费。一个孩子一年不得少于六十万,将来上学读书,还要追加。她江美晴才不怕没有男人哩,她怕的是没钱。有了钱,再找一个男人,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而没有钱,一个离了婚并生过两个娃的女人,你就算姿色出众,谁还会要?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活在这世上,就得跟它配合。   江美晴想清了这些,掏出餐巾纸,沾了沾脸上的水,眼泪转瞬即干。她想,那个钻戒我必须找回来。

十五


  李小莲开始为父亲忙碌丧事。
  村里人纷然哀叹她父亲的不幸,都说这样的死,是老天不公。李小莲和母亲决定要好好为父亲操办一下。要请山上云中寺的和尚做法事,还要找吹鼓班子过来唱丧。李小莲眼睛一直通红,想想就哭。因为,不是她突然改变回家时间,不是这个时间恰在深夜,不是她的父亲前去接她,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死亡?
  而她为什么要改车票呢?为什么就不能按原计划坐次日早上的车走呢?想到这些,李小莲总会大汗淋漓。难道这就是报应?但是,她苦思苦想,仍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走到马路中间。
  丧事终究是要花钱的,酒席自己做不了,得请镇上餐馆承包。父亲人缘好,客人定会不少,虽然可以收到一些礼金,但想必还是不够丧事的开支。姐姐哭丧着脸望着李小莲,然后说:“爹死,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得出大头。”
  李小莲沉默了一会儿,方说:“爹死了,妈还在,我们姐妹不能为这个伤了和气。你能出多少出多少,剩下的,我来解决。”
  次日一早,李小莲赶到县城。
  城南有家叫金手指的首饰店。老板是李小莲的中学同学,姓田,叫田浪仁。田浪仁喜欢吹牛,一吹牛就喜欢带出他的口头禅:“我田浪仁呀。”但他偏又口齿不清,那个“浪”字很容易让人听成“烂”。所以,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田烂人”。
  田烂人当年想跟李小莲好,李小莲嫌他好吹牛,直接拒绝了。田烂人倒也没死缠烂打,只是说:“你将来没找到好人家,会后悔的。”
  李小莲一脚跨进首饰店大门时,脑子里浮出田烂人的这句话。想完暗道,我后悔个屁呀。就算你成了田富人,我也不会跟你。
  一个细腰的小姐迎向李小莲,热情道:“这位大姐来得正是时候,店里刚刚进了新款的金项链,这款式是东南亚目前最流行的。”
  李小莲说:“田烂人在不在?”
  售货小姐们都心知肚明,只要是有人直呼田烂人这三个字的,多半是他的发小一类,这些人绝对不能得罪。于是细腰小姐说:“呀,找我们田老板呀。在的在的。大姐在这儿喝点水,我去帮您叫老板。”
  说罢一扭一扭地进到店子后屋。三分钟不到,田烂人便满面春风地出来,走路都像用的小碎步。田烂人说:“我一听丫头介绍,就知道是你李小莲。怎么样,看我的店子,悔不当初吧?”
  李小莲说:“悔你个头呀。我今天是找你帮忙来的。”
  田烂人说:“我知道你家里最近有事。县城都传遍了,你爹真是不幸呀。”
  李小莲眼圈一红,说:“是呀,都是我害的。我爹来火车站是为了接我,没料到会遇上这样的灾难。”
  田烂人说:“哎呀,你給我打电话就好了。我开个车,直接送你回家,也就十几分钟的事。”
  李小莲说:“以前我爹也常来接站,谁想到会这样子?”
  田烂人说:“这也是命,霉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也只能节哀顺变了。你说,有什么事?能帮上的,我绝对帮你。”
  李小莲说:“家里要办丧事,得花不少钱。哎,你别急,我不是来借钱,我是想兑换一个首饰。”
  李小莲说着,拿出一只戒指。田烂人接过戒指,眼睛一亮,说:“钻戒呀。这款不便宜哦,你老公送你的?”
  李小莲说:“是呀,结婚时送的。现在没办法了,我想抵给你。你先把钱支给我,卖了它,你一样也能收到钱。”
  田烂人不太相信地说:“你老公这么有经济实力?死早了也是可惜。”
  李小莲说:“啰嗦个什么,换不换?”
  田烂人望了望李小莲,似乎在揣摩什么,然后说:“这东西不便宜呀,我们县里人,一个个穷哈哈的,谁买得起呢?”
  李小莲说:“别跟我瞎叫,你连个有钱的朋友都没有?说吧,这个值多少?”
  田烂人说:“你老公不告诉你他是多少钱买的?”
  李小莲说:“我哪知道,那死鬼没跟我说。”
  田烂人便有模有样地到一台小天平上称了一下,又拿在灯下照了一照,然后说:“大概能值两万块吧。”
  李小莲心里一亮,没有想到它会值这么多。便说:“咱们是同学,我也信得过你。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
  田烂人想了想,仿佛下决心,说:“我田烂人呀,这辈子讲的就是一份情意。这个忙,算我帮你了。你家情况,也是特殊。我一分钱不赚你的,当我是积德行善吧。”
  李小莲这一刻觉得田烂人还不错。田烂人留下了戒指,当场通过手机银行将钱转到李小莲的卡上。只一分钟,李小莲便接到了短信通知,钱到账了。她趴在柜台上写了抵押书,两人货款两清。
  李小莲怀着欣喜和感激出了门。

十六


  杨自健带着翠红一起去找杨桂花。江美晴说她也要去,翠红没阻拦,杨自健也没阻拦。
  杨自健本想径直去环卫所,让所长把杨桂花叫回来。翠红跟他商量,说:“能不能先别闹到单位去?所里正在找碴子,想让我妈退休。我妈要是退休,家里就完全没有了经济来源。我一个人也养不了我妈跟我儿子,我带你们直接找她本人好不好?”
  江美晴一想到翠红的父亲和老公都还在牢里,如果她妈再没有经济来源,没准会给她添很多麻烦,便帮腔道:“是呀是呀。找回东西就行,没必要先弄到公家去。”
  杨自健想想,这事不大,就同意了。
  他们在杨桂花的卫生辖区找了一个茶馆,坐了下来。翠红便去叫她母亲。江美晴说:“今天这单,我来买。”
  杨自健说:“我一个大男人,要你们女人买什么单?这才几个钱呀。”
  汪美晴说:“哟,还要面子呐。也行。我老公是跳神火锅店的老板,以后你去吃火锅,我让他给你打折。”
  杨自健说:“是吗?前几天还跟我同学约了要去那里吃火锅哩。你家火锅店的火旺呀。”   汪美晴高兴了,说:“真的吗?你去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你订雅座。保证汤好料足,而且还打最低折。”
  杨自健说:“好呀。就这么说了。”
  两人说话间,看到翠红领了她的母亲杨桂花进来。
  杨桂花听说找她的是警察,相当紧张。翠红让她坐下,她坐了半天,才在椅子上坐稳当。
  杨自健递给她一杯热茶,然后又扯了几句关于马路卫生的闲话,这才提到前几天她在马路边捡了一个小包的事。
  杨桂花忙说:“有呀有呀,我捡到了。”
  翠红一听母亲如此爽快承认,忙说:“东西在哪儿?”
  杨桂花说:“我当时就交给失主了。”
  江美晴叫道:“什么?我就是失主,你什么时候给我的?”
  杨桂花打量了江美晴一会儿,方说:“不是你。是一个穿蓝花棉袄的女人。我问谁丢了东西,她马上回头,说是我的。我就给她了。”
  翠红急了,说:“你怎么不问一下她丢了什么?”
  杨桂花说:“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呀。这个女人的确是从我身边走过的。再说了,就一个小零钱包,我觉得也没几块钱呀。”
  杨自健忙打开电脑,查看录像,果然在杨桂花之前,有一个穿着蓝花棉袄的女人从那里走过,杨桂花记得很准确。但她并没掉下东西。
  他把蓝花棉袄女人背景定了格,把电脑推到杨桂花面前,说:“是这个女人吧?”
  杨桂花忙说:“对的对的,就是她。她还答应给我们所写感谢信送锦旗哩。”
  江美晴说:“你不会骗我吧?你知道我的包里有什么吗?一只钻戒,价值二十六万。你要是吞了,是要坐牢的。”
  杨桂花脸都吓白了。她几乎语不成句:“这个这个,没骗呀。这么贵?要归我赔?”
  翠红也急了,说:“妈你怎么这么糊涂,捡到东西,哪能随便给人呢?”
  杨桂花更急,说:“我没想呀。我没有想到有人会骗我。不就是一个零钱包嘛,连我都不想要哩。”
  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争执。
  杨自健说:“打住,这个女人既然进了商场,那商场的监控一定有她的正面图像。我现在马上去一趟,大妈跟我一起去认一下。也别着急,如果你说的是事实,就没你什么事。江女士和翠红,你们先回去,有了结果,我马上通知你们。”
  江美晴说:“能找回来吗?”
  杨自健说:“人都找到了,还能找不回?你要相信我们,只是时间上晚一两天而已。”
  江美晴嘟哝道:“什么贱女人,居然骗老人家。”
  这一回,翠红跟她的想法完全一样,翠红随着说:“真是个贱女人,哪有这么诈骗的?”
  杨自健出门时,杨桂花拉扯着他的衣服 ,说:“杨警察,你看,看在杨姓上,你千萬不要跟我们所里领导讲这个事。领导一定会骂我的,而且我不晓得里面有贵重东西,以为就几个零钱哩。”
  杨自健微一点头,说:“放心吧,大妈。”

十七


  李小莲情不自禁地走到父亲丧生的那条路上。
  站在路边,她呆呆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满心感伤。爹你是怎么死的呢?是被一辆车撞倒了?还是被车直接轧死的?是先撞倒之后被碾,还是你死了再被车碾?法医鉴定说两种可能都有。他甚至还说,不排除您老人家自己跌倒,晕过去后,被冻死。爹,你死都死了,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交警马卫强说,马路上的监控系统出了故障。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监控就会出故障呢?他说他会继续寻找肇事车辆。但是,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小莲在路边徘徊,她一直在想,想得自己十分痛苦。父亲究竟为什么事而走到了马路中间呢?
  风呼呼地吹着,李小莲不由得迎着风喊了一句:爹呀,你点拨我一下好不好?你为什么跑到马路中间去?是有人叫你吗?你到底是怎么死的?托个梦也行呀。
  路上几个行人对她侧目而视。一个大爷从她身边走过,风太大,雪还在飘,大爷用手捂紧自己的帽子。这帽子跟李小莲去年给她爹买的差不多。
  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李小莲记起,她父亲在殡仪馆盒子里躺着时,头光着,并没有戴帽子。那么,他的帽子呢?她浑身战栗起来,忍不住给马卫强打了一个电话,提出这个问题。
  马卫强说:“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并没有看到你爹戴着帽子。”
  李小莲说:“不可能。我爹的头不能吹冷风,一吹就头疼。他出门必定戴帽子。冬天里,他的帽子几乎不离头。”
  马卫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楚,你爹的确没有戴帽子。现场的照片,你也看到过,地上也没有其他什么,只有雪。”
  李小莲看过现场照片,的确没有别的什么。可是,爹为什么不戴帽子呢?她忍不住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姐姐斩钉截铁说,爹出门时,绝对戴了帽子。我还让他捂紧一点。
  李小莲在花坛边一边打电话一边来回走动,眼睛无意识地在花坛扫来扫去。突然,她在花坛中的一棵月季花下,看到一缕她熟悉的颜色。李小莲心一动,走近花坛,伸了一只脚进去,用脚尖把那块有颜色的东西,拨了出来——一顶咖啡色的绒线帽!
  爹的帽子!李小莲的心急剧地跳动着。她拔腿便往交通大队跑,一边跑一边急急地跟马卫强再打电话。
  这回马卫强怔住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别急,注意安全。我会在办公室等你过来。”
  就在李小莲奔跑的时刻,田烂人通过微信,完成一笔交易。他把那只钻戒以五万元卖给了他的一个富豪朋友。朋友开始出价四万,耐不住田烂人巧舌如簧,于是同意五万成交。田烂人说,这钻戒值十万元,他因急着用钱,所以打对折卖掉。
  这一切,李小莲都不知道。那时刻的她,正在路上奔跑。她一边跑一边想,爹呀,我就知道你不会过马路的。

十八


  晚饭时,郭跳神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江美晴一边跟他扯着闲话,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心道,我看你倒是有什么把戏。   郭跳神拿着手机,似乎随意在翻看什么。突然,他神情紧张地坐直了腰。
  江美晴说:“有什么大新闻?”
  郭跳神怔了一會儿,才说:“没没没。看到一个贪官被双规了,我跟这人一起吃过饭。”
  江美晴看到他神情不对,淡然一笑,说:“这不是天天都有人双规吗?哦,这人一定也在外面包了二奶吧?”
  郭跳神翻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了一想,方说:“美美,有件事我恐怕不得不告诉你。我犯了个大错误。”
  江美晴立即板下了面孔,说:“你是不是想说你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郭跳神素来对明星没有兴趣,故不知这句话的来由,于是说:“也算是吧。”
  汪美晴怒从心底起,说:“那我就没必要听了。”
  郭跳神长叹一口气,说:“不听也好,都是烂事。满以为日子就这么安定了,哪里会晓得冒出这一档事,你要有思想准备就是。”
  江美晴说:“我当然有思想准备。自你弟弟枪毙后,我什么思想准备都有。”
  郭跳神说:“喂喂喂,两码事呀。你瞎扯个什么?我弟的事你提都不要提。”
  江美晴冷笑一声,说:“咱们协商得好,我当然可以一字不提,协商得不好,那……再说。”
  郭跳神说:“废话!有什么可协商的?”
  翠红在厨房见他们拌起了嘴,忙喊一声:“开饭了!”
  江美晴不动声色,到房间叫了正在写作业的儿子,又抱女儿出来,放在儿童座椅上。翠红开始喂小的吃饭。
  郭跳神吃饭时,仍然神不守舍。江美晴瞥他一眼,心想,这两天必须先转点钱到妈妈的卡上。
  外面的风刮得呼呼响,估计明天的雪会更大。
  郭跳神吃过饭,歪在沙发上看了一下电视,看时又翻手机,终于耐不住,说:“我去找一下律师,可能要晚点回来。”
  江美晴冷眼看着他出门,她暗道,你不回来都可以,吓得了谁?
  走到门口,郭跳神又回过头说:“你最好等我一下。”
  江美晴说:“急成这样?难道过一夜都等不了?”

十九


  这天的傍晚,杨自健在超市里调看监控。超市里面的监控头多,杨自健便先调看了大门口的。他寻找的时间,与杨桂花捡包的时间同步。
  监控中,果然有一个蓝花棉袄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个女人一出来,坐在他旁边的杨桂花便叫道:“就是她。”
  只一会儿,视频中杨桂花便跟着进入,她手上举着一个小包,似在问着什么。那蓝花棉袄的女子闻声掉头。她朝杨桂花走过去。两人说着话,杨桂花把小包递给了她。两人又说了几句。杨桂花拿出一个纸片,写了几个字给她。
  杨桂花说:“你看,我就是在写我们所的地址和电话哩。”
  杨自健说:“嗯,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蓝花棉袄的女人离开杨桂花后,直接进了超市。
  杨自健便又找出室内的监控。蓝花棉袄女人进了超市,却并没有去买东西,而是朝洗手间走去。
  好长时间,从视频上的钟点看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却并未见蓝花棉袄出来。杨自健奇怪了。他说:“上个厕所怎么要这么久?”
  杨桂花说:“拉不出屎来就得这么久。”
  杨自健见她说得这么直接,便一边快进,一边暗笑。视频时间又过了半小时,仍然没见那个女人。他说:“咦,奇了怪了。”
  杨桂花说:“嗯,这么久,腿子蹲不住的。”
  杨自健又想笑。他倒回视频,重新再看。还是没有看到蓝花棉袄的女子。厕所进进出出着女人,有各种颜色的,蓝花棉袄很醒目,照说是不会看漏的。杨自健说,难道你会跑不见?
  于是他又一次倒了回去,这回看得更加仔细。突然,杨桂花指着一个黑棉袄的女人,说:“是这个女的。她把棉袄翻过来穿了。我记得她穿的是红靴子。你看,这个黑棉袄的人也穿着红色靴子。”
  杨自健立即将她定格,与前面蓝花棉袄女人比对裤子和鞋。果然,这是同一个人。而她的袖口,也隐约露出蓝花的图案。
  进到超市后,为什么要把衣服翻过来穿呢?这岂不是太反常了?
  他在视频中追踪着这个女人。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买,上了一趟厕所,反穿了棉袄,便从超市的侧门出去了。
  杨桂花说:“她什么都没买。到超市光为了上厕所?为什么要把棉袄翻过来?是怕我后悔又赶进来找她?”
  杨自健说:“有点像是。不管怎么说,她心虚了。”
  他拷下视频,把杨桂花送回家。杨桂花说:“还会要我赔吗?”
  杨自健说:“不会的。抓住这个女人,就可以了。”
  杨桂花说:“你们抓得到她吗?”
  杨自健说:“当然。您放心吧,一定会还您清白。”
  杨桂花说:“我男人在牢里,女婿也在牢里。我哪有什么清白?只要不让我赔钱就好。我们穷人,缺的就只有钱,清不清白也没啥关系。”
  杨自健感觉无语,于是也就真的没有说话。
  天昏黑了,他没回家,而是再次去了交管局。他要调看超市侧门的马路监控。很快,他看到了那位反穿棉袄的女人。女人走过马路,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这趟汽车,终点应该是火车站。

二十


  寒冷日子的黄昏,似乎更加寒冷。马卫强在李小莲一连串的质问面前,打了个冷战。他脑海中浮出事故现场的画面。他想说服李小莲什么,但是,以什么理由说服呢?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李小莲抓着她爹的绒线帽,只是不停地说:“你看,我爹的帽子,在花坛里。如果他在马路中间走,帽子怎么会掉在花坛里呢?你说说看,为什么?”
  马卫强给李小莲倒了一杯水,让她坐下来冷静一下。同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也坐了下来。他说:“我也要冷静一下。”
  马卫强想,这么冷的天出门,按理会戴帽子。而现在,帽子就在李小莲手上。是她从路边花坛中捡出来的。作为警察的他,却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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